徽音殿之井(南北朝·宋)

“徽音殿有鬼魂出没。”

这是个人尽皆知的传言。

徽音殿位于皇宫深处,过去虽然为皇后的居所,但是这十几年来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早已成了无人的废弃屋舍。这样的情况,固然是由于住在这儿的皇后已经去世,不过皇后的死是“含怨而死”的传言也是原因之一。换句话说,出没于徽音殿的鬼魂,就是皇后的亡灵。

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皇太子刘劭以讽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异母弟弟始兴王——刘浚。

“这件事情,你的母亲也有过错吧。”

听到对方这么说,始兴王立刻缩着身体,小声地回答:“实在是非常抱歉。”

皇太子笑着把话题转移。他只是想戏弄一下这个怯懦的弟弟罢了,而并非对他抱有什么深刻的憎恨。

他所深刻憎恨的对象,其实另有其人。

此时为南北朝时代,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西元四五零年)。

皇太子刘劭正计划着弑杀父亲文帝。

南北朝时代的宋国,由于是刘裕这个人物所创建的国家,所以亦有人将皇室的姓氏冠于国号之上,称之为“刘宋”。

刘裕出身于三餐不济的贫困家庭,自从军后才开始屡建功勋大放异彩,最后甚至统一了中国大陆的南半边。尽管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乡野鄙夫,但不论以政治家还是武将的身份来看,其敏锐的才能都堪称是无与伦比。

他手下的一名幕僚,曾经谄媚地向他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主公的姓氏为刘,这正是古代汉王朝的姓氏。他日创建新国之时,不妨继承先祖的帝业,以汉为名。”

刘裕听完之后笑了笑回答:“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贫民而已。哪里跟汉王朝的血统扯得上关系呀。”

后来在建国之时,刘裕定国号为宋。从这点上看来,刘裕可以说远比打着“汉室子孙”招牌的刘备,还要具备成为霸主的胸襟。

宋的皇统从初代的武帝刘裕,传到了第二代的少帝刘义符的手中。由于这个少帝是个不肖子,公私不分荒淫无道,所以被绝望的大臣们秘密策划废除帝位,取而代之的是少帝之弟,这就是第三代的文帝刘义隆。

文帝即位之后随即犯下了一件大错,那就是肃清重臣檀道济。檀道济素有“张飞再世”之称的勇猛,加上其柔软巧妙的用兵技法,所以被誉为百战不败的名将。然而这样的实力与声望却遭到文帝忌惮,并以不实之罪将他处刑。在行刑的前一刻,受到缚绑的檀道济怒视文帝骂道:“无知小子!你可知道这是在自毁长城吗?”

檀道济被处死之后,得知他死讯的北方魏国,因为“再无可畏惧之人”而派遣大军南侵。当时惊恐不已的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丑态毕露地大声嚷嚷:“檀将军身在何处?”

幸亏魏国因为后方发生大乱而撤离军队,文帝才得以平安无事。在那之后,文帝便致力于内政,在发展经济及安定社会方面都做得相当成功。就一个统治者而言,文帝堪称是个有能之人,他的治世循年号被称为“元嘉之治”。不同于父亲武帝刘裕,受过教育的文帝还因为保护文学与艺术而获得名望。

和平而富庶的年月一天天过去,时间来到元寿十七年(西元四零四年)。

文帝的正室袁皇后,心中充满了对于丈夫的不满。理由是丈夫文帝太过吝啬。

皇后的娘家是晋朝以来延续了百年以上的名门世家。虽为名门,但财力却一点也不丰厚。在娘家的请托之下,皇后曾经几次向文帝要求金钱上的援助。

“又来了!”

文帝在咋舌抱怨之后固然会拿出金钱来,然而却都不是什么的金额。例如铜币五万钱,或者布帛五十匹就是上限了。而且,总免不了来上一段说教或批评。

“你的娘家总不能老是仗着自己是名门而无所事事啊,为什么不试着以努力或辛劳去赚钱呢?卖掉那间强调奢华的宅邸也是个好办法吧。光是靠朕的援助来维持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没落的呀。”

皇后从文帝面前一脸惭愧地退下。不过一回到自己居住的徽音殿,皇后便立刻向贴身的宫女们大吐不满。

“万岁爷决计不会乱用金钱,这点就公事而言确实值得赞赏。可是本宫不过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提出最小限度的要求而已,万岁爷为什么就慷慨一点地拨出援助呢?”

若是在平常的话,宫女们大多只会一味地安慰皇后而没有其他办法。然而在某一天,她们却出现了不同的反应。所谓宫女们的乐趣就是互道后宫的蜚短流长,这是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改变的。那天,一名宫女正好打探到一个不容错过的消息。

“皇后娘娘,你知道潘淑妃这个人吗?”

潘是姓氏,淑妃则是授予皇后以外的其他“妃嫔”的称号之一。潘淑妃是这几年来相当受到文帝宠爱的美女,对于袁皇后而言是个相当碍眼的存在。

“潘淑妃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听奴婢说,潘淑妃向万岁爷撒娇的功夫相当高明,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有求必应。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潘淑妃的长处呀。”

换句话说,就是借助潘淑妃之力,从文帝那儿取得给自己娘家的授金。

这或许只是宫女随意说出的玩笑话而已,但袁皇后却一脸严肃地陷入思考。

“……那个吝啬的万岁爷,就算潘淑妃再怎么会撒娇,也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地花下大钱才对……还是,万岁爷的吝啬只针对本宫一人而已呢?”

翌日,袁皇后毅然决然地将潘淑妃召唤至徽音殿。对着一脸紧张表情的潘淑妃,袁皇后笑容满面地开口说道:“其实呢,本宫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皇后需要臣妾的帮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你应该知道,本宫的娘家并不富裕。虽然平时都是请万岁爷帮忙协助,但这次需要的是三十万钱呀。况且,前些日子本宫才向万岁爷开过口,实在不便再提起此事。”

“那么,皇后的意思是……”

“本宫只能寄望你了,不知道你能否以个人的用度为由,向万岁爷要求三十万钱呢?这个要求是无理了一点,但你如果愿意帮忙的话,本宫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惠的。”

这段谈话令潘淑妃大感意外。只不过,她原本就不是个性格奸险的女子。为了自己将来所生的皇子的未来着想,她当然希望与皇后建立起友好关系。这次若是帮得了皇后的忙,应该能够博取她的好感吧。潘淑妃心想。

“臣妾明白了。能够帮忙皇后是臣妾的荣幸。”

就在这段对话结束的两三日后。服侍潘淑妃的宦官来到徽音殿拜见皇后,并呈上一份公文。这是一份命令少府(皇室会计部)支付持有公文之人三十万钱的文件。事情的进展显然已一清二楚。

“你也辛苦了。麻烦你回去向潘淑妃转达本宫对她由衷的感谢。”

袁皇后压抑住声音颤抖地如此说道。打赏了宦官少许白银让他回去之后,从那天晚上开始,袁皇后便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

皇后卧病,文帝于是前往徽音殿探视。然而皇后的寝宫大门却紧紧闭锁,谢绝会面。由于十几日来都是同样的状况,文帝大惑不解。在找来宫女和宦官们详加查问之后,终于得知事情的真相。

对于文帝而言,他一方面感到惭愧,一方面也对皇后深感同情。尽管很想见皇后一面向她道歉,但皇后始终不愿会见丈夫,直到那年七月,皇后终于因衰弱而死,享年三十六岁。文帝好不容易在妻子临终之前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但是“抱歉,是我不好”的这句道歉却永远得不到回答。

皇后死后,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文帝决定将徽音殿封闭起来。虽然潘淑妃应该不算有错,但文帝却不想再见到她,所以与她渐行渐远。空无一人的徽音殿就这么日渐荒废,连白天也没人敢靠近,据说凡是靠近之人都会见到薄命的袁皇后亡灵哀伤地伫立其中因而仓惶地尖叫逃出。

距离袁皇后之死,正好满十年。

这年,袁皇后所产的皇太子刘劭二十五岁。潘淑妃之子始兴王刘浚二十四岁。两人的父亲文帝为四十五岁。

皇太子之所以图谋弑父,并不是为了替母报仇。

只因为他生来就是皇太子。幼儿之时如此,少年之时亦是如此。整整二十五年都出于同样的地位,早已令他厌烦不已。

“也该是我成为皇帝,依我的方式掌理政事的时候了。父皇已经即位二十七年,就一个执政者而言,现在的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啊。”

正当儿子的抱负慢慢变成野心的时候,父亲文帝的作风也正不断地在改变之中。到目前为止,文帝一直将心力倾注于内政方面,对外则手中维持着保守姿态从未改变。然而这一年,文帝却开始积极地策划军事行动。

这年为宋之元嘉二十七年,也就是魏的太平真君十一年。“太平黄君”是个奇妙的年号。由于魏国皇帝太武帝笃信道教,所以才会取了这么一个极富道教意味的年号。

太武帝剿灭了纷乱自立于黄河流域的大大小小的英雄人物,是个以三十二岁英年统一中国大陆北半边的英雄人物。在历史上,他也因为笃信道教、打压佛教而广为人知。

这个太武帝亲率大军侵略宋国领土,这是春天三月之事,兵力号称百万。虽然百万不过是个惯用的形容词,实际数量大约也只有二十万左右,但这毫无疑问这是只大军。况且太武帝虽贵为天子,却也是个“常立于阵前奋勇作战,能如手足般自由操纵大军”的勇将。

魏军迅速突破国境,将宋国北方的防御要塞悬瓠城团团包围。此地的军事指挥官为武陵王刘骏。他是文帝的三男,皇太子及始兴王之弟,是今年刚满二十二岁的一位年轻皇子。

为了解救悬瓠城,武陵王拟出了一个策略。他紧急地从民间征调了一千五百头马匹,组编成轻骑兵队,并任命武将刘泰之话统领。

“急行绕道至魏军后方,从北面发动突袭。”

以宋军、或者说是南朝的传统来看,军队的主力向来是水兵与步兵,骑兵的体质相当脆弱。在魏军发动总攻击之际,武陵王麾下甚至还没有一支正式的骑兵队存在。

然而这支临时组编仓促成军的骑兵队却发挥了戏剧性的效果。这个结果显示了武陵王战略眼光的正确,不过刘泰之的指挥能力应该也是相当出色才对。

正对悬瓠城发动猛攻的魏军,因为后方突然出现一支宋军骑兵队而于一瞬之间崩溃。不只中断了攻城行动,就连迎击突如其来的敌人也做不到,就这么被人砍杀驱散而终至溃败逃亡。魏军的营地也遭到放火,一时之间火苗乱舞,黑烟密,无数的魏兵尸体就在火和烟的下方层层堆积。

连太武帝都惊惶失措地鞭策马匹逃离现场。

这位北方的霸主,正因为是个屡经征战的老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就常识而言,宋军不可能只派出少数的骑兵队单独行动。宋国肯定动员了超越魏军的庞大军队,准备会同水军及步兵一同发动大反击。这是太武帝的判断。既然被对方以突袭夺得先机,若是想要当场重整溃败的军队已是不可能之事。惟一的办法就是先行逃走,之后再重整全军阵容,太武帝如此考量。

士兵人数不满千人的悬瓠城就这样得救了。

后来,魏军在太武帝的统率之下快速地重整阵容,而这支曾经立下殊荣的宋军骑兵队也遭到魏军的逆向袭击,一千五百骑当中损失了六百骑之多。不过太武帝终究因为担心对宋的持续侵略,可能会引起出预料的事态发生,所以断绝了继续发动军事行动的念头而返回首都平城(后来的山西大同市)。

对宋而言,正面的危机总算得以回避。然而,麻烦的事情才正要开始。对外政策一向采取消极主义的文帝忽然如此宣布:“朕决定发动北伐大军消灭魏国,以武力统一天下。”

朝臣皆感到愕然,纷纷提出反对。

“启奏皇上,即便是出身武将、英名神武的高祖皇帝(武帝刘裕),也对统一天下死心断念。如果一意孤行的话,恐怕将会影响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虽然我朝财政堪称富裕,但是充其量也是只能维持现状而已。光就动员大军或许还足以应付,但若想确保占领的土地,就必须拨出一笔莫大的经费。”

“为了筹措那些经费,势必得大幅增加税赋。试问自古以来,可曾有过为了征战增加税赋。而令百姓欣喜欢迎的例子呢?”

“巩固边境防御,防止敌人来袭就已经足够。恳请皇上放弃无益的北伐行动。”

相对于这些意见,朝目之中只有名为江湛的重臣,不知是否为了谄媚文帝而赞成北伐。

“魏军并不如诸君所想象的那么强大。好比先前的悬瓠城一役,魏军不是才被我军临时组成的轻骑部队给驱散了吗?再说,魏朝统一北方才不过短短十年而已,国内还尚未安定。只要以精密战略以及万全的补给为后盾,发动大军攻击的话,魏国内部一定会叛乱四起,至少黄河以南的区域一定能归于我朝的统治之下。”

文帝就这样采用了江湛的意见,决定出兵北伐。

此时的皇太子刘劭本因反对北方而与江湛起了激烈争论,但是文帝决定已下,他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这件事情注定会失败。到时候,父皇和江湛理所当然都得负起责任。”

一见到异母弟弟始兴王刘浚,皇太子立刻大吐不满。始兴王怯懦地叹了口气。

“一向都那么厌恶战争的父皇,到底是怎么了呢?”

“人是会改变的。”

皇太子的嘴角扭曲了起来。

“所以呀,父皇的宠爱才会由我母后转移到你母亲的身上。再看看现在,不又转移到其他妃嫔那儿去了吗?”

始兴王低头不语。皇太子一谈论起两人母亲之事,怯懦的始兴王就只能低头不语。不可思议的是,不论被皇太子如何嘲讽或是抱怨,始兴王就是无法反驳皇太子这位异母兄长。

“我想,父皇一定是对于太平名君这个称号感到厌倦了吧。这二十七年以来,他一直扮演着同样的角色。这次,他大概想试着去扮演一个以武力统一天下的盖世英雄吧。”

皇太子的推测并无任何的事实根据。不过,从将心比心的角度来看,皇太子对于推测的正确性极有信心。

“人是会改变的,对于任何事物都会有厌倦的时候。”

在浑然不知皇太子正期盼着失败的情况之下,文帝强行北伐。而战况亦如皇太子所期盼的一样失败了。

而且是惨败。

得知二十万宋军跨越国境,原本应该远在平城的太武帝立刻亲率十万骑兵南下。之后,在太武帝迅捷的作战行动之下,宋军根本毫无招架的余地。

直到秋天为止,长江以北的城市全都落入太武帝的手中。太武帝一稳住长江北岸,便立刻大破渡河反击的宋军。幸亏魏军欠缺水军,所以才无法横渡长江。长江简直是胜过百万大军的水之城墙。由于在宋的国都建康(后来的江苏省南京市)无法看见布阵于对岸的魏军状况,不知敌军何时会渡江来袭的担忧,令习惯和平的人们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不安之中。

过完年来到元嘉二十八年,魏的太平真君十二年,太武帝终于有所动作。他开始带着全军撤离长江北岸回到北方。其原因据说是出身北方的太武帝认为,气候风上的差异会为害健康。

由于魏国亦无确保所占领的广大土地,所以太武帝在离开的时候将长江以北的城市全部放弃,只从占领地带了超过十万的居民一同北返。因为魏国地广人稀,他们需要这些人来从事开垦工作。得知魏军北返的消息,宋军登陆长江北岸一看,发现富庶的田园全部化为荒野,只剩下一座座空无人烟的屋舍。

宋国虽然勉强避开亡国的劫难,但是朝廷之中却为了惨败的责任归属而闹得不可开交。

“江湛理当问斩!”

皇太子如此主张,并且紧逼着父亲文帝做出决定。由于皇太子的主张其来有自,因此大多数的朝廷都表示赞同。然而文帝却顽强地不愿听从。

“北伐是朕的决定,因此所有的责任理应由朕一力承当才是。江湛不该被问罪受罚。”

文帝的态度就一名君主而言虽然相当伟大,却无法消弭群臣对江湛的反感。尤其是皇太子,他为了借由此事定江湛之罪,而一再加以谴责,所以招来文帝的不悦以及江湛的憎恨。

元嘉二十九年,北伐惨败所造成的伤口,看起来仿佛终于痊愈。

在这段期间当中,皇太子刘劭与吏部尚书江湛在朝中的对立也日益深刻。文帝虽然有心促成自己继承人和有力朝臣之间的和解,而欲将江湛之女许配给皇太子为妃,但是却遭到皇太子冷淡的拒绝。

对于江湛而言,他不得不为自己将来的安全做考量。与皇太子的关系恶劣到这个地步,一旦文帝死后,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是可想而知。一旦皇太子继位成了新帝,第一件事情想必就是肃清江湛吧。

江湛有个年龄相差很远的妹妹,嫁给了文帝的四子南平王刘铄为妃。如果能让南平王成为下任皇帝的话,应该就能确保自己将来的安全及权势了吧。江湛做出如此的决定。

接着,江湛开始悄悄进行废太子的行动。

江湛所拉拢的伙伴是尚书仆射,也就是身为副宰相的徐湛之。徐湛之不但与宋朝皇室渊源极深,而且还是个大富豪。他同时也是个富有学问的风流雅仕,兴趣是观看千名美少年穿着绫罗绸缎翩翩起舞。虽然文帝因为生性简朴,而对徐湛的奢华游乐相当厌恶,但是对政治家的一面却似乎颇为信赖。

徐湛之同样因为过度奢华而遭到皇太子的憎恨,所以对于自己的将来相当不安。于是,以皇太子为共同敌人的江湛与徐湛之,就这么悄悄地缔结同盟。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同床异梦”这个成语存在,不过江湛和徐湛之的同盟,简直就是这个成语的最佳写照。除废皇太子之后,徐湛之打算扶持文帝的六男隋郡王刘诞来继承帝位,因为隋郡王的王妃正是徐湛之的女儿。

其实江湛和徐湛之都不是生性毒辣的人物。江湛虽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掌握了朝中文官的任命权,但是他所得到的评价向来是公正无私。而徐湛之在担任南衮州刺史的期间,也因为施行德政而获得民众仰慕。这样的二人之所以联手合作,全是为了共谋废立太子的计划。

倘若皇太子知道此事的话,或许会歪着嘴角说出一句“人是会改变的”的评语吧。

说不定就是皇太子的恶意及歹念改变了江湛和徐湛之二人。只不过,皇太子一点这样的自觉都没有。

表面上,国都建康的和平与繁荣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但是皇太子与江湛、徐湛之两阵营之间的暗斗却已到达不知鹿死谁手的阶段。

大约此时,建康发生了一起奇妙的事件。

文帝的长女,也就是皇太子的姐姐东阳公主,于元寿二十九年四月因病去世。由于无夫无子,所以广大的宅邸、财产以及下人全都将归返皇室。就在少府为公主的财产等等进行清点之际,却发现下人之中有人行踪不明。对象是一名叫做严道育的女人。

“严道育?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究竟是谁呢?”

官差之中有人起了疑惑。经建康府衙一查,结果相当令人意外。严道育就是在数年前以巫蛊之术进行诈骗,引发社会骚动而被判罪入狱的女人。所谓巫蛊之术,就是西洋所称的黑魔法,主要是用来诅咒杀人之用。这项法术在历代王朝都被严格禁止。

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下发现,严道育是因为公主而获释出狱,并且从此藏匿在公主府里。据说严道育自称能够“召唤死者亡灵”,并且曾经实际为公主叫唤出母亲袁皇后的灵魂,所以公主相当感激,不但让她居住在豪华的房子里,还赠与金钱财物,供她过着奢华的生活。

严道育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安逸的生活,直到慷慨的保护老东阳公主去世,她才因为害怕少府的调查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先行逃逸无踪。

事件的本身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皇族之人与巫蛊有所牵扯毕竟不是件名誉之事,所以官府还是向朝廷呈上报告。此事引发了徐湛之的关注。

“东阳公主是皇太子的胞姐,两人感情非常亲密,而皇太子又经常出入公主的府邸游玩,或许他和严道育及巫蛊之术也有关系,这个人应该得派得上用场。”

徐湛之命御史中丞(高等检察官)王昙生进行彻底搜查。然而不论王昙生如何寻找,就是找不到严道育的行踪。于是他改变方针,转而调查东阳公主为何会认识严道育这种邪门的女人。这下子,果然从公主府里的下人口中间出了蛛丝马迹。原来东阳公主的一名侍女是严道育的信奉者——就是那名侍女将严道育引荐给东阳公主,让公主陷入巫蛊之道。

那名侍女早已不在公主府里,目前的身份据说是某位贵族的爱妾。

同年年底,王昙生率领五十名士兵冲入那位贵族的宅邸,逮捕原本是东阳公主侍女的王鹦鹉。士兵们在她的房里进行搜查,赫然发现咒杀用的人偶数十具、仪式进行时的祈祷文、以及详列咒文的书籍等等罪证确凿的证物。

接获王昙生报告的徐湛之,立刻将事情告知江湛,两人私下进行了场密会。

翌日,文帝从两名信赖的重臣口中,听到一项极为惊悚的消息。内容是皇太子和始兴王在其姐东阳公主的府中从事巫蛊之术,企图咒杀文帝。所提出之证物包括一封署了名的祈祷文,以及一尊由白玉雕刻而成的咒杀用人偶。

文帝茫然了好一阵子,等到终于恢复意识之后,他以苦涩的声音说道:“巫蛊之术,在过去曾经差点灭了汉帝国。从那时起,虽然历代王朝皆以死罪来加以禁止,不过朕总是半信半疑。因为朕不相信有人会因为诅咒而死。想不到,朕的两个儿子竟然犯下这样的禁忌……”

调整好呼吸的文帝,对着有一脸奇妙表情伫立在一旁的江湛和徐湛之宣布。

“事关重大,朕希望能审慎处理。倘若确为事实的话,朕绝对不会就这么置之不理。等到过完年后,朕会再与你们商议,不过在那之前,你们绝不能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事情就这样拖到了过年后的元嘉三十年(西元四五三年)。此时文奇已经确认过所有的证据和证词,并断定皇太子与始兴王有罪。尽管如此,废除皇太子之事却未立刻进行,原因是继任皇太子人选一直无法达成共识。

“朕打算立七皇子建平王为皇太子。”

“启奏皇上,臣认为南平王才是合适的人选。”

“不对不对,臣认为隋郡王才是足以担当皇太子重任的人才。”

看着文帝、江湛、徐湛之三人永无休止的争论,侍中(皇帝秘书长)王僧绰感到相当厌恶。王僧绰二十多岁就身居要职,是年轻有为的人才。此刻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出意见。

“恕臣儹越。既然长男的皇太子与次男的始兴王都将被废,那么皇太子之位岂不是应该由三皇子武陵王来接任吗?”

文帝皱起眉头。

“什么?武陵王?他怎么行呢?”

“敢问皇上,有何不行?武陵王在前年的悬瓠城一战,曾经立下大破魏军的功绩。若要论才干的话……”

“那孩子眼神凶恶,而且个性倔强,实在不讨人喜爱。就连身为父亲的朕都不喜欢他了,朝臣和老百姓又怎么会对他产生好感呢?关于这一点,建平王就……”

“南平王也很不错。”

“不对不对,隋都王才是。”

王僧戳叹了口气。

“那么就暂且别管继任皇太子的人选是谁,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尽快废掉皇太子才对。倘若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的话,难保皇太子不会因为察觉危险而萌生反抗。皇太子的手中可是握有一万的兵力呀,事情一定得早日决定才行。”

虽然这是个重要的忠告,只可惜为时已晚。

二月二十二日拂晓之际。

文帝在灯火之下振笔疾书。对于文才和学识都颇富自信的他,决定亲手写下立位皇太子的诏书。

突然,书斋外面传来声响。众多的脚步声,铠甲的声响,以及充满恐惧的叫喊。

“皇上,皇上,有人造反了啊。皇太子的……”

凄厉的哀嚎,中断了具有含意的话语,书斋之门怦然开启。一具满是鲜血的人体滚入室内,以失去生命的双眼仰看文帝,那人正是徐湛之。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文帝,看见一道正对着自己砍下的白刀。白刀的主人那张因为紧张和杀意而僵硬的脸庞,出现在文帝的记忆之中。

“你是张超之吧……”

叫出皇太子护卫官的名字之后,文帝的视野随即被染成一片深红。

拂晓之际,草上沾满了露水。

皇太子刘劭闯入了荒废的徽音殿庭院里。好像有什么虫子飞起来的声音,皇太子的耳朵虽然听得到声音,但意识上却毫无反应。

“直到弑杀为止明明都很顺利呀……”

皇太子喃喃自语。

虽然成功地弑杀父亲文帝,但是接下来的篡位行动却失败得一塌糊涂。慢了文帝七十天左右,皇太子亦将面临报应的末日。

二月十九日。皇太子的异母弟弟始兴王哭着跑来找他。

“事情不好了,皇兄。我们就要被父皇杀死了。”

始兴王将逃亡中的严道育藏匿于自己府中之事遭到揭发,所以接到震怒的文帝所发出的最后通谍。这并非直接告知,而是文帝在前一天夜里,造访许久未见的潘淑妃时所告诉她的话。

“朕一向非常疼爱你的儿子始兴王。没想到他那么糊涂!竟然与皇太子和巫蛊术联合起来,打算把朕咒死!”

“万岁爷,那是不可能的……”

“那孩子天性怯懦,绝不会是主谋。然而他毕竟与巫蛊有所关联,最坏的情况,不外乎是死路一条。虽然可怜你了,但我劝你还是早点对儿子死心吧!”

虽然明知道应该死心,可是身为母亲之人又如何能做的到?陷入半狂乱状态的潘淑妃把始兴王叫到跟前之后,一面以双手不停地捶打他一面哭喊着。

“快去向万岁爷认错呀!为什么你非得受皇太子的连累不可呢?”

眼前一阵昏暗,始兴王立即跑到异母兄长的住处。

“好了,我知道了。一切都交给我吧。”

皇太子镇静地回答道。

该如何杀害父亲文帝,这件事他已经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拟妥了一套完美无暇的计划,只等着执行的时机来临而已。

皇太子手上握有一万兵力。护卫文帝的雨林军(近身侍卫)也早就被他收买笼络,就连皇宫之中都安排了内应。为了拉拢这些人,皇太子毫不吝啬地许下金钱财富以及将来应得地位的承诺。

皇太子以一万兵力当中的二千名固守皇宫万春门的周边。自己本身则与勇武过人的张超之、以及精心挑选的五十名强兵,乘车来到门前。

“宫中有人阴谋造反。皇太子奉命入宫戒严。开门!”

由于是皇太子亲自下的命令,因此万春门立刻就被开启。一行人从万春门进宫,以最短的距离穿越宫中的东中华门,一直线地前往文帝书斋,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事情。

计划成功。首先杀了徐湛之,接着弑杀文帝。就连听见骚动而躲入尚书省的“傍小屋中”的江湛也被搜了出来,拖到外面加以斩杀。在被杀之前,江湛虽然脸色苍白,却未乞求饶命。他只大喊了一句“子杀父,臣杀君,你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江湛的五个儿子全都被杀掉。而徐湛之的三个儿子当中由两人被杀,只有一人勉勉强强地逃过一劫。侍中王僧绰虽然不像江湛或徐湛之那样令皇太子憎恨,但由于查出他曾经对文帝提出忠告并参与商议,所以还是遭到逮捕处死。死时年仅三十一岁,其英年早逝令许多人都为之惋惜。除此之外,潘淑妃也在混乱之中遭到杀害。

经过流血的一夜,皇太子刘劭于天亮之际立刻宣即位,并试图粉饰真相。皇太子向众人宣称,江湛和徐湛之密谋造反杀害文帝,所以他率领义兵将谋反之人铲除。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反倒是,“皇太子为弑君主谋,始兴王为共犯”这样的消息满天飞舞。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完全不在皇太子的预料之内。

驻屯在长江中游要地江州的文奇三男武陵王起兵宣誓。

“讨伐杀君篡位者刘劭!”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认同其皇太子及兄长的身份,所以直呼其名。

“那个家伙,会有人追随他吗?”

皇太子冷冷地予以嘲笑。没想到,起初只有一万左右的武陵王军队,却在进击的途中与日俱增。一进入四月,人数便已超过十万,而且宋军的主要将领亦纷纷尊武陵王为盟主而与皇太子敌对。

四月二十二日。就在文帝崩逝正好满两个月的这天,不料麾下将军鲁秀竟带着五千士兵向武陵王投降,而且还直接转为敌军先锋,反过来攻击皇太子。

大败之后,皇太子逃回建康。

武陵王并未立刻追赶,而是停留在新亭即位,宣称自己才是文帝正统的继承人。他就是宋之世祖孝武帝。

他因为“眼神凶恶”而遭到父亲及兄长的厌恶。然而在堂堂即位的此刻,他那锐利而充满威严的眼神,却颇有压倒朝臣及武将的气势。

皇太子原本打算固守建康赌上最后一战,没想到士兵逃走了一大半,而且身边连半个追踪者都没有。

就连他惟一的支持者始兴王也不见踪影。纵使在得知自己生母潘淑妃遭到杀害之时——始兴王也只说了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吧。”而后继续追随兄长。直到他亲眼看见敌军来到极近的地方之时,他才乘舟航向长江,企图由海上脱逃。事到如今,他还是相信严道育,而且依照她的忠告逃了出来,只可惜在长江的正中央处连舟带人遭到孝武帝水军的拦截。舟上所运载的金银珠宝也全数遭到没收。

五月四日,孝武帝的军队终于开始进攻建康城。城门几乎是毫无抵抗地自动开启,于是士兵们便蜂拥而入。

身边没半个追随者的皇太子,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晃到皇宫深处。凝神一看,周遭正是徽音殿。自从生母袁皇后去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母后……”

遭受失败、沦落至孑然一身的下场之后,皇太子终于能够体会到母亲孤寂的一面。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太监躲在竹林里面,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皇太子落寞的身影。忽然,皇太子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双眼凝视着天空,轻轻展开两臂。那副模样仿佛是正在聆听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说话。

“啊,母后,你是来帮助可怜的孩儿对吧?好、好,我。立刻照您的吩咐去做。躲在井里避过敌人的耳目是吗……好,我知道了……”

太监听得脊背发凉。身为后宫之人,这名太监自然知道徽音殿的鬼魅之事。

踩着酒醉般的步伐,皇太子朝井的方向前进。太监从竹林里飞奔而出,跌跌撞撞地朝着后宫外跑去。正打算夺门而出的时候,不巧却碰上了拿着血力奔跑过来的敌人将兵。

名为高禽的将军一把抓住太监的衣襟向他逼问:“喂,杀君谋反之人在哪里?”

这名太监对皇太子尚未失去忠诚,所以他忘我地大叫道。

“皇太子殿下并没有藏在徽音殿的井里!”

皇太子刘劭二十八岁,始兴王刘浚二十七岁。出自不同母亲却感情深厚的两兄弟一起被斩首处死。巫蛊术士严道育则是在建康的市集里被鞭打至死。

假如父亲文帝在世的话绝对当不上皇帝的孝武帝,他的治世从那时开始,一共持续了十一年。他称两位兄长为“二凶”,并下令所有正式记录皆如此记载。因此正史的“宋书”当中并无“皇太子刘合传”而只有“二凶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