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世界,一场战争 致美国人民的结束语——通过哥伦比亚公司广播网发表的广播演说
首先我想说,我们刚登上交换外交人员的船只“格里普斯霍尔姆号”(Gripsholm)时,许多朋友即来致候,全国各地又纷纷来信表示欢迎,我们(我的同事和我)大为感动。这种欢迎温暖人心、令人难忘。同时,在日本和日本占领区度过许多艰难日子以后重返家园的欢乐之情,简直无法形容,这同样是难忘的。恐怕难以一一答谢各方的慰问函电,现在,在所有听众面前,请允许我为此深情厚谊表示最深挚的感谢。
我眼中的祖国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这样美丽过。重返祖国,从来没有像这次一般意义深长。撤退侨民的船在最后驶离日本海域之前,曾在横滨港停泊七天。如果我把这最后七天的情况告诉你们,重返故乡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就可以理解一点了。当时关于交换人员的谈判还没有结束,我们在那里等着,不知道谈判能否成功。如果不成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全都被押回日本,再次被监禁。我们当中有许多美国人(传教士、教师、新闻记者、商人)在上船前,都遭受过单独监禁,被关在寒冷的小牢房里,缺衣少食,还不时遭到最残酷、最野蛮的拷打。如此熬过了六个月。拷问的花样繁多,我不想多谈细节,只提一件:在“格里普斯霍尔姆号”船上,有三位美国老人,其中一人已年逾七十,给我演示了他们多次遭受过的灌水刑。清晨,我们走到船头,一个朋友就在那里演示受刑的样子。人被捆着,膝盖被按到下巴下,脖子贴着膝盖,手被紧紧反绑在背后,拷打时绑手的绳子竟深陷进肉里。然后把他翻过来,脸朝天,向他的鼻和嘴灌水。这只是一次实况演示,但单从那些人口述的拷问情景中,我已经可以想象了。日本警察会用上六大桶水,因为受刑人每次都会失去知觉,然后还被泼水,让他醒过来。有一位老传教士被指控为间谍,遭受了六次灌水刑,要他把诬告他偷到的情报内容供出来。
美国传教士、教师、新闻记者和商人,几乎都被视为有可能成为间谍。日本警察的愚蠢,仅次于他们的残暴。这个美国人又告诉我,有一次他被捆着,躺在地上。有个日本人用靴底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然后又狠狠踢他,踢断了一根肋骨。最后松绑时,他只能勉强站起来。他说自己有根肋骨恐怕已经断了。有个日本警察问他,断骨在哪里,接着就去摸他的身子。摸到断骨时,警察问道,“是这里吗?”这人答道,“是”。于是那个警察便把手抽回去,挥起拳头,使劲打那根断骨。还有一件事,有位美国知名人士因在狱中被虐待,生了坏疽,导致了严重残废。多年前我就认识他,当我在船上看见他时,不禁猛吃一惊,几乎看不到他过去的样貌。
日军攻占南京时干下了骇人听闻的暴行,在香港又用刺刀杀死战俘:这些都是我之前间接听到的。但在船上我有了直接证据,因为有个女乘客曾亲耳听见那些战俘临死时的惨叫声,她把这个可怕的故事告诉了我。这绝不是第二手证据,而是可靠证人的亲口讲述。至于拷打,其直接证据则是受刑者本人提供的。
在横滨港等候的七天里,有几个人对我说,如果关于交换人质的谈判失败,他们就宁愿自杀,死也不肯再回到日本去坐牢:这话你们觉得奇怪吗?我知道,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
最重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6月25日凌晨1点,我醒了。感觉到好像有点响动,望向舷窗外边,只见一片树林在水中慢慢移过去。又有一片树林移动,比先前的快。我们终于启航了,航速慢慢加快,直到开足马力,离开了横滨,离开了日本,向家乡前行。这是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尽管还得航行一万八千英里,历时七十天,才能在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前经过。我泪流满面,暗诵:
呼吸健在,魂灵已亡,
他从不对自己说,
“这是自己的故土、故乡”。
今晚我还有些话要说,要提到日本的军事系统。它发动了这次战争,现在我们正在和它激战。但在转到这个话题之前,有些事我不能不提一下,我在日本住了十年。我在日本交了许多朋友,我钦佩、尊敬、爱戴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他们并不是发动这场战争的人。然而他们作为爱国者,将会为他们的天皇和国家而战,必要时还将奋战到底,尽管他们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打仗,战争也并非他们发动的。我们被拘留在东京期间,警察企图把我们同外界完全隔绝开来,经常制造障碍。即便在这段时间内,还是有许多朋友时常设法给我们送礼物来。那些礼物不是通常的鲜花之类,而是食物,例如有时送来一块肉,这是他们能送的最珍贵的礼品,因为他们自己也很少能够得到肉类。我和他们互相酬酢了十年,他们个人对我自始至终都十分忠诚。
但是,这个图景还有另一面——丑恶的一面,残酷、野蛮、禽兽不如,发动这次战争的日本军事系统是残忍和贪婪的。为了美国和联合国未来的安全与幸福,为了文明世界和全人类未来的安全和幸福,就必须彻底粉碎日本的军事系统、军阀集团和军事体制,必须彻底摧毁它们的名声和支配地位。总而言之,在太平洋区域,一个爱好和平的美国,联合国中任何和一切爱好和平的国家,同一个穷兵黩武的日本,都没有共存的余地。
现在,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我还想讲一些我们正与之交战的日本军事系统之前的所作所为。这个系统是历经多年培植和演化的,因为早在1931年入侵满洲以前,它就已经制定了一个目标,不仅要北攻俄国,而且要“西侵”和“南进”,以便掌控日本人后来所谓的“包括南洋在内的大东亚共荣圈”。“共荣圏”的实际含义自不必多说,就是日本要在政治上、经济上绝对控制这个辽阔区域。
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满洲;1937年,入侵长城以南的整个中国。由于蒋介石及其英勇的军队、坚强的人民斗志高昂,日军终于在中国陷入泥淖而无法自拔。尽管如此,这个战场还是被利用了,日本陆海军士兵可以在此进行实战训练。他们不断发展和改进战术,后来在南洋各地登陆和征服这些地区时,这些战术就派上了用场。
不要以为因为日军在中国的失败,日本国民就会丧失斗志,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正相反,这种失败反而会锤炼他们的意志,促使他们产生愿做更大牺牲的决心,使他们有更好的准备,去进行另一场企图征服东亚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终于已经开始了。他们明白必须越来越努力,因此对国家按战时需要必然会推进的各方面的改变,他们都以他们所特有的那种镇静而坚决的态度来承受。
日本所有武装力量都充满着进攻的精神,日本人之所以在这场战争初期取得胜利,这或许是最主要的因素。军事专家都认为,这种精神是克敌制胜的最重要的无形要素,所以日本现代陆军自建立以来,即注意培养和保持这种精神。假如敌人缺乏进取心,进攻的精神就会成为一种优势,日本统帅部对这种优势寄予很大的期望。他们认为白种人软弱无力,他们非常强调这一点。他们认为,我们美国人不过是一群体质虚弱的人,生活养尊处优,不愿在一场对付以斯巴达式的简单方式准备和训练起来的军事机器而进行的战争中做出牺牲,不能按战争的要求来吃苦受累。他们非常看重美国国内以前在战争问题上的意见不统一,而且仍然指望要过一段相当长的时期,美国国民才能奋起,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才能培养出自己的斗争精神。他们料定,在这个时候到来以前,日本早已完全控制整个东亚。他们发动这场战争时,并没有为失败做准备,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们用全部力量出击。在彻底毁灭以前,他们都将继续以这种方式来作战。
在适当时候,我们一定能摧毁这个军事系统、军阀集团和军事体制,但是,假如我们美国人(集体和个人)以为,我们仍旧可以过如常的日子,自我牺牲的精神只是陆海军军人的事,加紧执行生产计划也可以顺其自然,那么这场美日战争就肯定会有陷入僵局的危险。我这样说,是根据我旅日十年的经验,根据我对日本陆海军实力及日本人的顽强精神和战斗意志的了解。我认为把这些事告诉我的同胞,乃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对我的祖国比对日本了解得更清楚,对我们终将获得胜利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是,我不希望看到我们流血、流汗、流泪的日子无限期地、不必要地延长。我国人民必须清楚我刚才讲的这些实情,必须认识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民族:甚至接连战败也打不垮他们的士气,经济困难也压不倒他们,他们作为集体或个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的天皇和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只有真正打败他们,把他们彻底赶出他们暂时征服的地区,或者逐渐消耗他们的海军力量和商船,从而完全切断其本土同周围地区的一切联系和通道;总之,只有在战争中把他们彻底打败,才能使他们回到现实中来。
我无须再多说什么了。我已经把自己经过长期体验和观察所了解到的实情告诉了你们。我已经带着自己在远东工作的同事们回国来参加战时的工作,与你们一道努力。我们只有在进攻中,作为个人和集体最大限度地发挥我们的能力,才能使我们亲爱的袓国安全穿越深渊,抵达渴望已久的胜利、和平的彼岸。
我们进行这场战争是为了维护正义、法律和秩序。但首先还是为了自由,为了我们美国公民的光荣传统所赋予我们的自由,为了联合国中其他国家同样的自由。我们作战,是为了反对世界上的邪恶势力、不法行为和混乱,但主要还是为了免于遭受奴役,倘若我们失败了,那么被奴役的厄运就会落到我们头上。我确信,这不是危言耸听。毫无疑问,我们的事业,是值得为之牺牲的事业,是值得为它而生、必要时为它而死的事业。
理智与爱支离破碎,
一个声音独自慨叹:
在理当为真理献身时,
偷生比死亡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