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登上帝位 消长之间

曹操究竟为何会放掉到嘴的肥肉?

答案其实很简单:他累了。

当时曹操身边的参谋如刘晔、司马懿等人,都建议他应该趁刘备立足未稳,一鼓作气掀掉巴蜀这个新巢,但曹操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留下一句“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得陇望蜀”这句成语就是打这来的)的千古之叹后,带着主力人马班师回到邺城,留下都护将军夏侯渊、平狄将军张郃、平寇将军徐晃等镇守汉中。

曹操这一叹,也叹出了人类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

正如台湾的柏杨先生所说,如果自公元184年黄巾之乱算起,曹操带兵驰骋疆场已经三十年了,奋斗了三十年,曹操不过才稍稍安定了中国北方,况且政权尚不稳固。三十年的南征北讨,即便是铁打的身躯也会磨损,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呢?

当时刚满六十岁的曹操,看到刘备、孙权渐渐站稳脚跟,大概已经感到一统天下无望。他或许曾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自己枯老的双手,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的人生满足了吗?是否还有遗憾?”

在接下来的两年内,曹操就像是个老小孩一般,在权力与排场的游戏中打滚。他自封了魏王,设置了相国和御史大夫,让曹丕当了太子,女儿则是有汤沐邑(收取赋税的私人领地)的公主。他在头冠前挂上十二道冕旒,交通工具换成六匹马拉的金根车,两旁悬的是天子旌旗,出门用天子专用的交通管制。

此时的曹操,已不在乎他版图的大小,也不在乎众人的目光了,他只想喘口气,好好享受这用三十年的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

当然,离开了汉中,并不意味曹操从此毫无作为。为了压制刘备向北发展,曹操下令将汉中与巴郡的居民迁移到长安三辅地区,而这个艰巨的任务则由张郃来负责。

张郃是冀州河间人,原本为韩馥麾下的军司马,后来跳槽到袁绍集团,官渡之战时又转投曹操阵营。建安十六年起,张郃便与夏侯渊、徐晃组成“征西三人组”,一路从潼关、长安、陇右、汉中打下来,累立大功。

当时大巴山区北部都已在曹魏的掌控之中,但张郃并不因此而满足,他大胆地向南进军,将所掳获的人口逐渐北移,他的目标是板循古都宕渠,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省渠县。

张郃的入侵,很快便引来巴西太守张飞的反击。

张飞下令封锁干道,与张郃形成对峙,双方僵持了近两个月,张飞首先打破僵局,亲率精兵一万多人,从山间小道瓦口主动出击。结果张郃大概是因为不熟悉地理,将军队带入狭窄蜿蜒的山道中,张飞纵兵攻击,魏军首尾无法相济而惨败。张郃仅带着十几人弃马爬山,从小道狼狈逃回南郑。

本战中张郃军的阵亡数字并不清楚,但一举打败五子良将(所谓“五子良将”,指的是曹操麾下的五员大将: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类似《三国演义》中的“五虎上将”)之一,本战可以算是张飞军事生涯的代表作。

据说张飞本人对此也颇为得意,在渠县附近的八濛山刻石记功,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八濛山铭”或“立马铭”,为书法名帖之一。不过“八濛山铭”的摹本自明朝之后便已失传,因此究竟铭文是张飞所刻,或只是后人的附会,也就无法分辨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张飞绝非文学作品、戏曲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嗓门粗大的猛男,而是一个于书法绘画之道有着不错造诣的全能型将领。

黄权、张飞对曹军的接连获胜,不仅缓和了巴郡局势,还起到了稳定整个刘备集团军心的作用。对于刘备来说,曹操的部队已不再是所向无敌,他属下各军都有和曹军独立作战的能力。

刘备身旁的智囊团,也看出了曹操正逐渐衰弱的本质。建安二十二年,法正向刘备提出攻略汉中的建议,他表示:

“曹操一举击降张鲁,却不趁势进军巴蜀,留下夏侯渊、张郃驻守,而自己北归,不是他没有企图,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显然其集团内部存在一定问题。如今夏侯渊和张郃的能力并不能胜过我国将帅,我方进军讨伐必能获胜。届时以汉中为基地,广积粮草,乘虚出击,可以一举推翻曹贼,中兴汉室。如若不能,也可蚕食雍凉之地,拓展国土。最差也是固守险要,持久保国。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机不可失啊!”

法正称曹操“内有忧逼”,并非空口白牙,原因有四:

第一,当时曹操的继承权之争已到了关键阶段,曹丕、曹植各拥人马,在内部明争暗斗,这件事牵连甚广,即便曹丕最后被定为魏太子,余波仍然荡漾不止;

第二,曹操称王、僭用帝制等等过激举动,已经触及最后一批东汉保皇党的底线,这在许都城内埋下了一枚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第三,建安二十二年,北方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疫情相当严重,连文学偶像团体“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在这场灾难中去世,而一般老百姓的境遇悲惨可想而知,据说情况严重到“家家有强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程度,这对于华北的社会稳定造成了很大压力;

第四,即便内忧外患,曹操仍然决定在建安二十一年十月进攻孙权,结果双方在居巢对峙了几个月,曹操便在隔年三月草草收兵,曹操强弩之末的态势更加明显。

与曹操的逐渐衰弱正好相反的是,刘备这边出现了蒸蒸日上的势头。

在建安二十年七月暂时摆平借荆州的问题之后,刘备集团便一直保持在休整的状态中,刘巴的货币政策、诸葛亮的法治、张飞的军事胜利,使得刘备在财力、军力与信心上都处于节节上升的状态。

所以,在此消长之间,夺取汉中不仅合情合理,更是战略所需。

不过即便如此,成都内仍有两个人提出了不同意见。有趣的是,这两个人都堪称当时的算命大师。

第一位大师是儒林校尉周群(“儒林校尉”这一官衔也属刘备的发明创造,充满了冲突的美感),他和黄权一样是巴郡阆中人,是最熟悉前线情况的人。而且他精通天文术数,刘备于是便征询他关于出兵汉中的看法。周群掐指一算,表示:“虽然能得到土地,但没办法得到人民。还有,如果出动偏师,一定不利,千万小心。”

另外一位算命大师,正是当初嘲讽刘备不长胡子的那位张裕先生,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刘备:“不可争汉中,军必不利。”

不过,刘备还是执意攻取汉中,而且还成功了,这便直接导致了两位“命理大师”不同的命运。

由于曹操的移民政策,刘备在汉中确实没有得到多少人口,而且攻打武都的偏师也失败而归,一切正如周群所言,刘备嘉赏他的神准,便以益州牧的身份举其为茂才。

至于爱唱反调的大胡子张裕,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在这之前,他就私下里做出“庚子(公元220年)会改朝换代”、“壬寅(公元222年)到癸卯(公元223年)刘氏气数将尽”等反动预言。刘备对此大为反感,再加上此人之前曾讽刺自己不像个爷们儿,这回可逮到了机会,便以张裕算命不准、制造反动言论为由,将他处斩。

说起这位张裕张半仙,其实在历史上可是大大地有名,尤其是在占星、预言方面的天赋,甚至胜过同一时代同样善于此道的周群。

前面曾提到过,张裕预言庚子(公元220年)会改朝换代、壬寅(公元222年)到癸卯(公元223年)刘氏气数将尽。果不其然,公元220年,曹丕逼迫汉献帝禅让;公元222年,刘备败给陆逊;公元223年,刘备逝世。预言准确度百分之百。

张裕还精通相术,也就是所谓的相面。他曾照镜子观察自己的面相,算出自己将会受到刑罚而过世,后来果然应验。此外,担任益州从事时,他曾帮邓芝看过相,预言他将在七十岁以后升为大将军并受封为侯。果然,公元234年,邓芝被拜为前将军,封阳武亭侯,公元243年,官至车骑将军,假节,这一年他正好七十岁。

假如史料记载为真实,那么称此人为半仙绝不为过,然而这样的人却因得罪主子而身陷囹圄,最终死于非命,也算是可悲可叹!

回过头再说刘备攻汉中。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大约是第四季度,刘备的汉中攻略正式启动。他采取两路作战的方式:第一路为偏师,由张飞、马超领军,进攻汉中西北的武都郡;第二路主力,由刘备亲自率领黄忠、魏延、刘封、法正、黄权等军,直指阳平关而来。

汉中与长安之间有险峻的秦岭阻隔,交通只靠子午谷、斜谷等险道连接,为避过险道,曹操进攻汉中时,是大老远向西绕过秦岭,先来到相当于今天甘肃省南部的武都郡,再向东进军的。

因此,刘备在北伐策略上将武都作为首要战略目标,无非是想掐断曹操在汉中的后勤补给线。刘备选择“凉州达人”马超为先导,让最近气势正旺的张飞统领大部,再配以偏部雷铜、吴兰等将领组成一个超豪华阵容攻取武都,对于该地显然是志在必得。

来势汹汹的张、马部队很快便攻下武都郡的首府下辨,氐部落五万余人因此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

曹魏的援军则于稍后抵达,这回曹操所派出的统帅是他的堂弟曹洪,但实际负责战略的,则是年轻的骑督尉、有“曹家千里驹”之称的曹休。他是曹操的远房族子,汉末时带着母亲到江东避难,后来从荆州辗转投靠曹操。

曹操对曹休相当喜爱,经常带着他出征,又让他接了曹纯过世留下的缺位,统领虎豹骑。下辨之役中曹休的正式军衔是参军,但曹操已私下协调,由他负责实际的作战指挥,曹洪也乐得当个名义上的统帅,毕竟与风头正劲的刘备军作战,并无必胜之把握,一旦亏输,有人背黑锅总不是件坏事。

当时吴兰屯驻下辨,张飞驻于固山,形成掎角之势。这期间张飞玩了点小心眼儿,故意放出消息,说蜀军将绕道截断曹军后路,令曹军诸将惊疑不定。

年轻的主事者曹休却不为所动,他说:“如果敌人真要断我退路,应该机密行事才对,今天张飞高调声张,可见这只是阴谋诡计而已。趁敌军分散,我们应该集中兵力,先攻击吴兰,只要击破他,张飞必定撤退。”

曹洪同意这个战略,立刻动员进攻下辨,结果蜀军大败,将领任夔被斩,吴兰逃亡后被氐人所杀,雷铜有可能也在本战中阵亡。失去侧翼的张飞与马超无力支撑,在建安二十三年三月撤退。

武都战线虽然失利,但并没有打消刘备侵夺汉中的积极性,他率领部队北上阳平,直接对上“征西三人组”。

刘备命将领陈式攻打马鸣道,自己则率军攻击驻扎在广石的张郃,不过这两路作战仍然不顺利,陈式被徐晃击败,刘备也一直与张郃僵持不下。一直到了七月,北方传来曹操亲征的消息,刘备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才向成都方面请求增援。

还是老样子,在成都主持后勤工作的仍旧是后卫诸葛亮。本来主子在禁区要球,他本应大脚开出才对,然而这回他却犹豫了。

诸葛亮是个谨慎的政治家。刘备前后几场对外作战,已经使蜀中百姓的不满意度达到了临界点,那一年,三蜀之一的犍为郡发生马秦、高胜之乱,聚众达数万人之多。南中越嶲夷帅高定也派兵攻击新道县。这些叛乱虽然都被李严弭平,但已显示出巴蜀内部危机重重。

鉴于此,诸葛亮特地向犍为人,时任州从事、代理蜀郡太守的杨洪征求意见,想不到杨洪竟然反应异常激烈:“汉中是益州的咽喉,存亡关键,没有汉中就没有蜀,这是摆在家门口的祸事。今天这种情况,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派兵增援,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既然蜀地代表都不怕,诸葛亮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成都后备部队终于在建安二十三年下半年送达汉中前线,为原本不振的刘备军注入活血。

而另一方面,前来增援汉中的曹操,在同年九月抵达长安后,却停驻不前,没有立即增援汉中。

就在这一消一长之间,汉中情势已悄悄地向刘备一方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