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收伊犁中外成焦点 第三节 定西北新疆设省
《交收伊犁条约》能否改订成功尚不见结果,移节哈密的左宗棠又奉旨进京供职,钦差大臣由刘锦棠接署。
这时,俄国驻守伊犁的最高长官官邸,却迎来了布素鲁克的代表。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七月初二,左宗棠到哈密不足两个月,詹事府少詹事满人宝廷便递上一折,以事机日迫,朝廷非有如寇准、李纲者不可,郑重向朝廷提出,请召左宗棠进京入值枢庭,以备随时顾问。
太后就此事与恭王等一班近臣议了十几天,又反复权衡利弊,认为就算左宗棠此时离开哈密,只要大军不离新疆,对俄国仍能起到震慑作用,于是决定采纳宝廷的建议,召左宗棠进京供职。
两月后,一道密旨飞速递进哈密钦差行辕。
旨曰:“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
圣旨以“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为由,着左宗棠进京供职,并着左宗棠离开哈密时能举荐一位“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接替自己。
圣旨递进哈密钦差行辕时,左宗棠已染病卧榻多日。
左宗棠原来就患有腹泄一症,经连日劳累,加上关外气候不适,又添咳血、头晕、肢麻、脸肿四症,已是骨瘦如柴。
他接旨后,先抱病在榻上给刘锦棠口述一函,嘱其见函速赴哈密相商关外各事。
左宗棠在信中特别嘱咐刘锦棠:“喀什噶尔地处中俄边境,一定加意防守,不可大意,亦不能给俄人造成可乘之机”。
信函当晚由快马送往喀什噶尔。
接下来,左宗棠便将十几名幕僚传进卧房,开始商量上折荐人的事。
幕僚们按着左宗棠交代,相商了两天,这才凑成一篇折子。
左宗棠坐在榻上支撑着身子勉强把折子看了一遍,又删改了几处,这才着文案誊抄,吩咐连夜拜发。
折子的题目是《遵旨复陈来京陛见折》。
折子这样写道:“臣以菲材,谬膺关陇、新疆重寄,计逾十载,图报未遑。属以敌情叵测,使者失词,疏请出屯哈密。所有规画布置大略,兹已具折陈明。”
左宗棠又写道:“惟关外,一切事宜,必赖贤能接替,始免他虞。窃见帮办新疆军务、通政使司通政使、法福灵阿巴图鲁、二等男臣刘锦棠,志在匡时,才能应变,陇中关外,夙著勋勤;近办新疆善后事宜,威惠并行,边民感服,臣尝自愧不及。如蒙恩命督办关外一切事宜,必能胜任。刘锦棠前闻臣到哈密,拟即前来晤商军务,臣比复书止之。兹臣既奉命来京,军事需人接替,比即驰告刘锦棠,仍速来哈密商议一切。由喀什噶尔赴哈密共五十四站,刘锦棠得信后起程。九月杪始可到此,计其时已奉有谕旨矣。如蒙恩允以刘锦棠接替,是否并将钦差大臣关防交刘锦棠祗领?此应候谕旨遵行者,一也。”
谈到陕甘事务,左宗棠这样写道:“臣俟刘锦棠行抵哈密会商一切,交卸军务,即当驰返兰州,清理案牍。陕甘督篆是否即交杨昌濬接署?出自圣裁。臣交篆后,即取道秦、晋北上,不敢迟延。惟频年力疾从戎,喀血,脾泄诸症时愈时发,药饵无效。近则健忘益甚,步履维艰,频年以来杖不释手,每遇祭祀典礼,登降拜跪,辄须搀扶以防倾跌,形极衰颓,情同恋栈。”
此折先举荐刘锦棠接替自己担任钦差大臣,又提出由杨昌濬接署陕甘总督。
此折拜发的第十日,左宗棠又上《出屯哈密布置情形》一折。
听着外面拜折时的咚咚鸣炮声,左宗棠不无遗憾地对围坐在榻前的一应幕僚感叹道:“看样子,对俄国狗熊的这场战事,老夫是无缘参加了。你们大概已经看出,老夫抱病出关,就是想和那个考夫曼较量一番,好好扬一扬我大清的国威!可惜呀,狗日的考夫曼,临阵变成缩头乌龟了!”
幕僚饶应祺劝道:“老中堂,毅斋京卿文韬武略俱佳,又深得您老的真传,有他在这里接替您老料理对俄战事,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设若谈判决裂,当真打起来,依下官看,那个考夫曼未必就是毅斋京卿的对手!毅斋京卿出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正称作戎机顺迅,古近罕比!通关以来,这是最扬国威的一场保土之战哪!有哪个国家不佩服呢?”
左宗棠大惊道:“饶太守,你适才讲的话,毅斋到后却万不要再同他讲起!俄国船坚炮利,非阿古柏、伯克·胡里他们可比,万万不可大意!设若毅斋听了你的这篇宏论,当真把尾巴翘起来,可不要误国家大事吗!”
饶应祺是知府衔,左宗棠固有“太守”一称。
饶应祺笑道:“毅斋京卿的心性,世上还有比您老更清楚的?若毅斋京卿当真接受一次夸奖便翘一次尾巴,他老现在的尾巴,可不是能翘到南天门要作旗杆吗?”
左宗棠笑笑没有言语,他喜欢听这话。
圣旨不久颁下:“左宗棠奏遵旨复陈并布置情形及请免保荐人才各折片。览奏均悉。左宗棠现在料理起程来京,关外一切事宜应即交替。刘锦棠威望素著,办理新疆善后事宜诸臻妥协,着署理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俟刘锦棠到哈密后,左宗棠即将钦差大臣关防交给祗领,所有新疆一切布置,并着详细告知,妥为筹办,即行迅速北上。所请派署陕甘总督篆务,着听候谕旨。金顺驻扎西路,距伊犁较近,一切边防情形,着随时与刘锦棠和衷商办,以维大局。喀什噶尔逼近俄境,亦关紧要。刘锦棠起程后,须派得力将领认真防守,毋稍大意。”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朝廷只同意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但却不同意由杨昌濬接署陕甘总督。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显然另有安排。
谈判结果如何尚难预料,新疆伊犁九城前景自然莫测,陕甘最是关键。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不能不格外慎重。
圣旨下到南疆的时候,刘锦棠已收到左宗棠快函多日,此时正把防务料理妥帖,即将起程。
一见自己得加钦差大臣衔,刘锦棠不敢耽搁,马上便带上亲军五营,连日向哈密赶来。
驻守在伊犁城的俄国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此时却正在自己的官邸里,接见布素鲁克派来联络的代表。
科尔帕科夫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布素鲁克,他想在南疆建立汗国的愿望很好。只要他肯听话,我大俄帝国可以倾全力支持他。我可以向他提供一定数量的枪械,他只需付很少的一点钱;我可以派人去替他训练军队,他只要付些佣金就行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布素鲁克,他目前有多少人马?”
布素鲁克的代表答:“我们布鲁特足有一万人在阿他伯什一带山林游牧,现已有一半之数愿意跟随布素鲁克王爷走出山林去建立汗国。我们布鲁特人,每人手里都有大刀、长矛,还有可以远距离作战的弓箭、火铳。我们的弓箭不仅可射死山鸡,还可以射杀黄羊。火铳和大刀是用来对付老虎和黑熊的,我们不相信大清国的军队比老虎还难对付。”
科尔帕科夫斯基闻听此言当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很好,你们不仅有大刀和长矛,还有火铳、弓箭,这已经足够刘锦棠受用的了!喀什噶尔是南疆的重要城堡,你们可以先将这个地方占领,把汗国建立起来。我国即将对大清国宣战,战争打响后,你们可以从喀什噶尔攻击,我们从伊犁攻击,让刘锦棠首尾不能相顾。”
代表嗫嚅着说道:“您大老爷说得对,但大清国的官兵在阿他伯什周围屯扎甚密,我们不敢出去呀!”
科尔帕科夫斯基笑道:“这不是问题,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你们可以在他们打瞌睡的时候,穿过他们的营地,这样,喀什噶尔就到手了!”
代表说道:“大老爷容禀,我家王爷说,如果大老爷肯借给我们五千名军兵,我们就不仅能将喀什噶尔攻取,而且能将整个南疆占领!”
科尔帕科夫斯基未及代表把话讲完,便打断他的话道:“不,不!我们现在还不能借兵给你们。因为我国大皇帝,还没有把向大清国开战的具体时间确定下来。但我向你们保证,我国是一定要向大清国宣战的!我们不能容忍任何蔑视我国的行为发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
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完这话便转身进了秘室。
得知布素鲁克的代表离开后,科尔帕科夫斯基不由用嘲弄地口吻自语道:“真是异想天开!靠大刀和长矛、火铳和弓箭就能打败刘锦棠,我大俄帝国也不用和中国二次举行谈判了!”
布素鲁克的代表很快由伊犁返回阿他伯什的丛林中。
布素鲁克听了代表的汇报后,默然良久,突然翻身跪倒,仰天祷告道:“战无不胜的幸运之神啊!您快让俄国向大清国宣战吧!布素鲁克想到喀什噶尔去修筑王庭,布素鲁克的臣民想念他啊!”
两颗豆大浑浊的泪珠,从布素鲁克的眼眶里滚滚而出。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十月初六,刘锦棠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哈密。
左宗棠这时正在榻上昏睡。
刘锦棠来到辕门,翻身下马,示意守门的戈什哈不要进去通报,而是一个人快步走进去。
他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刘锦棠推开卧房的门,见须发皆白的左宗棠憔悴地高卧榻上,正在鼾睡。
刘锦棠一见左宗棠,脑海中登时闪现出叔父刘松山的形象,不仅心头一紧,两眼扑簌簌便落下泪来。
他扑腾跪倒在榻前,用手轻轻抓住左宗棠的一只手,声音哽咽地说道:“世叔,晚生看您来了!——您老病成这样,怎么还出关啊!您老应该为国珍重啊!”
左宗棠全身一抖,很快睁开双眼观瞧,口里不由自主道:“可是毅斋?可是毅斋吗?”
刘锦棠紧紧握着左宗棠的手点头答道:“世叔啊,晚生出关至今,无一日不在梦里与您老相会,您老想杀晚生了!”
左宗棠哆嗦着身子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笑道:“龟儿子莫哭,不把伊犁收回来,老夫是不肯去见阎王的!”
左宗棠口里说着轻松的话,眼里却流出两行热泪来。
刘锦棠慌忙起身扶起左宗棠,自己也趁势坐在榻前的一把木椅上,口里说道:
“世叔啊,杀鸡焉用牛刀,您老还怕晚生打不过那个科尔帕科夫斯基吗?——您老移驻哈密,就不怕把俄国人吓着?”
左宗棠一边擦泪一边笑道:“你个龟儿子就是会说话。老夫此次出关,就是想吓一吓俄国熊!李少荃是上下公认的议和宰相,老夫偏要做一生一世的战阵老臣!弱国无外交,你越是弱国,你越要敢打,这样外国人才不能轻视于你。也只有这样,你在外交上,才能占上风。俄国指使伯克·胡里几次犯边,不仅人数众多,且枪械精良!俄国肯在他们身上下如此功夫,何也?其实就是想试一试我西征大军的真正作战能力!尤其是这次,更是下了血本。你龟儿子倒也聪明,竟然不向老夫通报便亲自出马,给他来了个风卷残云,剿尽荡平!否则,你以为俄国黑熊肯轻易便同意二次举行谈判?难呐!”
刘锦棠一边起身站到床头,爱抚地替左宗棠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小声说道:“世叔,您老还是少说两句吧,朝廷还等着您老进京问计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个龟儿子,你不让老夫多讲话,你是怕老夫累着啊!可老夫一见到你就高兴,一高兴就想说话。毅斋呀,你是真为老夫争气呀!你也真为我大清争气呀!如果不是你打得好,俄国岂能同意同曾劼刚坐下来二次谈判?他们不敢轻易开衅,主要是忌惮你呀!通关以来,我国与西洋各国经历了无数次战争,但最让我大清扬眉吐气的,就是这次收复新疆之战啊!——来,你扶老夫一把,我们两个先吃口东西,然后坐到外面去谈。老夫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呢!——毅斋,你说伯克·胡里被官军斩杀,到底是不是真的?死的那人当真是伯克·胡里?弄不准,跟朝廷不好交代呀。”
刘锦棠道:“晚生现在还在找人辨认。就算不是伯克·胡里,也应该是个大头领。——世叔,您老还是躺下歇着吧。晚生让人把饭摆在您老的榻前,晚生伺候着您老不是更好?”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道:“一见到你这个龟儿子,老夫的病登时好去了一大半。老夫今年才六十八岁,还没到廉颇的岁数。走,你扶老夫去用饭!”
饭后,左宗棠果然病势大减,仿佛又回到从前无病无患的岁月。
在钦差行辕的签押房里,左宗棠对刘锦棠说道:“毅斋,进军布置均已妥当。如果俄国肯交还伊犁便罢,如若谈判决裂,我们不仅用武力收复伊犁,连康熙年间侵占的地段也一并收回来!你明儿一早就祗领钦差大臣关防,老夫趁着精神还好,后儿个就料理进关的事。这里的一切,可就全交给你了。毅斋,老夫在肃州行前,又向朝廷拜发了一折。老夫以为,新疆设行省之后,光有巡抚还不行,还应仿四川建制,加设总督,以期彻底脱离陕甘总督衙门,达到军治民治两不误。看朝廷的意思,伊犁事罢新疆就要设省。老夫已计议妥当,这总督一职,老夫要保举你来担任。毅斋,你以为巡抚一职应举荐谁合适呢?”
刘锦棠一边思考一边答道:“世叔,您老以为新疆改设行省后加设总督一缺合适吗?新疆地广则广矣,但人口太稀,非从关内各省大量移民不能繁荣。新疆设行省后,不能像现在这样,光靠借洋款和各省的济饷过日子啊!总要想办法自给自足啊!”
左宗棠果断地说道:“毅斋此论固然不错,但新疆不同于关内。新疆是我大清的边关,是我大清的西大门,必须兵、民同治,才能确保无恙。无论别人怎么说,老夫坚持以为,新疆非另设总督不能安稳。毅斋,老夫进关后,你再思虑一下巡抚的人选。金顺肯定不行,徐占彪目不识丁也不行。张朗斋倒是挺合适,但朝廷对他另有任用。魏光焘现在是甘肃按察使,如果杨石泉升署陕甘总督后,魏光焘就自然要升授藩台。老夫想了又想,实在不行,这新疆巡抚就得举荐他了。”
听了左宗棠的一番话,刘锦棠默言无语。
第二天,刘锦棠正式祗领钦差大臣关防。
交印之后的几天当中,左宗棠与刘锦棠谈了阿克苏制造局与库车火药局的事,两个人又对正在招商当中的新疆铁厂做了一番更加详细的规划。
诸事妥帖后,左宗棠这才放心地率亲兵五营,抬上自己的棺材,扶杖乘车离开哈密进关。
刘锦棠带亲兵两营,一站接一站地护送。
护送至第三站地,早起将行,临上车,左宗棠忽然握着刘锦棠的手,含泪说道:“毅斋呀,古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能再送了,我二人就此分手吧。”
刘锦棠见风里的左宗棠白发飘舞,病容满面,想到就此一别,天各一方,很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觉两眼一酸,泪如雨下。
刘锦棠哽咽着说道:“世叔,您老到京师后,可要保重身体呀。晚生把新疆的事料理妥帖,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只要肯答应晚生一件事,晚生便止步不送。”
左宗棠颤抖着双手说道:“毅斋呀,你不要哭了。关外的风硬,不要伤了眼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锦棠抹一把泪水,说道:“晚生恳求世叔养好身体,容晚生日后进京能向您老再叙衷肠。您老一定要答应晚生,不能让晚生日后进京空对日月。”
左宗棠回首凝望着身后的山川树木,农田河流,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伊犁还在俄手,新疆尚未全复,边陲并不安稳,老夫此时肯定不会去见阎王!毅斋呀,我们就此分手吧。伊犁前景莫测,新疆百废待兴,可就看你的了!你也要保重啊。”
左宗棠话毕,示意身边的戈什哈扶己上车。
眼望着车驾启行,刘锦棠忽然双膝跪倒;身后的众兵丁一愣,跟手也全部跪下。
刘锦棠一边冲车驾叩头,一边大声说道:“世叔啊,不管伊犁前景如何,您老都不能毁约呀!晚生把这里的事办妥就进京去看您老,您老可一定要等着晚生啊!”
刘锦棠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坐在车里的左宗棠此时也正从车帘的缝隙处深情地望着他。
左宗棠两眼流泪,喃喃自语道:“毅斋呀,老夫不是毁约之人,老夫也舍不得你呀!——可老夫大限将至,你我这次一别,恐怕难有再见之期了!”
左宗棠抵达肃州的当日,突接到赴俄使臣曾纪泽由俄都圣彼得堡辗转投递到的一封快信。曾纪泽在信中向左宗棠透露:经过几次商谈,曾纪泽坚持抛开崇厚原约重新订约,俄方则坚持仍按崇厚所订条约办理。
曾纪泽最后说:俄方已单方面中止谈判多日,何时进行新一轮会谈,谈判前景如何,全不得知。
从信中左宗棠判断,曾纪泽在俄国的谈判极其艰难,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左宗棠先给恭王写信一封,称:“鄙见劼刚此行难有把握,疆吏如能持正,使臣或尚有凭借,多说几句硬朗话;否则,依违迁就,在所不免,而后此议论纷腾,重烦口舌,尤嫌不值也。”
左宗棠又说:“愚见主战固以自强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围棋,败局中亦非无胜着,惟心有恐惧,则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矣。”
左宗棠随后又给总理衙门写了封公函,称:“劼刚来电,似和议必不能成……察看情形,实非决之战阵不可。究之言战,本是一条鞭办法,无和议夹杂其中,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坚持以为,抛开谈判,单用武力收复伊犁,虽是一条鞭办法,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最后才给刘锦棠写信云:“聚晤数日,揖别登程,一思厚谊深情,感荷无量。时事多艰,惟思努力报国,方有息肩之日。衰庸无状,敢不勉旃。麾下为世间英奇,中外引领以俟久矣,而巨任初膺,犹常以欿然不自足为怀,异日丰功伟伐,必有非前人所及者。愿更勤修令德,俾足开拓万古为望。俄事非决战不可。连日通盘筹画,无论胜负云何,是非将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此信其实就是要告诉刘锦棠:“俄事非决战不可”,断言:“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让刘锦棠抛开谈判成功的幻想,充分做好武力收复伊犁的各项准备工作。
三封信依次刚刚发走,甘肃布政使杨昌濬便带着亲军赶到肃州,特来迎接左宗棠到兰州议事。
见礼毕,杨昌濬挽住左宗棠的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小声吟诵了一首他自撰的七绝:“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杨昌濬诗未吟完,左宗棠已是泪如雨下。
当晚,圣旨颁到肃州:“实授曾国荃陕甘总督;赏杨昌濬二品顶戴,调补漕运总督。”
不久,诗人肖雄也作诗一首,专门歌颂“左公柳”:
十尺齐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
应同笛里迎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
这首诗比杨昌浚的诗流传还广、影响还大。
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自然是摩拳擦掌,决定不辜负左宗棠及朝廷对自己的厚望,打好收复伊犁这一仗。
为了表明大清国收复伊犁的决心,刘锦棠一面着令北疆各路人马向伊犁靠拢,一面统带亲兵营,大张旗鼓地来到金顺大营。
稍事歇息,刘锦棠便在金顺的陪同下,带领各路将官,骑马勘察伊犁周边的地形。
站在伊犁城瞭望塔里的科尔帕科夫斯基,见伊犁周边,一连多日浓烟翻滚,心下不由一阵慌乱;尤其是得知刘锦棠已经来到北疆,正在对伊犁周边地形进行踏察时,他更是全身颤抖,额头冒出冷汗。
他一面派人骑快马给国内送信,一面传令紧急备战;他本人,则在反复思考逃跑的各条便捷路线。
考夫曼此时正在国内参与对大清国的谈判,他一接到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马上便转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沙皇看过信后,考夫曼又忧心忡忡地对沙皇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如果我们停止谈判,中国肯定要动用武力收复伊犁。如果那样,我们不仅要失去伊犁,可能连以前我们在新疆得到的土地也要不保。据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左宗棠离开新疆时,曾再三向新任钦差大臣刘锦棠交代,如果谈判决裂,中国不仅要武力收复伊犁,连以前他们失去的土地也要收回来。左宗棠这个好战分子,他是我大俄帝国的克星啊!”
沙皇一听这话,嗷地便蹦起身来,大叫道:“左宗棠不是好战吗?我们就和他打上一仗!”
考夫曼一见沙皇失去理智,急忙奏道:“启禀陛下,臣窃以为,发动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是不划算的!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沙皇一屁股坐下去,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曾纪泽这个人也不好对付啊!”
考夫曼不失时机地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比起毫无胜算的战争来,我们在谈判中所得的利益相对会更大些。”
亚历山大二世痛苦地闭上眼睛。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口称不好对付的曾纪泽是何许人也?
曾纪泽是湖南湘乡人,字劼刚,是湘军统帅已故大学士曾国藩的长子。
曾纪泽于同治九年由二品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光绪三年父、母忧服除,袭侯爵。次年接替郭嵩焘出任驻英、法两国公使,补太常寺少卿。光绪五年转大理寺少卿。
别看曾纪泽此时官位不高,他可不是个等闲的人物。
该员少承家训,博览群经,又攻西学,深通英语,说、写均流畅自如,并深谙外交之道,明西国强盛之理,是当时的大清国极其罕见的一流人物。
朝廷经过反复比较,能把改约的重任交给他,看重的也正是他在外交界的影响力和卓越的外交才能。
但曾纪泽此次受命改约能否当真便完成任务呢?
关于此点,不独清政府关注,与大清国有交往的世界各国亦在拭目以待。
其实,就在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送达俄都不久,曾纪泽便与俄国谈判代表又重新坐在了一起,开始了新一轮的会谈。
不可否认,是钦差大臣刘锦棠在伊犁周边踏察地形之举,迫使俄国再次与曾纪泽坐到了谈判桌前。
光绪七年正月二十五日(公元1881年2月23日),左宗棠经过一路风霜的辛苦,顺利抵达京师,当晚入住贤良寺。
转日,左宗棠尚未起床,一个震惊中外的好消息便传了进来:大清国钦差大臣、驻英、法、俄三国公使曾纪泽,经反复折冲,在国内陆、海两军的强大军事支持下,终于在俄国都城圣彼得堡,与俄国外务大臣格尔斯,正式签订了让世界各国为之瞠目的《中俄改订条约》。
该条约不仅争回了经崇厚之手划失的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还从前约划失的霍尔果斯河及北疆的斋桑湖争回了很大的一部分领土;其他条款略依原约,稍有修改;向俄赔偿兵费增至九百万卢布;俄答应交还逃入俄境的匪酋伯克·胡里。
条约尚未读完,左宗棠已是泪流满面,唏嘘不止。
很显然,此次西征,大清国不仅仅在军事上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还从根本上,扭转了鸦片战争以来,清政府在外交上所处的一直都很被动的局面。
条约公布不久,俄国开始按约从伊犁徐徐撤兵。
几乎在俄国撤兵的同时,钦差大臣刘锦棠檄饬伊犁将军金顺率兵接收伊犁,并按俄国指定的地点派员去接收逃犯伯克·胡里。
俄国边境长官看到公文后,微微笑了笑,很快便将已经腐烂的骑兵首领的尸体扔过边界,说:“这就是你们朝廷缉拿的伯克·胡里。”
俄国从伊犁撤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天山南北,各族百姓和当地驻防官军无不额手称庆。
但在阿他伯什的一处高山峻岭中,却有一个垂暮的老人,正神色忧郁地扶杖向山顶缓行。
山顶上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上面绘着的正是曾经辉煌过的喀什噶尔王庭。
老人来到石碑前,弃杖跪倒,沉默了许久才仰天说道:“圣明的幸运之神啊,我万能的神啊!您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新疆不是张格尔的新疆,新疆也不是布素鲁克的新疆,新疆更不是阿古柏、伯克·胡里乃至俄国人、英国人的新疆,新疆永远都是中国的新疆!”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回音却久久在山谷中飘荡,使得在这一带觅食的獐、狍虎、鹿等无不惊怵。
老人喘息了许久,思考了许久,终于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向石碑撞将过去。
老人倒在了石碑前,石碑上的王庭模糊了。
这位绝望的老人便是布素鲁克。
布素鲁克就是在这一天永远离开人世的。
光绪十年九月三十日(公元1884年11月17日),大清国颁诏四海,宣布新疆正式设立行省;全省设四道、六府、十直隶厅、三直隶州、二十三县,巡抚为最高行政长官,归陕甘总督节制;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提学使等治所均设于迪化。
同日,一道密旨火速递出关外:“赏加刘锦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实授新疆巡抚,魏光焘为布政使。”
依大清官制,一省巡抚是二品顶戴,例兼兵部侍郎衔,只有总督才赏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
刘锦棠是大清国鸦片战争以来,唯一的一位赏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的巡抚。
新疆新的篇章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