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连两天不回自己屋里,第三天马夫人派人来将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劝。

“夫妇吵嘴是常事;总是爷儿们让一步。你这样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会批评你气量太狭。听我的劝,这会儿就看你媳妇去。”

旧家的规矩,遇到这种事,只能设法敷衍,不能当面抗命;所以曹震陪笑答一声:“是!我一会儿就回去。”

“什么时候?”

“这会儿马上有个客人来;等会了客,我就去。”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表示满意。

曹震决定袭孔子拜阳货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时回去一趟,圆了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辞出来,便唤兴儿:“你进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不在。”兴儿答说,“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儿。”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当即洒开大步,回到自己院子里,小丫头递相传呼:“二爷回来了。”

锦儿听说,便迎了出来;脸上毫无笑容,也不开口,只把门帘打了起来,等他进屋。曹震便即笑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那儿敢!”

“二奶奶呢?”

“快回来了吧!”

“喔,”曹震立即接口,“原来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着我呢!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我进来过了。”说完,匆匆而去。

锦儿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却开不出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震二奶奶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看你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发楞。”

“二爷进来过了。”锦儿将刚才发生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明发楞的缘故,“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算来应过卯了。”震二奶奶也将马夫人唤了曹震进去,跟他所说的话,告诉了锦儿,“原说要会了客才来的;那知他耍了这么一手。算了!夫妇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味?”

锦儿无言相慰,事实上她亦有满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震二奶奶始终不服输,低声说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帐单里头夹了一张条子给他,让他到那里去避一避。今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个拜盒;是我托他去重镶的四个宝石戒指,里面有这么一张纸。”

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曹世隆所写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节后去扬州,下月回。”

“撕了吧!这种条子留着干什么?”锦儿将字条撕碎,搓成一团,丢在痰盂里。

“过节还有六天。过了这六天;你看我,好好来治那几个东西。”

“我看,”锦儿说道:“季姨娘这回倒是——。”

“你别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又是出了名喜欢搅是非的。”

“至少,夏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看他回头还来不来。如果真的不进来;你去一趟。”

“我去?”

“对了。”震二奶奶说,“倒要看看,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锦儿不甚情愿,“我没有那么贱。他到里头不进来,我为什么要到外头去?”她说,“让人瞧在眼里,倒像我多稀罕他似地。”

这话具有多种意味,一种是对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议;一种是拿来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别又说些酸溜溜的话。”再有一种便是以退为进,有所要挟。

震二奶奶确是在利用锦儿,少不得好言相劝,“没有人会说闲话。”她说:“尽管他不对;咱们守住咱们的道理,没有人会笑你。”

锦儿迟疑了一会,才说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可不能偷偷儿地去。”

“怎么?”震二奶奶笑道:“怎么叫偷偷儿地去?莫非还要他给你下张帖子;拿轿子来接了你去。”

“谁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呐——。”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赶紧说道:“是为我。”

她说到这话,锦儿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说:“白天,他那里人来人往,我怎么能去?”

“自然是晚上去。”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锦儿又说,“还得找个题目。”

“题目容易找,天凉了;说给他去换褥子铺盖。”震二奶奶又说:“先叫人去通知一声,也使得。”

于是,叫人将兴儿去唤了来,由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晚饭以后,锦儿去替“二爷”换寝具;另外还有话说。

“要说些什么呢?”

“看情形。总而言之,看他心里想些什么;打算要做些什么?”

“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当然啰,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我可不干!送上门去陪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好,随你!你多早晚回来都不要紧;我叫人等门。”

有了这几句话,锦儿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来,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着灯笼,出了中门,由在那里的兴儿领路,来到曹震的宿处。

曹震是住在西园的假山上,沿着靠壁的雨廊拾级而上;向东三楹精舍,悬一方小匾,题名“鉴心山房”;前面极大的一片露台,左右两树丹桂,开得正盛;西风过处,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此时月亮已经上来了;但屋子里却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棋声丁丁,锦儿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曹震正聚精会神地在打谱。

于是她先咳嗽一声,等曹震抬起头来,才平静地说:“你倒风雅起来了。”

“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师爷他们一块玩去了。”曹震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来替我铺床?”

“是二奶奶叫我来的。”

“哼!”曹震哼了下,“她倒还记得我?”

“你不也记得她吗?”锦儿针锋相对地,“不然也不会进来。”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锦儿发觉话不投机,便不作声;指挥小丫头进里间卧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换上干净被套,却闻见枕头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事完回到外间,曹震头也不抬地依旧在打谱。这种冷淡的样子,使得锦儿心里光火;便冷冷说道:“我不该来自讨没趣的;反正有人侍候,何必来做讨厌人?早该回避的!”

“你说什么?”曹震这时才抬眼看着她问:“你回避谁?”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没有长鼻子?”

“桂花开得这么盛,没有长鼻子的人,也闻得出来。”曹震问道:“这又怎么了?”

听他话中有漏洞,锦儿捉住了不放;“你怎么知道我是指桂花的味儿?”她说,“不但有桂花,还有桂花油。这又怎么说?”

曹震不辩也不赖,“怎么了?”他问:“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跟我抬杠?”

“本是来看你;这会儿要跟你抬杠。看你这样子,明明是讨厌我!我走。”说着,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盘洒了去。

“喔,”曹震陪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不高兴!那你就误会了;我心思在一着要紧棋上,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来,来,咱们外面赏月。”接着便喊:“兴儿!”

等兴儿来了,他关照到中门上去找小厨房的朱妈,看有什么现成的配菜要几样。越快越好。

及至兴儿一转身,他又喊住他说:“你再让中门上到双芝仙馆看看,说我请芹官来赏月。”

锦儿是奉命来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诸多不便。想开口阻止,却不知如何措词?就这迟疑之间,兴儿已下了假山,只得罢了。

时间不多,等芹官一来,许多话就不便说了!她心里在想:如果想住在这里,倒是很好的一个藉口,只说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赏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来一趟,只好住在“鉴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谈。

要下决心时,记起枕上的桂花油;心里不免腻味,便又迟疑了。这时小丫头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现成有张方桌,可以摆设茶具。铺排停当,曹震坐下来说:“八月节快到了。”接着又叹口气,念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锦儿接着念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说:“也不一定要夫妇才能同罗帐!”

她是暗讽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却别有意会,立刻接口:“你这话不错!锦儿我倒问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锦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处,不过她的心思也极快,知道稍一迟疑,就怎么样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没有那回事!”

曹震一楞,爽然若失地说:“你倒真是她的死党!”

“什么死党、活党?”锦儿趁机说道:“你这样子闹法,只怕连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来的?”

“我心里想的,你还不明白?多少年来,她处处爬在我头上,把我作贱得都不像个男人了。如果她自己行得正、坐得正,没有人敢说她一句闲话,也还罢了;不想她暗地里弄顶绿帽子扣在我头上。”曹震不自觉地掉了一句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劝你忍!”锦儿很谨慎地试探:“是劝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莫非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进去了。”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不进去?”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是,是该进去的时候。”

“什么叫是该进去的时候?”锦儿紧追不舍:“你倒说呀!说清楚一点儿。”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该进去的时候。”

这表示他人虽在鉴心山房,暗地里仍旧在访查这件事;锦儿心想,这透露的一个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备着他。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装得困惑地说:“我不知有什么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什么事?简直就像走夜路,鬼打墙一样!”

这句话惹得曹震有些光火,发生了激将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墙,还是她鬼摸头,做出对不起她马家的事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哼!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锦儿胆战心惊!所谓“豁出去”,自是不顾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说“对不起她马家”则明明将有羞辱马家的手段出现。莫非他真的在打算着休妻?

这可太严重了!锦儿不免忧心如焚;但还不便说破,免得坐实了反成难以挽回的困局。只好这样答说:“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到真巴望能够水落石出,弄个清楚。大家仍旧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然,我夹在中间也受罪。”

曹震不作声;凝视着东山月上,双眼不住闪烁,显得他心里有许多事在想。锦儿冷眼旁观,凝神等着他再开口;因为这开出口来,多半是一句很要紧、可以看到他心里的话。

“其实,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还可以享福。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只看你的念头该怎么转?”

果然,话中有话,深藏不测;锦儿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立即问道:“你说,我的念头该怎么转?”

“你应该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转过脸来逼视着她,“照现在这样子,尽管你对她忠心耿耿,还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锦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叫出头?”

“那还不容易明白,多早晚你有了名分;请下来一道诰封,那就是出头了!”

“不是出头,是昏头。”锦儿立即答说,“我可不会大白天做这种春梦。”

曹震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方始开口:“我现在也没法而跟你细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见真章的一天。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能不交代,这会儿我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护着我,就只把我的话,搁在心里。”

看他语气从容,见得他筹思已熟,势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装做不信他的话,便显得不够诚恳。而且要套他的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她说:“我跟谁去说;说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过,我劝你慎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别自讨苦吃。”

“这件事自然是我一厢情愿;莫非还能两厢情愿,她也点头?至于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说。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应该做;有的一定得这么做。既然一定得这么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为什么呢?”锦儿不由得关切,“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

“你现在别问!你愿意帮我,我再告诉你。”

“你不肯跟我说,我可怎么帮你?”锦儿又说,“你如果有一定得这么做的道理;我听了不错,说不定我就能帮你。”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终于摇摇头说:“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我做这件事,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出气;一家人都有好处。”

“一家人都有好处?”

“对了,一家人都有好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多说了泄漏风声,让她有了防备,事情就坏了。”

锦儿犹在思索,但见远处纱灯两盏、冉冉而来;知道是芹官来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来的不但是芹官与兴儿,还有春雨,另外两个老婆子,拎着食盒,跟在后头。

“怎么,你也来了!”

“特为来陪你的。”春雨答说,“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错。”

“多谢、多谢!”锦儿笑容满面地,“多谢你们俩。”

芹官笑而不答,走过去跟曹震招呼;锦儿与春雨便将杯盘配菜铺排开来,却只摆了两副杯筷。曹震见了便说:“这又不是在太太那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块儿喝酒。”

“待一会儿!”锦儿已与春雨取得默契,两人要在一处谈谈,便老实说道:“好些日子不见,先让我们姊妹俩亲热、亲热。”

说着,替他们兄弟斟好了酒,与春雨远远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语。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为我去打听是非。”春雨皱着眉说:“还有芹官,听说出了这么一场风波,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见这种不能提、不能问的事,你说,心里有多别扭,多窝囊!”

“是啊!大家心里都是这么一种味道。”锦儿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春雨也是迟疑了一会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震二爷是怎么想来的;会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这件事,大家想来想去想不通。”

锦儿黯然无语;抑郁的眼色中,仿佛有无限的难言之隐。春雨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么?”她异常吃力地问:“莫非有什么说法?”

“还要什么说法?看也看得出来了。”

“这一说,竟是——。”春雨蓦然意会,不宜再问;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咽了回去。

但有句话却不能不问;而且不算忌讳,可以问得,“震二爷呢?”她说,“这样子僵着总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为此来的,想弄弄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弄清楚了没有呢?”

“但愿我是弄错了——”锦儿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显然的,情势不好;春雨装作不解地:“我不懂你的话。”

“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马家跟曹家会打一场官司。”

春雨大惊失色;却也大惑不解,“干嘛打官司?”她说:“怎么会闹得要打官司!不会吧?”

“你倒说,什么事会闹得娘家告婆家?”

点这一句,话倒比较容易懂,但却更为惊忧。春雨心想:亲家变冤家而打司,常是因为媳妇在婆家被凌虐自尽而起。对震二奶奶来说,凌虐自然谈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证据,让震二奶奶见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这得有非常明白的证据,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里?转到这个念头,春雨不但深为关切,而且深为好奇,有着一揭底蕴的渴想;然而这又是“不宜多问”的一句话。

灵机一动,将话倒过来变成套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无凭无据,震二爷不能那么胡来;震二奶奶也不能那么容易欺侮。”

“这就是我没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锦儿苦闷多时,不由得就跟春雨深谈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样证据;而且看样子,仿佛挺有把握似地。”

“怎么叫挺有把握?”由于看锦儿并不讳言;春雨便落得问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这样的证据。”

“对了!就是这意思。”

春雨细想了一会,摇摇头说:“这种证据,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这句话提醒了锦儿,“你这句话说在节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里在想,已打算不往来了;又从那里去捉奸捉双?曹震说不定会设下一个圈套,让震二奶奶去钻,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谈到这里,只见兴儿来唤锦儿;原来门上刚送进来一封信,是曹俯的家信,托驿差代递;驿差照例交给江宁驿站转送。

像这些信本来第二天再送亦无不可;驿丞为了讨好,特地派人入夜送来。这样就必得有个大大的赏封不可;外帐房此时没有人,曹震于是关照锦儿入内去取四两银子,打发来人。

等锦儿带着兴儿入内去办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进屋去取了烛台出来,剔亮了好让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折开来信中有信,封面上写着“棠儿开读”,纯然是“家书”;又有一份抄件;一分朱批的奏摺。自然先看奏摺。

奏摺是一通:“江宁织造奴才曹俯跪进单。”一共四样:一是“匾对单条字绫壹百副。”朱批:“用不着的东西,再不必进。”二是“笺纸肆百张。”朱批:“也用不了如许之多,再少进些。”三是“湖笔四百枝”。朱批:“笔用得好。”四是“锦扇壹百把。”朱批:“此种徒费事、朕甚嫌;再不必进。”

“总算还有一样好的。”曹震舒了口气,将进贡单随手交给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东巡抚塞楞额的原奏及朱批。原奏是针对杭州等三处织造而发,说运送龙衣,经过长清县等处,于“勘合”规定的夫马以外,另向驿站多方苛扰,要加夫马;要程仪;自雇长行的骡子,折价格外提等等。

朱批是大加申斥,说屡降谕旨,不许钦差官员及人役,骚扰驿递;而三处织造,犹复如前苛扰,殊为可恶。

接下来嘉奖塞楞额,说他“毫不瞻徇,据实参奏,深知朕心,实为可嘉。”命交部议叙。并以塞楞额为例,告诫大臣:“若皆能如此,则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营私。”

最后便是追究责任,说在山东“如此需索,其他经过地方,自必亦有类似情事,该督抚何以不据实奏闻?着该部一一察议具奏。”至于“织造差员,现在京师,着内务府,吏部将塞楞额所参各项,澈查定拟具奏。”

看完这份抄件,曹震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因为虽说“杭州等处”,仿佛这回闯祸的不是江宁与苏州,而在长清等处多索夫马,却正是曹震这回到山东,额外加予驿站的负担,怕脱不得干系。

因此急急又看曹俯的信,说是杭州织造孙文成所派押运龙衣的一名七品笔帖式,已由内务府慎刑司看管严审;他亦被内务府请了去问过话,虽有平郡王托尚之孝加以照应,态度上很客气;但天威不测,还不知有何处分?杭州织造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失圣眷”撤差恐将不免。因此,郑重告诫曹震,务必诸事谨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于他的归期,本已定在中秋节后,现在因为有塞楞额一参,牵连到三处织造;须等到高斌到京,查问明白,方能结案。本来照这种情形,他可以上摺奏请准予先回任;又怕恰好触怒皇帝,“商之亲友,咸以静候为宜”。倘或重阳前后能够结案,岁暮犹可团聚;否则就只好在京度岁,开春解冻,方能南归。

看到须候高斌至京,才能结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说一句:“在长清多索夫马,是为曹震回江宁之用。”纵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着该员明白回话”;容他解释,便也有许多麻烦。

于是他摇摇头,将信交了给芹官去看,转眼看锦儿已去而复归,便将信中之信交了给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没有?把四老爷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还没有睡;你告诉她:四老爷在京里有公事,也许不能回来过年。”

锦儿将信接了过来,揣入怀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说,“四老爷也许不能回来过年的话,这会儿告诉季姨娘,不是害她一夜睡不着觉?”

“也好。随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说道:“来!来!你们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我心里烦得很。”

听这一说,春雨便看锦儿;锦儿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于是添了杯筷,春雨与锦儿都坐了下来。

“四老爷为什么不能回来过年?”锦儿问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有公事。”

“看你的神气,不像是为了公事。”

“当然是公事。不过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越问我越烦。”

“震二爷,”春雨便举杯说道:“我可不会喝酒;你请宽饮一杯,一醉解千愁。”

“好个一醉解千愁!”曹震举杯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

“多谢震二爷赏脸。不过话是这么说,醉了总不好;慢慢儿喝吧!”春雨又说:“四老爷如果不回来,震二爷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阵子;幸亏内里有震二奶奶。家和万事兴,震二爷你肯听我的劝,我再敬你一杯。这回是我干;你请随意。”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喝。”说着,他举杯啜饮了一口,转脸跟芹官去说话。

这明明是不愿听春雨的劝;她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自嘲似地向锦儿说:“我真是‘丈八灯台照不见自己’,自以为脸子多大似地。”

“我们这位二爷,”锦儿也借题发挥,“只会闹脾气,不肯听人劝;闹起脾气来,连大局都不顾。”

于是芹官也搁下信接着说道:“四叔在京里只怕有麻烦;倘或知道家里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个人都是旁敲侧击,为他们夫妇劝和;曹震心想,真个决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无奈时机不巧,不会有人同情。那时骑虎难下,说不定又搞得灰头土脸。

但好容易抓住这么一个机会,而且顺风旗也扯起来了;就此不声不响地收篷落帆,却也于心不甘。反覆思量,竟无善策;郁闷难解之余,不由得叹了口无声的气。

其时芹官跟锦儿脸凑在一起交谈,声音极低;不过春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芹官托锦儿向震二奶奶致意,不必多管。倒是曹震脸上的阴晴变化,值得留心;看他万般无奈,黯然微喟,倒有七八分猜到他心里了。

“你,”曹震在锦儿肩头拍了两下,等她回过脸来才关照:“明儿到季姨娘那里去一趟,装作不经意地,打听打听四老爷的信里,可提到什么没有?”

“这不用向季姨娘打听,我问夏云就是了。”锦儿又说,“四老爷不会在给她们娘儿俩的信里说公事的。”

“说得也不错,不过还是得弄明白了,才能放心。我最怕季姨娘哭哭啼啼地,跟我来噜苏。”

“原来你也怕麻烦!”锦儿白了他一眼,“那又干嘛处处替自己找麻烦?”

曹震不作声;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的模样;芹官深恐他们当面吵嘴,便向春雨说道:“咱们也该走了。”

“对了!明儿还要上学。”

锦儿还想留他,听春雨这一说,不便耽误他的工夫;但因还有几句话没有谈完,便即说道:“我送你们下去。”

“你还回来不回来?”芹官立即接口,“如果你还回来,不妨陪我走一走;不然,就不必客气了。”

“当然回来。”春雨抢着说道,“这里桌子还没有收呢!”

于是小丫头燃灯照路,锦儿陪着芹官一路走,一路仍是小声交谈;他们走得极慢,在后面的春雨便索性停下来,有几句话跟曹震说。

“震二爷,我是替芹官求你,能不能赏他一个面子,让他跟太太去说:给你们公母俩劝和。”她不容曹震有所表示,紧接着说,“凭良心说,震二奶奶是太刚强了一点儿;当然要请她让让步。震二爷若是有什么话,可以交代我,作为太太意思,震二奶奶不能不听。”

曹震心中一动;凝神想一想:不错啊!既然闹不起来,何妨见好就收?难得占一回上风,真应该好好利用。

“震二爷知道的,芹官看震二奶奶,不是嫂子,是姊姊;震二爷就看在兄弟的面上,跟震二奶奶讲了和吧!”

听得这话,曹震倒有些感动,脱口说道:“好吧!等我好好想一想,明儿让锦儿跟你去说。”

“是!”春雨格外叮嘱,“震二爷只说,芹官想劝和;对震二奶奶有什么话,作为你自己的意思。反正,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我明白,多谢你费心。”

“震二爷这话可不敢当。我也是为芹官;他为了你们公母俩不和,愁得都睡不着觉。”

“你告诉他,”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就为了今天京里这一封信,我不能不顾大局。不过和得下来、和不下来,要看人家了。”

春雨看芹官与锦儿在下阶梯之处等候,便匆匆说一句:“只要彼此让一步,一定和得下来。”然后急急赶了上去,伴着芹官回双芝仙馆。

这时曹震已经想停当了,等锦儿回来便提出要求:“你今儿晚上别回去;咱们好好聊一聊。”

“不!你枕头上的味儿我受不了。”

“怎么?”曹震笑道:“枕头上有酸味儿?”

“对了,酸味儿。”锦儿沉着脸着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总说人家爱喝醋;不想想你自己的行为。也不过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三天,就熬不住了;不管腥的臭的,拉了来就是。”

看锦儿动了气,曹震不敢再多说;只低声下气地问:“那么,陪我在这里坐一会,行不行?”

“那倒可以。”锦儿大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你有话就说吧!”

“春雨告诉我,芹官想给我们劝和。这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芹官想劝和?他怎么没有跟我说?”锦儿旋即省悟,“必是春雨的意思。不过也一样,她不比我;她可以替芹官作主。”

话中有刺,曹震益发小心地说:“我不是也在跟你商量;请你替我作主吗?”

“岂敢,岂敢!”锦儿的不快消失了,“既然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能不领。就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劝法?”

“我想,他总是跟太太去说,请太太出面。”

“太太已经劝过一回了;你给她来个阳奉阴违。这回还肯出面吗?”

“是芹官去说,太太怎么不肯?”

“也要你肯听话才行。”

“就是这一点;你们大家都逼我讲和,我也无法。不过,要和就得真正讲和;一时言归于好,无非敷衍个面子帐,那种和法,不如不和。”

锦儿想了一下问:“怎么叫真正讲和?”

“如果还是从前那样,她事事想踩在我头上;只顾她自己的私房,不顾人家的死活,那种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

“敢情你是在打二奶奶私房的主意!”锦儿的话,脱口而出;立刻觉得说得太重了,赶紧又以同情的口吻说:“也难怪你!夫妻嘛,换了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

“不是我打她私房的主意。”曹震也有辩解,“她的私房那里来的?还不是公中的钱?这两年差使不顺手,都只为亏空着公款,挪东补西,只求能应付过去;谈不上漂亮出色。如今上头对四老爷不好,万一出事,追究亏空;李家的下场摆在那里,要多惨有多惨!如今有力量能填补这个窟窿的,只有她。我这层意思,她应该明白。”

锦儿心想,这还不是打震二奶奶私房的主意?而且狮子大开口,要她来填补亏空的公款,真是妄想!不过此时一说实话,刚现的转机,立刻就会无影无踪。因此锦儿的回答很谨慎。

“这得慢慢劝她;她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真的差使上没法交代了,她也不会不管。不过,她的力量也有限。”

“你别帮着她瞒了!只要她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把眼光放远一点儿,这点亏空在她算不了什么!”

“那么有多少亏空呢?”

“不过十来万。”

“哼!你的口气倒真不小。十来万银子,还只‘不过’而已!”锦儿怕又失言,赶紧岔开,“好了,你这是为公家;倒谈谈你自己。”

“谈到我自己,没有别的;别成天盯得那么紧!譬如像你——。”

“嘚,嘚!”锦儿立即打断,摇着手说:“别扯上我!”

“好了!就是这两点。”曹震又说,“这话该怎么让芹官跟太太去说,你跟春雨琢磨着办。你先不必告诉她;只要太太交代,她一定会听。她能听太太的话,自然无事。”

好厉害!竟像是不能还价的条件。锦儿心想马夫人不能像他这样一厢情愿;到时候话打了折扣,他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话一定能到得了太太那里;不过太太是不是肯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敢包了。如果不能照你的意思办,你会怎么样?”

“那就跟现在一样,僵在那里。反正撂着她的,搁着我的,迟早总有一笔帐算。”

锦儿心想,要照他的说法,是个不了之局;眼前只有敷衍着,让事冷下来再作道理。这件事太大,必得震二奶奶自己作主;此刻也就不必跟他多说了。


“哼!亏空不过八九万银子;他说十来万,先就加了帽子,还说是为公家。亏空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他跟四老爷两个人闹的吗?”

“现在也不必去追究这些了!”锦儿劝道:“花钱消灾。俗语说得好:财去身安乐。”

“花钱要看花在什么地方?公家的亏空,凭什么要我来填补。别说我没那么多钱;就有也不能拿出来。倒像我犯了什么充军的罪,花钱赎了回来似地。你说,是不是这么个味道?”

“话是不错,二奶奶,你也该体谅人家的一番苦心。”

“春雨为了芹官,出这么个主意,我不怪她忘了自己的身分,敢来干预这件事。不过,太太绝不会交代什么我办不到的话。”震二奶奶又说,“既然他叫你别跟我说;我就装作不知道。你还是照他的意思,跟春雨商量着,把话转到太太那里;太太自然会来问我。”

“问到你,你怎么说呢?”

“这会儿还不知道。等我想想再说。”震二奶奶又说,“反正他是让赌债逼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话虽如此,她暗中却另有盘算。大家都说,当今皇帝好抄人的家;万一曹家真的落个像李家那样的悲惨下场,自己多年心血积聚,白白葬送在里面,岂不冤哉枉也!

于是她又想起鼎大奶奶的见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应该早留退步。办祭田那件事,该当加紧;自己的私房,更宜作个万全的安排。就这样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又想,直到三更天方始上床。

第二天并无动静;第三天还是没有消息,向锦儿问起,说是早就将曹震的条件告诉了春雨;并且据她所知,春雨亦已陈明了马夫人。然则何以竟无影响,岂不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