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惊心动魄
号称特别快车,却走了二十七个小时,才从南京到达北平。
终点站到了,一阵忙乱之后,车厢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
卧铺车厢内,崔中石却依然坐在六号铺位上,望着窗外的月台。
十号十一号铺位的那两个跟踪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为难,不能先下车,也不能这样跟他耗着,其中一个便打开一个皮箱,装着整理皮箱里的东西。
另一个也只好装着催他:“都下车了,快点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着关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公文包,飞快地向车门走去。
“下了。”站着的那个特工连忙说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着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过去。
另一个特工也立刻关上了皮箱,跟了过去。
两个青年特工下了车便傻眼了。
一辆警用吉普,一辆黑色小轿车,如入无人之境,从站台那端开了过来,吓得几个零散的乘客纷纷躲避。
两辆车径直开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
吉普车门开了,跳下来几个警官,四处站开。
小轿车门开了,第一个钻出来的是方孟韦,跟着钻出来的是孙秘书,都是满脸笑容向崔中石走来。
有两个警官立刻过来帮崔中石接过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韦已经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孙秘书接着跟他握手。
崔中石:“这么忙,你们还来接我干什么?”
那两个青年特工只好装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尔还回头看一眼。
方孟韦和孙秘书已经陪着崔中石向小轿车走去。
孙秘书跟在身边说道:“我们局长本想亲自来接的,公务太忙,只好委托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车门边站住了:“徐局长太客气了。向行长汇报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见他。”
“崔叔上车吧。”方孟韦亲自为崔中石开了轿车后面的车门,此时的神态倒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毕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为了救方孟敖,这份情必须要表现出来。
崔中石跟他没有客套,径自上了车。
方孟韦绕过车身,走到轿车那边开了车门上了车。
孙秘书从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几个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辆吉普,仍然是吉普开道,轿车在后,在站台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门开去。
两个仍然在排队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睁睁地望着两辆车扬威而去。
临战时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着,发现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个青年特工:“徐铁英的秘书也来了,这不正常。”
另一个青年特工:“赶快去报告吧。”
两人再不耐烦前面排队出站的乘客,蛮横地挤到出站口,插队出站。
两个警察立刻过来了:“干什么的?一边来!”
一个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证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两个警察都没缓过神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哪个机关的?看清了吗?”
另一个警察:“好像是国防部的。”
驶离火车站,坐在后排的崔中石掏出怀表打开表盖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孙秘书,望向方孟韦:“六点了,行长等久了吧?”
方孟韦迎望崔中石的眼,觉得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忠诚可靠踏实,两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汇在前座的孙秘书身上了。同时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难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孙秘书:“孙秘书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饭吗?”
孙秘书转过身来:“对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长和崔副主任报告。局长说了,让我们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毕竟一家人好些天没见面了。晚上九点,我们局长会来拜会方行长,请崔副主任一起来,他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谈。”
方孟韦立刻不高兴了,崔中石的手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孙秘书说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韦,你跟行长讲一下徐局长的意思。行长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里等电话。”
方孟韦毕竟还是徐铁英的下级,何况徐铁英如此安排,一定是处心积虑,当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车送崔叔回家吧。”
这辆车就是方步亭的车,司机立刻加油门,超过了前面那辆吉普,停了下来。
那辆吉普当然跟着停下了。
方孟韦、崔中石、孙秘书都下了车。
吉普里的几个警官也慌忙下了车。
方孟韦对那几个警官:“你们下来两个人,用你们的车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轿车的司机已经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过来了,吉普车的司机将皮箱和公文包放进了吉普车内。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孙秘书也跟着坐上了吉普。
方孟韦在车门边依然站着,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几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婶道个歉,问个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带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长和谢襄理问个好,晚九点我就过来了。”
方孟韦亲自关了车门:“你们的车先走吧。”
那辆吉普载着崔中石和孙秘书向崔家方向开去了。
方孟韦仍然站在路上,望着那辆远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复杂的伤感。
北平东中胡同。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地处西交民巷东段,一九二八年设行以来,在北平购置了不少房产。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带,买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银行职员居住,算是当时非常优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处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调,而且在整个中央银行系统都有金钥匙铁门闩的口碑,把银行的钱管得死死的,自己却从来不贪一文。正因如此便从上海分行一个小职员升到了现在这个职位。到北平后风格不改,挑了离银行约二里地的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来,安顿一家大小四口,连保姆都不请一个,家务全是太太亲自操持。
东中胡同不宽,警察局那辆吉普开了进去,两边就只能勉强过一辆自行车了。
“倒车,请把车倒回去。”崔中石在车内叫司机倒车。
那司机把车停下。
孙秘书:“我们把崔副主任送到门口。”
崔中石:“里面路窄,一进去别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进去也不远。”
“那就倒出去吧。”孙秘书发话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胡同口的街边停下。
崔中石下了车,孙秘书跟着下了车,而且手里已经帮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孙秘书还是那个样子,笑道:“有纪律,崔副主任赶紧回家洗澡吃饭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八点半一起去方行长家。”
崔中石:“那怎么可以?”
孙秘书:“局长特地吩咐的,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请回吧。”
“慢待了。改日单请孙秘书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说,提着皮箱和公文包向胡同走去。
孙秘书在胡同口望着,见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几米,在第二道门口停住了,叩着门环。
东中胡同二号四合院便是崔宅。
“侬还好不啦?”崔中石让老婆叶碧玉接过皮箱和公文包,满脸歉笑,立刻问好。
“侬不要讲了,冲澡,吃饭。”老婆没有回笑,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唠叨也没有,提着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阵子,望着自家那个女人的背影,心里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经验,见面便骂几句,进屋就消停了;倘若见面一句不骂,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过。上海女人数落丈夫都是分等级的,老婆这个模样,这顿数落埋怨显然像放了高利贷,连本带息不知会有多少了。
这个中共地下党忠诚的党员,因为严守组织的保密规定,在家里永远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样,受着老婆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数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转身把院门关了,再回过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儿子崔伯禽十岁,上海流行的小西装分头,夏威夷式白细布短袖小衬衣,卡其布齐膝西装裤。
小女儿崔平阳六岁半,上海流行的两根小马尾辫,白底小兰花连衣短裙。
——两个孩子的装扮都整洁洋派,穿着其实很省布料。这时都站在面前,叫得声音虽低,却无比亲切。看起来,一儿一女都和崔中石亲些,而且都是一个阵营的,受着崔中石老婆的统治。
崔中石这才想起来,在口袋里一阵紧掏慢掏,结果还是没有掏出一样东西,满脸歉然:“爸爸这趟出差没有时间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买的,我们每人还留有一颗。你看!”儿子举起了一颗糖。
女儿也跟着举起了一颗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们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们了。”伸出了两手。
儿子牵着他一只手,女儿牵着他一只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叶碧玉已经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儿子和女儿同时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样子。
女儿拉住了父亲,轻声问道:“爸爸,妈妈又会骂你吗?”
儿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骂几句就算了。骂久了我们就不吃饭,也不写作业,她就不敢再骂了。”
女儿:“我不敢……”
“说什么呢?”叶碧玉在屋内发声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声,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门。
崔家外,东中胡同口。
那孙秘书好纪律。站在街口,长袖中山装上边的风纪扣依然系着,一任脸上流汗。
司机买来了煎饼果子,孙秘书接过来,仍然向两边看了看,无人关注,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饼。
突然,那孙秘书停了手,咽下了口中的煎饼,盯向已经开到离自己这辆车约五米处的一辆军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减速的那辆吉普,开车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车果然在孙秘书的车对面的胡同口街边停下来。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的是陈长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着钥匙从驾驶车门下来了。
孙秘书连忙将没吃完的煎饼递给司机,快步向方孟敖迎来,举手便行了个礼:“方大队长来了?”
方孟敖随手还了个礼:“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这里吗?”
“是。”孙秘书答道,“刚到的北平,刚进的家。”
方孟敖:“你们接的?”
孙秘书:“是。我们局长说了,五人小组会议决定,由我们北平警察局协助方大队长查账。”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协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个门牌号?”
孙秘书:“报告方大队长,东中胡同二号,也就是进胡同靠左边第二个门。”
方孟敖向胡同走去,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连忙又走了过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孙秘书看了一眼表:“一刻钟吧。”
方孟敖走回车边,掏出了雪茄,陈长武立刻打燃了火机。
方孟敖吸燃了雪茄:“让人家洗个澡吃了饭我们再进去问话吧。”
那孙秘书听他这般说,不禁又看了一眼手表。
方孟敖:“怎么?还有谁等着见崔副主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外。
五人小组每个成员的住所都派有四名警卫,院门阶梯边两位,通往住所的两边路口各站着一位。
一个中央军的军官,就是昨晚开车来接曾可达的那个军官,带着四名警卫来了。
路口的警卫、阶梯边的警卫同时行礼。
那军官:“换岗了。你们回营吃饭吧。”
原来的四名警卫:“是!”放下了手,迈着军步走了开去。
那军官使了个眼色,两个警卫立刻在东西路口站定了。
那军官这才望向另外两个警卫:“跟我来吧,长官正在等你们。”
这两个警卫竟是沿路跟踪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特工!
门口是那个军官在站岗。
客厅顶上一个很大的风扇停在那里,并没有开动。
两个青年特工进去一眼就看见,曾可达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扇着。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并步行礼:“可达同志,我们来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见两个人的帽檐下都在流汗:“辛苦了。热就把风扇开了吧。”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答道:“可达同志,厉行节约,我们不热。”
曾可达站起来:“也不省这点电。”亲自过去开了风扇的开关。
风扇转了起来,立刻满室生风!
“坐吧。”曾可达坐回沙发上。
两个青年特工各端着一把椅子在他对面的茶几前轻轻放下,笔直地坐着。
“说说情况吧。”曾可达收拾好了材料,用一个茶杯盖压着,开始专注地听两人汇报。
一个青年特工从身上拿出了那一卷《大公报》双手递给曾可达:“到德州站的时候上来一个人,给了崔中石这份《大公报》。崔中石从第一版看到了最后一版。我们怀疑这是他们接头的方式,秘密就在这份报纸上。”
曾可达只瞄了一眼那份报纸的第一个版面,就没有再看,只问道:“你们研究了吗?”
另一个青年特工答道:“每个版面都看了,没有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记号。”
曾可达:“那就不要看了。”
一个青年特工:“我们认为,崔中石如果是共党,共党组织的指示就一定在这份报纸上。请可达同志斟酌。”
曾可达望向二人:“那我们就一起来斟酌一下吧。”把报纸摊在茶几上。
两个青年特工站起来,走到曾可达那边,一起低头看着报纸。
曾可达望着第一版一篇报道:“看着这篇报道。记住我说的数字,你们按数字记住每个字。”
两个青年特工睁大了眼,专注地望着那篇报道。
曾可达:“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停住了。
两个青年对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
曾可达:“念出文字吧。”
“是呀。”曾可达感叹了一句,“不要研究了,一万年也研究不出结果的。”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曾可达站了起来,两个青年特工便自觉地想退出去。
“你们坐。”曾可达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会儿,“方大队长有权力去崔中石家,你们不许干涉。关注那个孙秘书的动向就行。”放下了电话。
一个青年特工:“可达同志,正要向您报告,火车到站后有两辆车开到了站台上接崔中石。一台是北平警察局的吉普,一台是奥斯汀小轿车,像是北平分行的车牌号。方孟韦和徐铁英的秘书亲自接的崔中石。”
曾可达站在那里,想了想,然后对两个青年特工:“坐吧。给你们布置下一步的工作。”
“你找哪位啦?”叶碧玉开了院门,望着眼前这位挺拔的飞行员军官,满脸防范。
方孟敖站在门外,当然知道这个开门的就是崔中石的夫人,目光便流露出诧异:他想象中的崔夫人是个知识女性,而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女人。
方孟敖更得礼貌了:“请问是崔副主任的夫人吗?我叫方孟敖,崔副主任经常到杭州看我。”
“哦!”叶碧玉这一声有些夸张,却是由衷发出来的,“侬就是方大公子啊!快进来,中石呀,中石!方大公子来啦!”
崔中石在北屋门口的目光!
方孟敖在院门内的目光!
叶碧玉关院门的动作似乎因两人目光的凝固,比正常的速度慢了一半。
院门关上了,闩上了。
方孟敖大步向崔中石走去。
崔中石缓慢地向方孟敖迎来。
叶碧玉动作更快,超过了方孟敖:“快到屋里坐,我去切西瓜。”说话间已从崔中石身边进了北屋。
方孟敖和崔中石在院内站住了,相顾无言。
突然,方孟敖不再看崔中石,眼睛大亮,擦肩走过崔中石,向北屋门走去。
北屋门边,左边大儿子趴着门框,右边小女儿趴着门框。
两双好奇的眼都在看着这个仿佛比院内那棵槐树还高的叔叔!
方孟敖在北屋门口站住了,弯下腰:“你是平阳,你是伯禽。”
两个孩子仍趴在门框边,先后点了下头。
崔中石过来了:“这是方叔叔。还不叫方叔叔好?”
大儿子伯禽、小女儿平阳这才站直了身子,同时行着当时学校教过的流行鞠躬礼:“方叔叔好!”
方孟敖两手同时插进了裤兜,抽出来时向两个孩子同时摊开,手掌心里各有一把美国巧克力!
太奢侈了!伯禽和平阳目光大亮,却没有立刻去接,同时望向父亲。
崔中石:“还不谢过方叔叔?”
“谢过方叔叔!”两个孩子都是用两只手才将方孟敖掌心中的两大把巧克力拿完。
崔中石:“回房间去,做作业。”
两个孩子又十分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方叔叔!”小跑着高兴地奔西屋去了。
叶碧玉显然切好了西瓜来到了门边:“方大公子先坐,你们谈,我去沏一壶西湖龙井。今年的新茶,中石几次吵着要喝,我一直没有开封,就知道留着有贵客来。”
果然唠叨。
方孟敖今天好耐心,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谢谢!谢谢了……”
“还不陪方大公子进屋坐!”人已经向西屋走了,那叶碧玉还在唠叨,“你个金库副主任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
崔中石望着方孟敖苦笑了一下。
方孟敖回以爽朗的一笑。
两人这才进了北屋的门。
暮色悄然苍茫,院子里那棵槐树上空出现了几点归巢的鸦影。
和敬公主府大院。
越来越多的乌鸦在暮色中归巢,不是落在崔中石家小院那棵槐树上,而是在一大片浓荫的大树上空盘旋。给人一种平常百姓鸟,飞入帝王家的感觉。
可这时旧时的帝王家却聚集了比平常百姓生活还惨的东北流亡学生。
方孟敖将住所让给了他们,可入学依旧是梦想,吃饭也还是没有给解决。
迫于压力,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运来了几卡车饼干,发到每人手里也就只有两包。许多人都聚集在院落里,分外地安静,因为梁经纶来了,还有好些燕大学生自治会的同学也来了。
何孝钰、谢木兰也被燕大的同学叫来了,这时悄悄地站在院子的角落,掩藏在东北同学的人群中。
梁经纶站在一座宫门建筑的石阶上,他的身边站着好几个健壮的男学生,这几个男学生中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竟是昨天晚上骑自行车护送曾可达的那几个青年,隐蔽的中正学社特务学生!
“我们很内疚!”梁经纶对着无数双渴望的眼睛说话了,“还是没有能给你们争取到入学的合法身份,甚至没能给你们争取到每天半斤的粮食。”
一片鸦雀无声——严格地说,只有归巢的鸦雀在树上鸣叫的声音。学生们仍然安静地在等着听梁经纶说话。
梁经纶接着说道:“没有什么救世主了!同学们,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全靠我们自己!”
“反对腐败!”一个东北学生带头喊起了口号。
“反对腐败!”许多声音跟着喊了起来。
——“反对内战!”
“反对内战!”
——“反对迫害!”
“反对迫害!”
树上的鸦雀都被惊得满天飞了起来!
梁经纶双手下压,示意学生们安静。
大家“三反”以后,又安静了下来。
梁经纶:“但是,我们还是要相信,有更多有良知的人在关心你们。许多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在关心你们,当局也有正义的人士在关心你们。你们为什么能住进这座住所,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就有正义心!他们如果真心反贪腐反迫害,我们就应该以百倍的真心欢迎他们!协助他们!”
“请问梁先生,我们怎么协助他们?”是那天代表学生和方孟敖对话的那个东北学生在发问了。
“我们懂经济,可以帮他们查账!”大声嚷出这句话的竟是谢木兰!
许多人都向谢木兰的方向望去。
何孝钰想要阻止谢木兰已经来不及了。
梁经纶也一惊,这才望见了何孝钰和谢木兰,飞快地盯了她们一眼,接着向身旁一个学生使了个眼色。
那学生当时没动,但已做好走向何孝钰、谢木兰的准备。
梁经纶不再看何孝钰和谢木兰,向着人群:“至于怎样争取我们的合法权益,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同学们不能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跟枪弹对抗;第二,我们怎样协助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把当局的贪腐真正地揭露出来!你们商量一下,每校选出一个代表,十分钟后到后面的房间,我们开会。”
底下立刻人声纷杂起来。
那个收到梁经纶眼色的学生这时已悄然钻进人群,向何孝钰、谢木兰挤去。
崔中石家北屋客厅的一角,一个高几上摆着一台手摇唱机,这时已经被打开。
唱片已经摆好,崔中石摇了最后几把摇柄,发条上足了。他将唱针对准了正在转动的唱盘。
立刻,周璇原唱的歌声传了出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崔中石动情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渐渐收了,神思却显然已经随着歌声飘向了看不见的空间,已经飞逝的过去。
团圆美满,今朝醉……
“侬烦不烦啊?老是这首曲子,耳朵都起茧了。”叶碧玉捧着一个茶盘,托着沏好龙井的茶壶和两个杯子,进门就唠叨。
周璇仍在唱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谢谢嫂夫人。”方孟敖站起接茶。
“方大队长快坐下。”叶碧玉对他却是过分地热情,“你不知道啦,要么就十天半月不回家,回家就听这个曲子。方大公子不是外人,也不是你嫂子疑心重。三年前去了趟南京,就喜欢上了这首歌,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唱给他听的。人在家里,心却在别人身上。”
崔中石好生尴尬,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却一阵感动涌了上来。
三年前在杭州笕桥航校初见崔中石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方孟敖手里拿着母亲和妹妹的照片,在低声吟唱《月圆花好》。
崔中石眼中闪出了泪花,跟着他吟唱了起来。
一曲吟罢,崔中石紧紧地握住了方孟敖的手,那声音动人心旌:“孟敖同志,我代表党,代表组织,送你一个祝愿: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
“方大公子!方大队长!”叶碧玉的呼唤声引来了方孟敖的目光,“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是不是中暑了?我给你拿藿香正气水来?”
方孟敖一笑,笑得叶碧玉怔在那里,这个青年笑起来真好看!
崔中石这时也陪着笑了,对老婆说道:“多亏是自家朋友,你这些胡乱猜疑,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干事了?”
方孟敖真诚地望着叶碧玉:“嫂夫人,我今天还真来对了,我替崔副主任辩个冤。三年前他到杭州来看我,我喜欢这首歌,他也喜欢了。这张唱片还是我送他的。你说的那个美人,就是我。”
叶碧玉愣在那里:“侬个死鬼,从来没听他说过。方大公子千万不要介意。”
方孟敖又笑了:“我又不是美人,哪会介意?”
叶碧玉跟着尴尬地笑了:“请饮茶,你们谈。好朋友了,多谈谈。”再也不敢唠叨,匆忙走了出去。
周璇还在唱着。
崔中石面容严肃道:“孟敖同志,刚才那些话你不该说。”
方孟敖面露不解,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低声地:“这是组织秘密,对谁也不能说。”
方孟敖立刻笑着手一挥:“这算什么秘密!你代表家里来看我,谁不知道?我们喜欢听同一首曲子,谁还敢拿这个来加我的罪名!”
崔中石更严肃了:“这正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国民党中统、军统,还有铁血救国会新发展的中正学社,他们吃的都是这一行的职业饭。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被他们当成线索,都可能由此引起严重后果!我们以前交往的事,你不能再说一个字。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可以拒绝任何人的提问,尤其要警惕别人通过闲聊套你的话。千万要记住。”
方孟敖认真地点了下头,接着低声问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今天可是南京方面直接交了任务,叫我查民食调配委员会,还要查北平分行。民食调配委员会我好查,可查北平分行,就是查你。”
“不对。”崔中石望着他,“查北平分行不是查我,你该查就查。当然,你查不出什么来。等到该让你查出来的时候,会告诉你。记住,你查我,在感情上一定要为难,带着为难还得查我。现在已经有两个方面在注意你和我的关系了。”
方孟敖见他停顿,也不问,只是等着听。
周璇还在唱着。
崔中石更靠近了他,声音虽低却十分清晰:“一个方面是曾可达。我来北平的路上,一直有他们的人跟着。另一个方面不是别人,是你爸爸!”
方孟敖一怔。
崔中石:“具体原因我不能跟你说。你爸爸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由此也怀疑上你的身份了。这一关很难过。你务必注意,方孟敖从来就不是中共党员!平时你是怎么做人做事,接下来还是怎么做人做事。只要你忘记自己是中共党员,任何人就都没有办法伤害你。组织已经有指示,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无须请示。保护你是最重要的任务!”
周璇已经唱到不知是第几遍的最后一句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敖眼中的崔中石从那个大哥的形象慢慢虚幻了。
一个清秀端庄慈祥微笑的妇女慢慢浮现在眼前——就是照片上他的母亲!
方孟敖轻轻地说道:“我记住了,您放心好了……”
只有崔中石才能感觉到,方孟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间像十年前那个大孩子的状态——这是儿时常对母亲的承诺。
崔中石:“几点了?”说着到桌上去拿那块怀表。
方孟敖已经看了手上那块欧米茄手表:“八点二十了。”
崔中石:“我得走了。徐铁英约了行长和我九点在你家见面。你也回军营吧。”
“徐铁英约见你们?”方孟敖眉一扬,“他想干什么?!”
崔中石:“都不关你的事!记住了,去干你该干的事。牵涉到我,你都不要过问。”
方孟敖沉默了少顷:“你自己要保重。真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能对付他们!”
崔中石轻轻跺了一下脚:“要我怎样讲你才明白?组织交给我的第一任务就是保护好你!回去吧。”
方孟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崔中石,毅然转身走出北屋门。
“嫂夫人,我走了!”
崔中石望着院中方孟敖的背影,一阵忧虑尽在眉目间。
西屋窗内也有四只小眼睛在偷偷地望着院子里的那个方叔叔,满是好感。
叶碧玉碎步奔了出来:“这就走了呀?侬要常来呀!”这两句话说得已充满了亲友之情,全无了巴结之意。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回避了。
站在厅门内的只有一个谢培东。
崔中石站在厅门外,两人目光短暂一碰。
崔中石微微鞠躬:“谢襄理好!我来了。”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和徐局长已经在等你了。”
“是。”崔中石进门,向左边的楼梯走去。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不知何时,从不摆设桌椅的高大南窗前摆下了一只细藤编的圆茶桌。
靠窗,茶桌的左右,方步亭坐在右边的藤椅上,徐铁英坐在左边的藤椅上。
靠里边,那只空着的藤椅显然是为崔中石留的。
“行长!”崔中石在门边微微鞠躬,仍站在原地。
“没看见徐局长吗?”方步亭一脸祥和,语气中所带有的责怪也是对自己人的那种亲切。
“徐主任好!”崔中石满脸含笑,紧接着自我责备,“看我,叫习惯了。现在应该称徐局长了。”
方步亭稳坐着,徐铁英却客气地站起来:“小崔呀小崔,都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就不能叫我一声老兄?”
方步亭:“徐局长请坐吧。论辈分,在你我面前他还是小辈,规矩还是不能乱的。你也坐下吧。”
徐铁英仍然站着,直到崔中石走到椅子前,还殷勤地伸了一下手,让崔中石先坐。
崔中石当然不能先坐,望向方步亭。
“这是看得起你。恭敬不如从命嘛。”方步亭太知道徐铁英的做派了。
“失礼了。”崔中石只得先坐下。
“这就对了嘛。”徐铁英这才笑着坐下,又拿起壶给崔中石面前那只空杯倒茶。
崔中石又要站起接茶。
“坐着,别动。”徐铁英真是极尽笼络之能事。
崔中石只好坐着双手虚围着茶杯,待徐铁英倒完了茶双手捧起,浅浅地喝了一口,又双手轻轻放下:“徐局长太抬举我了。”
“错。”徐铁英还是那脸笑,“抬举你的可是方行长。方行长抬举了你,你又代表方行长尽力关照我们这些朋友。小崔,以茶代酒,饮水思源,我们俩敬行长一杯。”
两人都端起了茶杯。
方步亭也端起了茶杯:“小崔呀,徐局长这话可不能当真啊。孟敖这次能够逢凶化吉,可全靠的徐局长。你不要动,这一杯让我先敬徐局长。”说着一口喝了。
徐铁英没有立即喝茶,十分真诚地说:“步亭兄,你这句话一是不敢当,二是总感觉有些见外。且不说孟敖是步亭兄的公子,他也是国军的栋梁啊。你收回这句客气话,我就喝。”
方步亭:“我收回。”
徐铁英立刻一口喝了杯中茶,不待崔中石去拿茶壶,抢先拿起了茶壶,先给方步亭续了,又给自己续了,双手端了起来,望着方步亭:“不是我羡慕,步亭兄,几十年了,跟我的人也不少,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小崔对你忠诚啊!我们俩敬小崔一杯。”
崔中石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
方步亭望他时便察不着他的眼神了。
方步亭还是端起了茶杯:“铁英兄,你可别把我的属下都宠坏了。不过说到忠诚,有时候自己一手带出的下级比儿子还靠得住啊!小崔,端杯子吧。”
崔中石心里飞快地将方步亭这几句话琢磨了一遍,神情却还是以往那个小崔,虽然端起了杯子,却说道:“行长,徐局长是客气,您可不应该这样批评我。我干的那点事,当不起行长这个评价。”
“我这是批评吗?”方步亭望着徐铁英,“看到了吧,做上级的有时候说什么话都不对。下级不相信你呀!”
“还不快喝了。”徐铁英装出责怪的样子,“真要让行长觉得你不相信他?”
崔中石举起杯子慢慢喝了。
徐铁英笑了,等着方步亭,同时将茶喝了。
三只杯子搁下时,突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客套周旋一过,言归正传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短暂沉默。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
方孟敖大队一向纪律严明,平时,冬天都是晚上九点,夏天都是晚上十点吹就寝号。可今天大队长有命令,每天晚睡两个小时,学算盘。
因此营房里灯火通明,有些是一对一,有些是一对二,在各自的床边或蹲或坐,会打的教不会打的。
算盘声一片。
突然,靠营房门边的算盘声停了。
接着,所有的算盘声都停了。
队员们的目光都望向了营房门口,都有些诧异,有些队员站起来,然后大家都站了起来。
方孟韦取下了帽子,带着尴尬笑着,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陈长武:“打搅你们了。大队长在吗?”
陈长武没有回言,只是向顶端的单间点了下头。
方孟韦:“你们接着打。”迎着那些目光一边点着头,一边向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背后又响起了刺耳的算盘声。
营房方孟敖房间。
“爹叫你来的,还是徐局长叫你来的?”方孟敖一边拿着暖瓶给方孟韦冲咖啡,一边问着,“这咖啡不错。哪里弄的?”
接连两问,方孟韦坐在办公桌边,当然是回答后面一问:“央行的人从美国带回来的。”
方孟敖将咖啡递给方孟韦:“你还没有回答我。”
方孟韦:“我自己来的。心烦,来看看哥。”
方孟敖望着弟弟的眼睛:“‘七五’的事情还没有给学生一个交代,学生随时会上街抗议。你这个警察局副局长还有闲空来看我?”
“哥,在你眼里我能不能不是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也望着大哥的眼睛。
方孟敖突然感觉到弟弟还是那个弟弟,聪明、敏捷,但干任何事情都是先想别人,后想自己。这一点像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像妈妈。
方孟敖很难得叹气,这时竟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想说,在你们眼里我能不能不是稽查大队的大队长?”
“是。”方孟韦立刻肯定地答道。
方孟敖:“那我就可以不查北平银行的账?”
方孟韦沉默了片刻,又抬起了头:“大哥,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北平这本烂账你查不了,谁也查不了吗?”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铁血救国会那些人里面就有很多是学经济、学金融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为什么不组织他们来查?倒叫你们这些空军来查?”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那就说明,他们是叫你来查爹。可爹早就看到了这个时局,一开始他就没管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全是让崔叔在管。”
方孟敖诧异了一下:“你管崔副主任叫崔叔?”
方孟韦:“我一直叫他崔叔。”
方孟敖:“嗯。接着说吧。”
方孟韦:“那你就只有去查崔叔了。大哥,你觉得崔叔是什么样的人?”
方孟敖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什么意思?”
方孟韦:“你能查崔叔吗?”
方孟敖不接言了,也不再催问弟弟,从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了,喷出好大一股烟雾。
方孟韦不吸烟,立刻咳嗽起来。
方孟敖连忙在烟缸里把雪茄按灭了。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国产、党产、私产,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从来也分不清楚。”徐铁英望着方步亭,然后望向崔中石,“上面都知道,中央银行的账不好管。北平这边太难为方行长了。”
方步亭这时肯定不会接言。
崔中石也不接言,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有些不高兴了,拿起茶壶只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却又不喝,转头望向窗外:“这个地方好,什么花,这么香?”
崔中石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也望着崔中石。
徐铁英的脸还是对着窗外,不再说话。
方步亭必须问话了:“中石,你在南京答应过徐局长什么事,当着我说出来。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
“是。”崔中石也必须说实话了。
但这个实话实在难说。崔中石在南京答应将原来归侯俊堂空军们所有的百分之二十股份给徐铁英。原本准备到了北平见机行事,万没想到徐铁英如此迫不及待,自己一下火车就被他的人看住了。现在竟不顾一切,亲自登门,要当着方步亭敲定这百分之二十股份的转让。心里十分憎恶,也十分为难。答了这声“是”又沉默在那里。
徐铁英竟然还不回头,兀自观赏着窗外的夜景。窗外有什么夜景好观?
“徐局长。”崔中石不得已叫了他。
“嗯?”徐铁英假装被崔中石唤醒的模样,慢慢把头转了过来。
崔中石:“北平分行的很多事,我们行长都是交给我在管。有些事我必须请示行长,有些事我必须瞒着行长。不知道我这样说,徐局长体谅不体谅?”
“你们银行办事还有这个规矩?”徐铁英假装诧异,“有些事下级还必须瞒着上级?这我倒要请教。”
这就不只是逼着崔中石摊牌了,而且是逼着方步亭表态了。
“请教不敢当。”崔中石突然显出了精明强干的一面,“比方说国产、党产如何管理,如何使用,我一分一厘都要向行长请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私产,我能不告诉行长就不告诉行长。有些钱是拿不上台面的。哪天有谁倒了霉,上面要追查,那都是我的责任,与我们行长一概无关。徐局长,我说明白了没有?”
徐铁英在崔中石手里拿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崔中石以往与自己打交道都是春风和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绵里藏针。
徐铁英被他顶住了,慢慢望向方步亭。
轮到方步亭看夜景了,他的头望着窗外,毫不理睬徐铁英这次投来的目光。
徐铁英只得又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徐局长,刚才我们行长说了,我们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你放心,我对你说的话一定算数。但请你不要让我为难,更不要让我们行长为难。”
“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为难。”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突然接言了,接着他站了起来,“这里的夜景不错。徐局长多坐坐,你们慢慢谈。我先回避一下。”
方步亭竟然撂下二人,独自向门口走去。
这是什么话?算怎么回事?徐铁英这个老中统被方步亭软软地刺了一枪,下意识地站起来,蒙在那里。
崔中石快步走到门口,替方步亭开了门。
方步亭走出门。
崔中石轻轻关上门,独自返了回来:“徐局长,那百分之二十股份的事,我这就给你交代。请坐!”
方邸洋楼二楼谢培东房间。
“不喝茶了,再喝茶今天晚上更睡不着了。”方步亭止住谢培东,然后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习惯地望向条桌上那幅照片。
照片上左边坐着的是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谢培东,右边坐着一个清秀端庄的女人,显然是谢培东的妻子,仔细看竟有几分神似方步亭。二人身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就是现在已经长大的谢木兰。
“十年零十一个月了吧?”方步亭突发感慨,“我总觉得步琼还在人世。可怎么就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呢?”
谢培东端着藤椅在那幅照片前放下,面对方步亭坐下的时候刚好挡住了那幅照片:“内兄,你我都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把几个小的好好安排了,我们哪天去见她们时也算有个交代。”
方步亭只有这时才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个人可以推心置腹:“记不记得当年步琼要嫁给你我不同意的情景?”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是个穷学生,方家可是世族,行长也只有这一个妹妹,当然想她嫁给你的同学。”
方步亭:“还是我那个妹妹有眼光,嫁给你比嫁给谁都强。可惜她没这个福分,国难一来……不说了。木兰睡了吗?”
谢培东:“傍晚跟孝钰走的,八点来电话,说是今晚在孝钰家不回了。”
方步亭:“木兰这孩子呀,跟她妈一个性格。二十的人了,不能让她由着性子来,尤其当此时局,得给她考虑下一步了。”
谢培东面呈忧色,点了下头。
方步亭:“你觉得孝钰这孩子怎么样?”
谢培东:“百里挑一。何况是世交。”
“知我者,培东也。”方步亭身子向前一凑,“我准备向其沧兄提婚,让他将女儿嫁给孟敖。你看这事有几成把握?”
谢培东立刻严肃道:“就现在你跟孟敖的关系,就算有十成把握,他们结了婚怎么办?”
方步亭:“去美国!还有木兰,一起去美国。”
谢培东睁大了眼:“行长都筹划好了?”
方步亭:“我这一辈子过了无数的坎,这道坎是最难过的,因此一定要过去!崔中石怎么看都和共产党有关系,孟敖看样子也不会和他没有关系!现在又被铁血救国会盯上了!培东,我这也是太子系的那句话‘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啊。不能让孟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共产党和铁血救国会夹着当枪使!他不认我,我不能不认他,他永远是我方步亭的儿子,方家的子孙!”
“不要着急。”谢培东难见方步亭有如此激动的神态,连忙将刚才给他倒的那杯白开水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那杯开水,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轻步走到门边,开了门向两边望了望,又关了门,返了回来:“我赞成行长的想法。我们从长计议。”
“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方步亭仍在激动之中,“崔中石刚回北平,孟敖就去见他了。现在徐铁英又找上门来。我们必须要当机立断了。”
谢培东:“当机立断,是应该当机立断了。”
方步亭一直睁大了眼盯着谢培东又坐下,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拖近了:“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谢培东的眼却虚望着上空:“木兰这孩子怎么回来了?”
方步亭这才听到远远的关院门的声音,接着是一层客厅推门的声音,接着果然是谢木兰平时快步上楼的声音。
“我去问问。”谢培东立刻走到房门边开了门,“这么晚了,怎么又回了?”
“我不想在那里,我愿意回来,不行吗?”谢木兰的声音十分负气,显然受了什么委屈,连父亲也不怕了。
方步亭十分关心地站了起来。
恰在这时,一层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方步亭:“一定是其沧兄打来的,我去接。”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何其沧很讲究,尽管是夏天,睡觉还是一身短丝绸睡衣,现在却在客厅打电话:“回家了就好。我当然得安排车子送她。没有别的事,她们的老师梁教授说了她几句,也是为了她好。很乱啦……是不应该去掺和东北学生的事。孝钰这几天我也不会让她去。你和培东兄跟她说说……是呀。我得去睡了。”
他的身后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梁经纶和站在另一旁的何孝钰。
何其沧挂了电话。
梁经纶走了过去:“打搅先生睡觉了。我送您上去。”
何其沧:“我还没有那么老。经纶,你再跟孝钰说说。也早点睡,不要说晚了。”说完自己拄着手杖上楼了。
梁经纶和何孝钰还是跟了过去,一边一个,搀着何其沧慢慢登上楼梯。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方步亭放下电话后,跟谢培东正准备上楼,徐铁英和崔中石已经从他的办公室门出来,步下楼梯。
“太打搅了。方行长!”徐铁英的步履竟这般轻快,面容也十分舒展。不知道是崔中石给了他满意的答复,还是他有意弥合刚才给方步亭惹来的不快。
方步亭只得迎了过去,望着跟在他身后的崔中石:“答应徐局长的事都谈好了?”
徐铁英十分专注地听崔中石如何回答。
崔中石:“谈好了。行长放心。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干,最后我都会给行长一个负责任的答复。”
方步亭这才挤出微笑望向徐铁英:“只要给徐局长一个负责任的答复就行。”
徐铁英这时才接言:“步亭兄,上午的会议你我都明白。我会设身处地考虑你的处境。孟敖那边,还有孟韦,我都会关照。你信不信得过我?”
方步亭:“走,我们一起送徐局长。”
方步亭的手也就这么一伸,徐铁英立刻握住了,而且暗自用了一点儿力:“就送到院门口吧。”竟牵着方步亭的手,让人家把他送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谢培东飞快地盯了一眼崔中石。
崔中石飞快地还了一个眼神。
两人跟着送了出去。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梁经纶和何孝钰这时又都从二楼回到了客厅。
梁经纶回头一望,何孝钰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
“坐吧。”梁经纶轻轻说着,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
何孝钰跟着在离他约有一米远的另一把椅子上并腿坐下了。
就是这种关系,微妙而又规矩。尽管梁经纶在何宅有自己的房子,何孝钰却从不单独去他的房间,有事情都是在这栋楼的一层客厅面谈。因此何其沧十分放心。
“你们今天确实不应该去和敬公主府。”梁经纶的声音低到恰好是楼上的何其沧听不到的程度,“形势非常复杂,你的责任又如此重大,从明天起,学生自治会的一切活动你都不要参加了,包括学生剧社的排演。”
“那同学们会怎么看我?”何孝钰轻声说道。
“这个时候还要顾忌别人怎么看你吗?”梁经纶严肃中透着温和,“不只是一万五千多名东北同学的事,现在是连北平各大学校的教授都在挨饿了。国民党还要打更大的内战,物价还要飞涨,他们一层层贪腐绝不会罢手。什么五人调查小组都是装门面欺骗人民的,只有方孟敖大队是一支可以争取的力量。我们就利用他们说的那句口号‘打祸国的败类,救最苦的同胞’!孝钰,你不是一直在追求进步吗?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更多,只能告诉你,让你去争取方孟敖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你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何孝钰纯洁的眼对望着梁经纶深邃的眼。
“一个新中国就要到来!我们不能等着她的到来,也不只是迎接她的到来!新中国的到来,是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做出无私的贡献和牺牲的。当她的步伐降临的时候,里面就应该有我,还有你!”梁经纶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眼中同时闪着光亮。
“我能加入吗?”何孝钰仿佛受了催眠,眼前的梁经纶被笼罩在一片光环中。
“你已经加入了!”梁经纶肯定地答道,“我现在只能这样告诉你。用你的行动证实你的加入!”
“需要多久?”何孝钰执着地问着。
“人民需要你多久就是多久。”梁经纶仍然说着不越底线的话,“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你追求的理想!好吗?”
何孝钰的目光移开了,短暂的沉思。
梁经纶仍然紧紧地望着她。
“要是方孟敖真的爱上了我呢?”何孝钰突然抬起头,说出了这句惊心动魄的话!
梁经纶愣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