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铜符节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姊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姊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姊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划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姊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像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吾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予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