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遗恨辞黄泉
孙武费尽心机,终于见了吴王夫差,却毫无所获,在心里窝着火,这是其一;连日来惦挂和思念他的漪罗和两个孩子,心里郁结了一块病,这是其二;还有归隐田园之后,心情一直沉闷,这所有的气愤,恼怒,思念,焦灼,郁闷,无奈,再加上夜里被风寒侵袭,内外交攻,合在一处,把这高大强壮的汉子打倒了。
他从王宫出来,踉踉跄跄还没回到小客栈,就摔倒了。田狄急得要死要活,把孙武背回客栈,发现他这一病可不轻,胡言谵语,两眼紧闭,浑身发烧如炭火,粒米不进。田狄为他多方寻医问药,都不见好转。
孙武病到第十天头上,田狄又焦急地去打听城中里巷哪里有妙手回春的郎中,一出小客栈的门,就遇上了颉乙。田狄惊叫一声“救命恩人你可来了”,噗嗵就跪倒了,说“先生快快来救将军吧,”泣不成声。颉乙忙搀起田狄,道:“我已经找你们几天了,快带我去看长卿!”说着,来到客栈中那间斗室。颉乙不由分说,便坐在孙武身边,观气,把脉,针灸,又嘱田狄去按方索药。从早晨忙到中午,孙武的脸色才由干燥赤红,渐渐平和,身上,额头也见了汗。孙武睁开了眼睛,见了颉乙,就要起来,颉乙忙按住了他,说:“长卿,你还虚弱得很,休要逞强。”
孙武只好遵命躺下了,苦笑道:“先生!孙武何以至此啊!”
颉乙道:“孙武何以不会如此?”
孙武:“噢,我从来没想过会倒在这小客栈之中,爬不起来!”
颉乙:“说实实在在的话,颉乙也没料到将军会到这步田地。颉乙听老师扁鹊教诲说,四方上下,六合之内,五谷,五音,五行,万物都可以分为五类,人呢,也是五种类型。这五种人筋骨和气血的强弱盛衰各不相同。一是太阴型之人,表面是谦谦君子,内心是好得恶失,喜怒不形于色,看风使舵,鼠窃狗偷,两张脸,轮番运作,活得极累;二是少阴型之人,贪利忘义,专爱以伤害他人为乐,看到别人的荣誉便嫉妒,看到别人受损就高兴,躁动不安,腿也忙,手也忙,嘴也忙,忙着暗算伤人;三是太阳型之人,好说大话,意气用事,见了棺材不落泪,撞了南墙不回头,过于自信,常常会做出反常的事叫人瞠目结舌,狂傲暴戾,目空一切;四是少阳型之人,喜欢抛头露面,长于交际辞令,偶有所得,便洋洋自得,炫耀于公众场合,作事又精细,又爱面子,忽扬忽抑,忽冷忽热。这四种人极易伤于七情,劳损五脏的。唯有第五种,是谓阴阳和平之人哪!这种人,正如将军所言,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心安而无所畏惧,善于临机决断,顺应天地阴阳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位尊而不骄傲,逆境而不气馁,举止从容不迫,行事条理分明,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在帷幄之中,这便是君子之风啊。”
“那么,依你之见,孙武当属于哪一种呢?”
“当然是阴阳和平之君子了。像将军这样,应该是阴阳之气协调,血脉和顺,偶染小恙,也无碍的。”
“可我不是倒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了吗?请问你这扁鹊的高足,又如何理论呢?”
“这便是说,将军虽是阴阳平和之人,平和之中也有不平和。草木尚且知春知秋,人岂能没有七情?将军一是因为君王不能合作,意志受了大挫,这二么……”
“但说不妨。”
“恐怕是惦着幼子。还有,哈哈,哈哈,你个孙武,恋着你的小妾!”
孙武从病榻上抬起身来,想要反驳,颉乙笑模笑样把他按住,说:“长卿你休得欲盖弥彰,供认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颉乙知道了这些,才知道病因缘何而起,何以风邪击倒了我们的将军,是实症,还是虚症?病在表,还是在里?也好调和阴阳,辩证施治啊!你不叫颉乙说实话,可就不是君子之风了,可就是讳疾忌医了。”
“好,你说,你说。”
颉乙沉吟片刻,深有感触地说:“思虑再三,颉乙忽然彻悟——原来,将军虽非真情种,有情亦是真将军哪!”
孙武深受感动。
不觉间,身上出了透汗,轻松了许多。
孙武:“儿女情长,惭愧得很哪。”
颉乙:“颉乙有一剂良药可医。”
孙武:“嗯?”
颉乙:“我的老师扁鹊还告诉我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人呢,头圆脚方,亦是上下相应。天上是日月普照万方,人的头上生有日月一般的双眼视通万象。天行风风雨雨,人有喜怒哀乐。天上雷公电母轰然叱咤,人有唇舌可诉衷肠。天有四季,人生四肢。天地间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人有心肺脾肝肾五脏。天地间有区别声音的六律,人有六腑。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天有昼夜,人有起卧。再说大地,地有高山,人有双肩。地有深谷,人有腋窝。地上生长蓬草,人生着无数毫毛。一年十二个月,人之四肢共十二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人身是三百六十五个穴位。天干在上,甲乙丙丁戊乙庚辛壬癸来计算十日,人的两只手共是十根手指。地支在下,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十二辰,人身在下两足共是十个脚趾,身子加上阴茎和睾丸是十二,女子十月怀胎,子宫胎儿加两足的十趾也是十二。自然,地上也有四季不生草的,人当然也有终生不孕的,如此等等,人和天地原是相应的。”
“孙武如何与天地相应呢?”
“所以,颉乙一直想指点将军去见老子。”
“老子之道实在是号称众妙之门,玄之又玄。孙武十分敬重老子的学问。老子说,有和无,相比拟而产生;难和易,相形之下才成立;长和短,相比较而体现;高和下,相对立而显著……这些都是罗列天地间之矛盾现状,叫人顺应自然的大智之言。可是说到清静无为,孙武不仅是不敢苟同,而且也是做不到的了。清静无为,哪里还有‘全争于天下’的兵法呢?”
“我且问你,现在觉得怎样?”
“哦?扶我起来。田狄,拿些粥饭来!”
颉乙笑了。
当晚,颉乙和孙武谈得十分投机……
吴国的战争气氛一天比一天更浓了。
伍子胥日复一日操练徒卒,累得骨瘦形销,老远看去,赤红色的脸上几乎只见两个铃铛般的眼睛了。征伐越国的日子迫在眉睫,伍子胥当然不敢懈怠,而且,文武兼备的伯嚭和华登,也都为使军队更加精锐而呕心沥血,伯嚭本是生得清秀的,如今那张脸也不再像敷粉一般了,而像砂砾打磨过一样,棱角分明了。吴王夫差不时就来到演兵场亲自演兵。
这一日凌晨,夫差又在准备亲自擂鼓演兵排阵,忽然看见两匹单骑跑来。一个是佝偻在马上毫无精神的孙武,一个是孙武的家仆田狄,跑近前来,下了马,二人便大礼参拜。
夫差问道:“孙将军,你不会是又来纠缠吧?”
孙武:“孙武不敢。”
“莫非你改变了主意,愿意随孤王出征?倘若是这样,你可留下;如果不是这样,速速走开。”
孙武:“臣下再一次恳请大王恩准,让漪罗和孩子随孙武还家!”
夫差脸色十分难看。
在一刹那间,他的眼里甚至掠过了一丝杀机,左手也攥了攥身上佩带的剑柄,又松了手,吼道:
“传寡人之命,演兵!”
鼓声大作。夫差命战车向前奔驰。
一队奔跑着的徒卒,把孙武、田狄和吴王夫差隔开了。
孙武吃力地爬上马背,欲横着穿过步卒的队伍,再去见夫差。也许是因为孙武情急无奈,他催马的这一行动完全是徒劳的,甚至是愚蠢的,胯下的马向前跑了两步,面对那耸立如林,闪着寒光的戈戟,马打了半个回旋。孙武执拗地勒缰打马,那马急了,咴咴嘶叫,倏地竖起了前蹄,犹如一座直立的悬崖峭壁,把大病未愈的孙武重重地掀到了地上。
扑倒在尘灰中的孙武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田狄扑了过来,连声呼喊:“将军!孙将军!你醒醒啊……不叫你来,你偏来,这是要送命的啊!”
徒卒中许多认出孙武的,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
立即一辆战车飞驰到近前,战车上正是白发紫面的伍子胥。伍子胥立在战车上,用戈挥动着,喝叫:“回到队伍中去!擅自离队者斩!擅自停留者斩!”
徒卒不敢停留,纷纷回队。
田狄面对着伍子胥的后脊梁磕头:
“伍大夫!孙将军是大病在身哪!孙将军昏过去了,他是命在旦夕了啊!伍大夫你救救将军啊……”
伍子胥头也没回,还在监督着三军演兵:“快,快跑!没听到擂鼓吗?”
“伍将军!伍相国!”田狄还在叫。
伍子胥终于回了一下头:“伍子胥爱莫能助!你还叫什么?速速送孙将军回家治病!”
“伍相国,你难道不是孙将军的知心好友吗?你向大王进一句美言,放我们的少夫人和孩子回家吧!”
“军务在身,哪顾得你们这些婆婆妈妈?”
“你,你见死不救吗?”
伍子胥咬牙切齿:“还嗦什么?误了军务,斩首示众!”说罢,又回转身躯,指挥徒卒前进。
颉乙驾车来了。田狄和颉乙把无声无息的孙武抬上了车,驱车返回客栈。
演兵场腾起的昏黄的尘幕中,伍子胥在战车上踮起脚,向孙武这边看了看,老大的眼睛里,似乎有湿漉漉的东西转瞬即逝……
世间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往往突如其来,叫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人一生的命运中,那些企望已久的福,可能是越盼望越姗姗不至。大祸,却会来得叫人猝不及防。祸与福,相伏相倚,相反相成,你祈的是福,说不定收获的却是祸;你熬过了祸,也可能福星随后就来把你安抚。生与死,很多时候只有一步之遥,活着的人,追求着,向往着,期待着,幻想着,算计着,不定哪天一步迈过了阴阳界,于是连绝望也没有权利拥有了。活着的人,承受着风雨雷电,悲欢离合,用生命的韧性同岁月比肩,却不一定知道生命其实是极其脆弱的东西,有时候生命的折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如帝王一般兴旺之时,便有宰羊的刀子悬在脖颈后边,这羊刃,有几人能感觉到它,知道躲避它呢?人怎么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情正是为自己掘墓呢?况且,自己为自己“掘墓”的时候,并不表现为外在的形式,可能仅仅是一种感伤,一怀愁绪,一腔思念,一片恋情。这些愁肠啊,思虑啊,恋情啊,对人的生命来说,有时是种种美丽的销蚀,人就明知道五劳七伤会危及青春和生命,也不肯放弃了。自然,智慧的隐者是有的,他们的思绪远远地离开了滚滚红尘,可是焉知他们不在思谋着和构筑着实在之外的精神的海市蜃楼?焉知他们思维的空箩筐里不曾突然落下些红尘的烦恼?人在理想和幻想铺就的旅途中跋涉,让痛苦和欢乐一个又一个地接榫。精神和物质的遗产,留下了也罢,没有留下也罢,到最后,终归是去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之痛惜,痛苦,痛哭,可是死去的人是什么样的哀荣也不知道的,如何的怜惜也感觉不到的,痛苦是活人专断的利益和雄辩的证明。
孙武跌下马来,回到客栈,就躺到了灵床之上。
次日,田狄和颉乙扶孙武灵柩出城,要把孙武送回罗浮山家中去。当年孙武立着走进姑苏将军府,如今横着出了小客栈;当年孙武统率三军威风赫赫登上点将台,如今只有颉乙和田狄陪伴着,冷冷清清默默出城。绝代将星的殒落,本来可能让吴国天翻地覆的,应该有盛大的祭典和殡仪,可是由于吴王正在紧张地备战,将军之死既非吉兆,也于士气不利,就是知道了也装不知道了。更何况孙武已经退隐,无足轻重了,朝中便表示了沉默。田狄和颉乙,一个家奴,一个江湖郎中,无力掀起轩然大波,也不愿意张扬,因此,孙武停灵在客栈一日,就仅有少数人知道。
帛女正站在门口,朝大路上张望,老远看到孙武的灵柩,受到了巨大震撼。
自孙武去后,帛女魂不守舍,茶饭不思,每天都在门口望着大路,盼望能看见孙武,漪罗,孙星和孙明,看见一家四口回家,可总是失望。一家人只剩了她和幼子,形影相吊,她产生了一种失祜的恐惧,夜里也常在梦里惊醒。不论怎么说,那会儿她总有可盼望的,现在,不但漪罗和两个孩子没回来,她的丈夫,将军孙武,比在外面不回来还要可悲,竟会死在了外面!老远看见带孝的田狄,颉乙和灵车,她不敢相信灵车上躺着的就是孙武,木然地迎了上来,浑身发抖,不知该问什么,等听到田狄说了声:“将军他……没了……”帛女立即天旋地转,两脚发软,晕了过去。
闻讯围在周围的邻里和家仆,乱糟糟一片,一边呼唤着“夫人,夫人”,一边惊诧于这突然袭来的家破人亡的惨剧。颉乙忙道“救活人要紧,快把夫人抬到房里去”,人们七手八脚把帛女弄到房里。这时候孙府已经没有了主事儿的人了,颉乙便指挥田狄和众人速去安置灵堂,任何人不得进入帛女房中,连惊惧得哭叫不止的小孩子也叫抱走。然后,给帛女点穴治疗。颉乙手段不凡,只忙了一霎,帛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算是从阴世的路上返了回来,睁开了眼睛。帛女睁了眼睛,立时又明白了自己的悲惨境遇,泪如雨下,翻身要下床去哭丈夫。
颉乙按住她:“夫人,保重身体要紧哪!”
帛女哭道:“家破人亡了啊……人没了啊……我还保重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啊……”
吴王宫里正在为孙武之死争执。
夫差问伍子胥和伯嚭:“寡人听说孙武已经落马暴死,实在是出乎意料。不知两位爱卿对此有何话说?”
伍子胥:“臣听说孙武到姑苏来,是来寻他的漪罗和爱子。漪罗和两个娃娃又是被人劫持的,伯嚭太宰,你是不是也听说了?”
伯嚭:“伯嚭听说了怎样,没听说又如何?”
伍子胥:“朝中可是都在说,说得沸沸扬扬了。”
伯嚭:“伍大人‘劫持’二字言重了。想那孙武,正当国中急需用兵的时候,不肯报效君王,却要躲进罗浮山不出来,便是心存二心了。谁又能担保孙武不会投奔别国,谋求更大的权势呢?因此,把孙武的小妾和爱子请来,敦促孙武再度效力于吴国社稷,孙武肯出山更好,即便孙武不肯再挂将印,也可以约束一二,这实在不失为良策。”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知道孙武的为人,决非对大王心存二心……”
夫差:“不要争了!孙武既然已经落马而死,二心不二心的还有什么干系?”
伯嚭:“大王,臣下恐怕孙武之死有诈!”
夫差立刻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嗯?说下去。”
伯嚭:“孙武怎么落下马来,说死就死了?大王,孙武可是熟知诡诈之术的,孙子兵法中便有诡道十二法。”
夫差:“寡人不懂,倘若孙武真的是诈死,又意欲何为呢?”
伯嚭:“金蝉脱壳。”
伍子胥长叹一声:“大王,臣不敢相信孙武会无奈到了诈死的地步。”
伯嚭:“大王,生生死死都是在运数之中的,臣昨日用神龟卜筮,占得那孙武并无车马之灾啊!”
夫差“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伍子胥的心里波澜起伏,他知道伯嚭平素嫉贤妒能,嫉恨孙武,孙武对伯嚭也不屑一顾。现在看来,假如孙武真的是诈死,还在人世,伯嚭就真要下手了。这是孙武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孙武拒不出山,又装死,难免以违抗君王之命,欺君罔上,预谋投敌而论罪,不仅孙武性命难保,全家老小都逃不脱一死。假如这是真的,孙武的确是太冒险了。他想,他应该挺身救助孙武,也唯有他才能救助孙武。尽管他对孙武的归隐耿耿于怀,毕竟是他举荐孙武出任了将军,又同孙武一同浴血柏举,征战雍,挥师郢都。他和孙武都是先王重臣,而那时候,伯嚭算个什么?孙武归隐之。后如果再遭不测,他的确有“兔死狐悲”之慨。当然,假如孙武的确是落马而死,他想他也该去奔丧,以尽手足之情,不能让天下人说伍子胥无情无义。
伯嚭此时此刻恨伍子胥恨得牙根疼。他的内心并不希望孙武再度出山,孙武如果在军帐之中一呼百诺,身为吴国最高军政长官的太宰威风何在?他知道孙武不会出山,又害怕孙武终有一日卷土重来。他毕竟在当年夫概谋反的时候,选择了夫差,力主砍掉孙武的头颅,之后,他曾努力想以小恩小惠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狂妄的孙武竟然一概不肯接纳。这一次,他献计给夫差,劫持了漪罗,不料这一计导致了“孙武之死”。孙武死了,一了百了;孙武如果是诈死,这可是一个绝对难得的时机,他不想失之交臂,他想就此绝了后患。
夫差自有主意。他对孙武的所作所为早已十分恼怒,而且不耐烦,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孙武确是死了,死了干净;孙武如果是假死,这回就让他真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夫差说:“依太宰之见,那孙武的确是诈死欺君?”
伯嚭:“此乃恭请神龟所断。”
伍子胥:“大王,未见究竟,不可妄断!”说着,跪倒在地,说,“臣下得到的消息,确凿是孙武大病之后坠马而死的,请大王念孙武辅佐先王有功,恩准伍子胥前去奔丧!”
夫差:“倘若孙武还在——”
“臣便拿了孙武归案。”
伯嚭忙也跪倒:“大王,吴国与越国决战在即,伍大夫肩负重任,还是伯嚭走一趟罢。”
伍子胥压不住火了:“太宰肩上便无重任么?太宰信不过伍子胥么?”
伯嚭:“伍大夫又言重了。”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确曾举荐了孙武,也确曾与孙武一同辅佐过先王一十九年,倘若伍子胥因此而不值得信任的话,大王可千万要免了臣的带兵之权,千万不要让臣下率兵征伐越国,来日可治孙武与伍子胥同罪!”
一说到用兵之事,一说到伍子胥请求卸了兵权,就触到了夫差最敏感的神经。他立即张开两手:
“两位爱卿都起来,起来。你们乃是寡人左右一双臂膀。寡人对爱卿的信任,岂是语言可以描述的吗?不要说兵符交与爱卿,就是国家社稷也全托付给你们了啊!”
伯嚭起来了。
伍子胥还跪着:“请大王恩准伍子胥奔丧。”
“就依了你,速去速回。”
伯嚭叫了一声:“大王!”
夫差朝伯嚭拂了一下袖子,不准他再说。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还要请求大王放了漪罗和两个娃娃,叫他们去尽人妻人子之情啊!”
伍子胥得寸进尺!夫差心中恼怒,却尽量压着火气:“这又为何?”
伯嚭:“这便真要中了孙武之计了。”
的确,孙武的计谋被伯嚭一语道破,无论孙武是诈死还是真死,导致的直接结果都是要挟夫差放人。
伍子胥心里自然明白。
夫差沉吟着。
伍子胥:“大王,且不论孙武是否真是落马而死,即便孙武是诈死,大王,您也不能不放人。这是大王向天下人宣示您的仁德的好机会啊!区区一个妇人,区区两个娃娃,与大王仁德的名声相比,孰重,孰轻?大王要想会合天下诸侯,不可没有仁德的昭示!退一万步说,孙武若确是诡诈欺君,您拿他全家老小治罪,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倘若孙武已不在人世,扣留一个妇人两个娃娃何用?假如真的不让漪罗和两个孩子去奔丧,天下人难免不骂一句‘不仁’,请大王三思。”
伍子胥到底是伍子胥,或许是因为他看事情总是透彻,或许是因为他与孙武并肩戎马多年,太了解孙武了。他把“孙武之死”这一“心战”谋略剖白得一清二楚。太宰伯嚭一时竟也语塞,少停,想说什么,被夫差制止。夫差掂量着伍子胥一番话的分量。他当然知道,即使是贵为人君,也不能无所顾忌。这孙武正是借伍子胥之口逼他就范,把他挤到了墙角。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那句不愿意吐出的话:
“寡人实在是为伍大夫一番重义的言辞所动,伍大夫即刻可去吊丧。倘若孙武已死,也就罢了。如果他真是装神弄鬼,你必得将其拿来问罪。须知寡人与越王勾践决战在即,卿一定要速去速回,寡人只给你三天时间。”
伍子胥:“那漪罗……”
夫差不耐烦:“放,放。”
伯嚭:“伯嚭愿与伍大夫同去。”
夫差:“太宰就别掺和了。”
伍子胥忙谢恩,退下。
伯嚭还想争持,夫差气恼地道:“得了,看你干的这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