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尾人 二、有尾人多多

葡属东非首府莫桑比克,此时正值雨水最稠密的雨季。

连日的阴雨简直要让人生锈发霉,黑人身上长出了白发般的丝状霉菌。湿气弥漫在莫桑比克城中。这座岛屿连续数日不停地洒落着豆大的雨点。

意大利迈德纳大学动物学教授奥克罗迪正坐在房间里等人。房间位于座间的研究室中,为防止蚊蝇肆扰而四处封闭。他神情焦躁,大粒汗珠从他的络腮胡子上滴落,那模样就像一条因闷热而不停喘气的狗。

“座间君,卡科到底要给我看什么?他说准保让我大吃一惊,说完就下船了……”

“先不告诉您,您好好猜猜。”

“是俄卡皮鹿还是大猩猩?”

“哈哈哈。若是那般普通,我们也不会当宝贝了。”

座间卖着关子,对奥克罗迪微微一笑。他三十而立,身形不高却有着一张大脸,眼神温柔如水。从肤色便可知道,座间并非纯血的日本人,而是一个多种族混血儿。他的父亲是个在亚丁做生意的日本人,母亲则是黑白混血的意大利人。座间结束医专的学业之后,没有留在日本,而是远赴重洋来到莫桑比克,从事热带精神病研究。

具体地说,他研究的项目包括亨廷顿舞蹈症与马达加斯加男性特有的Koro症。座间得到当地一位大富豪阿马洛·迈德萨的援助,建立了一家从事医学研究兼顾医疗救助的研究所。在当地黑人的心目中,座间成为了神明,而他决定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这片土地。生于斯,死于斯,将那些苦难的黑人从愚昧的附体迷信中解救出来是他的生平夙愿。

座间常和卡科同赴莫桑比克内地考察,并有幸结识了奥克罗迪教授。这位教授刚在南非登陆便受到了座间的邀请。座间究竟要向教授展示何物?想必是一些能让教授也感到惊奇的东西。

话说到这儿,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黑白混血儿。他肤色浅黑,面相整洁精悍,肢体语言丰富,像野地里的羚羊般充满生气。

乔治亚·卡科——这个美籍猛男因捕获受保护动物并四处贩卖而广被业界所知,但他也因此触犯了法律变成了在逃人士。

卡科笑说“让您久等了”,右手按住大门,却没有跨进门槛。一转眼间,教授的视线顿被他手里牵着的那个“东西”给吸引住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完全出乎奥克罗迪的意料。那是一只世间少有的奇异生物。只见他一手提着单片眼镜,张着嘴,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有尾人!”教授喃喃说道。

那生物全身长着暗褐色的毛发,高四英尺左右,就像一个人类的儿童,但腰椎骨上却拖着条一英尺长的尾巴。从骨骼形状来看,那生物完全就是一个人类,但头盖骨内斜,仿佛被削去了一块,眉骨附近的上眼窝弓高耸,鼻子扁平,鼻孔很大,下颚骨异常发达,雄性特征十分明显。

先不说这些外形特点,有尾人身上传出的那股羊骚味可比黑人的体臭要浓烈数倍,让人无法忍受。怪味在闷热的房间内弥漫,奥克罗迪教授用手帕捂住鼻子,睁大双眼继续观察有尾人。

“嗯,性情十分温和啊,看来他已经和你们很熟了。”

“呵,您说得没错。”卡科吐着烟圈答道。

“那样看来,你们捉到他有一段时间了吧?”

“没有,七天前我刚把他带过来。其实多多落在我手里还不足两周。”

“多多……”

“是我取的名字,这位绅士就叫多多。”

“哦,呵呵。原来有尾人叫多多啊。”

奥克罗迪教授微笑道,他的眼中流露出一道迷惑的神色。野生物种,何况是高智能的类人兽类,用仅仅两周的时间就能和他如此亲密?

“对了,你是在哪儿捉到多多的?”

“你问是在哪儿捉到他的?”卡科若有所思,没有直接回答教授的问题,而是叙述起捕捉多多的经过。

“我们能捉到多多纯属巧合。我看了教授您发表的大猩猩定期躁郁论,便想到利用这个理论来捕捉成年大猩猩。”

奥克罗迪教授前年在学会中发表了一篇论文《大猩猩躁郁理论》,在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大猩猩会周期性地进入忧郁、恐惧状态,发作时极具攻击力,非常危险,当大猩猩的苦闷积累到一定程度而无处发泄时,它会通过舔舐一种名叫蹄兔香的液体来缓和情绪。它是“蹄兔”的尿液蒸发后残留的一种黏液。卡科用蹄兔香当诱饵,在树洞上布置了一个陷阱。

“我在陷阱旁苦等了四个昼夜,终于在第五天上午等到了它,但我面前是茂密的草丛,一时无法看清那东西的样貌。树丛附近传来了啪嚓啪嚓的折枝声,无疑,那东西正在向陷阱靠近。没过多久,随着一声巨响,陷阱前腾起一团烟雾。成功了!一只活的大猩猩可值十万美元呢!我和土人帮手跳出草丛,谁知……那只本该掉入陷阱的大猩猩一见我们靠近,连滚带爬地跑了。”

“呵呵,掉进陷阱的不是大猩猩,而是多多吧?”

“您猜对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下巴都快掉了。”

“我想也是。你这个‘动物爱好者’肯定非常震惊。一开始它没有抵抗吗?”

“没有,它身上长了颗很严重的莓果痘。当时也不知怎的,我突然起了恻隐之心,立即拿出水银软膏给它擦。那颗莓果痘不疼了,它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拼命地用身体去蹭树干,或者用脏兮兮的泥爪去搔,变得十分听话。”

“多多一直盯着我的手,似乎很想要我手里那个装水银软膏的罐子。我想干脆把它带回去吧,就用那个罐子做饵,让多多服服帖帖地跟我来到了最近的部落。”

“原来如此,不愧是丛林通,才会想出这么个点子。”

奥克罗迪教授不禁钦佩起卡科。

“后来,多多经过座间医生的治疗,身上的莓果痘完全好了。还多亏了这个活宝,我和座间医生得以跟这间研究所的出资者迈德萨先生的女儿诺尔拉小姐相识,并且成了朋友。”

话说到这里,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有张俏脸正向室内探视。俏脸的主人自然就是卡科谈及的诺尔拉小姐。这姑娘全身上下干净得就像一块洁白而又整洁的床单。她是座间的未婚妻,两人对人道事业拥有同样的热情。

“教授,请问您觉得多多是怎样的生物?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诺尔拉小姐那明亮的嗓音让奥克罗迪教授感到十分悦耳。教授立马发表了自己观察后的想法。

首先,他指着多多的尾巴,称其为腰椎骨畸形,也就是所谓的“软尾体”。接着,教授又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多多身上覆盖的绒毛,他认为这种特殊的排列类似黑猩猩。而且多多后脑部分扁平,这和“黑猩猩秃头”(一种类人猿生理现象)十分接近,耳形也跟黑猩猩相似,还有它的眉毛,上眼窝弓高耸,这也是黑猩猩的特有表征。最后,教授发表了结论——多多是人类与黑猩猩的杂交种。

说到这里,教授突然改口,把手放在多多的头上,说道:“但是,这种‘小头’骨形证明它的头骨不发达,脑容量较小。也就是说,它的智商十分低下,与原人相近。”

原人?众人觉得十分诧异。诺尔拉小姐首先提问道:“您说多多是原人?但原人不是几百万年前就死绝了吗?”

“这都是假设。但我可以肯定,现有的人种资料中绝对没有如此低等的头骨。”

活生生的原人啊,拥有血肉之躯的原始人!这肯定是个会让自然学界为之沸腾的大发现。

但紧接着,问题又来了。多多从何而来?如果它真的是原人,经过数百万年的时间,它的体型为何没有进化?

但多多若是人兽杂交生下的杂交儿,那它为何会在丛林中徘徊呢?是被父母遗弃了,还是被族群赶走了?抑或是从幼时开始就一直在这野兽横行的密林中孤独生活?嗯……这种可能性很低。而且,眼下多多已离开丛林,但从它的样子来看,它并不思念故乡。

多多看样子不太想家。换成一般的野生动物,刚被捕获时会因离开固有栖息地而伤心得无法进食。但多多没有这种现象,它还真是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奥克罗迪教授向卡科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是在哪里捉到多多的。”

“是在东经二十八度、北纬四度附近。苏丹境内的英国殖民地与刚果境内比利时的殖民地交界处……从类人猿栖息地带向东北方走几百公里,离‘恶魔尿池’那个鬼地方还有三十英里的某个地方。”

“恶魔尿池”!听到这个地名,在座者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大雨砸落屋檐的轰鸣声回响在众人耳边。

“天哪,竟然是在‘恶魔尿池’附近。”

奥克罗迪教授一听说是这地方,话语里便多了种绝望的口吻。多多与“恶魔尿池”这对组合,对科研者来说,已经超越了他们能涉猎的地域了。

多多这一大发现让教授决定立即归国。他慌慌忙忙地看了一眼屋内的时钟,就离开了研究所。座间与卡科两人一脸疲态,茫然地眺望着屋外的街道。

外形就像糖果一样的清真寺屋檐与停泊在港口的小船都倒映在镜子般的海面上,随着飘零的雨水轻轻摇晃。法国马达加斯加航空的邮政专机正穿过雨雾,低掠过两人头顶。

座间发觉有异,倏地挺起身子,向卡科说道:“你看,你看……”

“看什么?那不是飞机吗?怎么了?”

“我是说你看多多。多多见到飞机,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流露出很高兴的眼神,还为此出声。但‘恶魔尿池’附近没有航线,大英帝国航空公司和法国的非洲航空都与‘恶魔尿池’相隔半度以上距离。真奇怪,一个原人竟然不怕飞机,比它更凶猛的野兽在听到有飞机飞过时都要吓得四处逃窜呢。”

“肯定有探险队坐飞机去过‘恶魔尿池’,而且不止一次,起码五六次,所以多多对飞机熟悉了,才不会害怕。”

这么多年,一直过着原始生活的多多竟然对飞机不感到陌生。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奥克罗迪教授曾有过怀疑,难道多多是人造生物?但这一假设细想下去,就会发觉一个可怕的秘密隐藏在多多体内,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天色黯淡,烟雨朦胧的对岸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E. D. S航线上的巴比迪亚号正在莫桑比克靠岸。汽轮上搭载着一个青年,他身上也背负着前往“恶魔尿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