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节
辽政府派来的三名接伴官儿,都是办理外交事务的老手,不止一次地担任过出使或接伴的任务。他们娴熟礼节,善于语言应对,酬酢周旋,都有一套功夫。就中只有萧夔比较粗鲁些,把他搭配进来,萧皇后是经过一番深思的。但他在一定的气候中,也能见风使舵,克制自己。如果在承平时节,他们几个人一定可以胜任愉快地完成任务,并且肯定还可以捞进一点小便宜。古代的所谓外交,无非是在不影响两个朝代的基本关系的情况下,为本朝争取得一点面子和一些实利。可是如今时势已非,朝廷的根本大计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外交政策更是举棋不定,因此问题就不在于他们几个人的能干不能干了。
他们在出发去新城前,确曾向萧皇后请训,聆教对待宋使的方针政策。萧皇后给他们的指示是十分抽象的“刚柔得中,趁势邀利”八个字。这好像是否要接待宋使的问题一样,也是经过一番廷议、经过激烈的争论后才得出的结论。但是强硬可以强硬到什么程度?退让可以退让到哪一条最后防线?趁怎样的势?邀怎样的利?这些谁都无法明确回答,连萧皇后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三个名为接伴,实际上就是谈判代表,既然心中无数,也只好做到哪里就算到哪里了。
各种幻想都是存在的,只要能够使他们这个小朝廷得以存在,延续下去,就是最大的利,可是没有一种幻想经得起事实的考验。两个朝廷既已动兵,凭他们三个接伴官儿加起来还不足一尺的不烂之舌,就能说服宋使,使宋朝自动退兵、各保疆域,互不侵犯吗?或者能够说服宋朝放弃用兵之议,辽、宋两朝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金朝吗?这不但他们几个人没有这样大的本领,就是以谕降使(一个十分难听的名义)的名义来到燕京的宋使,也无法答应这个。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利”可“邀”?
耶律大石派遣他的副手、前线副统领、牛拦军部统萧遏鲁到朝廷来提出一个激烈的建议:把宋使扣押起来,明示拒绝谈判之意,鼓励士气,决死一战,以便死中求活。不然就虚与委蛇,松懈宋人的斗志,然后突然出兵袭击,以收一战之功。这个建议在朝廷大臣的心目中是太危险了,不仅打败宋军毫无把握,即使侥幸得利,背后的女真人正在虎视眈眈。他们一点有限的兵力,怎当得前虎后狼,两面夹攻?不但朝廷的大臣们,萧皇后自己显然也没有勇气接受这样一个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建议。
朝廷里还有一个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左企弓、西京留守虞仲文等文员组成的极端派,他们主张索性杀死宋使,直接派人去向正在云中附近集中的金军(完颜阿骨打本人据传也在军中)谈判投降。他们的理由是,如果投降了宋朝,将来宋朝被金朝打败了,他们难免又要再一次投降金朝。与其一降再降,何如一次投降的直截省事?这派人都是汉儿南面官,他们的确都像赵杰推论那样愿意再嫁女真贵族做小老婆。可是当着本夫的面,就提再嫁的话,未免使契丹人听来感到十分刺耳。何况要投降,女真人也未必肯接受。耶律淳本人就反对这项主张,大部分奚、契丹贵族也认为这是不能考虑的,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而不是唯一活路的话。
萧皇后在政治上是现实主义者,根据比较现实的考虑,是有条件地归附宋朝,就是仅仅在名义上而不是在实际上的投降,就是投降以后作为宋朝的一个“附庸”,仍旧统治着这片土地,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她认为手里仍然据有十万大兵,这是她可以与宋使讨价还价的本钱。她的真正目的是想缓和辽、宋之间的矛盾,把宋朝推上直接与金朝对立的第一线,将来的事走着瞧。
萧皇后这个想法曾暗示过她哥哥、拥有军事统帅权的四军大王萧干和汉儿官僚中有着举足轻重之势的首相李处温,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政局稳定的时候,下面的眼睛都望着上面,上面一句话说了算数,政局阢陧的时候,上面要多看看下面,下面的意见也就多起来了。现在萧皇后眼望着他们两个,他们都没有明白表态。萧皇后深知她的哥哥在政见上很大程度受到他部属耶律大石的影响,要说服哥哥,首先就要说服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顽固的抗战派,要说服他降宋是根本不可能的。李处温则处在一个微妙的地位上,萧皇后的决策虽然对他有利,而他因种种顾虑,未便明白表态。
既然这文武两个大员尚未对她的建议作出积极明显的反应,现实主义的萧皇后也只好暂缓提出自己的主张,看看风头再说。
辽政府出了难题给三个接伴官员做。他们接到的指示是不明确的、模棱两可的。他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揣摩皇后和大臣们的心思,相机行事。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必须迅速探听出宋使此来的真实意图——真像表面上所说的“谕降”那样严峻呢,或者还有什么空子可钻,外快可捞?必须摸到宋使的底。才能作出相应的对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天下午,他们就跑到马扩落脚馆宿的净垢寺来作第一次的正式拜会。
经过一番外交上的寒喧后,接伴正使姚璠就动问道:
“贵使在戎务倥偬中,忽然驾惠敝处,不知有何教谕?”
“马某受命前来劝谕贵朝君臣降附我朝,携带得童宣抚使的亲笔谕降书一件,受嘱要面递给国王殿下,就请殿帅把此意转达国王。”
降附这个字眼显然十分严厉,即使加上劝谕,也不见得缓和一点。再则,耶律淳已被辽廷大臣拥立为皇帝,马扩站在宋朝使节的立场上,只承认他在天祚帝时受封的秦、晋国王,而不承认他是皇帝。国王殿下这个称呼也引起接伴人员的愤慨。
“马宣赞这话说得有欠斟酌了。”萧夔第一个沉不住气,当时就悻悻作色道,“南朝号称礼义之邦,与敝邦兄弟相称,交好已逾百年。今贵朝乘人之危,辄先渝盟用兵。宣赞又以非礼之言相加。请同贵朝师出是否有名?这‘谕降’的话,在道义上可说得过去?”
“萧枢旨要讲道义,责问敞朝是否师出有名?”马扩听了萧夔的发作,不动声色,反过来问,“俺马某也有一句话请教。”
“岂敢!请问。”萧夔摆出一副天坍下来也顶得住的架势,大模大样地说。
“请问,”马扩用手指指房间,“俺在此耽搁休憩、与众位坐地说话的净垢寺,归谁家管领?”
“这还待问?”萧夔哈哈答道,“这个净垢寺不归我家燕京析津府管领,难道归你家开封府管领不成!”
“请问,”马扩又停顿了一下,“这燕京析津府又归谁家管领?”
“宣赞同得蹊跷,燕京析津府乃我大辽之首府。”萧夔有点急躁起来,“不归我大辽管领,又归谁管领?”
“好了!”马扩指着窗外一块有贔屃负着的隆碑说,“萧枢旨且请读读这块碑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是什么?”
萧夔不识得马扩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一阵狐疑,瞥眼看看窗外的这块隆碑,又看看姚璠与张瑴两个有些坐立不安。忽然打定主意,满不在乎地呵呵大笑起来。
“马宣赞休得欺俺老迈,俺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精神矍铄,老眼无花。这斗大的‘净垢禅寺’四个字,还看不清楚?”
“这四个大字萧枢旨看清楚了,”马扩在一旁鼓励道,“旁边的款识,字形较小,萧枢旨可还看得清楚?”
“这个南使莫非要考较考较俺这个大老粗的学问?”萧夔暗自想道。原来古代两个朝廷遣使往来,彼此都要引经据典,谈古说今,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就要带回本朝去当作话柄。出身奚贵族的萧夔谈不到什么高深的学问,但他颇识得几个汉字,这是很值得卖弄的。这时他把头颈伸出窗外,完全不理睬张瑴在一旁递给他的眼色,大声地逐字读出碑上的款识:“大唐景云元年幽州都督薛某奉敕重建。”他还用手指点了字数说,“这十五个字都很清楚?可惜中间泐了一个字,笔迹模糊,看不清楚。”实际是他吃不准这中间一个字的读音,防止被南使笑话,故意弄了一个玄虚。
“薛字下面的讷字,马某倒看得很清楚,萧枢旨的目力多少打点折扣了。”马扩顺便刺了一下,然后问,“这‘奉敕重建’四个字没有看错?”
“没错,是这四个字。”
“够了!”马扩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萧枢旨虽然精神矍铄,老眼无花,头脑却不顶事了。请问,你说这燕京析津府是你家管领的,这大唐的幽州都督薛讷岂是你家之人?他怎得在你家土地上奉了睿宗皇帝之敕建造这所净垢寺?”
一句话把萧夔问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一句:
“这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话了,如今休提……休提!”
“老话又怎可不提?这正是俺两家使节要谈论的正题。今天俺就要说些老话与众位听,”马扩又逼紧一句道,“俺知道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契丹帅窟哥,还有你家奚族的老祖宗可度者率所部内属。那天可汗唐太宗以契丹部为松漠府,奚部为饶乐府。窟哥、可度者都赐姓为李,封为都督。当时你两家都在漠外营州之地,为唐朝东北的屏藩。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又怎能归你家管领?”
这时用得着读书人来替萧夔解围了,张瑴伶俐地插进来说,“这薛讷,不是在开元二年为我家契丹所败,当时嗤为薛婆的那个节度使?”
张瑴这一问正中马扩下怀,他抓住这个题目趁势说下去:
“张郎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开元二年契丹以诡计幸败薛讷后两年,契丹大酋李失活,奚酋李大酺度德量力,不敢与大唐为敌,即亲帅所部,再度来归。唐朝待他们不薄,封李失活为松漠郡王,李大酺为饶乐郡王,二人都兼都督。他们果然矢忠竭诚,为唐朝捍御边患,建立功勋。后来有大名的李光弼,即是契丹的子孙。想当时,奚契丹人民和大唐边民和睦相处,兵戈稍戢,贸易互通,彼此均深蒙其庥。两家人民,血胤虽异,情逾骨肉。追溯原因,李失活、李大酺固然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薛讷在边数十年,前后招徕辑抚之功居多。这等人正该两家人民馨香尸祝,怎可以一战的胜负论英雄?”
“燕十六州在唐朝盛时,固属你家所有,”张瑴无法否认这铁定的事实,只好撇开一句,继续争论道,“但到五代时,已由后晋高祖石敬瑭赠予我家太宗皇帝,盟誓如山,岂容翻悔?如今历年已逾二百,人心早已向化。历来与贵朝立盟订好,贵朝君臣都不曾理论此事。今番宣赞蓦地提起这宗老话,莫不是要翻两百年前的旧案,沮坏贵我两朝的交好?”
“好一个‘沮坏贵我两朝突好’!”身为汉儿的张瑴为奚、契丹贵族帮腔,特别引起马扩的愤慨。他冷笑一声道:“张郎中,你的祖祖辈辈也须是我汉家的子民,你颠倒认契丹为君父,口口声声‘贵朝我朝’,贵契丹人之所贵,我契丹人之所我。真可谓数典忘祖,认敌为我。你自己纵不以为耻,俺马某却为你汗颜不止哩!”
马扩把张瑴骂了个淋漓尽致,不待他开口申辩,又抢在前面说,“再说那石敬瑭算得什么?他本是沙陀族一名小酋枭捩鸡之子。为了要抢做儿皇帝,不惜把燕云十六州之地赂割给契丹。却不知土地者,乃我家人民之土地,岂容得他们二人擅自割送授受!这笔腌臜帐,今天正应该算算清楚。”
“这段公案确是两百年前的旧帐,”姚璠一听马扩说得激越,恐怕说僵了话不好收篷,急忙出来转圜道,“如今两家以睦邻为重,且谈当前之事,休去提那旧话。”
“姚太尉说得好轻松,你我之间尽可不提,只是千百万老百姓,两百年来受尽苦难,旧创未复,新创又加,血泪斑斑,记忆永新,他们又怎能忘记旧恨?这民族之恨,邦家之耻,正是涉及贵我两朝的根本大事。只要前帐未清,休说二百年,再过二百年,也要讲个明白,算个清楚。张郎中,你刚才不是说‘人心久已向化’,”马扩越说越气愤,禁不住掉过身子来,点着张瑴的鼻子尖问,“俺马某倒要请教,你张郎中说的人是哪些人?你说的化是什么化?如说的是汉人中那些贪图富贵,认敌为父的败类,自然要作别论。如说千百万老百姓,这却是天大的污蔑,欺人自欺之谈。就俺这番北来,亲眼目睹的来说,多少父老们携儿挈孙,不怕跑几十百里路,涌到行馆来问长问短,为的是要看看本朝的衣冠威仪,听听王师的消息。有的父老一见俺就失声痛哭起来。此来燕京,轺车所经,即在深夜之中,也有人攀辕欢呼。你张郎中身在车中,不聋不盲,想来也是看到听到的。再则南归的遗民,川流不息,如水归海。进山的义军,风起云涌,势如雷霆。压卵之势已成,崩溃之形可见。张郎中你倒说说人心向的究竟是哪一家的化?”
马扩言词犀利,咄咄逼人,把三个接伴人员逼得风旋云紧,无可转身。他们柔既不甘,刚又不敢,只好拿出外交家的看家本领,转移目标,讨论起具体问题。
“前话已说过,总是前人做下的事,后人要为他填补窟窿。”姚璠见风使舵地说了句囫囵语。接着就动问起:“宣赞此来不易,今已来到燕京,打算哪天去谒见国主皇后?”
接伴人员的话,一会儿硬,一会儿软,马扩从中窥知了他们举棋不定的心情。但是马扩也有自己的打算。原来他离开新城前,已打发赵杰、沙俊两人携带着赵良嗣的亲笔信,径往燕京城去找李处温父子,希望能搭上关系,力促萧皇后归降。马扩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估计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联系上,自己也希望观望两天再说。
“哪一天去晋谒殿下要听贵朝安排,”马扩装得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听说殿下日来贵体违和,总得待他有七八分痊愈了,才有精神说话,俺倒不急在这一、二天内就去见他。”
“如此甚好,”姚璠受到的训令,也是要他延宕陛见的日期,落得顺水推舟地说,“待得国主万安了,再请示皇后,定夺接见之期。闻说宣赞携来童宣抚与敝邦君臣的书函,何不就让俺等带去呈与朝廷过目?俺等接待官员也得先睹为快。”
“原信俺在晋谒时要当面宣读与国王、王妃听明,亲手递交。此刻未便与太尉带去。”马扩干脆地拒绝了,心里不免暗暗发笑道,“这封信,不论你们哪一个先睹了,心里。都不会很‘快’的,何必急着要看?”接着他又说:“俺这里录有副本,诸公真想先睹为快的,就请把副本带去,与李门下、左中书等一起过目。”
“最好,最好!”他们接过副本。也算办成了一桩任务,一齐兴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