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四节

辽政府果然是睦邻敦好的。萧皇后从寝宫中被接伴官员请出来,聆了面奏后,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应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均至北极庙致祭展敬。”把参加祭礼的范围扩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员,这种显然讨好的做法,大大超过升平时节两朝交际应酬礼貌上应有的水平。

行礼前一天,马扩带着随从到北极庙现场去视察一番,果然看见接伴使副指挥大群僧俗人众,在那里布置陈设。就中萧夔最为卖力,他满头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亲自把绢帛结成的素球挂上殿檐。他们包揽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费一点心。

马扩谢了众人,自己也忙起来,收拾了几个房间,当夜就与随从人员在庙里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随从人员分别委派了职务,两名书办吃过墨汁,识得字,就请他们充当临时的典客与赞礼,其余人员也都分派了任务,各就各位,各守其职。把一座行礼的大殿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准备明天在这里与辽廷大员进行一次主力接触战。

第二天早晨,辽政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莅止,素车白马,极一时之盛,把周围几条街都挤得满满的。马扩虽然要和许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处温身上。宰相有宰相的派头儿,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马扩在许多同时莅临的大员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李处温,犹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眼就认出敌方大将一样,不会有错。他和李处温两个经接伴人员正式介绍厮见了,李处温趋前一步,恭敬地致词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贵朝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皇后本当躬临致哀,怎奈国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汤药,不得抽身前来,特派下官代为陪祭。草草不恭之处,尚乞责大使谅鉴!”

说完了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就携起马扩的手,拿出一种既像讨好、又像对待晚辈,在亲昵之中不失其长辈身分的自尊态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闻宣赞大名,今日得亲睹丰采,大慰生平之愿。”

这两段话都是客套,他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马扩要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探索出他有没有和赵杰、沙真联系上了,找不到确切的根据。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

“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对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躅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设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的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閤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

“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

但这是他享受生活宁静的最后片刻了,马扩抓住机会,闪电般地发问道:

“令表侄马植寄语门下,十年前他与门下父子在此神龛前沥酒设盟,誓同生死,富贵毋忘。门下可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地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闭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

“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作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

“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们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

“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

“俺好歹……”李处温有点紧张地回答。这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脑后,这一句没有能够说完的话就消失在铿锵的环佩声和袅袅的炉烟中间。虽然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谕降的前途变得乐观起来,但是赵杰、沙真两人仍然杳无音信,他们的处境令人担忧。马扩在净垢寺行馆的宽大的客舍中,清晰地听到因为有国宾居住从而显得特别有精神的僧侣们为大宋慈圣陈太后荐福做晚课的钟声、钹声、诵念佛经声。晚课完毕后,他又清晰地听到报更的柝声。初更、二更报过去了,然后报了三更。在万籁俱寂之中,又听到一声好像拖着一条尾巴的寺钟声,在凝寂的空气中飘宕着。又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窗外有一阵不寻常的撒沙子的声音。马扩马上从榻上跳起来,往窗畔走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就听到窗外低低的呼唤。

“好了,”他高兴地想道,“赵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来了。”

他打开窗子,他们两个猕猴一样轻捷地跳进来。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盖不住闪耀在他们眼睛里的兴奋的光芒,根据这个就可以推知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教宣赞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赵杰低声向他汇报,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刚才李处温回家说,宫中开了御前会议,多亏他力持归降南朝之议,说服了萧皇后与诸大臣,最后才定下局来:明天早晨萧皇后要找宣赞去面议称藩归顺之事。少不得还有些讨价还价之处。他叫俺们趁天亮前通知宣赞,让宣赞心里有个底子,明天谈起来就不怕她不就范。”

这个结果是他白天在北极庙与李处温谈判后就预料到的。他急于要知道他两个在这几天中干了些什么。他为他们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斗争中,他像赵杰一样,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赵杰理解马扩的心情,随之便叙述他两人这几天的经历。他们来到燕京后,打听得李奭连日在宫中宿卫,无法与他见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从宫中下值回来,他们好容易找到机会。不肯错过,就在路上唤住李奭,出示赵良嗣的书信。李奭一着信封,就约退从人,与他们说起话来。

他们单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来意。

李奭读了信,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后来来个缓兵之计说:“二位来意已知。俺此刻正忙着,刚出得宫来一转,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个客栈宿了,俟俺与家父从长计较后,再来通知可好?”

“此事万分急迫,只争在俄顷之间,怎容从长计较?”赵杰催逼他道,“俺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两个今夜便随同公子进宫去密谈如何?”

“宫禁之地,警卫森严,”李奭吃惊道,“如何容得二位混进去?”

“这事攸关公子一门吉凶。祸患之来,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岂不辜负了赵龙图对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进宫去,凭公子一句话,有何为难之处?”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两套禁卫军的号衣回来,让他们混进宫门,选个僻静处谈论起来。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样,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贪恋目前的富贵,一时还不肯下决心。赵杰摊出了手里的牌,把赵忠、张宝两个被耶律大石捕杀之事相告,还危言耸听地说,赵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里,祸生不测,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这一着,他横下了心,明确表态,明天一定与父亲商定办法,弃暗投明。

“兄弟们忒大胆,要说话哪里不好说,偏要混到宫禁中去。”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杰说,“放过了他,又待何时再找得到他?休说宫中森严之地,谈论起来,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静静,无人干扰,比哪里都强!李奭跟俺两个谈了半夜,看看不得机会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里。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厮的寝宫近在咫尺,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南柯梦。”

“俺做了皇帝紧邻,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说,“朦胧之间,一觉醒来,只见赵大哥睁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说什么,不想俺一个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与赵大哥说了话不曾?”

“话倒说的,不是与俺说话,却是自己说梦话,说什么擒贼擒王,俺真怕你说得高兴,惊动了人,坏了大事。”

“兄弟们何时见到李处温?他说了些什么?”

“到了午间,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带出宫禁,回到相府。正值李处温已从北极庙回家,正派人去找儿子。俺四人在一间密室里谈开了。李处温说他已与宣赞见过面,准定照宣赞吩咐的去做。还说了许多好听话,说什么俺李某人身在北阙,心向南朝,何缘得以邂逅宣赞,岂可坐失良机?倒是他儿子说得老实。他劝老子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动他的手,他必先动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夺取这场富贵,事贵神速,千万不要落在他后面。

“黄昏时分,李处温奉诏匆匆进宫,直到深夜才回来,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会,开得剑拔弩张,萧遏鲁、左企弓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里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说服皇后定下大策。他还再三说,宣赞成就得这段大功,千万不可忘记他父子舍生忘死、效顺南朝的大功。”

“他们忙来忙去,就为了这一条。俺岂有不知之理?”

“赵龙图要不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怎敢行这条计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稳的。”

“给他一点好处,连亲生的爷娘也肯出卖于人,何况只卖得皇帝、皇后各一口,这还有什么舍不得?”马扩忽然把他早间得到的李处温的印象与王黼的印象联系在一块,进而把辽的文武大员们的印象和朝廷权贵们的印象也联系在一块了。他深有感慨地叹口气说,“偏偏就是这些人居高位,享厚禄,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朝廷的命脉。一旦天下有事,难道只有李处温一个人才会干出这等勾当来?”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把这种丑恶的思想从头脑中挤出去,“俺说到哪里去了?大哥听俺说得可笑,倒真个成为忧天之烦的杞人了。”

“俺不是与宣赞说过,”赵杰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说道,“这就是豪族巨姓、权贵大官们干的勾当。他们的本钱越大,出卖的东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汉儿,到头来都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