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3年

“我预见我的葬礼竞技会上将有极大的争斗。”

——据说是亚历山大大帝临终时的话

自从薛西斯以亵辱神明来惩治巴比伦的叛变,贝尔-马尔杜克的庙塔就陷于颓垣败瓦,迄今一百五十年。沥青和烧砖屡屡滑坡,坍塌了层层台基的边缘;鹳鸟在破败的极顶筑了巢,从前那是金碧辉煌的神寝,他的圣妾躺于他的金床。然而这些只损及其表;庙塔的庞然主体是断难毁坏的。马尔杜克门周边的内城城墙高三百尺,但嵯峨的庙塔依然超拔其上。

附近是神的享殿,这里被薛西斯的兵卒损毁过半。残缺的屋顶填塞着稻草,用粗削的木柱撑持。殿宇内侧,柱子和釉层剥落的灿烂法器相衬,仍有一种森然可敬的氛围,弥漫着熏香和燔祭的气味。一个斑岩祭坛上,向天的烟囱下方,铜篮里燃烧着圣火。火焰低沉,燃料盒是空的。削了发的辅祭把目光从它移到祭司脸上。他虽然心不在焉,还是看到了。

“添燃料啊。你想怎样?偷懒到让国王死了你就称心了?快去!你一定是你娘呼呼大睡时怀上的种。”

辅祭草草躬了个身;这神庙规矩不严。

祭司对着他的后背说道:“现在还不会。也许今天都不会。他像山狮一样顽健,命硬。”

两个高大的身影落在庙堂开敞的一侧。进来的祭司们戴着迦勒底人高耸的法冠。他们做着仪式性的手势走近祭坛,鞠躬时手掩着嘴。

马尔杜克的祭司道:“还没有?”

“没有,”为首的迦勒底人说,“但也快了。他口不能言,呼吸都艰难。但是当他家乡的士兵们在门外扰攘,要求见他的时候,他让他们全都进来了。不是将官;他们已经在里面了,是扛长矛的、普通的步卒。他们半个上午从他的寝宫逐一走过,而他用示意跟他们全都打了招呼。这就耗尽了他,现在他昏迷不醒。”

祭坛后面打开一扇门,进来两位马尔杜克的祭司。霎时能瞥见一个富丽的内室;刺绣的挂毯,熠熠的金光。一股炖肉香,门关上就渐渐散了。

迦勒底人由此想起早前的一桩丑闻,互递眼色。一个说道:“我们极力劝谏他不要进城。但他已经听说神庙尚未修复,于是觉得我们是惧怕他。”

一个马尔杜克的祭司生硬地说:“今年不适宜大的营造。尼布甲尼撒在一个凶年大兴土木,结果外邦奴隶们起了民族纷争,把彼此推下高台。至于西坎达,倘不是他拂逆神意,就会幸运如昔地安坐在苏萨。”

一个迦勒底人说道:“以我看来他相当敬重那位神祇,虽然他称之为赫拉克勒斯。”他向那半成废墟的建筑回头,目光锐利,似乎这话已在不言之中:“国王供给你们重建的黄金去哪儿了,吃干喝尽了吗?”

一时有敌对的沉默。为首的马尔杜克祭司庄重而亲善地说:“你们给他的当然是一则真确的预言。自那以后,你们有没有卜测天象呢?”

高耸的法冠缓缓地俯向彼此,意见一致。那年纪最大的、深色脸与紫色袍映衬出银色胡须的迦勒底人,向马尔杜克祭司示意,招他去到神庙失修的一侧。“这是关于巴比伦的预兆。”他把镶黄金星子的法杖一扫,扫过倾圮的墙壁、破败的屋顶、欹斜的木柱、带火痕的地砖。“这样过上一些年头,然后……巴比伦就完了。”

他走向门口,站着谛听;但夜间的音响没有改变。“根据天象,是从国王驾崩开始的。”

祭司想到八年前,那个前来祭献财宝和阿拉伯熏香的、光彩照人的青年,也想到今年那带着沧桑和战痕回来的男子,金中带红的头发被太阳晒淡,间杂着白发;但深邃的眼睛依然炯炯,依然不时流露那个广受爱戴的青年轻松自在的、恍若本能的魅力,生气时依然恐怖。熏香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多时,宝库里的黄金更是长久不竭;即使经过耽于享受者之手,库房内仍有一半金子。但对于贝尔-马尔杜克的祭司已经逸乐不再。那黄金现在只暗示着火焰和血。他心下黯然,像那缺少燃料的祭坛之火。

“我们会看到吗?将来会出现又一个薛西斯?”

迦勒底人摇头。“是渐入穷途,不是杀戮。将有另一个城市兴起,我们的城会衰落。这是在国王的星象之下。”

“什么?这么说,他到底还能活下来?”

“我告诉您了,他已经濒死。但他的星象行于星座之间,延亘多年,长于我们所能预计。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停止。”

“所以——?唉,他在生时不伤害我们。或许死后也会放过我们。”

那占星师对自己皱眉,像一个寻思如何向孩子解譬的成年人。“您记得去年,那场从天而降的火?我们得知它坠落何处,去了那里,一星期的路程。它照亮了那座城,比满月都明亮。但在它落下之处,我们发现它迸裂为红热的炭块,烧焦了方圆左近的大地。一个农人供了一块在家里,因为那天他妻子生了双胞男孩。但一个邻居觊觎它的法力,偷了它;打了起来,两人都死了。另一块落在一个哑孩子的脚边,他又能言语了。第三块燃起一把火,毁了一个森林。但是当地的祭司取了最大的一块,掺到火的祭坛里,因为它在天空时曾经洪光朗照。而这一切都来自一颗星。那也是同一个道理。”

祭司俯首。一阵香风从圣域的厨房飘到他鼻子里。与其炖过了头,不如邀请这些迦勒底人共享。不管星象如何,美食总是美食。

那老迦勒底人望着阴影出神,说道:“在我们站立之处,豹子会养大她的幼崽们。”

祭司礼貌地停了一时。王宫那边没有声息。运气好的话,他们能在哭丧传来前吃上东西。

尼布甲尼撒的宫殿墙厚四尺,墙面贴着涂釉的蓝色砖,取其清凉;但仲夏的炎热无孔不入。欧迈尼斯手腕淌下汗来,漫漶了他的莎草纸上的墨。他正在誊抄的写板上的蜡潮湿有光;他把它重新浸入他助手留下的冷水盆里,与别的稿件一起,以使其表面凝固。本地文书使用湿陶土,但那样干硬得快,来不及修订。他第三次走到门口,想找个奴隶来拉吊扇的绳子。又一次,那些低抑依稀的嘈切——轻轻的跫声、轻轻的人语或鬼祟或震动或哀伤——驱使他从拉上的门帘后面回到兴味索然的工作上。把手一拍、叫人、喊一道命令,全都不可想象。

他没有找他的文书,那人絮叨;但本来有个奴隶默默摇曳吊扇是挺好的。他扫视钉在他书写台上的未完工的纸卷。二十年来他亲手书写的,无一不是机密信札;此刻他为什么要写这封除非有奇迹,否则永远不会发出的信?诚然有过许多奇迹;但,这次决不会有。好歹这是件事,能把未知的将来摒之于外。重新坐下后,他取回蜡板,架设好,用文书留下的毛巾揩干了手,拾起铁笔。

而尼阿卡斯率领的舰队将在河口集结,我会在那里检阅之,同时佩尔狄卡斯引兵南下巴比伦;祭祀会在那里献与合宜的各神。其后我会亲率陆军,向西进发。第一阶段……

他五岁的时候,还没学写字,来过国王办公的房间找我。“那是啥呀,欧迈尼斯?”“一封信。”“你写得很大的第一个词是啥?”“你父亲的名字。腓力,马其顿人民之王。诶,我在忙碌,自己玩去。”“给我写我的名字吧。求你啦,好欧迈尼斯,求你啦。”我在一份作废的快报后面写了,给了他。次日他学会了,在一块致色雷斯的凯索布勒普提斯的国书蜡板上,刻满自己的名字。我拿尺子打了他的手心……

由于炎热,他开着那巨大的门。一种急促的阔步,像别的响动般尽量放轻,越来越近。托勒密把帘子推到一边,又在身后拉上。他布满战痕的嶙峋面孔有疲惫的皱纹;他彻夜未眠,又没有临战的激奋。年纪四十有三,看上去不止。欧迈尼斯等着,不说话。

“他把印戒给了佩尔狄卡斯。”托勒密说。

有片时的停顿。欧迈尼斯警觉的希腊人的脸——没有学究气,他久经戎行——搜寻那不动声色的马其顿人的脸。“什么用意?作为代理人?还是作为摄政?”

“既然他口不能言,”托勒密干涩地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他自认大限已到,”欧迈尼斯分析,“可推断是第二种。不然……”

“都一样了,现在。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他已神志昏迷了。”

“这也难讲。听说有些人大家都以为死了,过后说他们听到了一切。”

托勒密按捺住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这些饶舌的希腊人。抑或是他有所畏忌?“我来,是因为你我都认识了他一辈子。你不想过去那边吗?”

“马其顿人希望我在那边吗?”一时间,欧迈尼斯的嘴扭了一扭,含着宿怨。

“嗐,何必。人人都信任你。我们很快要劳烦你了。”

枢密官开始缓缓收拾他的书桌。他拭着铁笔,一边说道:“所以,最后也始终没提继嗣的事?”

“佩尔狄卡斯问他了,趁他还能细声说话时。他只说:‘给最强者。Hoti to kratisto.’”

欧迈尼斯心想,都说临终的人能预知未来。他打了个寒战。

“反正,”托勒密补充道,“这是佩尔狄卡斯告诉我们的。他俯身倾听。没有别人听见。”

欧迈尼斯放下铁笔,猛然抬头。“莫非是‘克拉特鲁斯’(Krateros)?你说他细声说话,他接不上气。”他们面面相觑。克拉特鲁斯,亚历山大的将佐中地位最高者,此时正远赴马其顿,接任安提帕特罗斯的摄政之职。“要是他在那房间里……”

托勒密耸肩。“谁知道?”他暗忖,要是赫菲斯提昂在那里……但要是他健在,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那些招死的疯狂事他统统不会做。仲夏到巴比伦——在下游污浊的沼泽行船……但跟欧迈尼斯谈赫菲斯提昂是失言。“这门沉重得大象似的。你想关门吗?”

欧迈尼斯在门口停住,说道:“没提罗克萨妮和那孩子?一句没提?”

“还有四个月才生。再说若是个女孩呢?”

他们步入有阴影的走廊,高大魁梧的马其顿人和苗条的希腊人。一个年轻的马其顿军官跌跌冲冲而来,几乎撞在托勒密怀中,结结巴巴地道歉。托勒密说道:“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大人,我觉得没有。”他蓦然哽咽;他们看出他在哭。

他去后,托勒密说:“那小伙子信了。我还不能够。”

“那我们去看吧。”

“等等。”托勒密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回到房间,拉上那合页嘎吱作响的乌檀木巨门。“趁有时间我最好告诉你一件事。早该让你知道的,不过……”

“啊,啊?”欧迈尼斯不耐烦道。赫菲斯提昂死前不久,他跟他争吵过,其后亚历山大对他一直似有芥蒂。

托勒密说:“斯塔苔拉也有身孕。”

浮躁不定急于离去的欧迈尼斯,愣着不动了。“你是说大流士的女儿?”

“还可以是谁?她确是亚历山大的妻子。”

“但这样全盘都变了。什么时候……”

“你忘了吗?噢,当然,你早早去了巴比伦。赫菲斯提昂死后,”(无法永远不提这名字)“他终于恢复神志时,去跟科赛亚人打了仗。是我的计策;我对他说他们索要买路钱,故意激怒他。他需要有所作为。那样于他有益。他平定了他们,向这边过来时,在苏萨驻跸一星期,拜望西西冈比斯。”

“那个老巫女。”欧迈尼斯忿忿不平。他想,要不是她,国王的朋友们就不用拖上那些波斯妻子。苏萨的集体婚礼如同一部超凡出世的大戏,举行过以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在一个氤氲的亭阁里,跟一个波斯仕女同床,她身上的香膏香脂气味叫他恶心,而且她只懂一句希腊语:“给老爷请安。”

“女中贤杰。”托勒密说道,“可惜他母亲不像她一样。她会使他在离开马其顿之前成婚,并保证他有个儿子。迄今他便会有个十四岁的继嗣了。她不会让他在童年就厌恶婚姻。他遇见那巴克特利亚女人之前,一直对女子漠然,要怪谁呢?”私下,大多数马其顿人称罗克萨妮为“那巴克特利亚女人”。

“逝水难追。但斯塔苔拉……佩尔狄卡斯知不知道?”

“所以他才要求亚历山大提名自己的继嗣。”

“但他还是不愿说?”

“他说了:‘给最强者。’他交给我们,交给马其顿人来选择——当他的孩子们成年时。嗯,他至终是个马其顿人。”

“如果都是男孩的话。”欧迈尼斯提醒他。

陷入沉思的托勒密说道:“还要他们都有机会成年。”

欧迈尼斯没有言语。他们沿着带蓝瓷砖墙壁的幽暗回廊,走向临终者的寝宫。

尼布甲尼撒的卧室曾经带有浓郁的亚述风格,但是早已被居鲁士以降的历代国王波斯化了。坎比西斯往墙上悬挂了征服埃及的战利品;大流士大帝用黄金和孔雀石包裹了廊柱;薛西斯把掳自帕特农神殿的雅典娜的绣袍展开,钉在整一面墙上。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召来波斯波利斯的工匠,造了亚历山大弥留所卧的大床。

床的基座覆着绯红色镶金织毯。床长九尺宽六尺,令昂藏七尺的大流士三世亦未觉局促。四个黄金的火精灵高高擎起床帐,他们有银翅膀和宝石眼睛。那临终的人裸裎躺着,被堆叠的枕头垫高,有利呼吸,他在这些金碧辉煌中显得瘦小。当他不再辗转并挣脱被褥时,半截身子便被盖上一张亚麻的薄被单。被单吸了汗,像雕塑似的紧贴着他。

他沙沙的浅呼吸逐渐变响,然后停止,单调地循环着。它暂停时,一室拥挤的人全都屏息,然后它再次开始,很慢,起伏如前。

先前一直极少别的声响。现在他对嗓音或触碰都不再有反应后,一种轻轻的私语开始流播,谨小慎微而极力压低,难以定位,是死亡的强节拍之中的一种基础低音。

站在床头的佩尔狄卡斯,对托勒密抬起浓黑的眉毛;他高大,是马其顿人的身材,肤色却不然,脸上带着久习为常的、如今正在增长的权威。他默默以头示意:“还是没变。”

一把孔雀翎扇子的摆动,将托勒密的目光吸引到床的另一边。那波斯少年坐在床的基座上,好些天都如此,似乎不眠不休。托勒密仍觉得他是少年,其实他肯定有二十三岁了;宦官的年龄不易看出。十六岁时,他被一个卷入大流士之死的波斯将军献给亚历山大,作为证人帮他洗脱罪名。他曾是那国王的娈童,熟知宫闱之事,故足以胜任。他留了下来,把他的故事讲给了史官们,而且始终在亚历山大左右。今天很难看出那迷倒一连两代君王的国色。大的黑眼睛凹陷着,面容比枕上那个发烧而病瘦的人还要憔悴。他穿得像个仆人;是不是他觉得一被注意到就会遭驱逐?他究竟在想什么,托勒密纳罕。他必定在这同一张床上跟大流士共枕过。

一只小苍蝇在亚历山大汗涔涔的额上飞舞。那波斯人赶走它,然后放下扇子,拿起毛巾在一盆薄荷水中蘸了蘸,擦洗了那张不动的脸。

起先托勒密并不喜欢这异邦尤物徜徉在亚历山大的住所,鼓动他穿上波斯君主的服饰,采用波斯宫廷的礼仪,日夜在他耳边吹风。但是渐渐也习惯了总有这个不张扬的人。托勒密虽然自己怀着悲戚与灾祸的隐忧,也生起一点怜悯。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去歇歇吧,巴勾鄂斯。另找个执事的来做这些就行。”一大群宦官——大流士甚至是奥库斯时代的年老遗孑——殷勤地上前。托勒密说:“现在对他没有分别了,你知道的。”

巴勾鄂斯回头,仿佛被判了久已料到的死罪,马上要押赴刑场一样。“没关系,”托勒密温和地说,“这是你的权利,你中意就留下来吧。”

巴勾鄂斯抚了抚额。虚惊一场。他再次注视亚历山大闭着的眼睛,摇动扇子,让巴比伦炎热的空气吹起轻风。什么也赶他不去,托勒密回想。他甚至挨过了国王在赫菲斯提昂死后的那一阵癫狂。

离床最近的墙前,一张大如祭坛的桌子上,赫菲斯提昂仍受着供奉。不仅供奉,而且分身众多;这些献上的小雕像和胸像来自吊唁的朋友、勤于钻营者、跟逝者有过口角而不安的人;短时间内能觅到的最好的匠人受委托造了它们,以安抚亚历山大的哀恸。赫菲斯提昂站着的铜像,一尊裸体的、握盾持矛的阿瑞斯;一身贵气的金盔甲,脸和肢体是象牙的;着色的大理石像,头戴一顶镀金月桂花冠;做成一面银战旗,用于冠以他名字的中队的阵前;还有做成半神的,那是他在亚历山大港的享殿所供雕像的第一个模型。有人清空一处来放置某一件病室器物,碰倒了一个镀金的赫菲斯提昂小铜像。托勒密飞快地瞥了一眼枕上那张目不能视的脸,把它扶正。让它们等等吧,他就来了。

那细小的声响引来欧迈尼斯的目光,很快望到别处去了。

托勒密心想:如今你没什么可怕的了,对吧?噢是的,他偶尔也傲慢。最后几年,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唯一懂得的人——而他又错了多远?认了吧,欧迈尼斯,他对亚历山大有益。在他们同学时我就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他们两人都知道。你不喜欢的傲气正是亚历山大的救赎;从不迎合,从不强求,从不妒忌,从不伪装。他爱亚历山大,从不利用他,在亚里士多德的课上跟他齐头并进,比赛时从不故意输他一回。终其一生,他能和亚历山大平等交谈,能对他说他错了,而且未有一时惧怕他。他救他免于孤独——谁知道还免于什么?现在他死了,看看我们的境况吧。倘若他健在,我们今天都会在苏萨宴饮,哪管迦勒底人说什么。

一个惊惶的医者被佩尔狄卡斯从后面推了上来,一只手按住亚历山大的额头,把了脉,肃然低语,然后倒退而出。尚能言语时,亚历山大拒绝医助;甚至他迷糊后也找不到人给他诊治,都怕背上毒死他的罪名。现在迟了;他已经不能吞咽。那该死的庸医,托勒密心想,抛下赫菲斯提昂去看竞技会,送了他的命。我恨不得再吊死他一次。

大家都预料着,那粗嗄的呼吸一旦变化,只能是要断气了。但医者的触碰似乎挑起了一线生机,那喘息变得节奏较均匀,还能看到眼睑在动。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都向前一步。但床边那自甘淡泊的、人人都忘了的波斯人搁下扇子,旁若无人,亲密地俯近枕上的头,自己淡棕色的长发披拂其上。他轻轻耳语。亚历山大的灰眼睛睁开了。那绸缎斗篷般的头发被什么东西振了一振。

佩尔狄卡斯说:“他动了动自己的手。”

已经不动了,那双眼睛再次合上,虽然巴勾鄂斯还俯首注视,痴痴呆呆。佩尔狄卡斯抿紧嘴唇;这儿人多杂。但他还没有走上去责备,那波斯人已恢复故态,拾起了扇子。若不是扇子在动,他完全可以是一座象牙雕塑。

托勒密发现欧迈尼斯在对他说话。“什么?”他哑声道。他已近泪容。

“佩乌克斯塔斯来了。”

挤作一团的官员们让路给一个高大健壮的马其顿人,衣着与波斯人无异,甚至(令多数乡亲震惊而不赞同的)长裤也齐全。受封为波斯行省的总督之时,他换上当地服装取悦亚历山大,其实也明白这打扮衬他的身。他大步上前,眼睛注视着床。佩尔狄卡斯迎了上来。

有一阵嗡嗡的低声议论。两人用眼神交换了消息。为了在场的人,佩尔狄卡斯郑重说道:“你有没有从瑟拉皮斯那里得到神谕?”

佩乌克斯塔斯低下了头。“我们守了夜。黎明时神说:‘别把国王带到神庙来。让他原处待着好些。’”

不会了,欧迈尼斯想,不会有另一个奇迹了。那只手移动的刹那,他几乎相信奇迹要发生。

他转过身来寻找托勒密;但他避出去整理面容了。是佩乌克斯塔斯从床边绕了过来,对他说:“罗克萨妮知道吗?”

巴比伦的后宫是宽广的回廊式建筑,围着一个睡莲池。这里也有窃窃私语,音高却不一样;这女儿国中的少数男子是宦官。

这些以后宫为家的女子与将死的国王缘悭一面。她们听过关于他的美言;是他让她们养尊处优,过清静无扰的日子;她们期待的临幸始终没有来。那也罢了,只是据她们所知,国王没有子嗣,她们将来没有主人;看来,一国无主的时刻也不远了。那些低抑的声音有隐隐的恐惧。

这里有大流士去那把他逼入穷途的高伽米拉应战之前留下的全部女子。他最宠幸的人当然跟随御驾,留驻的人可谓良莠不齐。他年龄大些的、在他身为贵族而未获选为王位继承人时所纳的姬妾,早已被安置在苏萨;这里的姑娘是他登基后为他物色的,要么未能巩固王宠,要么入宫太晚,根本来不及蒙受圣眷。除了她们,也有奥库斯王的白头宫女,碍于体面,他驾崩时无法逐她们出宫。因是不受欢迎的旧人,她们伙同一两个老宦官结成自己的小集团,恨着大流士的女人,疑心大流士是与人合谋弑杀她们的主人,才篡夺了王位。

对于大流士的嫔妃则全然不同。她们入宫时才十四五岁,最多十八岁。她们知道后宫真正的戏目——谣言和密谋;为了能首先得知圣驾光临而行贿;煞费时间心机的梳妆,首饰戴在何处的灵感;赶上月事而被迫休息的绝望和嫉妒;当着争宠者被召往御前的快意;欢洽一夜过后的赏赐。

自宠幸之夜而来的一两个八岁上下的小姑娘,如今在池边嬉水,肃然告诉彼此国王快要死了。男孩也有。大流士败亡时,做母亲的想方设法把他们偷走了,认定那新的、蛮夷的国王会勒死他们。然而,没有人来找过他们。他们过了些时候又回来了,如今已届离开妇女群的年龄,暂且被当成远亲所生的男子养着。

长久没有君王来巴比伦,后宫愈发疏懒了。苏萨有太后西西冈比斯在,一切有条不紊。但在这里,她们连大流士都难得一见,遑论亚历山大。有一两个女子与外人密谋,竟随之逃走;宦官们默而不宣,在奥库斯一朝,他们是会因失察而被钉死的。有的姑娘在寂寞中互生情愫,继起的醋雨酸风不知点缀过多少个酷热的亚述之夜。曾有一个女子被情敌毒死,那事也掩过了。后宫总管沉迷大麻,吞云吐雾,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然后,在遥远难知的东方经过多年,经过传奇性的胜利、战伤、沙漠的艰险,国王传来话说,他要回来了。后宫仿佛从沉睡中惊醒一般。宦官们慌乱地张罗。巴比伦整个冬天是温暖和煦的季节,节庆都在此时,后宫等着他,却终于落空。谣言传至,说他的一个童年好友——有人说是情人——死了,令他癫狂。等他恢复神志,又跟山区的科赛亚人作战去了。后宫又浑浑噩噩起来。最终他到底上路了,却在苏萨耽搁住。重新出发时,他被来自大地上所有民族的各种使团所拜见,他们献上金冠,请他参议大事。然后,晚春渐入夏暑,马匹和战车、大象和行伍令大地震动;国王驾临,宫殿响起久违的沸腾。

次日宣布出来,国王寝宫的大宦官即将巡视后宫。大家惶恐地等待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结果却出乎意料:来者很年轻,不是别人,竟是那声名昭彰的巴勾鄂斯,两代国王的男宠。要说见面不如闻名倒也不然。他穿着这宫里无人见过的丝绸衣裳,如孔雀胸脯一样亮丽。他连手指尖儿都是个地道的波斯人,这种风度一向令巴比伦人自感乡气;十年在朝,他人情练达,礼数像旧银器一般光泽自然。他跟大流士时代相识的宦官们打招呼,毫不尴尬,还向某些年纪较大的贵妇尊敬地行礼。然后他着手做正事。

他不说国王何时能忙里偷闲来后宫一访;无论如何,他来时会发现一切秩序完美,体贴圣意。他婉转地指出一两个小缺点(“我相信苏萨的习惯是……”云云),但并不查问过往。执事们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时他要求去看看后妃们的房间。

他们领着他穿堂过室。这些上用的房间隔绝于其余,有独立的庭院、精美的砌砖。它们荒废多年,花木已枯,藤蔓早萎,淤塞的喷泉浮着绿渣和死鱼,一度引人唏嘘。现在所有这些都修整过了,但房间依然发出久未使用的阴湿气味。巴勾鄂斯张了张细巧的鼻孔,一语不发地指了出来。

王后的住处虽疏于打理,陈设仍旧豪华。尽管大流士沉湎于自己的娱乐,他待人也慷慨。他们继续带他去到较小的,但不减精致的太后住处。西西冈比斯在她儿子短短的朝代里,早期有一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巴勾鄂斯仔细看了个遍,头略偏向一侧。跟随亚历山大多年,他不知不觉沾上了他这个癖好。

“很可爱。”他说,“总之是可以弄得很可爱的。你们知道,罗克萨妮夫人已动身从埃克巴塔纳过来了。国王很关切,务必让她旅途安适。”宦官们竖起耳朵;罗克萨妮怀孕的事尚未公布。“她大约七天就会到达。我会订购一些东西,也会召进来一些能工巧匠。请确保他们做得周全。”

宦官们一时把目光投向王后的房间,欲言又止。巴勾鄂斯的目光也跟随而去,却不动声色。

“那些房间暂时关闭。注意通风、熏香就行。你们有外门的钥匙吗?好。”人人都不语。他淡然加上:“不必向罗克萨妮夫人展示这些房间。她若是问起,就说它们年久失修好了。”他彬彬有礼地离去,一如来时。

当时他们猜测巴勾鄂斯有一桩旧仇要报。男宠与妻子历来是对手。风传罗克萨妮初嫁时试图毒死他,令国王震怒,从此她没有再尝试了。现在送进去的家具挂毯俱是贵重东西,装饰好的房间甚有帝王家的气派。“不必担心过于奢华,”巴勾鄂斯说过,“那样投合她的心意。”

她的车马队从埃克巴塔纳如期而至。她被挽着手从她旅行的车厢拾级而下,是个高鼻梁的、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蓝黑色头发,黑而亮的眼睛。她的身孕尚不明显,只是腰身柔软丰腴些。讲的波斯话很流利,只是有她的巴克特利亚随从们不去纠正的巴克特利亚口音;她婚前完全不识的希腊语,如今也会说不少了。巴比伦之于她是宛如印度的异邦;她没有异议地在为她预备的房间住下,评说它们比埃克巴塔纳的房间小些,但漂亮得多。这里自带一个小院落,优雅阴凉。大流士从前对母亲既敬且畏,总是留心她是否舒适。

次日一个管家(这一回是个年高望重的人)宣告,国王要来了。

宦官们焦灼等候。倘若巴勾鄂斯是僭权行事的怎么办?据说国王不怒则已,偶尔发怒时非常吓人。然而,他用他寥寥几句正式的波斯话跟他们问好,礼貌周到,被领去罗克萨妮的住处时也没有置评。

透过从尼布甲尼撒时代起便为后宫中人所知的罅隙和裂缝,较年轻的嫔妃瞥见了他经过的身影。她们报告说他面貌英俊,至少以西方人而言(皮肤白在巴比伦不算美);他身材不高,这是一大缺憾,但这个她们早就知道。无疑他不止卅二岁,头发都有灰白的了;但她们承认他是有威仪,期待他回来时再看上几眼。她们以为要守望许久,结果他很快又经过,时间勉强够一个细致的女人洗浴并穿衣。

较年轻的嫔妃顿生希望。她们清洁了首饰,检点了化妆品。有一两个在无聊中放任自己发胖的人受到讥笑,终日以泪洗面。整一个星期,每天早晨都令人憧憬。但是国王没有来。反而巴勾鄂斯又出现了,跟后宫总管私下会商。他们命人打开了王后房间的沉重的门,走了进去。

“是的,”巴勾鄂斯说,“这儿东西差不多都齐了。只是那边,还有那边,要换新的挂毯。梳妆用品是在宝库里吧?”

总管差人去取,暗自庆幸(他不止一次想拿来填充私囊);器物精美,是银镶金的。一个柏木大衣橱靠墙而立。巴勾鄂斯打开顶盖,飘出一股淡退的香气。他抽出一条缝着籽儿大的珍珠和小金珠的围巾。

“这些,估计是斯塔苔拉王后的?”

“是她没有带着上路的部分。大流士对她是不惜一切的。”

惜命除外,两人都在尴尬的停顿中想到。他在伊索斯阵前逃亡,让她在他敌人的保护之下度过余生。那围巾底下是一张面纱,边缘缝着绿色的埃及圣甲虫翅膀。巴勾鄂斯轻轻抚弄它。“我从没有见过她。在凡人所生的女子当中美冠亚洲——是真的吗?”

“谁看遍了亚洲的女子呢?嗯,大有可能。”

“我至少见到了她的女儿。”他放回围巾,关上衣橱,“这些都留着。斯塔苔拉夫人会喜欢得到它们的。”

“她从苏萨出发了吗?”一个别样的问题在总管的嘴唇上颤抖未吐。

巴勾鄂斯看在眼里,字斟句酌地说:“酷暑稍减的时候她就会过来的。国王很关切,务必让她旅途安适。”

总管猛抽一口气。肥胖的老管家与窈窕光艳的男宠互递眼色,以同类的古老方式在交流。那总管先开了口。

“迄今为止,那边仍然风平浪静。”他瞟了一眼那另一组房间,“不过这些房间一旦打开,就会有人议论,没法子拦阻。这个你跟我一样清楚。国王打算告诉罗克萨妮夫人吗?”

刹那间,巴勾鄂斯优雅光亮的表面有了裂痕,露出一种沉淀很深的悲哀。他重新弥封了它。“有机会的话我会提醒他的,当下还不容易。他正在给他于埃克巴塔纳去世的朋友赫菲斯提昂筹备葬礼。”

总管本想问,这人的死是否真的让国王一个多月丧失理智。但巴勾鄂斯的优雅变得冷淡,令人警惕。总管很快捺下好奇心。他们说如果巴勾鄂斯要的话,可以变成朝中最危险的人。

“这样的话,”总管小心地说,“也许我们该把工程缓一缓?假如有人问起我,没有国王的首肯而……”

巴勾鄂斯停了停,一时显得犹疑而稚嫩。但他利落地回答:“不,我们是奉了命令的,他希望命令得到遵行。”

他走了,一去不返。后宫里传说国王朋友的葬礼,比闻名于典故的塞弥拉弥斯女王的葬礼更为隆重;又说那葬台是个焚烧的庙塔,高达二百尺。然而——总管逢人便讲——当王后的房间被打开,罗克萨妮夫人得知怒火冲天,狠狠教训他,衬得那葬礼之火都黯然无光。

在她位于巴克特利亚的山乡,女院的阉人是家仆和奴隶,自知其卑。宫廷管家自古而然的尊严在她看来纯属狂傲。她命人鞭笞那后宫总管一顿,却发现无人有资格打他,愤慨不已。她派了家乡带来的巴克特利亚老宦官去告诉国王,他回禀,国王带着一支小船队沿着幼发拉底河而下,勘探沼泽去了。他回来后她又试了一次;他先是繁忙,后则染恙。

她坚信若是她父亲过问,一定能把那后宫总管处以极刑。然而国王授封给他的行省在边远的印度,等她收到他的回音时,她儿子已经出生了。这一念安抚了她。她对她的巴克特利亚仕女们说道:“那苏萨的长溜杆儿,她来好了。国王受不了她。他为了讨好波斯人不得不然,于我又何妨呢?人人知道我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仕女们暗暗说道:“如果是女儿,孩子要倒霉了。”

国王没有来,罗克萨妮度日如年。这里是她丈夫将来的帝国中心,然而她也仿佛只是扎营在德兰吉亚那一样。若她愿意,可以招待嫔妃。但这些女子长居帝宫,她们有些人入宫时她尚在孩提,在父亲的山巢上。她恐惧地想到波斯人自信的优雅,当着她进行精致的对话,不屑理会她。无人跨过她的门槛;她宁可被视为冷傲,比别人看穿她胆怯强。但有一天她发现了一条老墙缝,便附耳其上听人交谈,打发时间。

于是,亚历山大染了瘴气在病榻上发烧九日后,她听见一个外廷执事传给一个后宫宦官的小道消息。她从中得知两件事:病症已蔓延至国王的胸部,他生命垂危;以及大流士的女儿有身孕。

等不及听完,她立刻行动。她唤来她那巴克特利亚阉仆、那些仕女,戴上面纱,从那震动的看守后宫的努比亚巨人面前扬长而去,只这样回答他高亢的喊叫:“我要见国王。”

宫廷宦官们跑来了。他们无计可施,只好追着她跑。她是国王之妻,不是俘虏;她幽居女院,只因离开那里是不可想象的。在漫长的行军途上,去印度,返波斯,南下巴比伦,国王每在一地扎营,她的行李车队都会卸展柳条屏风,给她做一个旅行中的庭院,让她能走出遮帘的车舆,透透空气。待在城市时,她则有她遮帘的轿厢、带隔扇的露台。这一切不是她的刑罚,而是她的权利;只有娼妓才跟着男子抛头露面。现在,出了这没有先例的事,要拉住她也是不可想象的。她发抖的阉仆在前面引领,一双双震惊的眼睛在后面目送,她急急穿过许多走廊、庭院、前厅,直达寝宫。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寝宫——追究起来,是第一次踏入他的任何卧室。他从未召她来自己床前,只去她的床上。这是希腊人的风俗,他曾经对她说。

她在高高的门廊下停了一停,看见高高的雪松木天花板,精灵守护的御床。这里像是一个觐见厅。她走向他时,将军们、医者们、执事们都诧异而不知所措,只顾退开。

他被成堆的枕头支撑为坐姿,令人错觉他仍旧运筹帷幄。他闭着的眼睛、张开喘气的嘴,似乎只是有意退避。她在他面前,无法不信一切仍旧在他掌握之中。

“西坎达!”她不觉用了自己本土的方言呼道,“西坎达!”

他凹陷的眼窝中褶皱惨白的眼皮微微动弹,但没有睁开。那薄皮肤紧了一紧,仿佛要挡住一道刺目的阳光。她见他嘴唇干裂;身侧在印度负伤留下的深痕,随着他艰难的一呼一吸而扩展、缩小。

“西坎达!西坎达!”她大喊,攫住他的手臂。

他深吸一口气,因而咳嗽。有个人拿着毛巾凑近,拭去他唇上的血沫。他没有睁眼。

她方始恍然,像被一把冷刃刺醒。他已撒手远去,不会再安排她的旅途了。他再也不会决定什么了;她来要求的,他不会告诉她。对于她,和她肚里的孩子,他已经死了。

她号哭起来,像棺木前的哀悼者,抓自己的脸,捶自己的胸,撕开衣服,甩乱头发。她向前扑倒,双臂横在床上,脸埋没在被单中,几乎感觉不到下面那温热的、仍活着的肉体。有人在说话;一个轻轻的、年少的声音,阉人的声音。

“这些他都能听见,会烦到他的。”

她的肩膀被用力挽住,她被人向后拉开。也许她会认得托勒密,凭着她透过隔扇一次次见到的凯旋与游行;但她心知是何人说话,目光扫到床的另一边。即使她没有在印度见过他一回,也能猜到他是谁——坐在亚历山大的主舰上行舟印度河,穿着塔克西拉的鲜亮衣裳,猩红配金色。是那可憎的波斯少年,熟悉这个她没进过的房间;他也是个希腊人的风俗,虽然她丈夫没这样对她说。

他的粗布衣服、憔悴疲惫的面容,毫无认输之意。他不再是个尤物,却司掌一切。将军与总督与船长,那些本该听命于她,本该唤醒国王回答她,并指腹托孤的人——他们乖乖服从这跳舞的小子的话。至于她,她是不速之客。

她用目光诅咒他,但他已经不再注意她,忙着招唤奴隶取走染血的毛巾,然后检查身边干净的一摞。托勒密有力的手放开了她;她随从们的手,轻柔、恳求而坚持,引她走向门口。有人从床上捡起她的面纱,替她戴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伏下来放声大哭,对躺椅上的靠枕又捶又咬。她的女伴们终于敢向她说话时,央求她千万保重,当心孩子小产。这使她冷静下来;她命人端来她最近嗜好的马奶和无花果。入夜了,她辗转难眠。最后,眼泪早干了,她起床,在月光斑驳的庭院来回踱步,喷泉在巴比伦的暑夜窃窃私语,像一个同谋。她一度感到孩子在里头踢蹬。捂着肚子,她悄悄说:“安静点儿,我的小国王。我向你许诺……我许诺……”

她回到床上,沉沉入梦。她梦见她在巨石山上她父亲的城堡——山冠下一个筑墙御敌的山洞,壁立千尺。马其顿人正在包围它。她俯视那些密匝匝的人,宛如雪上撒了黑粮一样散漫;望见繁星般的红篝火,微微冒烟;又见无数帐篷的彩点。风一阵紧似一阵,在巉岩上呼啸。她哥哥叫她去跟女眷们一起给箭杆安上箭头;他责备她懒惰,摇撼她。她醒了。那女伴放开她的肩膀,但没有说话。她睡晚了,毒日头晒在院中。但是那个风飒飒不止;它的噪音充盈世界,起起伏伏,像它从东方无尽山岭吹来时的冬声……但这里是巴比伦。

它从这头消逝,又从那头扬起,此刻近在咫尺,是后宫里的高声号哭;此刻她能听出那程式化的节奏了。她身边的女伴见她已醒,顿时哀哀不绝,喊出亘古以来向巴克特利亚酋领的孀妇吊唁的旧话。她们都看着她。该是她领唱挽歌。

她顺从地坐了起来,拉扯头发,在胸脯上敲着拳头。那些话她从小耳熟能详:“唉呀!唉呀!天空的光沉没了,人类的狮倒下了。当他擎起刀剑,一千个战士瑟瑟发抖;当他摊开手掌,黄金像海沙一样泻下。他欢欣鼓舞时,就像太阳一样叫我们快乐。如同暴风掠过山丘,他骑马赴战;如同风霆偃伏大树,他奔入疆场。他的盾牌是结实的屋顶,给黎民遮头。如今黑暗带走了他呀,他家宅荒芜。唉呀!唉呀!唉呀!”

她双手落到膝上,停止号哭。女伴们都惊讶,看着她发愣。她说:“我哀悼过了,我已经做完了。”她把主掌内务的女官招唤上前,挥手遣退余人。

“把我旅行的旧袍拿来,那件暗蓝色的。”袍子找了来,掸去从埃克巴塔纳一路而来的灰尘。那料子结实,她先用了小刀切割才撕得开。扯出不少口子以后,她穿上它。头发不梳,手搓了搓积尘的檐板,再抹到脸上。然后她召来她的巴克特利亚宦官。

“到后宫去,叫芭狄亚夫人来谒见我。”

“遵命,夫人。”奥库斯的这个地位最高的妃子的名字,她怎么知道?但这显然不是提问的时候。

从她沉寂的所在,罗克萨妮能听见后宫的杂沓声响。依然有人在哭悼国王,但大部分是叽叽喳喳。在准备拜见的短暂延宕之后,芭狄亚出现了,穿着十五年前为奥库斯王穿过的丧服,发出药草和雪松木的气味。她没有为大流士服丧。

奥库斯在位二十年,她是他年轻时的妃子,如今五十多岁,昔日的窈窕成了羸瘦。他驾崩前多年她已被留在巴比伦,更年轻的姑娘跟从御驾去了苏萨。然而她盛年时一度专擅后宫,也没忘记那段岁月。

合乎法度的吊唁让时间流逝了一点。芭狄亚称赞国王的勇敢、他的公正、他的宽宏。罗克萨妮答以相宜的话,摇摆身子,发出轻轻的悲声。少顷她揩了眼睛,话不成句地答了数言。芭狄亚说出亘古的慰问之辞。

“这孩子会是他的纪念。他长大了,您会看到他的荣名不让其父的。”

这一切都是套话。罗克萨妮决然抛之。“那还得他活着,”她啜泣道,“假使大流士该杀的亲眷留他一条活路的话。但他们会害死他的。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她双手扯住自己的头发,一边呻吟着。

芭狄亚不禁屏息,瘦脸若有所忆,神情震动。“啊,天可怜见的!那些日子还得重来吗?”

奥库斯以手足相残的屠戮践位,自己则死于毒杀。罗克萨妮无心听她忆往。她向后一甩头发。“怎能不重来?奥库斯王卧病时,谁杀了他?年轻的阿尔瑟斯王和他忠诚的弟弟们呢?还有阿尔瑟斯那未脱奶的幼子呢?而做完这些以后,是谁杀了那爪牙大总管以灭口?是大流士!亚历山大亲口告诉我的。”

(“我从前是这么认为的,”亚历山大不久前告诉她,“但那是在我和他对阵之前。他的胆量只够做那个大总管的傀儡。后来他杀他是因为怕他。恰如其人。”)

“国王这么说的?啊,替天行道、伸张冤情的雄狮!”她提高了声音,一副又要号哭的神气。罗克萨妮忙抬手劝阻。

“是的,他替你主人报了仇。但我儿子呢,谁会替他报仇?唉,叫我怎么跟你说!”

芭狄亚抬起锐利的黑眼睛,好奇而热切。“怎么回事,夫人?”

罗克萨妮告诉了她。亚历山大仍对他的童年好友满怀伤悼时,曾先行出征,扫荡去巴比伦的道路上的山贼,而将她留在安全的埃克巴塔纳。然后,他冬战疲劳,在苏萨驻跸休养,就被西西冈比斯太后魅惑了;那老巫婆,她篡位的儿子的恶行,其实全都出于她的唆摆。她把大流士的女儿带到国王跟前,那笨手笨脚的长腿女,他娶她是为了讨好波斯人。大概她给他灌了药,她精于迷魂术。她把孙女弄到国王床上,然后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其实谁知道实情?但是,既然他是在波斯和马其顿的王公大员面前与她隆重结婚的,他们除了接受她的婴儿还能怎样?“可他娶她是做给人看的,是出于策略。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场婚礼前,亚历山大被罗克萨妮的狂怒惊骇,被她的哭叫震耳,感到懊悔,确实说了大意如此的话。他没有承诺将来,“到时候再说”是他的一个原则;但他止了她的泪,也给了她一些漂亮的耳坠子。)

“所以,”她哭道,“她会在这个屋檐下,给弑杀奥库斯的人生个孙儿。现在国王驾崩了,谁保护我们?”

芭狄亚哭了起来。她想到催人老的寂寞后宫里那些漫长乏味的宁静岁月,外面危机四伏的世界仅仅是流言。她早已不需要男人,对新奇也寡然无欲,甘心地跟她的鹦鹉、她的红绒小猴儿、她那些爱嚼舌的老宦官们同住,由那周游远方的国王维持她的舒适。如今可怕的陈年记忆又一次纷至沓来:背叛、指控、屈辱、惶惶不可终日。是一个残忍的劲敌令她失宠于奥库斯王。宁静的岁月弃她而去。她又抽泣又号哭;这次是为了她自己。

“我们该怎么办?”她哭道,“我们该怎么办?”

罗克萨妮白皙、丰满、手指短短的手,握住了芭狄亚的手腕。她很大的、曾经迷住亚历山大的黑眼睛,注视着她。“国王死了。我们要尽力救自己。”

“是的,夫人。”旧日重来,又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夫人,我们要怎么做?”

罗克萨妮拉近她,两人轻声说话,没有忘记墙中的缝隙。

过了些时候,从仆人用的门悄悄进来一个照顾芭狄亚起居的老宦官。他捧来一个磨光的木匣子。罗克萨妮说道:“你是真的会写希腊文?”

“错不了,夫人。奥库斯王常召我去写的。”

“你有上好的羊皮纸吗?这是王室信件。”

“有,夫人。”他打开匣子,“篡位者大流士把我撤职换上他的人时,我带走了一点。”

“好。坐下来写吧。”

当她给他信札抬头的名号时,他差点损毁了纸卷。但是把他召来用意何在,他多少猜到几分;而且芭狄亚也曾告诉他,如果大流士的女儿统治了后宫,奥库斯的人就会全被逐出街头乞讨。他照书不误。她见字迹平滑而流畅,有公函的花体笔触。书毕,她赏他一个大流克银币,打发他离去。她没有让他起誓保密,那于她的身份不相称,况且芭狄亚会操心的。

他带了印蜡来,但她没有当面封缄。现在她褪下亚历山大新婚之夜给她的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完美无瑕的紫水晶,深紫罗兰色,他最倚重的雕刻师皮尔戈忒勒斯在宝石上刻了他的肖像。这与马其顿国王印戒的宝座上的宙斯毫不相似。但亚历山大从不循规蹈矩,她觉得能行。

她迎光转动那宝石。肖像出色,虽有点理想化,依然生动传神。是在终于只剩他们俩在婚房里的时候,他给了她这个,代替词语来帮助他们,因为两人都不懂对方的舌语。他替她戴,第二次尝试才找到合适的手指。她敬重地吻了戒指,然后他拥抱了她。她记得他的身体出乎意料地可爱,清新温暖,像少男一样;但她期望的是较粗暴的缠绵。

他本该走出去让人宽衣解带,换上新房的内衣;但他没有,反而三两下脱了衣服,赤身露体,就那样上了床。起先她太震动了,心里一片空白,他以为她怕他。

他花了很多心思逗弄她,有些相当精妙;他很有经验,虽然她尚不知来自何人。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狂风暴雨的征服。她采取顺服的姿势,这合乎童女的身份;时当初夜,任何较活泼的姿势都会使巴克特利亚的新郎把她勒死。但她觉出他的茫然,极其担忧明晨向宾客展示的新婚床单上不会有血迹。她壮着胆子自己来搂抱他,后来就一切都好了。

她将热蜡滴在纸卷上,用宝石钤了一钤。忽然数月前在埃克巴塔纳的一幕钻进她的心头,那是一个夏季午后,在鱼池旁。他喂着鲤鱼,想哄阴郁的老鲤鱼王从它栖居的睡莲叶下面游到他手边。成功以前他不肯入室缱绻。过后,他睡着了;她记得那男孩般的白皙皮肤,战伤的深深凹痕,他粗硬的头发上柔软的鬓毛。她一度想摸他闻他,仿佛他是好吃的,像刚出炉的面包。当她把脸埋在他身上,他半醒过来,舒服地抱住她,又睡着了。他肉体的感觉重新向她浮现,寸寸如生。终于,在独处和沉默里,她流了真的眼泪。

她很快拭干泪水。她的事情刻不容缓。

寝宫里,漫长的将死之日结束了。亚历山大已经断气。发悲音的宦官们移走枕头堆;他又平又直地卧在大床上,因静止而重获纪念物的尊严,然而在侍病的人看来,他被动的姿态却令人惊骇。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国王临终时被匆匆找来的将军们,站在那里茫然看着。两天以来他们都在考虑这个时候怎么办。然而,现在,却仿佛料定的事仅仅是他们戏想过的一件变故。他们傻傻盯着那张熟悉的、其主人已辞别人世的面孔,几乎感到怨恨,因为任何事若是亚历山大自己不愿的,就似乎跟他搭不上边。他怎么能够死,留给他们这个乱摊子?他怎么能如此卸下责任?他不是这样的人。

有个年轻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外门喊道:“他走了!他走了!”是个十八岁青年,国王的侍从之一,本来在值班的守卫。他爆发出神经质的哭声,比病榻周围那些宦官的号哭抢耳。他悲不可抑的声音渐渐远了,想必有人带了他离去。

这好比翻搅起一个海洋。他跌跌撞撞前行,抽噎着,走进了在王宫周围聚集等信的半个马其顿军队。

他们大多数人前一日行过寝宫,但当时他还认识他们,记得他们;他们,绝大多数人,指望会有奇迹。现在一股巨大的喧嚷涨了起来——有悲戚;有仪式性的哀悼;有抗议,仿佛可找出某个当权者来怪罪;有天地变色而前路茫茫的沮丧。

响声惊动了众位将军。他们被床上的死者训练到纤毫必知的应变力,驱使他们决意马上行动,平息恐慌。他们奔至俯临殿前广场的大平台。佩尔狄卡斯冲着一个在岗位前踟蹰的传令官呼喝,命他举起了长管的喇叭,吹响集结令。

反应参差不齐。只是在昨天,他们也会三两下默默排出纵队和方阵,每一支队伍都争先排好,大家相信这是亚历山大的号令。现在,自然规律悬置了。前排的人不得不向后面的喊叫,说是佩尔狄卡斯的号令。自赫菲斯提昂死后,他是亚历山大的副统帅。他冲他们咆哮时,他们多少有了安全感;在曳步和推搡中勉强站出队形。

波斯士兵也依了别人的样子。先前他们致哀的喊叫呼应了马其顿人的喧嚷,现在他们沉寂下来。他们是——曾经是——亚历山大的兵卒,他使他们忘了自己是一个臣服的民族,使他们自豪,使马其顿人接纳他们。初期的抵牾已经大多过去,希腊兵的俚语里充满波斯的词,同袍之情已经萌生。现在,突然间,他们又觉得自己是容身于一支异国军队的战败的土著,彼此睨视,打算开小差了。

佩尔狄卡斯略一示意,佩乌克斯塔斯便大步上前。他颇能压场,有英勇之名,亚历山大在印度受伤濒死时是他救活的。他高挑、英俊而威严,仿照治下行省的风俗蓄须,这时用波斯语发言,遣词和他的衣着一样地道而贵族化。他向他们正式宣布了国王的死讯。经过必须的程序后,将向他们公布王位继承人。可以散会了。

一席话安抚了波斯人,但马其顿人那边响起一种低沉而嘟囔的私语。根据他们的祖法,选举国王的权利属于他们,属于所有能够从军服役的马其顿男子的集会。所谓“公布”是什么意思?

佩乌克斯塔斯退后,给佩尔狄卡斯让了位。一时有停顿。十二年来,两人都看着亚历山大如何跟马其顿人打交道。告诉他们要少安毋躁,上头届时自有主张,那可不成。要努力说服他们,而他正是那样做的;只有一次没成功——在整整十二年里。即使是那一次,他们一旦迫使他从印度折返,就又全听他的了。现在,面对着混乱,佩尔狄卡斯一时仿佛又会听见那急促而不耐烦的脚步声,那干脆而低声的训斥,那铿锵高亢的、顿时带来肃静的嗓音。

那人没有来;而佩尔狄卡斯,他虽缺少魔力,也懂得权威。像亚历山大必要时所做的那样,他改用家乡的多利亚土话——他们学习文明有礼的希腊语之前在童年讲的话。他说,他们都失去了最伟大的国王、最勇敢最杰出的战士,自从诸神的儿子们离弃大地以来举世无双的一个人。

这时他的话被一股愈发洪大的悲叹打断;不是衷心的致敬,而是如丧考妣的痛苦爆发。当他的声音又能被听到时,他说道:“将来你们孙儿的孙儿也仍然会这样说。所以要记住,你们有多大的损失,意味着有过多大的幸运。在所有人当中,无论往昔还是未来,惟独你们跟亚历山大同光共荣。他把所征服的半个世界留在你们手上,所以你们——他的马其顿人,现在要保持勇气,显示你们不负他的造就。一切会依照法律来进行的。”

静愔愔的群众期待地仰视。当亚历山大要他们安静时,他总是有话要说。这佩尔狄卡斯知道;但他要说的不外是,现在他自己是实际的亚洲之王了。这过于仓猝;他们只认一个国王,死生都一样。他叫他们回到营地去,等候进一步的命令。

在他的注视下,他们逐渐离开殿前广场;但他进去之后,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了,还把武器搁在身旁,安顿下来,预备彻夜守灵。

城中,哀音如劲风鼓动的一把野火,从最靠近王宫的拥挤街衢漫开,穿过城郊,传到沿城墙而建的屋舍。各神庙上方一缕缕细长的烟,本来在凝定的空气中从各处圣火直直升起,现在都一一沉了下去,消散。在贝尔-马尔杜克神庙的火盆那堆湿灰旁,祭司们互相提醒,这是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二回。国王在他朋友的葬礼当天曾经下令熄火。“我们警告过他那是什么征兆,但他置若罔闻。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外邦人。”

他们的火熄灭最早。在密特拉的神庙——他是战士荣誉的守护者、司掌忠诚与诺言的神——有个年轻的祭司捧着水罐站在圣殿中。祭坛上方铭有带翼太阳徽,太阳世世代代与黑暗交战,直到终极的胜利。那火依然烧得很高,因为这年轻人一直给它挥霍地添柴加薪,仿佛它有力量重燃国王将熄的生命。即使这时候,他已接到熄火的命令,却放下水罐,奔去一个装阿拉伯熏香的宝匣,撒上一把,让火花馨香四溢。直到他的奉献升向夏季天空之后,这最后一位祭司才把水泼上嘶嘶作响的余火。

通向苏萨的御道上,一个信使行色匆匆,所骑的单峰驼健步如飞。还不到它需要歇息之时,信使就能抵达下一个驿站,那里会有新的人和坐骑接过任务,星夜疾驰。

他这一程在旅途中段。鞍袋里的羊皮纸卷是上一个人交给他的,没有提问的停顿。只有那发自巴比伦城的第一程的骑手,是接替者不认识的人。这陌生人被问到国王生病传闻的真伪,回答据他所知或有其事,但他没工夫传谣。默默赶路是这支队伍的第一项守则;那接替者敬了礼,加速而去,无言地向链条中的下一个人展示其信札的封印——国王的肖像。

据说国王的信使传快报比飞鸟还要迅捷。插翼的流言也赶不上它,因为流言夜里要停下睡眠。

两个旅行者收缰勒马让那信使通过,他们的马儿闻见讨厌的骆驼气味,又是嘶鸣又是扬起前蹄,几乎把骑手们摔下。岁数较大的一个卅五岁左右,壮实,满脸雀斑,红头发,他先制伏了坐骑,向后拧着它的头,令粗糙的马嚼子滴出血来。他弟弟大约年轻十岁,红褐色头发,相貌周正,他试图安抚马儿,故花了较多时间。卡桑德罗斯不屑地看着他努力。他是马其顿摄政——安提帕特罗斯的长子,在巴比伦尼亚人生地不熟。他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受了父亲的派遣,查探亚历山大为何召他从马其顿前来,以及让克拉特鲁斯去接任摄政一职。

年轻较轻的伊奥拉斯跟了亚历山大远征,长年担任他的司酒。授他这个职位,意在安抚他们的父亲;卡桑德罗斯未能去远征,被留在马其顿戍卫,因为他与亚历山大自少年起就不和睦。

马儿安静下来时,伊奥拉斯说道:“那是国王的信使。”

“但愿他和他的蠢兽半途暴毙。”

“他干吗赶路?可能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卡桑德罗斯向巴比伦扭头一望,说道:“但愿哈德斯之犬吃掉他的灵魂。”

他们默默骑了一些时候,伊奥拉斯望着前路。最后他说:“唉,现在没有人可以取父亲而代之了。现在他可以当国王。”

“当国王?”卡桑德罗斯忿然道,“他不行。他立过誓,不会出尔反尔。哪怕对那蛮女的小崽子他也会效忠,如果是个男孩的话。”

伊奥拉斯的马儿惊了一惊,感到骑手的震动。“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那样做?……不是为了父亲?……只是为了解恨!全能的神啊,怎么我早不想到!”

卡桑德罗斯靠了过来,挥动马鞭在那年轻人的膝盖抽了一下。他惊讶地发出一声痛楚和愤怒的喊叫。

“下回我不饶你!现在我们不是在家里,我也不是男孩了。”

卡桑德罗斯指着那鞭痕。“痛能醒人。你什么也没有做过。记住,什么也没有。脑子里牢牢记着。”又行了一小段路,他见伊奥拉斯噙着泪水,勉强做出宽容的样子说:“他就是染了沼泽的瘴气才发烧的也说不定。迄今他喝过的脏水一定不少。下游的农人也饮沼水,他们喝不死。你千万要缄口。不然也许你会喝死的。”

伊奥拉斯吞咽了一下,倒抽一口气。他用手在眼睛上揉搓,又抹抹脸上的巴比伦平原的黑尘,沙嗄地说:“他自从在印度受了那箭伤,精力一直没有复原。发烧他是发不起的……他待我很好。我只是为了父亲而做的。现在你却说他不会当国王。”

“他是不会当国王。但无论叫什么,他死时会是马其顿和全希腊的统治者。而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伊奥拉斯默默注视他;然后策马加速,前奔穿越黄色的麦田,他的啜泣不觉跟随了马蹄敲击的节奏。

次日在巴比伦,最高级的将军们筹备全军集会,要选举马其顿人之主。他们的法律未以长嗣继位为不易之法。佩武器的男子都有权在王室成员当中做选择。

腓力身故时,事情简单。战龄男子绝大部分仍在国内。二十岁的亚历山大已有名气,而其他有继承权者根本无人提及。连腓力获选的当年——国王佩尔狄卡斯战死疆场,遗下一子,而腓力是国王的弟弟——事情也简单:腓力是历经考验的将帅,那孩子是膝头的幼儿,而国家处于战时。

现在,马其顿军队散布于中亚各地的要塞。一万老兵正行军还乡,准备解甲归田,率领者是年纪不大的克拉特鲁斯,被亚历山大列为仅次于赫菲斯提昂的将军,与王室也沾亲。有卫戍军在马其顿,也有卫戍军在那些俯临通向南希腊的诸关的大石堡中。所有这些,身在巴比伦的士卒们都知道,但谁也不质疑选举国王是属于他们的权利。他们是亚历山大的军队,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在外面炎热的演武场上等候,争论着、揣测着,传播着流言。偶尔他们急不可耐而鼓噪起来时,那喧声会蓦然涌起,如浪头打在细石滩上。

室内的将军们,那些称为御前近卫的高级统领,本想找到贵族组成的伙友军团的主要军官,共商当前的困局。此举不成,他们命传令官吹响要求安静的号令,然后逐一唱名宣召。传令官没有听说过只要求安静的军令,吹了“集合待命”。急躁的士卒们听成了“前来集会”。

喧喧嚷嚷地,他们涌过大门进入觐见殿,与此同时,传令官对抗嚣声喊叫名单上的人,而他点到的军官——能听见他说话的那一部分——便奋力推搡出人群。室内的拥挤危险四伏;无计可施之下,大门被关闭,已进来的人既有奉命的,也有擅闯的。传令官无奈地注视这些乱哄哄、骂咧咧的乌合之众,自忖道,如果亚历山大见了,很快就会有人愧不欲生。

最早进来的(由于别人给他们让了路)是伙友军团的人——拥有马匹的马其顿贵族,以及当时靠近门口的任何军官。人群的其余身份高低不等,横竖被抛在一起。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内心焦灼者的外向张狂。他们已省悟自己是征服之地的孤军,去故乡半个世界之遥。是出于对亚历山大、仅仅对他一人的信仰,他们才来到这里的。如今他们渴求的不是国王,是领袖。

一旦大门紧闭,所有的眼睛都觅向宝座的台基。一如往常,宝座周围站着那些大人物,亚历山大最亲近的朋友。巴比伦古老的宝座,椅柄雕成蹲伏的亚述公牛,椅背为了薛西斯而重雕成不可征服的带翼太阳图像。他们在这里见过那小个头、结实而闪亮的人,坐时需要脚凳,像一颗宝石闪耀在一个太大的匣子里,阿胡拉·马兹达在他头顶上方展开翅膀。现在宝座已空,王袍披在椅背,王冠搁在椅心。

一种低沉、喟叹的呻吟声,响彻廊柱成行的殿堂。读过诗书的托勒密心想,这像是一出悲剧的高潮,舞台后部的门訇然打开,向歌队揭示他们担忧的是真的:国王死了。

佩尔狄卡斯走上前来。所有如今在场的亚历山大的朋友,他说,都会证实国王把印戒交给了他。然而他已经失语,无法说出他授与的是何种权力。“他定定地看着我,显然想说话,但气息不支。那么,各位马其顿人,印戒在此。”他褪下它放在王冠的旁边,“依祖宗之法,交托给你们选择的人吧。”

底下有敬佩和悬疑的私语,像看戏的观众。他等待着,仍在台前,如同一个惯会算准时间的演员——托勒密这样想着,一边瞟着那张警醒冷傲的、如今不露感情的庄重的脸——一副刻得很好的面具——国王的面具?

佩尔狄卡斯说道:“我们的损失不可估量,这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王位不该传给一个非他血脉的人,那毋庸考虑。他的妻子罗克萨妮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让我们祈求会是男孩。他出生需要时间,长大成人更需要时间。与此同时,你们希望谁来管治你们?由你们说了算。”

众声私语;台基上的将军们浮躁地对视;佩尔狄卡斯没有引介另一位发言者。忽然,海军统帅尼阿卡斯不请自来地上前;一个瘦削细腰的克里特人,沧桑的棕色脸。航过格德罗西亚海岸那一程的艰险困厄令他老了十岁;他看似五十,但依然精干苗条。士卒们安静下来聆听;他见过大海深处的怪物,以号角使之逃逸。因不惯在陆上演讲,他用了他在海上呼喊航船的声音,洪亮得吓人一跳。

“各位马其顿人,我向你们推荐大流士的女儿斯塔苔拉的儿子,作为亚历山大的继嗣。国王最后一次路过苏萨时,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底下有诧异的、不知所措的私语;他扬起声音盖过嗡声,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喧嚣的风暴。“你们都观看了他俩的婚礼,都见到那是王室婚姻。他有意召她来这里。他亲口告诉我的。”

一个在她的婚礼之日惊鸿而过,随后立即退隐到苏萨后宫的女子,传出全然出乎意料的新闻,这引起了极大的困惑和惊愕。少顷一个口音含混的农夫的嗓音叫了出来:“啊,可他对这娃子的事说啥了没有?”

“没有。”尼阿卡斯说,“我相信,他打算把两个儿子留在身边带大——如果都是儿子的话——然后选择更优秀的那个。但是他没有活到那时候,而斯塔苔拉的孩子是嫡出,理应居首。”

他退了回去;他要说的说完了。他做了自感义不容辞的事,这就够了。向那些茫茫如海的人头望去,他忆起自己带着舰队平安归航时,亚历山大——因沙漠行军而瘦骨如柴、眼窝凹陷——拥抱了他,流着释然和快慰的眼泪。从他们少年时代起,尼阿卡斯便以无邪、无求的方式爱着他;那个时刻是他人生之巅。余生该如何打发,简直无从想起。

佩尔狄卡斯气得咬牙切齿。他敦促大家任命一位摄政——舍他其谁?现在他们却分了心,争论起继嗣来了。两个娘胎里的孩子,说不定都是女婴。有他们的家史可鉴;腓力女儿成群,却只有一个儿子,除非把那白痴算上。关键是摄政权。腓力自己当初也是摄政,辅弼一个年幼的继嗣,但是马其顿人不多久便选举他做了国王。他佩尔狄卡斯身上王室血液也不少……尼阿卡斯中了什么邪?劝他们回心转意,为时已晚。

他们的争论越来越聒噪而激烈。在他们看来,若说亚历山大有瑕疵,那就是他波斯化的生活。苏萨那些婚礼是一种郑重宣言,比征战中跟罗克萨妮成婚——他父亲从前时而会做的那种事——招来了多得多的忧虑。他们宽容那善舞的男宠,好比对待一只受驯养的猴子或狗儿;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娶一个马其顿世族豪门的女儿,却娶了两个蛮族姑娘?于是就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有些人坚持,只要是他的后代就该接受,不管血统纯正与否。其他人则说,无从知道他会否承认任何一个,而且这些女人如果生了死婴或女孩,势必调包。他们决不匍匐在一个来历不明的波斯人跟前。

托勒密悲愤交集地看着这一幕,恨不得离去。从亚历山大已是回天乏术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希望去哪里了。自从埃及张开双臂迎纳亚历山大,感谢他把埃及人救出了波斯的奴役,托勒密便被埃及迷住:它有悠久醇和的文明、令人惊叹的塔碑庙宇、受河流滋养的富足生活。在大海和沙漠和旷野的保护下,它可像岛屿一样防守;只要赢得民心,就可永保承平。佩尔狄卡斯诸人会乐意给他这行省的;他们宁可他不在肘腋之间。

他是个危险人物,可以声称是亚历山大的哥哥,虽然他只是腓力十几岁时与人私通所生。他的父系未被证明和承认,但亚历山大一向对他另眼相待,这尽人皆知。是的,佩尔狄卡斯会乐见他前往非洲。但这人自以为能做亚历山大的继位者?那是他的目标,神色昭然。必须做点什么,马上。

托勒密上前的时候,士卒们中止争论,聆听他发言。他是亚历山大童年的朋友,有压场的气派,而没有佩尔狄卡斯的骄横;曾经在他麾下的人都喜欢他。这样的一群人给了他欢呼。

“各位马其顿人。我明白你们不愿从臣服者的后代中选择国王。”

底下大声叫好。武装而来(这是他们有权投票的证明)的士卒们,把长矛在盾牌上敲着,直到高敞的殿堂回声阵阵。托勒密举手示静。

“我们不知道亚历山大的妻子们会否生下儿子。如果她们一个,或者两个,生的是儿子,等到他们成年时,就该把他们带到你们和你们的儿子面前,由集会来决定马其顿人接受哪一个。与此同时,你们要等待亚历山大的继位者。但由什么人来代行其事?为了避免一人独揽大权,我提议成立摄政内阁。”

回应是温和的。得知大约十五年后他们仍可拒绝这两个王位竞争者,他们省悟了今天的正事何在。托勒密趁着这新的平静说:“别忘了克拉特鲁斯。亚历山大对他信赖如手足。他派了他去治理马其顿,所以他今天才没有来。”

这话深孚众心。他们尊敬克拉特鲁斯仅次于亚历山大;他是王室后裔,才勇兼备,相貌英俊,体贴军士之需。托勒密感到佩尔狄卡斯的目光盯着他的背部,火辣辣的。让他自己想办法吧,我做了该做的。

他们在下面嗡嗡私语,托勒密突然想,前几天我们还是亚历山大的亲密无间的朋友,只等他从病榻起身,领导我们。现在我们成了什么?我成了什么?

他从未以腓力之子自居;这让他在童年付出过太大的代价。他出生时,腓力是被忒拜人扣作人质的非长子,一个无名之辈。“你不能叫你的杂种守规矩吗?”但凡他闯了祸,他父亲就会这样对他母亲说。因为腓力,他挨的打比一般男孩子只有更多。后来,腓力当了国王,他自己也当了御前侍从,他转运了;然而他学会珍重的并不是腓力之子的身份,即使那是事实。他只怀着温情和越来越强的自豪,做了亚历山大的哥哥——这他在乎。血脉的真实是否如此也无妨,他想。这是我心灵的真实。

一个新的声音打断了他暂时的浮想。阿瑞斯托诺斯,近卫之一,上前指出无论亚历山大用意何在,他把印戒交给了佩尔狄卡斯。当时他先环顾左右,是清醒的。这是事实,不是揣测,阿瑞斯托诺斯主张遵行。

他说得朴实坦诚,大家拳拳服膺。他们喊佩尔狄卡斯的名字,不少人还呼吁他拿回印戒。缓缓地,他扫视群众,朝印戒前行几步。他一时与托勒密对上目光,眼神是注视一个新敌人的眼神。

别显得太急切,佩尔狄卡斯心想,时机未到。他需要另一个赞同阿瑞斯托诺斯的声音。

殿内挤满汗津津的男子,又闷又热,令人窒息。人的臭气之外还有尿骚,个别在角落里偷偷小解过。台基上的将军们在悲戚、焦灼、恼恨、烦躁和沮丧的百感交集中,越来越恍惚。突然,一个军官喊着听不清的话左冲右突挣出了人群。墨勒阿革会有什么要说?他们都纳罕。

他自从亚历山大首次征战便是一个方阵统领,但再没有晋升过。有一天在晚餐席上,亚历山大曾向佩尔狄卡斯吐露,他是个好军人,只要不叫他劳神运智就行。

他来到台基下,因为闷热和生气而脸面通红,看他的神色,还因为喝了酒。他随即扬起一个粗嗄愤怒的声音,震得全场几近沉寂。“那是国王的印鉴!你们由得那家伙拿走它?现在给了他,他就至死不会放手!难怪他想要一个还没出生的国王!”

将军们呼吁大家守秩序,却盖不住那突如其来的鼓噪。墨勒阿革将一大群人从某种持续的麻木中唤起,他们先前没有发声,是舆论的沉淀。现在他们振作了精神,就像注意街上的一场持刀对决、男人打老婆,或凶残的狗斗;他们为墨勒阿革呐喊,就像为稳占上风的狗助威。

如果是在营地,佩尔狄卡斯会在几分钟内恢复秩序。但这是全军集会;与其说他是主帅,不如说是候选人。压制也许会被视为专横的预兆。他做了个轻蔑而不计较的手势,意思是:“连这样一个人,我们也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见过墨勒阿革眼中赤裸裸的憎恨。他们父亲的地位大致相当;他们都是腓力的御前侍从,对青年亚历山大周围那紧密的小圈子,都曾经暗暗妒忌。然后,腓力遇刺时,佩尔狄卡斯是追上那逃命的刺客的第一个人。亚历山大夸奖了他,注意并提拔了他。机会随晋升而来;他平步青云。赫菲斯提昂去世后,他接掌了他的兵权。墨勒阿革则始终是个步卒方阵的官长,得其所用,而未当重任。佩尔狄卡斯也深知,叫他倍感痛切的是他们两人起点相同。

“我们怎么知道亚历山大给了他任何东西?”墨勒阿革喊道,“我们凭谁的话来证明?全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说!而他们觊觎什么?是亚历山大这儿的财富,那是我们都有份赢来的!你们忍得了这个吗?”

噪音顿成喧腾。本来自认为了解人心的将军们,不能置信地看到墨勒阿革开始引领群氓,蠢蠢欲动,要像打下城池一样洗劫王宫。他们周围一片混乱。

情急之下,佩尔狄卡斯使出他压场的全部才能。

“罢手!”他咆哮道。底下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他吼出命令;遵从的人很不少。他们盾牌相扣组成密集队列,挡住通向内宫的门。嚎叫沉降为嘟囔。“我宽慰地看到,”佩尔狄卡斯用他深沉的声音说,“我们这里仍有一些亚历山大的士兵。”

大家一时噤住了,仿佛他提起的是一个被冒渎的神祇之名。暴徒们渐渐消散在人群中。盾牌纷纷放下。

迟疑的暂止之中,人丛深处传出一个乡音浓重的嗓音。“你们都好不知耻,我说!那统帅说得对,我们是亚历山大的士兵。我们希望是他的亲人,而不是辅佐异族小孩的摄政,来管治我们。亚历山大真真正正的哥哥就在这屋子里,不是吗?”

有一阵震惊的沉默。托勒密如受棒喝,感到一股原始的本能动摇了他打定的全部主意。马其顿的古老王位,部族互斗而骨肉相杀的凶残历史,咒语般招唤着他。腓力——亚历山大——托勒密……

见全场沉寂,底下那乡村来的长矛手信心大增,继续说道:“他的亲哥,腓力王自己也承认的儿子,你们人人都知道的。亚历山大一向对他关怀备至。我确实听说他年少时比较迟钝,但是他们双双在宫里的祭坛为父亲的灵魂献祭,才事隔一个月不到。我在场护卫,我这儿的伙伴们也在。他样样都做对了。”

有附和之声。托勒密愕然万分,不由得目瞪口呆。阿里达乌斯!他们一定是疯了。

“腓力王与菲林娜的婚姻是合法的,”那士兵再接再厉地说,“他有权娶多个妻子。所以我说,撇开那些非我族类的婴儿吧,让我们拥立他的儿子,那是他的合法继承人。”

有人叫好,从刚才被墨勒阿革震惊的奉行法律的士卒那里传来。台基之上则一片沉默,众皆骇然。不管是思想太单纯抑或太迂回,他们并无一人念及于此。

“真有其事?”佩尔狄卡斯在喧哗中迅速问托勒密,“亚历山大确实带了他去献祭?”急迫战胜了敌意;托勒密肯定知道。

“是的。”托勒密想起那两人头颅相并,黑发和金发,学徒的制品和师傅的杰作,“最近他好转了,抽风一年都没有发过。亚历山大说应该让他记得父亲是谁。”

“阿里达乌斯!”喊声渐大,“给我们亚历山大的哥哥!马其顿万岁!阿里达乌斯!”

“有多少人见过他?”佩尔狄卡斯说。

“伙友军团的护卫队和步卒卫队,还有旁边看热闹的人。他的举止相当得体。跟亚历山大在一起时,他一向得体。”

“这我们不能接受。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吗。非阻止不可。”

说话人培松矮小精瘦,长着一张尖尖的、头发红褐的狐狸脸,锐利的话音也像狐鸣。他是近卫之一,懂得带兵,但劝说的口才并不出众。他站了出来,截住佩尔狄卡斯,猝然道:“亚历山大的哥哥!你们还不如选举他的马儿!”

他话中带刺,造成短暂却并不友善的静默;如今他不是在演武场上了。他继续道:“那家伙是个白痴,孩提时曾经摔到头,现在还会一发病就倒地。亚历山大把他当孩子一样养着,配了个保姆照顾他。你们想要一个傻子当国王?”

佩尔狄卡斯咽下一声咒骂。这人是凭什么提拔的?战场上胜任,但对于军营里的士气却一无所知。如果这笨蛋没有半途插嘴,他自己会向大伙儿追述赢取罗克萨妮的那段逸事、巨石山的突袭、胜利者的慷慨大度,让他们的心意回转到亚历山大的儿子上。现在他们的感情被冒犯了。他们把阿里达乌斯看成阴谋暗算下的一个牺牲品。他们见过那人,而他的举止跟别人没有两样。

亚历山大一向是幸运的,托勒密心想。如今大家已经流行在戒指上镌刻他的形象,当成幸运符。是命运的何种恶意,唆使他在人生将尽之际一时冲动,善待那个无害的傻子?但当然,很快会有一场典礼,那时他必须出现。也许亚历山大正是想到了这一点……

“无耻!”那些人仰视培松喊叫,“阿里达乌斯,阿里达乌斯,我们要阿里达乌斯!”他争辩,但他们报以嘘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没有人及时注意到墨勒阿革失踪了。

这一天对于阿里达乌斯是漫长无聊的。没有人来看望他,除了那管饭的奴隶——餐食煮过了头,还是半凉的。他恨不得打那个奴隶,但亚历山大不许。几乎天天有人从亚历山大那边过来问候,但今天还没有人给他机会抱怨食物不好。就连照顾他的老克农,也起床不久便早早离去,说要参加一个什么集会,对他的话也没有留心听。

有几件事他要克农办:保证他晚餐能吃上一顿好的,帮他找回一块不知错放到哪儿的心爱的条纹彩石,再说说今早为什么会吵得那么可怕,哭声和号叫似乎从所有地方传来,像几千人同时挨打。从他对着禁苑的窗口,他看到一大群人奔向宫殿。也许亚历山大很快会来看他的,并告诉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时他很久不来,他们说他在外征战。阿里达乌斯会待在营地里,有时(比如现在)则是在一所宫殿里,直到他回来。他经常带来礼物,着色的甜食、彩刻的狮子马匹、给他充实藏品的一块水晶,还有一次是一件美丽的猩红色斗篷。然后奴隶们会把帐篷折叠收起,他们大家就上路了。也许现在快要上路了。

这时候,他想把那件猩红色斗篷拿出来玩玩。克农说天气早已热得不能穿斗篷了,他只会弄脏它,糟蹋了它的。斗篷锁在衣橱里,钥匙在克农手里。

他拿出自己全部的石子,只缺那彩色条纹的,把它们摆成图画,但没了最好的一块就不中看。他心头火起,捡起最大的石子,拿它在桌面上反复敲。敲棍子会更痛快,但人家不许他留着棍子。亚历山大亲自没收过一根。

许久以前,他还在家里住着时,大半时间和奴隶们待在一起。没有别人想来看他。有的奴隶空闲时挺和气,但有的嘲笑过他,殴打过他。自从他跟了亚历山大上路,便换了一批奴隶,比较礼貌,有一个甚至怕他。报复的时机似乎来了,于是他把那人打到头破血流,摔倒在地。阿里达乌斯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强壮。他打到他们抬走那人为止。后来,亚历山大忽然出现;不是穿晚餐的衣服,而是全身甲胄,灰扑扑的还溅了泥,气喘吁吁。他看上去很可怕,像是个不同的人,污脸上苍白的灰眼睛,大大的;他让阿里达乌斯凭他们父亲的头起誓,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今天他饭点误了,就想起了这件事。他不想被父亲的阴魂追逐。他对他十分畏惧,听说他死掉的时候,乐极而歌。

这时他该去禁苑里骑马了,但没有在前头牵马缰的克农陪着,他不能去。他盼着亚历山大过来,又把他带到祭坛去。他好好地捧着每一样东西,照着亚历山大先做的样子洒了酒和油和熏香,然后让他们取走金杯,尽管他希望留着它们;过后,亚历山大说他干得漂亮之极。

有人来了!重重的脚步,甲胄啷啷响。亚历山大的声响更快更轻。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军士走了进来,身材颇高,红着脸,稻草色头发,胳膊下抱着头盔。他们对视着。

阿里达乌斯对自己的外表懵然,更不会知道墨勒阿革这时的心思——伟大的宙斯啊!腓力的脸。底下有什么?这年轻人的骨架大半像他父亲,方脸,眉毛胡子浓黑,宽肩短颈。他平生最大的享受是吃,所以肥胖,但克农从未放任他变到身形臃肿的地步。终于见到一个访客使他高兴,急切地说:“你是来带我去禁苑的吗?”

“不,大人。”他热烈地注视阿里达乌斯,令他心慌,回想自己是否做了什么错事。亚历山大从未派过这个人来。“大人。我来是为了护送您到全军集会去。马其顿人选举了您当国王。”

阿里达乌斯警惕地盯着他,然后现出一点精明世故的神色。“你在说谎。我不是国王,我弟弟才是。他跟我,亚历山大跟我说过,‘如果我不照顾你,就会有人试图让你当国王,最后你就会被杀。’”他倒退,一边瞟着墨勒阿革,烦躁起来。“我不跟你去禁苑,我要跟克农去。你把他找来。如果你不找,我就向亚历山大告你的状。”

他被沉重的桌子挡住退路。那军士走到他面前,他本能地退缩,回想起童年挨打的情景。但那人只注视着他的眼睛,非常缓慢地说话。

“大人。您弟弟死了。国王亚历山大死了。马其顿人在呼叫您。跟我来吧。”

阿里达乌斯没有动,他便抓住他的胳膊,领他走向门口。他未予抵抗,不理会自己被带向何方,努力让自己接受一个亚历山大并不统治的世界。

墨勒阿革速去速返,觐见殿内的人群仍在喊着“阿里达乌斯!”,其人已经出现在宝座的台基上了。他凝视这喧腾的人海,现出无动于衷的惊奇,一时令人错觉他只是雍容谦抑。

目瞪口呆的将军们大多从未见过他;士卒里只有极少数人曾经对他匆匆一瞥。然而三十岁以上的马其顿人全都见过腓力王。一时寂然无声,随后欢呼四起。

“腓力!腓力!腓力!”

阿里达乌斯惊恐地回头一望。是他父亲来了么,他并没有真的死了?他身边的墨勒阿革见他勃然变色,明白其故,疾忙耳语道:“他们是为您喝彩呢。”阿里达乌斯审视周围,放心了些,却还是困惑。为什么他们这样呼唤他父亲?他父亲死了。亚历山大死了……

墨勒阿革走上前来。他胜利地想着,那青云直上的佩尔狄卡斯和他要监护的遗腹子,去他们的吧。“各位马其顿人,这位,是腓力的儿子、亚历山大的哥哥。这位是你们合法的国王。”

他话音很大又近在耳际,让阿里达乌斯在恐慌中明白了。他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在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不!”他叫喊,高而哀怨的嗓音发自他毛茸茸的大脸,极不协调,“我不是国王!我跟你说了,我不能当国王。亚历山大告诉我不能的。”

但他是对着墨勒阿革说的,底下欢呼声太大,听不见他的话。将军们惊骇,全都转向墨勒阿革,越过他七嘴八舌说着。这些响亮愤怒的声音令他越听越怕,清晰回想起亚历山大眼窝深深的大眼睛盯着他,警告他倘若他们拥立他为王的后果。趁着墨勒阿革跟台基正中那高挑黝黑的人争吵之时,他一个箭步冲向那通向内宫的门,现已无人守卫。出了门外,他穿行在那古老宫殿兔窟般错综的走廊上,一边啜泣一边觅路,要回到自己亲切的房间。

殿内响起新的鼓噪。这一切都史无前例。前两任国王都由呼喊声拥立,在传统颂歌的音乐中进入埃盖的王宫,在那里主持先王的葬礼,继承大统。

墨勒阿革忙着和佩尔狄卡斯口角,没有发现他的候选人丢了,直至底下传来嘲笑声才恍然。他有失去人心的危险;佩尔狄卡斯的威势,会吸引那些寻求信心和力量的群众。墨勒阿革明白他必须赶紧搬回救兵。他转身跑走,嘘声继起,他跑出了阿里达乌斯用过的那个门。他最热烈的支持者——不是那些横生贪心的群氓,而是他的亲属和同宗,以及和佩尔狄卡斯有嫌隙的人——警觉起来,匆匆跟随而去。

不久他们就找到了他们的猎物,站在两条走廊交界处,为了择路而自言自语。他一见他们就叫:“不要!走开!”并开始奔跑。墨勒阿革拽住他的肩膀。他屈服了,一脸惊惶。显然不能让他这样子出现。墨勒阿革变抓握为轻柔而安抚的、有保护意味的揽抱。

“大人,您要听我们说。大人,您什么也不用怕。从前您是亚历山大的好哥哥,他是合法的国王,正如他说的,您抢了他的王位就不对。但现在他死了,而您是合法的国王。王位是您的了。”他脑中灵光一闪,“王位上有一份给您的礼物,一件美丽的紫色披风。”

这和善的声音本已让阿里达乌斯平静下来,这时又兴奋毕露。没有人笑;事情太紧急也太危险。

“我可以一直留着它吗?”他狡黠地问,“你不会把它锁起来吧?”

“一定不锁。您一拿到就可以穿上。”

“一整天都可以留着?”

“一整夜也行。”当他开始给他的奇货在走廊引路时,又冒出一个主意,“那些士卒喊‘腓力’的时候指的是您。他们以您父亲的名字来荣耀您。您将是马其顿的腓力王。”

腓力王,阿里达乌斯思忖。这给了他信心。他父亲的名字可以像一件紫袍般转让,那么他一定真的死了。两样都拿也无妨。当墨勒阿革领他走上台基时,他还在为这个决定而飘飘然。

他对着呼喊声含笑顾盼,立即看见披垂在王位上的那一片色彩,便急促地向它走去。他错认为是友善问候的声音消逝了;他陡然改变的举止攫住了会众的注意力,他们几乎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戏。

“大人,我们给您的礼物在那儿。”墨勒阿革对他附耳说道。

在无时无刻的低沉私语中,腓力·阿里达乌斯从王位上拿起袍子,举在面前。

那是一件在苏萨定制的王袍,是为了亚历山大与大流士之女斯塔苔拉的婚礼而做的,那场婚宴上,他的八十个同享尊荣的朋友也迎娶了波斯妻子,而整个军队人人都是出席的宾客。他最后一次行军到巴比伦来,也穿着这件王袍接见了来自半个已知世界的使节。那衣料是一种致密如天鹅绒、柔软如丝绸的羊毛,以提尔的骨螺染成一种柔和亮丽的绯红,微带绛紫,像一朵深色玫瑰的红色那样纯正。衣服的胸前和背后都镶着那光线迸射的太阳,马其顿王室的徽号,材质是巴拉斯红宝石和黄金。这是一件无袖礼服,肩膀以两个黄金的狮子面具相扣,那是三位马其顿国王在自己婚礼上佩戴过的饰针。午后的烈日斜入一扇高窗,照亮了狮子的翡翠眼睛。刚得名腓力的那人看得如痴如醉。

墨勒阿革说道:“让我来帮您穿上。”

他举起衣服,套过腓力的头。他喜气洋洋,望向那些喝彩的人。“谢谢你们。”他照着从小学到的那样说。

喝彩加倍。腓力之子雍容践位,有王者的姿态。起先他一定只是腼腆谦逊而已。现在他们要不顾一切捍卫王室的血统了。

“腓力!腓力!腓力万岁!”

托勒密悲愤交加,感到窒息。他忆起婚礼那天早上,他和赫菲斯提昂去了苏萨宫殿里亚历山大的房间替新郎打扮。他们用传统的谑语互相打趣,也添上他们自己小圈子内的笑话。亚历山大为这个种族和睦的大典已经筹备了数星期,此时简直活力四射,令人恍惚觉得他是个爱河中的男子。是赫菲斯提昂想起狮子饰针来,把它们别在王袍上的。现在见它穿在一个咧嘴而笑的白痴身上,使托勒密恨不得拿墨勒阿革的血洗刃。对那可怜的傻子,他感到恐怖多于愤怒。他熟悉他;亚历山大忙碌时,他常去看他,确保他不受忽视或虐待;大家有默契,这种家事最好不外扬。腓力……唉,这名号甩不掉了。

他对旁边的佩尔狄卡斯说:“亚历山大应该一早把他闷死的。”

佩尔狄卡斯没有理睬,只大步上前,怒气冲冲地试图盖过喧哗说话。指着腓力,他做了个大幅度的、表示摈弃和蔑视的手势。

支持的喊叫从台下离他最近的地方传来。伙友们依权利或地位均排在最前,看得最清楚。他们听说过那傻子,也在静默的悲哀或纯然的不能置信中看到他王袍加身。现在他们的暴怒找到了宣泄口。他们为骑兵进攻的震耳战歌而练就的强健嗓音,压倒了其余的声响。

就像亚历山大的王袍是一幅战旗,突然展开了。士兵们纷纷戴起头盔。长矛敲击盾牌的声响变得洪大,如在进攻时。较近处,伙友们抽刀拔剑簌簌有声,令人不寒而栗。

见马其顿有权势的贵族联合反对他,墨勒阿革心里敲了警钟。哪怕是他的党朋也可能离散,除非迫使他们行动,到不可撤退的地步。此时高呼“腓力!”的任何一个普通士兵,毕竟都是某位爵爷的族人。他必须把他们割离宗族的联系,制造新的行动。此念让他心生一计。他惊喜于自己的天才。亚历山大怎么错过了这样一位领袖?

坚决而难以觉察地,他把微笑的腓力领到台基边缘。人人觉得他有话要说,即使仅出于好奇,也都一时沉静下来。墨勒阿革乘机开腔。

“各位马其顿人!你们选举了国王!你们决心拥戴他吗?”长矛手们报以跋扈的喝彩。“那现在就跟着他来吧,帮助他继承大统。马其顿国王必须安葬自己的前任。”

他停了停。如今真的全场寂静了,几乎能感到一股震撼的波浪涌过那拥挤的、汗臭烘烘的殿堂。

墨勒阿革扬起声音,“来啊!亚历山大的遗体亟待收葬。这位是他的继任者,将要主持葬仪。不要让他们骗走他的遗产。到寝宫去!来啊!”

人群开始混乱而沸腾地移动。声响变了。决心最大的那些步卒涌向前方,但他们没有喝彩。许多人原地不动;有深沉而窃窃的反对声。伙友们开始攀上台基,要护卫内宫之门。诸位将军都同时抗声呼喊,只加大了混乱。突然,一个变声期少年的破嗓音,因激愤而格外粗嗄,刺穿那一切声响传来。

“混蛋!你们混蛋!你们这些龌龊的、奴隶生的混蛋!”

从殿堂一角伙友军团旁边来了御前侍从们,不顾年龄或地位推搡着每一个人,喊声如在战场。

这班侍从本来在亚历山大身边守到他辞世,加班到日出后。他们已侍奉他几年了。一些人年满十八,有投票权,其余跟着他们挤进全军集会。他们连跃带爬上了台基,挥动出鞘的剑,目光凶悍,他们马其顿人的金发为了志哀削短到几乎贴着头皮,发脚参差。他们有将近五十人。佩尔狄卡斯一见他们的狂怒,就知道殿内最容易杀人的是他们。不制止的话他们会杀死腓力,后果必是血流成河。“听我号令!”他冲他们喊道,“跟我来!保护亚历山大的遗体!”

他奔至内宫之门,托勒密与他齐头,别的将军紧随,其后是那些侍从,他们迅猛地奔跑越过了伙友们。在反对派的愤怒叫声的追赶下,他们跑过国王的接待厅,跑过他的私室,一直到达寝宫。大门闭着,没有上锁。最前头的人撞开了门。

托勒密悚然地想,他从昨天起就一直卧在这里,在盛夏,在巴比伦!大门被撞开之际,他不由得屏息。

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来自几乎燃尽的熏香,与熏染王袍和御床的干花和药草,混合着托勒密从小熟悉的那个活人的气味。在那开阔冷清的房间里,他卧在大床上切切守望的精灵们之间,身上蒙着一张新净的被单。上面洒的某种香水连苍蝇也骗过了。床座之上,那半倚着床、一臂搭在床上的波斯少年困极而眠。

喧嚣令他惊醒,恍惚而摇摆地站起,没察觉托勒密拍了拍他的肩膀。托勒密走到床头,将被单拉了下来。

亚历山大现出不可捉摸的沉静。连面色都似乎没怎么改变。他夹杂亮银发丝的金头发,抚上去依然蓄着活力。托勒密身后的尼阿卡斯和塞琉古,惊呼这是奇迹,证明了亚历山大的神性。和他一同师从亚里士多德的托勒密,则默默俯视,思忖这坚强生命的一束秘密火苗在静止的躯体中已经烧了多久。他将手放在心脏处;是结束了,这尸身正在僵硬。他拿被单盖过那大理石般的面孔,转向那些正在排成队列要把守住那闩上的大门的人。

侍从们对这房间了如指掌,拖来一个个沉重的衣橱,构成路障。但它坚持不了多久。外面的士兵善推。六七排的人紧抵着门,就像十年前他们以十五尺的萨里沙长矛紧抵大流士的征兵;而那大门就像格拉尼克斯、伊索斯、高伽米拉的波斯人一样,渐渐不敌。铜件包角的橱柜嘎嘎刮着地板移开。

领头者闯入时,佩尔狄卡斯自知无法结果他们,也对喋血寝宫第一个感到羞耻。他呼吁他的人挡住去御床的路。在短暂的迟疑中,攻击者四顾。防守者一排排障着遗体,他们只看见黄金精灵张开的翅膀和它们凌厉奇异的眼睛。他们挑衅地叫喊,但并不靠近。

他们后面有一点动静。腓力进来了。

尽管墨勒阿革和他一起,他是自愿前来的。人的后事必须由亲属料理。政治的争论对于腓力全是没有意义的噪音,但他知道自己的义务。

“亚历山大在哪儿?”他对着御床前那锋棱毕现的屏障叫道,“我是他哥哥。我要安葬他。”

将军们在静默中咬牙切齿。是侍从们愤恨的嚎叫和啐骂打破了那剑拔弩张的暂止。他们对死者没有敬畏,因为在他们意识的中心亚历山大还活着。他们呼叫他,仿佛他是在战场上受伤倒地,昏迷着,被懦夫所包围——那些人在他站立之时没有面对他的胆量。他们的呐喊和战嚎,挑动伙友团中所有的年轻人想起自己做侍从的日子,也跟着喊:“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人丛中传来一点微风般的声响——由于挽带的甩动——一支投枪猛然飞过,敲在佩尔狄卡斯的头盔上。

瞬时投枪纷飞。一个伙友半跪着,腿上裂开的脉管血流如注;未戴头盔而来的一个侍从头皮撕开,殷红披面,蓝眼睛直直瞪着。防守者犹如困兽,除非到了近身搏斗时。他们只带了骑兵的短弯刀——其地位的象征,来到这个应当是纯属文事的场合。

佩尔狄卡斯拾起那击中他的投枪,掷了回去。别人从伤者身上拔出投枪,使作长矛。托勒密退了一步躲避一杆飞枪,跟某人相撞,咒骂着回头。是那波斯少年,他划破的手臂染红了亚麻衣袖。方才他擎起胳膊挡开一支投枪,以免伤及亚历山大。

“住手!”托勒密响彻全室的声音喊道,“我们是野兽还是人?”

门外仍传来喧哗,但渐渐弱了下去,前面那些人的沉寂使之消溶为一种愧怍的咕哝。是克里特人尼阿卡斯说道:“让他们看看。”

防守者紧握武器,分开一条路。尼阿卡斯揭布展示亚历山大的面容,退后,默然。

敌对的阵线静止下来。后面推搡争睹的人群感到这变化,也暂停下来。少顷前面一个须发灰白的步卒官长向前迈了一步,摘下头盔。两三个老兵也依样而行。那第一人转过来对着他后面的人,举起手臂,喊道:“停下!”在一种闷闷的悲哀中,双方阴郁地对望。

高级军官们三三两两摘除头盔,站上前来让人识面。防守者放下高举的武器。那老官长开始说话。

“我弟弟在那儿!”被推搡到一边的腓力挣上前来。他仍旧穿着亚历山大的王袍,已被挤得又歪又皱。“得要给他办一场葬礼。”

“安静!”墨勒阿革嘘道。一生吃惯排揎的腓力,乖乖任众人把他挤到看不见的地方。那老官长红着脸,恢复了镇定。

“先生们,”他说,“你们也看见了,你们人数寡少。我们刚才全都行事冲动,我敢说大家都后悔了。我提议和谈。”

佩尔狄卡斯说道:“有一个条件。一定不能争抢亵渎国王的遗体,这儿人人都要凭冥界众神发誓做到。我打算起誓:当合适的棺椁准备就绪,我会安排它被带到马其顿的王陵区下葬。除非立好了这些誓言,否则只要我们还能站着打斗,谁也别想离开这地方。”

他们同意了。他们全都惭愧。佩尔狄卡斯关于王陵的话令他们醒悟过来。如果他们抢到遗体会拿它怎么办?埋在禁苑里?望一眼那个遥远而骄傲的面孔就使他们清醒。他没有发臭是个奇迹;然而你会以为他还活着。许多人的背脊掠过一股迷信的凉意;亚历山大会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鬼魂。

宫殿平台上宰了一头山羊;众人或手按尸身,或歃血,为背信之举祈愿哈德斯的诅咒。人多,起誓费时;暮色降临之际,他们依然在火把照亮下进行着。

在佩尔狄卡斯监视下首先立了誓的墨勒阿革,此时观望、沉吟。他自知失去了支持。只有大约三十个,他最坚决的朋党,仍麇集在他身旁;连这些人也不过是因为他们现在成了靶子,害怕秋后算账。他得保住这些人,至少。当一个焦灼的、愈发骚动的城市的嘈音在沉沉暮色中嗡嗡响着,他思索了一番。如果他能离间那些近卫……三十个对仅仅八个……

最后一批人也起誓完毕。他走近佩尔狄卡斯,面容冷静而有安抚意味。“我做事仓猝了。国王之死让我们大家措手不及。明天我们可以会商,稳重决议。”

“我希望如此。”佩尔狄卡斯皱起浓黑的眉毛。

“如果亚历山大最亲近的朋友们无法守候在遗体旁边,”墨勒阿革流利地说,“我们所有人都会羞愧的。我恳请你们”——他的手势把近卫全部包括在内——“回到寝宫守灵吧。”

“谢谢你。”尼阿卡斯颇诚恳地说。他盼望这么做。佩尔狄卡斯犹豫着,军人的本能令他莫名警惕。是托勒密说:“墨勒阿革起了誓会尊敬亚历山大的遗体。他为我们的安全起誓没有?”

佩尔狄卡斯的眼睛搜寻墨勒阿革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之色,近卫们一起离去,加入驻扎在禁苑的伙友军团之列。

少顷他们派出传信人去埃及人聚居区,召防腐工明晨来开始工作。

“你一天都到哪儿去了,克农?”腓力说,一边由他脱下自己热烘烘的衣服,“为什么他们不依我的吩咐把你找来?”

克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侍候了他十年,他答道:“我在全军集会上,老爷。没关系的,您现在可以美美地泡个澡,添进芳香油。”

“我现在是国王了,克农。他们跟你说我是国王了吗?”

“说了,老爷。祝您万岁,老爷。”

“克农,现在我当了国王,你不会走开的吧?”

“不会,老爷,老克农会继续照顾您。来,把这漂亮新袍子交给我除尘收好吧。它太贵重了,不能天天穿……诶,哎哟哎哟,老爷,您没理由要哭呀。”

寝宫里,夜凉渐生,亚历山大的遗体僵硬如石。那波斯少年胳膊上扎着一条染血的手巾,把孔雀石和象牙的床头柜放在床边,在柜子上点亮夜明灯。地板上散落着打斗的残迹。有个人在踉跄中撞到了陈列那些赫菲斯提昂小偶像的立柜;如今它们匍匐横卧,像战斗后的倒地者。惨淡的光线里,巴勾鄂斯久久地看了它们,转身而去。但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整齐地立起它们,各归其位。然后,他拿来一张凳子,免得坐在床座上再次睡着,双手交叠,端坐守夜,黑眼睛对着黑影子出神。

苏萨的后宫属于巴比伦风格,不同于亚述风格。建筑比例均衡而优雅,凹槽的廊柱的顶端,被希腊匠人雕出莲花之蕾;宫墙的表面一律覆盖釉彩精致的砖,日色穿过细腻的雪花石透雕窗隔投射其上,光影斑驳。

大流士之母,西西冈比斯太后坐在高背椅上,左右各有一位孙女侍立。她年届八旬,保持着埃兰贵族传统的象牙色面容和鹰鼻,体现着未与米底人通婚的纯正波斯血脉。她现在年迈体衰了;年轻时她是高挑的。她的袍子和披肩一色靛蓝,胸前却有一挂亮晶晶的鸽血色红宝石大项链。这是坡拉斯王送给亚历山大的礼物,后来亚历山大送给了她。

那岁数大些的姑娘斯塔苔拉正在朗读一封信,缓慢地,从希腊文翻译为波斯语。亚历山大让人教这两位姑娘希腊语,既教会话又教阅读。西西冈比斯出于喜爱他,纵容了他这癖好,尽管在她看来,文书工作多少是粗活儿,留给宦官做更合适。不过,应该允许他依从自己民族的习俗。他的成长不由他自己,况也从未故意失礼。他本该是波斯人才好。

斯塔苔拉的诵读有一点磕巴,不因为无知,而因为情难自已。

马其顿人之王暨亚洲之主亚历山大,致他高贵的妻子斯塔苔拉。

亟盼与你重相见,希望你立刻动身前来巴比伦,让你的孩子在这里出生。如果生了男孩,我打算册封他为继嗣。路上要尽快。我身体抱恙,臣僚告知坊间流言,说我已经宾天。你千万不要理会。你是未来大帝的母亲,我的执事们均已受旨,必隆重相迎。带你妹妹杜艾佩缇丝来,因为那个和我亲如手足的人,她也是吾妹。愿你一切如意。

斯塔苔拉垂下信札,俯视她的祖母。双亲身材都高,她不穿便鞋的高度也接近六尺。她母亲著名的美貌,大半遗传给了她。她有王后的诸般雅范,只缺乏威严。“我们该怎么办?”她说。

西西冈比斯不耐烦地抬起白眉毛下的眼睛。“先把国王的信念完。”

“祖母大人,这已经念完了。”

“怎么会。”西西冈比斯恼怒道,“再看看,孩子。他有什么话给我?”

“祖母大人,这已经是结尾了。”

“你一定弄错了。文字之事,女子不该掺和的。这我对他说过,但他执意实行。你最好召一个文书来,好好念一遍。”

“真的,纸上没有更多的文字了。愿你一切如意。看,在这儿就完了。”

西西冈比斯脸上刚硬的线条松弛了些,老态像病容一样毕现。“那信使还在不在?召他过来,看他是否还有一封信。这些人旅途疲惫,糊涂得很。”

那骑手被带了过来,嘴里还嚼着餐食。他以头颅发誓他只接到一封信,一封来自国王的信。他在她们面前抖开自己的挎包。

他去后,西西冈比斯说道:“他差人来苏萨,从没有一次不给我带话的。把印鉴给我看看。”但她的目力因年事而昏花,把信件远远举着仍看不见那图样。

“是他的肖像,祖母大人。跟婚礼那天他给我的翡翠戒指上的差不多,只不过这里他戴着花环,我戒指上的他戴着王冠。”

西西冈比斯点头,默坐了一会儿。大管家保管着国王先前的来信,但她不喜欢让这些人知道她目力已衰。

她当下说道:“他信上说他病了,那么多国务一定应付不暇。现在他操劳过度了,他本性如此。上次他来看我,我就见他有点喘气……去吧孩子,叫你的侍女们过来;杜艾佩缇丝,你也是。我得告诉她们给你俩打包什么行李。”

年轻的杜艾佩缇丝,赫菲斯提昂的孀妇(她十七岁)从命走开,又跑了回来,跪在椅子旁边。“老祖宗,请和我们一起去巴比伦吧。”

西西冈比斯伸出骨节优美但苍老的象牙色手指,按在那少女头上。“国王告诉你们俩应该赶路。我太老了。再说,他没有召我去。”

吩咐完那些侍女,所有动静转移到姑娘们的寝室以后,她坐在直背椅上,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落在坡拉斯王的红宝石上。

巴比伦的寝宫如今弥漫着香料和硝石的气味,传承父亲们技艺的埃及人正在精工细作,为最新一位法老施行防腐。他们震惊于那一定会妨害技巧的延迟,借着晓色蹑足进了寝宫,敬畏而惊奇地看到那遗体。当他们的奴隶带入所需的工具、器皿、药液和芳香剂时,那单独的守灵人,面色苍白的波斯少年熄灭他的油灯,像一个鬼魂似的默默隐退。

开膛取内脏前,虽然此地远离帝王谷,他们不忘抬手以自古相传的祷词祝告,以便凡人合法地处理神的躯体。

古老的巴比伦城那些狭窄的街上流言纷起,说法矛盾。有些油灯彻夜长明。一天天过去,佩尔狄卡斯和墨勒阿革的部队按兵不动;步卒驻扎在王宫周围,骑兵驻扎在禁苑中,临近尼布甲尼撒当年存放猎狮战车的马厩。

他们处于一比四的数量弱势,磋商过要移师于城外的平原,让骑兵有地方摆阵。“不行,”佩尔狄卡斯说,“那是自认失败。给他们时间看看他们的呆子国王吧。他们会回心转意的。亚历山大的军队从来没有分裂过。”

在演武场和宫殿的花园里,步卒方阵露宿,尽量安之若素。他们固执地抱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深深的仇外心。不能让蛮夷统治我们的儿子,他们围着篝火彼此告诫,而亚历山大促成他们合法婚娶的波斯女人则在火上搅动着晚餐锅。他们早已花光了亚历山大给的娶妻金;将来结清军饷退伍时打算带女人归乡的士兵百中无一。

他们怀着困惑的嫌恶,想到伙友军团当中的年轻血液,跟那些胡子卷曲、兵器镶嵌、马匹穿戴俗丽的波斯贵族子弟一同饮酒打猎。骑兵如此无妨;他们可以波斯化而不失颜面。但步卒,马其顿的农人、牧人和猎户、石工和木匠的儿子,只拥有战争中赢来的,他们薄积的掠夺品,那首先是他们流血流汗、出生入死才换得的公道奖赏,教他们晓得无论他们的父亲出身怎样,他们是亚历山大的马其顿人,世界的主宰。他们珍重这份自尊,对腓力夸赞有加——他谦虚,长得像他伟大的父亲,有纯正的马其顿血统。

他们的官长有事要到御前报告,回来后越发沉默寡言了。亚历山大的庞大帝国不能停止运转。使节、税吏、造船师、掌军需的官员、建筑师、寻求仲裁的总督,依然在前厅出现;实际上,他们的数量有增无减,许多人在亚历山大患病时已经在等候觐见。不止要处理他们的事,而且要让他们看见一位可信的国王。

每次露面前,墨勒阿革都给腓力仔细做功课。他学会了无人带领而一直走到宝座前,途中不游荡踟蹰,对偶然吸引他目光的某个人说话;学会了小声发言,让自己被看见却不被听见,以便他身旁的墨勒阿革能宣告相宜的答话。他学会了在御座之上不索要柠檬水或甜食,想出去的时候不向仪仗队请求许可。他抓挠身子、抠鼻孔和坐不安稳的举止始终无法完全收敛;但如果他露面的时间不长,通常看上去是个沉静清醒的人。

墨勒阿革自封喀力阿克——波斯人口中的“大总管”——为赫菲斯提昂创立而被佩尔狄卡斯继承的职位。他立在国王右首,一身华丽张扬的甲胄,自知仪表不凡;但他也非常清楚,一个来请示的军人见首领通过一个中间人说话,而且从不正眼看自己,会作何感想。他的军官们从前想见就能见亚历山大,无法被挡在外面;御前卫队亦然。他切肤感到,他们所有人都望着宝座上那个敦实粗壮的人,那松开的嘴和游移的眼,却在心目中看见那不复再现的活跃身姿,那敏锐警醒的面容,平静的威仪,如今永远沉默地躺在闭锁的寝宫里,浸没在防腐工的硝石浴中,预备万世长存。

此外,亚历山大任命的波斯军官也不能拒之御前,他们也不是傻子。他寝食难安,总担心各方合谋,令这支人心离散的军队哗变。

他和别的久陷恨毒的人一样,把困局完全归罪于对方,从未想到是他的恨意,而非敌人,造成了他的窘境。像类似他的先行者和后来者一样,他只看到一个解决方法,并决心实行。

腓力还在他先前的套房住着,那是亚历山大给他选的,凉爽怡人,至少就仲夏的巴比伦而言。墨勒阿革试图把他挪到较有王者气派的院落时,他死活不肯,大喊大叫,令王宫的卫士们奔跑而来,以为要出人命了。此时墨勒阿革来这里找他,带着一个名唤杜瑞斯的亲戚,携了书写工具。

国王正在玩石头,兴致勃勃。他有满满一橱,是他随军行过几千里亚洲境域时从各地收集来的;多是他自己捡的小圆石,杂有一些琥珀、石英、玛瑙、旧印章和埃及的玻璃彩珠,是亚历山大或托勒密或赫菲斯提昂碰巧记得时带来给他的。他把石子排成横贯房间的长蛇阵,这时候趴在地上修改着。

墨勒阿革一进门他就犯了罪似的匆匆爬起,攥着一块最偏爱的西徐亚绿松石藏在背后,惟恐被收走。

“陛下!”墨勒阿革粗声粗气地说。

腓力感觉这是严厉指责,连忙去那最隆重的椅子就座,把绿松石往垫子底下小心塞好。

“吾王,”墨勒阿革站着他面前说,“我来是告诉您,您现在处境极其危险。不,不要害怕,我会卫护您的。但是那反贼佩尔狄卡斯,先前盗取亚历山大遗体未遂,剥夺您的继位权不成,如今又在计划谋害您,然后自立为王。”

腓力一跃而起,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须臾墨勒阿革听出:“他说了……亚历山大说了……他想的话可以当国王。我不介意。亚历山大告诉我不能让他们立我为王。”

墨勒阿革的胳膊被掐得死紧,简直担心会断,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陛下,如果他当了国王,他第一件事就会是杀您。惟有杀他您才会安全。看,这是下令处决他的诏书。”杜瑞斯把它连笔墨一同摆到写字台上。“像我教您的那样,在这儿写腓力就好了。您要的话我可以帮您。”

“然后你就会在他杀我之前杀他?”

“是的,那么我们就高枕无忧了。请在这儿写。”

他甫落笔的一团墨迹并未损毁那些文字;然后,他写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签名。

佩尔狄卡斯的住所是波斯列王建在禁苑中,尔后被亚历山大分赏给朋友们的赐第之一。御前侍从在它周围扎了营。佩尔狄卡斯是亚历山大选择的摄政,他们自愿拥护。虽然他们没有提出要伺候他的起居,他也明智地不要求这样,但还是为他骑马传信,并按照他们历来的轮班制度,日夜护卫。

他正和托勒密商讨着,他们中的一个走了进来。“大人。有个老人求见您。”

“至少三十个。”托勒密漫不经心地说。佩尔狄卡斯干脆地问:“怎的?”

“大人,他说他是阿里达乌斯的仆人。”伙友军团占据的河流此岸不使用“腓力”尊号,“他说事情紧急。”

“他是不是叫克农?”托勒密锐利地说,“佩尔狄卡斯,我认识这人。你最好见他。”

“我正打算如此。”佩尔狄卡斯颇生硬地说。他觉得托勒密太轻松随便,可惜亚历山大没有对这种性情浇过冷水。“带他进来,但先要搜身,看藏了武器没有。”

老克农极其拘谨,以老兵之礼致敬,立正,默然到要他说话为止。

“大人,不揣冒昧。他们让我可怜的主人签了一份反对您的文件。当时我在他卧室里收拾东西,他们没想到清场。大人,请别怪罪他。是他们利用了他。他从来没有打算妨害您,这是情非所愿的。”

“我相信你,”佩尔狄卡斯皱眉道,“但似乎已经妨害了。”

“大人。如果他落到您手上,别杀他,大人。他从不惹事,亚历山大统治时一直没有。”

“放心,我们没有此意。”这人有价值,所照管的那人价值则更大,“军队重新各安其分之后,我会关怀你的主人。你希望继续侍候他吗?”

“确实如此,大人。我差不多从他小时候起就侍候他了。我不敢想他如果没有了我会怎么样。”

“很好。我答应你的要求。告诉他——要是他能听懂的话——他对我不必忧惧。”

“我会告诉的,大人。神保佑您。”他漂亮地敬了个礼,离去。

“惠而不费。”佩尔狄卡斯对托勒密说,“他以为我们付得起杀亚历山大的哥哥的代价?墨勒阿革,他可就……”

其后,佩尔狄卡斯完成当天的工作,坐下晚餐时,外面忽然人声鼎沸。他在窗前看见一队百人的步卒。值班的侍从计有十六人。

他老于征战,没有换上晚餐袍。俄顷之间,便以二十年练就的速度从搁架上抽起胸甲,穿扣在身。一个侍从气喘吁吁奔了进来,一手敬礼,一手摇着一张纸。

“大人!这是叛党发来的一份宣召令。他们称之为诏书。”

“诏书,呃?”佩尔狄卡斯平静地说。那封信很短,他大声念了出来。

马其顿人民之王暨亚洲之主腓力之子腓力,致前任喀力阿克:佩尔狄卡斯。本王以此宣召你来御前,答辩一项指你意图颠覆的控告。如拒不前来,随从已受命可强行押解。

“大人,我们可以抵住他们。您有信要传吗?”

佩尔狄卡斯毕竟是亚历山大的直接僚属。他按着那少年的肩膀,冷峻的面容挤出一个应时的微笑。“好小伙儿。不,不必传信。卫士们,各就各位。我会向墨勒阿革的这支队伍说话。”那侍从的敬礼似乎略带一种记忆中的热忱。佩尔狄卡斯想道,也许我可以叫僭职喀力阿克的墨勒阿革瞧瞧,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晋升近卫。

他有十二年时间吸取亚历山大的一条原则:行事必具风格。和亚历山大不同,他的风格是刻苦练成的,但他知道其价值。他无须任何指导,就能独立作出一席令人难忘的训斥。

手持宣召令,他不戴头盔阔步走到门廊外,威严地停了一停,营造气势,然后开始讲话。

他认出那军官——他有一个好将军的记性,然后详尽地回顾了他们所有人在他本人麾下服役的上一次征战。亚历山大曾经对他们赞赏有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样自甘屈辱;他们从前是男子汉,甚至还是军人——好自为之吧!他们现在有何面目见亚历山大?早在他未继位时,那痴呆的私生子已被阴谋利用来反对他;换作是别人都会铲除了他,但胸怀广博的亚历山大却把他作为一个无辜无害的人来照料。假如腓力王希望让一个傻子来承继其名,他自会表态。腓力王!肥驴王。谁能相信亚历山大的士兵们会作为墨勒阿革的奴仆而来?那是个亚历山大透彻了解而不肯托以一师兵力的人。把亚历山大亲自选来统率他们的人的性命,卖给这样一个人?他们还是回到同袍那里,提醒他们曾是怎样的人,如今沦落到什么田地吧。他们该问问自己的良心。现在他们可以退下了。

经过一段不安而畏缩的寂静,那队兵的长官哑着嗓子喝道:“向后转!起步走。”

与此同时,耳力范围内的每个侍从都加入了看守待命的侍从们的行列。那队伍离去时,他们围拢了佩尔狄卡斯,欢呼。他对他们胜利的笑脸以笑相答,这一次是自然流露的。有一刹那,他几乎觉得自己像是亚历山大。

不,他进去时想道。士兵们爱他是赤裸裸的。他们拼命要摸到他,摸到他的手,摸到他的衣服。我见过他们争先恐后去碰他。在欧皮斯,他宽恕了他们的鼓噪作乱后,那些傻子要求有权亲吻他……好吧,那是他的魅力,我永远不会有。但同样,别人也没有。

这一艘有华盖的游船沿着底格里斯河,在蜿蜒的河道间逆流缓缓航行,偶尔吹来的一阵南风,让划桨手们略减辛劳。倚着填塞羊毛和羽绒的亚麻枕垫,挥着扇子,两位公主像年轻的猫儿一样舒展肢体,尽情享受着航船的平移,和经过了垂帘车舆内颠簸的闷热之后,所迎来的河面的清凉。遮阳篷下,她们的嬷嬷睡得很沉。车舆和行李车,武装骑马的宦官扈从,赶骡人和家奴,都在纤道上缓缓而行。车队途经村子,农人们全都聚集在河岸上瞻望。

“如果他没有叫我们赶路就好了。”斯塔苔拉叹息道,“可以一直行舟,顺流去到海湾,然后溯流而上幼发拉底河,到达巴比伦。”她把枕垫在背后塞塞好,背部因妊娠而酸痛。

杜艾佩缇丝捻着她深蓝色的孀居面纱,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嬷嬷在睡觉。“他会再给我一个丈夫吗?”

“不知道。”斯塔苔拉把眼睛转到岸上,“先别问他,他会不高兴的。他觉得你仍属于赫菲斯提昂。他一直不让赫菲斯提昂的军团改名。”她感到身后一阵凄凉的静默,于是说:“要是我生了男孩,我会问他的。”她回躺到枕垫之间,合上眼睛。

高耸的莎草丛将阳光分成一缕缕,令透入她眼帘的玫瑰红光线变幻着图案。它就像苏萨大婚亭阁上阳光照耀的绯红色帘幕。每次想起来,她脸上都火辣辣的。

事前她自然是朝见过国王的。祖母一定要她行最深的屈膝礼,然后他在他的高椅上就座,她坐她的矮椅。但婚仪是躲不掉的,依的是波斯风俗。她被她已故的母亲的哥哥,一个英俊高挑的人牵着手进来。然后国王照着新郎必须的那样,从宝座起身以一个亲吻迎接她,领她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她按照祖母教她的那样微微屈膝受吻,但随即还得站起来,那无法避免。她高出半个头,愧不欲生。

喇叭响过,传令官宣告他们已结为夫妇,这时轮到杜艾佩缇丝了。国王的朋友赫菲斯提昂,起立上前,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雍容高挑——深金色的头发使他的相貌与那种白皙的波斯人差不多——他牵了她妹妹的手,身高和她异常般配。国王所有的朋友——别的新郎,都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国王步出迎接她时他们是屏息的。最后,他和她还得带领队伍走向婚房。她恨不得被地缝吞噬。

在那床铺金碧辉煌的绯红色亭阁里,他将她比作众神的一个女儿(她的希腊语那时已经不错了),她看出他是好意,但由于方才那些可怕的瞬间无法弥补,她宁愿他沉默。他整个人气势很强,而她却羞怯;尽管是他身材不足,她依然感到自己像是一根别扭的帐杆。躺在婚床上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到她父亲逃离了战场,尔后祖母绝口不提他的名字。她必须以勇气救赎家族的荣誉。他很温和,也没怎么弄痛她,但一切都那么奇怪,那么强烈,令她几乎不能发一语。难怪她没有怀孕,其后他离开苏萨前虽然会来探望并送她礼物,却再未有床笫之欢。

最令她痛苦的是,她知道国王的巴克特利亚妻子,那个他带到印度的女人,也在这深宫之中。斯塔苔拉未曾尝过性的欢愉,也就没有感到性的嫉妒;但它最残忍的折磨也不会比她想到罗克萨妮时的伤痛更深。罗克萨妮,“小星星”,承恩受宠的知心人。她想象他们俩并躺着温柔地欢合,亲热地谈话,闲聊趣事,同声而笑——也许是笑她。至于波斯人巴勾鄂斯,她在父亲的宫廷从未听说此人,后来也没有听过。她成长的教养很严。

国王在苏萨的驻跸结束,国政大事她模模糊糊听说,不大懂得。然后他前往埃克巴塔纳度夏。他来向她辞行(若不是要看望她祖母,他会不会干脆就不来呢?),没有一句提到他何时会召她前去何地。他走了,带着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她羞恼交集,哭了一夜。

但今年春天,他打完山地之战到苏萨来,一切都不同了;没有排场,没有稠人广众。他跟她祖母闭门独对,她简直像是听见他哭。到了晚上,大家同桌进餐;他说,她们是他的家里人。他看着瘦削、苍老而疲惫;但他一直谈话,这是她从未听过的。

见到杜艾佩缇丝戴着寡居的面纱,他面容就僵住了,悲戚得可怕;但他很快遮掩过去,谈起印度的逸事、奇观与风俗,迷住了她们。然后他说到自己的计划,要探索阿拉伯的海岸,沿着非洲北部开辟一条道路,向西拓展他的帝国。他还说:“事情那么多,时间那么少。我母亲是对的——老早以前我就该有个子嗣了。”

他看了看她;她便知道他选择的是自己,不是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她以感激的热忱投入他的怀抱;原来,它和别的热情一样有效。

他去后,她很快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祖母也捎了消息给他。现在他召她去巴比伦是好事。如果他仍病着,她会亲手照料他。她对巴克特利亚女人不会翻醋坛子。国王可以姬妾成群;而且正如祖母告诫她的那样,后宫的争吵会招惹祸事。

受命去逮捕佩尔狄卡斯的士兵吃了他一通训斥,发现他们自己沦落到了什么地步,怏怏不乐。他们回到同袍中间,叙说他的勇敢、他们的狼狈,也谈起他本人首先向他们揭发的:墨勒阿革打算弄死他。他们焦灼,浮躁,冲动。墨勒阿革还没有从失败中回过味来,他们已突然来到他门外,人海如沸。值班的守卫们也丢下岗位声援。

他一身冷汗,看见自己被长矛团团围住,像遭困的野猪一般受死。情急之中,他向国王的住所飞奔而去。

腓力在喜洋洋的灯光下坐在他的晚餐前,是一道他偏爱的菜,香烤鹿肉伴油炸南瓜饼。一壶柠檬水搁在旁边;若给他酒,难保不会发病。墨勒阿革闯进来时,他用眼睛表示厌烦,因为嘴是塞满的。在桌旁侍候的克农抬头,目光锐利。他佩着自己的旧刀;他听见了噪声。

“陛下,”墨勒阿革喘着气说,“那叛徒佩尔狄卡斯悔罪了,士卒们希望他获赦。请过去告诉他们您饶恕了他吧。”

腓力囫囵吞下一嘴的食物,愤愤答道:“我现在不能来。我在吃晚餐呢。”

克农上前一步。他盯着墨勒阿革的眼睛,说道:“他被占便宜了。”似乎出于偶然,他的手按在他那擦得很亮的刀带上。

墨勒阿革保持冷静,说道:“我的好人,国王在他的宝座上比在巴比伦任何地方都会更安全。这你知道,你参加了全军集会。陛下,请立即来。”他忽然想到一条有力的理由。“你弟弟是会这样做的。”

腓力放下餐刀,揩了嘴,“是这样吗,克农?亚历山大会去?”

克农的手垂落下来,“是的,陛下。是的,他会去。”

腓力一边被引向门口,一边遗憾地回头看自己的餐盘,他奇怪克农为什么抹着眼睛。

军队暂时安定了,但远未满意。觐见厅内的召对效果很差。使节们对先王早逝所表示的遗憾少了凝重,多了犀利。墨勒阿革感到他的权力愈发不稳,纪律也日益崩坏。

与此同时,骑兵们也在合计。一天早晨他们忽然无影无踪。禁苑空了,只剩马粪。他们穿过破败的外城墙出走,部署成包抄之势。巴比伦被围。

外面的地域以沼泽为主,不太多的兵力,就能封锁那些稳固的堤道与结实的开阔地带。依照计划的那样,难民未被滋扰。所有的城门都有一片纷繁杂沓之声,男人在喊叫,孩子在号哭,骆驼呜呜噜噜,山羊咩咩家禽咯咯嘎嘎,怕打仗的乡下人蜂拥进城,怕饥荒的城里人蜂拥而出。

墨勒阿革仿佛是在应付一支外族军队。但他清楚事到如今,他的部队与他们故友同袍哪怕有了最短促的交接,也是后果叵测的。他们渐渐忘了未出生的蛮夷继嗣的威胁,怀恋起往昔得意的日子里那种熟悉的秩序,那些让他们跟亚历山大相连系的军官。不到一个月前,他们还是一个结实躯体的四肢,被一股如火的精神统摄。现在人人都觉得自己孤处异邦。很快他们就会施以报复的。

迫于情势,他前去向欧迈尼斯咨询。

在亚历山大离世以来的混乱中,这枢密官一直默守本职。他出身寒微,得腓力发掘培养,受亚历山大提拔,在目前的争斗中始终置身事外。他既未投向伙友军团,亦未谴责他们。他说,他的本分是令国政照常运转。他参考自己的档案,帮助答复了外国使节和使团,也用腓力的名义起草信函,但未写国王尊号(那是墨勒阿革加上去的)。受迫要摆明立场时,他只说他是个希腊人,政治是马其顿人的考虑。

墨勒阿革在书写台旁找到欧迈尼斯,他正在口授,一个文书用蜡板记录。

次日他又洗了浴,并按计划作了祭献,但祭献之后一直没有退烧。即使那样,他依然召来军官们,谕令他们要确保远征万事俱备。晚间他再度洗浴,此后病转沉疴……

“欧迈尼斯,”站在门廊下无人理会的墨勒阿革说,“让死者休息一会儿吧。生者需要你。”

“生者需要真相,在流言污染它之前。”他对文书打了个手势,文书便合上蜡板走了出去。墨勒阿革大致讲述自己的困境,一边感到枢密官早已评估了一切,不耐烦地等他说完。他以软弱无力的结论匆匆收尾。

欧迈尼斯不带感情地说:“既然你问起我的看法,以我私见是还来得及寻求妥协,别的都来不及了。”

墨勒阿革已经被事态驱使到这个观点上,但想要别人来肯定它,行不通就能归咎于人。“我接受你的建言。只是,得大伙儿同意才行。”

欧迈尼斯淡淡地说:“也许国王能说服他们。”

墨勒阿革只当没觉察那绵里针,“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你。你的作风无人訾议,你的阅历尽人皆知。你可以向马其顿军队演说吗?”

欧迈尼斯早已自己权衡过了。腓力和亚历山大的家族是他唯一的忠诚所系,是他们提携他从默默无名登上权势之顶。假使腓力·阿里达乌斯有才干,他会感到左右为难;但他知道老腓力对此事的看法,因而支持亚历山大那尚未降生、未见其面的儿子。可腓力是他的恩主腓力之子,也被自己父亲所承认,所以欧迈尼斯会尽力保护他。他是个冷淡平静的人,内心情感极少遭到猜疑;他从来不发咄咄之辞。他说:“好的。”

他受到欢迎。这个年届五旬,瘦削挺拔的人,有南方人那种较细致的五官,举止却是军人的,他说了该说的,没有一句废话。他并不尝试仿效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对听众的掌握是艺人的天赋。欧迈尼斯的才具在于据理陈词,不离主旨。听见他们混乱的疑惑被归纳出逻辑,集会安心接受了他的结论。使者受命前往佩尔狄卡斯的营地,洽商条件。破晓时他们从伊什塔尔门骑行而出,焦灼的巴比伦群众观望着他们离去。

他们午前归来。佩尔狄卡斯愿意撤围,和解军队,条件是墨勒阿革及其党羽要自首,接受审判。

至此,若说巴比伦的军队还剩下任何纪律,那全是由于荣誉感残存的自律,主要取决于所涉军官是否得人心。归来的使者们向街上拦住问讯的人喊出消息。当墨勒阿革仍在阅读佩尔狄卡斯的回信时,军人们已经自发集会,涌入觐见殿。

欧迈尼斯在他的办公室听见人声隆隆的激辩,和靴钉继续损毁大理石地板的刮擦声。厚墙之中的一道楼梯开着一个窗洞,可俯视大殿。他看见那些士卒不仅带着象征性的武器,而且不顾天热,胸甲在身,头盔也戴着,而不是抱在手上。看得出分裂已经开始;一边的人赞成接受条件;另一边警惕而恼怒,他们是倾力支持墨勒阿革的,无路可退。其余是没有主见,等着被舆论左右的人。内战发轫时恰恰如此,欧迈尼斯心想。他向国王的住处走去。

墨勒阿革在那里,站在腓力面前让他排练一篇演说。腓力被对方满头大汗的绝望努力给罩住了,动来动去,一个字也听不入耳。“你在教他说什么?”欧迈尼斯直率地问。

墨勒阿革永远凸出的淡蓝色眼睛如今还布满血丝,“说不,还用问吗?”

欧迈尼斯以他连亚历山大生气时也会注意的平直声音,说道:“如果他说不,你来不及喘口气就会刀剑相碰。你看到大殿里如何了吗?看看去。”

一只又大又重的手攫住欧迈尼斯的肩膀。他吃惊地回头,从未想过腓力是个强壮的人。

“我不想说那些。我记不住。告诉他我忘了。”

“没关系,”欧迈尼斯安静地说,“我们想点儿别的来讲。”

国王驾到的号角齐鸣令大殿一时安静下来。腓力上前,欧迈尼斯紧随其后。

“各位马其顿人!”他顿了顿,回想着那平静和善的男子教他的话,“争执无谓。讲和的人将会是这里的胜利者。”他差点要回头寻求肯定;但那和善的人告诉过他不要。

大殿上下有一种满意的私语。国王的发言听来跟任何人一样。

“不要谴责自由的公民……”欧迈尼斯轻声提示。

“不要谴责自由的公民,除非你们希望内战。”他又顿住了;欧迈尼斯以手挡唇,将台词告知。“让我们再次尝试和解吧。让我们再派出一个使团。”他胜利地吸了一口气。欧迈尼斯悄悄道:“别往回看。”

没有郑重的反对。人人都欢迎一个喘息的机会,争论的只是方式与手段;然而这些声音越来越响,让腓力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当时他逃离大殿,而他们给了他一件斗篷劝他回来,然后……死去的亚历山大躺在那里,像大理石雕刻一样。亚历山大告诉过他……

他摸了摸头,摸到他每次出来这里时必定要他戴的金冠,摘了下来,端在手上,走到前面。

在他身后,墨勒阿革和欧迈尼斯同时惊愕地倒抽一口气。他推心置腹地把王冠举向瞠目而视的士卒们。“这是因为我当了国王吗?不碍事的。我宁可不当国王。看,王冠在此;你们可以把它交给另一个人。”

这一刻非同寻常。之前人人都紧张兮兮,然后在借来的时间里苟且放松。结果这样。

马其顿人向来感情容易冲动——亚历山大将这种性情为他所用,娴熟而从未失手——这话叫他们感慨万千。多正派的好人、多守法的国王。生活在他弟弟的阴影下,他谦抑过度了。当他四顾找人接过王冠时,无人发笑,倒有鼓励的叫喊:“腓力万岁!腓力为王!”

惊喜之中,腓力重新戴上王冠。他样样做对了,那和善的人会对他满意的。他们护送他进去时,他依然眉开眼笑。

佩尔狄卡斯的帐篷扎在一个高大的海枣树林的荫凉处。他在如此眼熟的陈设中重新安顿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轻床和折叠椅、甲胄的支架、柜子(在凯旋抢掠的日子里,柜子曾经堆得满坑满谷,但那已成往事)、搁板桌。

新一批使者到来时,他跟弟弟阿尔塞塔斯和表弟利昂纳托斯在一起。利昂纳托斯是个骨架瘦长、头发红褐的男子,仿效亚历山大将头发理成狮鬃状,连那些发鬈也用火钳学得逼肖(据他的敌人们说)。他野心虽大,还没有机会施展;其时他支持佩尔狄卡斯。

遣出使者后,三人思量他们的消息。和平是以国王腓力的名义提出的,条件是他的权柄要得到承认,而他的辅臣——墨勒阿革——要与佩尔狄卡斯分权,共同担任最高统帅。

利昂纳托斯把头发向后一甩;这在亚历山大是个很少用的动作,被他一学则成了习惯。“大胆放肆!我们有必要拿这个烦扰其他人吗?”

佩尔狄卡斯从信札上抬头一瞥。“这个话,”他从容地说,“我看是欧迈尼斯的手笔。”

“不错啊。”阿尔塞塔斯诧异道,“还有谁会这样写?”

“我们会接受。再好不过了。”

“啊?”利昂纳托斯瞠目道,“你不能让那强盗参与统帅!”

“我告诉你们了,我看出来欧迈尼斯的手笔。”佩尔狄卡斯抚着下巴的深色胡茬,“他知道什么样的诱饵会引得那野兽出洞。唔,让我们引他出来。时机在后头。”

游船在底格里斯河上航行,靠近了公主们必须登岸与车队会合,续行陆路的河湾。

天已垂暮。她们的帐篷扎在草地上,避开河流的湿气和蚊子。宿营地第一批火把点燃时,她们踏上岸来;晚餐的烤羊肉在篝火上滋滋作响,飘来肥肉的焦气。

扈从中为首的宦官扶着斯塔苔拉走下跳板,轻轻说道:“夫人。来卖果子的村民都在说,大帝驾崩了。”

“这他提醒过我。”她平静地回答,“他说农人中间有这个谣传。他信上提到了,他叫我们别理会。”

她挽着裙裾不让它碰到露水浓重的灯芯草,撒步向着亮灯的帐篷而去。

随着喇叭与双管笛的昂扬音乐,在释怀的巴比伦人的目送中,步卒们从伊什塔尔门楼底下列队而出,去与伙友军团缔结和平。

墨勒阿革领骑,国王在他旁边。腓力显得愉快而得体,穿着亚历山大有一次送他的猩红披风,坐在一匹训练有素的结实马儿上,比挽着缰绳的克农超出半个身位。他自顾自哼着那管乐的曲调。空气还带着早晨的清凉。一切都会好了,人人重新和睦友爱。现在,继续当国王不会招祸了。

伙友们骑坐在他们皮毛光滑的、因闲散而躁动的马匹上等候,笼头的黄金垂饰与银质玫瑰腮饰熠熠生辉,这打扮是亚历山大为牛首骏创立的风尚。佩尔狄卡斯穿着征战的实用甲胄,朴实的色雷斯头盔,凸镶的皮革胸甲,怀着阴沉的满意观望行来的步卒队伍,领头的骑手衣装艳俗。墨勒阿革一身阅兵的甲衣,上有一个很大的金狮面模,斗篷边沿缀着金饰带。哼!野兽出洞了。

他们以王礼向腓力致敬。他事先受过教导,领受了致敬,并伸出一臂;佩尔狄卡斯以毅然的随和,忍受了他的巨掌的握力。但墨勒阿革带着冒渎的熟络样子随即挤了上来,也准备握手和解。这次佩尔狄卡斯的握手就勉强多了。他告诉自己,亚历山大曾经和那叛徒菲洛塔斯一起掰碎面包,以换取时间;假如他不忍下那口气,那么他深入前线的部队,很可能包括佩尔狄卡斯,大多活不到今天。“那是必要的。”亚历山大当时说。

根据议定,不在场的克拉特鲁斯地位崇高又有王室血缘,应当授以腓力的监护人之任。安提帕特罗斯应继续担任马其顿的摄政。佩尔狄卡斯为一切亚洲征战的统帅,而如果罗克萨妮生了儿子,应与利昂纳托斯共同担任王子的监护人。他们是亚历山大的亲属,这一点墨勒阿革不能攀比;但既然他可以分有最高统帅权,他不嫉恨那份光荣。他已开始对他们发表自己在帝国治理上的见解了。

所有这些事情做完,佩尔狄卡斯提了最后一项建议。依马其顿古俗,经过了内战(这也是一个古俗),要以一场向赫卡忒的祭献来祛除争端。他提议,巴比伦的全部军队,骑兵和步卒,都应该齐集在平原上出席洁净礼。

墨勒阿革由衷地同意。他的出现要令人眼前一亮,跟他的新职位相称。他会戴双层羽冠的头盔,如同亚历山大在高加米拉一样。引人瞩目;而且是一个吉兆。

仪式前不久,佩尔狄卡斯请近卫们来赴一个私家晚宴。如今他重新住进了他在禁苑中的宅邸。黄昏时,将军们或骑马或漫步而来,在波斯列王无远弗届地运来点缀这天堂的婆娑树木下穿过。一个简朴的场合,老朋友相聚。

仆人退下让宾客们对酌以后,佩尔狄卡斯说道:“人,我已经选定并训令过了。我觉得腓力——大概我们也得习惯这样叫他了——能把他的部分学会的。”

在腓力的新监护人克拉特鲁斯可以接管之前,佩尔狄卡斯担当此任。因为他照常住着他住惯的套间,优遇也照常,他几乎没有觉出变化,除了墨勒阿革的消失——这他巴不得。他有新的功课,但那是意料中事。

“他喜欢上了欧迈尼斯,”托勒密说,“欧迈尼斯不欺压他。”

“很好。他可以帮着训练他。让我们希望那噪声和壮观不会叫他昏了头……那里会有大象……”

“到如今他见过大象了吧?”利昂纳托斯说道。

“他当然见过。”托勒密不耐烦地说,“他和大象一道从印度回来的,在克拉特鲁斯护送的队伍里。”

“是的,没错。”佩尔狄卡斯顿了顿。一阵言犹未尽的沉默。管辖大象队的塞琉古说道:“唔?”

“印度的安斐斯王,”佩尔狄卡斯慢慢地说,“对大象有一种用法。”

周围的晚餐躺椅上都猛吸了一口气。是尼阿卡斯厌恶地说:“安斐斯也许会。亚历山大决不会。”

“亚历山大没有遇到过我们的困境。”利昂纳托斯不智地说。“没有,”托勒密回应,“也不可能遇到。”

佩尔狄卡斯带着满不在乎的威严插话:“无所谓。亚历山大很清楚恐惧的力量。”

士卒们鸡鸣起身,以便拂晓时到达行洁净礼的场地,在正午的酷热前完成仪式。

一年三获的肥沃麦田,新近收成过。太阳从扁扁的地平线浮升,初光斜斜照在连绵不断的麦茬地上,像金色兽毛般闪耀。猩红色旗幡分布各处,标出演武场的四极,这对于仪式是重要的。

巴比伦的城墙,厚实蹲伏,其亚述古砖抹过黑沥青,因数百年的光阴和一个长期臣服的民族的惰怠而嶙峋半坍,漠然俯视着平原。它们见过太多的人事,看来没有什么可以惊异它们了。有一大段城堞推倒了改为一个新平台。它被烟熏黑的砖头依然有火烧过的味道;浇注的沥青淌下平台的立面,早已凝固。底下的沟渠堆着高高的残骸:半成焦炭的木材还带着破碎的雕饰——狮子、航船、羽翼和战利品,涂过金,仍旧依稀可辨。这是一个两百尺葬台的遗迹,亚历山大死前不久,在上面焚化了赫菲斯提昂的遗体。

黎明尚远,城墙上早已开始聚众。他们没有忘记亚历山大进入巴比伦的辉煌;那一次是看白戏,因为巴比伦和平地投降,他也禁止麾下的人抢掠。他们记得铺满鲜花、飘着乳香的道路;异域奇珍鱼贯而过——饰金戴银的马匹,镀金笼中的狮与豹;波斯骑兵队,马其顿骑兵队;还有御用的鎏金战车上那小小的闪烁的人,胜利者,像个神采飞扬的男孩。他廿五岁,当时。他从印度归来之际他们期待过更多的辉煌,但是他只给了他们那叹为观止的葬礼。

现在他们等待着,要观看马其顿武人自豪地骑马出城,平息其神明的怨怒;市民们、兵卒的女眷和小孩、匠人、制帐篷者、军中小贩、车夫、娼妓,从船台来的造船工和水手。他们爱看戏,但期待之余也深感不安。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正在到来,但他们不喜欢它降生的征兆。

大部分军队连夜过了河,或行经尼托克里斯王后桥,或乘坐芦苇涂沥青做的无数渡船。他们露宿,并为次日打磨了装备。城墙上的看客看见他们就着火炬光起床,窸窣如同潮骚。更远处,伙友军团的马匹在嘶鸣。

万千马蹄在尼托克里斯桥的木板上敲鼓。首领们来了,要指挥祭礼,将邪恶驱出众人的心灵。

仪式极其古老。牺牲要献与神明,杀之并取其内脏,四腿和脏腑要带到场地的边缘上。军队要踏进以这种方式净化过的场地,演武,并唱一首赞歌。

牺牲永远是一条狗。从王室的养狗场选了一条最高大好看的狼狗,纯白,毛色美丽。当猎人领着牺牲向祭坛前行时,它的顺从是个吉兆,表示它甘愿就刀;然而当拴绳交到祭司手中,它吼起来并对他猛扑。即使以这个大小的狗而言它也是格外强壮的。四个人联合才制伏了它,把刀割向它的喉咙;屠宰完成时,他们自己流的血比身上沾的牺牲之血更多。更有甚者,在那搏斗中国王喊着冲上前来,很不容易才被哄劝走了。

来不及思量那征兆,四个受令血祭平原的骑手已经匆匆携着血淋淋的供品,走马驰向它的四个角落。他们把那腻白猩红的一团掷在外边,同时向三相赫卡忒与冥界众神祷告消灾;然后,净化的场地可以迎入亚历山大的军队了。

各骑兵中队和各步卒方阵均已就绪。骑兵们擦亮的头盔闪闪发光,或红或白的马鬃顶冠,枪上的垂缨,在晨风中颤动。他们矮小结实的希腊马对着波斯军士的高头大马嘶鸣。大部分波斯步卒已崩散,走上尘土滚滚的马帮之路远道回乡。马其顿步卒未减一人。他们以密集队形站阵,磨利的长矛映出一片炫目。

广阔的麦茬地平原上出现了一个四方形,基线是巴比伦的城墙,左边是步卒,右边是骑兵,两者之间,构成第四边的,是御用的象群。

和大象一同从印度来的驯象人,犹如母亲熟悉孩子一般熟悉它们,昨日在海枣树间高敞的大象棚舍里一整天替它们忙活;在运河给它们洗澡,喃喃低语,咂咂做声,拍拍打打;给它们描画额头,用赭色红色绿色,画出缠着旋涡形花叶饰的神圣标志;在它们皱巴巴的身侧,披上染色艳丽、缀着金饰带的流苏网巾;穿过它们皮革耳朵的裂缝,扣上镶珠嵌宝的玫瑰饰;梳理它们的尾巴和脚趾。

驯象人上次有机会打扮他们的孩子,已经是一年前了。他们在塔克西拉的王室演武场上受过训练;他们的孩子也一样。他们轻轻对它们说话,提起印度河畔的昔日,同时照着这一类场合必做的那样,用散沫花染料涂红其脚。如今在粉色晨曦里,他们自豪地坐在它们的脖子上,穿着丝绸礼服,戴着插孔雀翎的头巾,胡须新染成蓝色或绿色或绯红,各持一支钉了宝石的包金象牙尖头棒,那是讲究排场的安斐斯王连同每头大象一起赠给伊斯坎达王的。他们事奉过两位名君;该让天下人看到他们和他们的孩子见过世面。

将军们在血淋淋的祭坛前奠酒,此时正离开,返回其队伍。托勒密和尼阿卡斯并排骑向伙友阵列的时候,尼阿卡斯从挽缰的左臂拭去一块血,说道:“下界的众神似乎不乐意涤净我们。”

“你吃惊吗?”托勒密说。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凝着憎厌的皱纹。“唉,神明保佑,我很快就会远在他乡了。”

“我也是,神明保佑的话……亡人注视着我们,像诗人说的那样吗?”

“荷马说没有安葬的亡人如此……他确实从不轻易放弃。”他添上一句,但并不完全是对尼阿卡斯说的,“我会尽我之力向他赎罪。”

是时候了,国王该去伙友军团的右首就位,那是自古的尊位。他的马儿已就绪。他也早就排练过了。急于用他办正事的佩尔狄卡斯,咬着牙,按捺着不发火。

“陛下,军队在等您。大伙儿在看着哪。您不能叫他们望见您哭哭啼啼的。您是一国之君!陛下,您镇静下来。一条狗算得了什么?”

“他是埃俄斯!”腓力涨红了脸,泪水流进胡子里,“他认识我!我们从前经常拔河。亚历山大说他强壮得可以独自过活。他认识我!”

“好了,好了。”佩尔狄卡斯说。托勒密是对的,亚历山大早该让人闷死他。众人大多以为他在助行祭礼;但所有的征兆都令人惴惴。“是众神把他要去的。已经做完了。来吧。”

腓力向来服从权威,这声音又比墨勒阿革威严得多,便用他猩红色斗篷的一角擦了擦眼睛鼻子,让一个马夫把他举到刺绣的鞍布上。他的坐骑惯于演武,每个动作都照足了旁边的一匹马,令腓力觉得牵马绳一定还在。

部队等待最后的典礼;喇叭一吹响赞歌的提示音,他们就可以唱了。

国王在身边,佩尔狄卡斯转向他身后隔开站立的,率领各自中队的军官们。“向前!”他喝令,“慢步——走!”

喇叭吹响,骑兵队没有领唱赞歌,而是照演武那样缓行。光滑闪耀的队伍平稳地踏步而前,一排又一排,步伐细致,正如奇迹之年凯旋之日他们在孟菲斯、提尔、塔克西拉、波斯波利斯,以及这里同一个场地做过的那样。领骑的是佩尔狄卡斯,和那机灵的战马驮着的国王。

这举动让步卒措手不及,站在阵列中窃窃私语。他们难掩纪律的衰败,长矛歪歪斜斜。这些是演武用的轻长矛,不是特长的萨里沙;举着它们的人忽然感到装备不足。前进的骑兵一副正式而庄重的样子;是不是训令时有什么弄错了?这种怀疑从前不可思议,今日却属平常。在墨勒阿革麾下,他们士气低落,纽带松散。

佩尔狄卡斯发出一声号令。左翼和中军勒马而止;右翼——国王的中队——继续前行。他对腓力说:“我们停止的时候,陛下您就发言。您记得吧?”

“记得!”腓力急切地说,“我要说——”

“嘘,陛下,不是现在。是当我说‘停下!’的时候。”

整齐而优雅地,国王的中队走到距步卒五十尺远,佩尔狄卡斯喊了停。

腓力振起一臂。这时他习惯了这匹舒服的马儿。稳稳坐在刺绣的鞍布上,用响亮而意外地深沉的、连他自己也惊异的嗓音喊道:“把作乱者交出来!”

一时有震住的绝对安静。这是他们自己的、他们选举的马其顿国王。头几排不可置信地瞠目望去,看见他绷着脸,露出一个孩子做对功课的单纯努力,终于明白对方做了什么。

队伍中间爆发出人声,陡然上扬,呼吁着支持。它们发自墨勒阿革的中坚党羽。在迟疑的私语中,他们的喧哗孤立了自己;听得出他们人数之少。

起先是轻微的,几乎如偶然一般,众人退开了他们周围。他们昔日的同志逐渐醒悟威胁并不针对着他们。而且说到底是谁的错?是谁把这个傀儡国王强加于他们?任何暂且操纵他的人都能挟令天下。他们忘了那个首先呼喊腓力之子的、出身乡村的长矛手,只记得墨勒阿革如何把亚历山大的王袍穿在那傻子身上,并试图亵渎亚历山大的遗体。谁欠他的爪牙们什么?

佩尔狄卡斯招唤传令官,此人手持纸卷骑马上前。他以训练有素的洪声,念了墨勒阿革那三十党羽的名字。墨勒阿革的名字不在其中。

在他位于步卒右翼前阵的尊位上,他感到自己周围最后的效忠者也如潮退走,留他一人在干涸的高处。如果他走上前去,斥责佩尔狄卡斯背信弃义——那等于自投罗网。他冻住了,如一个军人的雕像,在巴比伦烧灼的太阳下渗出冷汗。

六十人自佩尔狄卡斯的中队下了马。二人一组,一个拿着一副脚镣,另一个拿着一捆绳索。

这是关键的一刻。那三十人奔向左右,抗议着。一些长矛在挥动,一些声音在呼吁抵抗。混乱中,喇叭又响了。佩尔狄卡斯悄声给腓力排练他的下一段话,看上去只是在商议。

“交出他们!”他喊话,“否则我们的人马就动武了!”他开始收紧缰绳,却是他自作主张的举动。

“不是现在!”佩尔狄卡斯嘘道,好歹起了效。他可不想继续走近那些长矛。从前,亚历山大在生时,矛丛会齐刷刷搠出。

持镣者走近时,那三十人周围的空地变大了。有的束手就擒;有的挣扎,但他们的捕手是经过挑选的,孔武有力。很快,全部人都上了脚镣,站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等待未知。捕手们脸上有点奇怪,目光也避开他们。

“捆上他们。”佩尔狄卡斯说。

他们的手臂被绑到身侧。骑兵队退回第一排,再次留下一个空的方形广场。那些上镣者把受缚的人一推,他们便无助地仆倒,在羁束里扭来扭去,背对天穹,孤处于献与赫卡忒的场地。

从较远的那边传来一支东方乐管的尖音,接着咚咚一串鼓声。

在安斐斯王的礼物——那些象牙包金的尖头棒之上,烈日晃了一晃。驯象人轻轻刺着他们的乖孩子的脖颈,喊出旧有的命令。

五十个象鼻齐举,向后收卷。军队敬畏地听见它们嘟嘟高昂的战嚎。迟慢地,接着稳定沉重一串砰砰,那些华丽的庞然巨兽向前移动,能从大地感到它们步伐的震动。

穿熠熠的丝绸衣服的驯象人抛开他们训练有素的静默,一边叫着“哈噜”,脚踵连踢,用戴了珠宝的手或尖头棒的末端拍打坐骑的脖子。听上去他们是放了学的男孩。大象们舒展巨耳,兴奋地鸣叫着,开始奔跑。

一种呻吟,又震惧又入迷的恐怖,掠过观看的队伍。匍匐的众人闻声蠕动,跪起回顾。起先他们望着那些尖头棒,然后,仍在挣扎的一个人看到那些越擂越近的涂红的巨脚,明白了。他尖叫起来。其余人拼命在厚厚的灰色尘土中翻滚,时间只够他们挪动一二码。

亚历山大的军队在屏息中嘶嘶呼气,看着那践踏榨出人汁;外皮破裂,殷红的浆液流出舂烂压扁的鲜肉。大象的动作现出训练有素的聪明,用鼻子箍了打滚的身体,巨脚落下按定,在那厮杀之味从地上蒸起时号叫。

从他紧邻佩尔狄卡斯的位置,腓力发出小声而吁吁的喝彩。这与杀死埃俄斯不同。他喜欢大象——亚历山大让他骑过一头——但没有人在伤害它们。他满眼是它们灿烂的装饰,盈耳是它们骄傲的叫声。他几乎没去注意它们底下血淋淋的糨糊。反正,佩尔狄卡斯告诉过他,那些全是恶人。

驯象人见工作出色完成,便安抚并夸奖他们的孩子,使之乐意地离开。它们在战斗中做过这种事,有几头仍带着那时的伤痕。这活儿不疼而且迅速。跟着一头年纪很大非常聪慧的象——它们的领袖,排成一行,腿红至膝,在佩尔狄卡斯和腓力面前巡游而过,以象鼻触额,庄严敬礼;然后走向阴凉的象屋,领取海枣果和瓜类的奖赏,洗个凉爽怡悦的澡,冲走战争的味道。

当呼吸纷纷松开,行伍打破沉寂时,佩尔狄卡斯示意传令官再次吹了喇叭,然后骑行上前,比国王领先一个身位。

“各位马其顿人!”他说道,“这些叛徒自取灭亡后,军队得到了真正的净化,再度堪当拱卫帝国之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也配得到这些人的结局,而躲过一劫的话,就让他对幸运感恩,学习忠诚。喇叭手!赞歌。”

歌声在空气中颤开,骑兵扬起了它。在拖长的一顷刻之后,步卒也加入。那古老勇悍的音律如摇篮曲,教人安心。它带领他们重返昔日,那时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所作所为。

结束了。墨勒阿革离场,一个人。他的同盟者都死了,他的依附者里面,没有一个靠近他。兴许他疫病在身。

看管他马匹的仆人望他的眼神不是故意的傲慢,而是好奇的探询——更可怕。身后,空广场内,出现两辆遮幕的车舆,一些人用草耙子将尸体铲起,扔进去。里面有他的两个表弟、一个侄子;该是他安排他们的葬礼,没有别人了。想到要从踹烂的肉中间辨识人的碎片,他再次感到恶心;下了马呕吐,直到全身又冷又空。继续骑行时,他发现后面有两人跟着。他停下那会儿,他们收了缰,一个在调整鞍布。现在他们又移动着。

他打过许多战役。野心、同仇敌忾、亚历山大辐射的明亮凶猛的坚定、可使之震恐从而洗雪自身恐惧的敌人,这一切都裹挟他向前,令他勇敢。他从未面对过孤独的末路。他的头脑开始奔跑,如被追猎的狐狸般,寻觅避难之地。在他上方,矗立着厚重参差而漆黑,因苦力贱役的血而森冷的巴比伦城墙和摇摇欲坠的贝尔庙塔。

他骑马穿过城门的隧洞。那二人跟着。他一拐弯转入窄巷,妇女挤挨着门廊给他让路;没有洞眼的房子与房子之间有又脏又深的庭院,窃贼似的男人围作一堆盯着他,眼神危险。跟踪的人不见了。忽然他回到阔路上,马尔杜克大道,那神庙就在眼前。于外夷,于希腊人,它都是圣地。人人知道亚历山大曾在此向宙斯和赫拉克勒斯献祭。庇护所!

他把马儿拴在野草丛生的圣院外区一棵无花果树下。茂草中间有一条踏平的小径通向破败的入口;从那后面的昏暗中飘来一切庙宇共同的气味——燃香、焦肉、炭灰;巴比伦的气味——外邦油膏与外邦肉体。他在眩热中向它走去,有个人站在阳光下面对着他。是亚历山大。

他心跳停止。刹那后他明白自己在望着什么,却依然无法迈步。雕像是大理石的,着色如生;八年前首次巴比伦凯旋的祭献。它立在平地,尚未建基座。裎身,只有一边肩膀披件红色短氅,握着一杆镀金铜矛,亚历山大平静地等待他斥资的新庙宇落成。他深窝的眼睛,釉漆灰眼珠烟蒙蒙的,向墨勒阿革凝望,说道:“唔?”

他强作桀骜,回瞪那质询的面容,那光滑年轻的躯体。你消瘦露筋,满身伤痕。你额头深褶,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头发带灰白。这偶像是个什么?无非理想……但记忆,一旦激起,就让那真人强有力地浮现心头。他见过那人活着时的愤怒……他大步走入神庙。

经过了烈日,那昏暗一时几乎令他目盲。须臾,借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烟柱的光,他看见阴影中庞然矗立的贝尔神像,宝座上的众神之王,握拳于膝。他高耸的法冠几乎触及屋顶;两侧的翼狮,长着蓄须男子的头。他的权杖齐人高;他金箔剥落的袍服微微泛光。他的脸被岁月和烟熏黑,但象牙镶嵌的黄眼睛仍炯炯而视。他身前是火祭坛,盖着死灰。看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巴比伦有了新国王。

不妨事,祭坛总归是祭坛。他在这里是安全的。初时他满意于喘息的机会和又厚又高的墙壁带来的凉爽,很快却开始四面觑着,寻找人踪。这地方看似废弃;但他感到自己在被观察、估量、忖度。

贝尔后面的墙上,暗色釉彩砖中间有一扇门。他并非听到而是感到门后有人的窸窣,但不敢叩门。他已威严散尽。时间是煎熬。他是神庙的求告者,该有人招待他。拂晓以来他未曾进食;那乌檀木的门后面有人,有食,有酒。但他没有去告诉人家他在。他知道他们知道。

铁锈色的落日的光在庭院中欹斜。蹙眉的贝尔周围阴影加深,淹没一切,除了他黄色的眼白。黑暗降临了,他陷于疯魔。这庙里仿佛到处是石头人的鬼魂,石脚踩在他们压服的敌人脖颈上,将其血献与这石头的恶灵。较之食物,墨勒阿革更渴求着马其顿山野的神殿上开敞的天空,希腊庙宇的色和光,希腊神祇那慈祥的人类面颜。

最后的光线离开了庭院,只剩方方的一块暮色,还有室内厚重的黑暗。那门背后,人声切切,又没了。

他的马儿在外面蹬蹄,喷着鼻息。他不能待在这里腐烂;他可以乘夜逃亡。会有人容留他的……但那些可靠的已经死了。最好马上离城,西行,在邻近的亚洲行省给某位总督做雇佣军。但他必须首先潜回家中;他需要金子,他收过数十位来向国王请愿的人的贿赂……庭院中暮色游移。

那依稀有光的方形上出现两个影子。他们行来,到了破败的门口。不是巴比伦人的影子。他听见拔刀的擦响。“庇护我!”他喊道,“庇护我!”

贝尔神像之后的门拉开一缝,油灯在幽暗中很亮。他又喊了一次。缝隙合上。影子们近了,溶入黑暗。他背抵没有灯火的祭坛,拔出佩刀。他们靠近时,他觉得认识这两人;但那只是熟悉的家乡人的气味与轮廓。他大呼他们的名字,追述在亚历山大军中的旧谊。然而名字是错的;但是当他们在祭坛上向后揪住他的头颅时,是念及亚历山大才去割断他的喉管。

卸除了旗幡和羽饰,缠绕着柏枝和垂柳,哀悼的车马队缓缓通过伊什塔尔门。接到前驱报告的佩尔狄卡斯和利昂纳托斯,骑马出迎亚历山大的妻子,告知她已经成了寡妇。无盔无帽,他们留着守丧的短发,在接连的车舆旁边骑行,有送葬队的气氛。两位公主啜泣着,侍女们发出悲声,吟唱传统的挽歌。新泪令城门守卫纳罕:早过了指定的致哀期。

后宫里,国王正妻的房间洒了香水,纤尘不染,一切虚位以待,如巴勾鄂斯两个月前指示的那样。后宫总管曾担忧亚历山大死后罗克萨妮会要求入主,但她似乎安于所居,使他深觉释然。无疑是身孕叫她安静了。至今都还好,总管心想。

佩尔狄卡斯掩藏自己对于斯塔苔拉来临的诧异,护送她过去;他以为她会在苏萨深居,静静把孩子生下来。她说,是亚历山大召她前来的。想必是他这样做了,而没有告诉别人。赫菲斯提昂死后,他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挽着她的手步下车厢,将她交给后宫总管的时候,他觉得她比苏萨大婚的日子更美丽了。她的五官线条纯正,有波斯人的细腻,妊娠使之圆润,劳顿使她又大又黑的眼睛底下微显浓蓝,更形楚楚;睫毛细长而如缎,眼皮看上去几乎透明。波斯列王向来注重后代的相貌。她撩起帘子的手指纤长,滑如凝脂。她配亚历山大是可惜了;他自己高一寸有余,和她并肩而出必定悦人眼目。(他自己在苏萨得到的新娘是因门第高贵而选出的,一个皮肤黝黑的米底女子,大大使他失望。)至少,亚历山大最后也做了件明智的事——让她怀上他的孩子。即使这孩子别无所长,也一定漂亮。

利昂纳托斯挽着杜艾佩缇丝下车,发现她的容貌虽还稚气,却潜质超群。他也有个波斯妻子,但并不妨碍他有更高的企望。他骑马沉吟而去。

一队巴结谄媚的宦官和宫女领着两位公主,穿过尼布甲尼撒那些逶迤的回廊,到一度熟悉的房间去。和童年时一样,住过开敞明亮的苏萨宫殿,她们感到巴比伦的阴郁重压。但随后走过晒着太阳的庭院,她们在那鱼池上曾经放航竹片小船穿梭于睡莲叶的群岛,也把臂膀伸进过水里抓鲤鱼。在那个从前属于她们母亲的房间,她们洗浴、涂香、进餐。八年前的夏天,那时间的分水岭上,父亲带她们来过这里,其后便行军迎战了马其顿之王,至今却好像一切如昔。连那执事也记得她们。

餐毕,侍候的人也退下各自安顿,她们翻寻了母亲的衣橱。那些围巾和面纱发出的味道依然勾起回忆。她们俩坐一张榻床,眺望外面阳光下的池塘,追忆前生;那一切结束时斯塔苔拉十二岁,所以常是她在提醒当年才九岁的杜艾佩缇丝。她们谈起祖母绝口不提的父亲,回想他即位前全家山居的日子,他如何欢笑着把她们抛到八尺高。她们忆起母亲完美的脸庞,裹在缀有籽儿大珍珠和金珠子的围巾里。人人都故去了,包括亚历山大,只有祖母还在。

她们渐渐乏了,此时一个影子投在门口。有个孩子走进来,手捧银盘,上面端着两盏银杯。她七岁上下,漂亮而魅人,相貌取了波斯和印度的特点,奶脂色皮肤,黑眼睛。她屈了一膝行礼,没泼出一滴饮品。“二位娘娘万福。”她小心地说。这显然是她全部的波斯语,记诵于心的。她们亲吻并感谢了她,她现出一个笑靥,用巴比伦话说了点什么,小跑离去。

银杯腾起凉雾,摸上去很可爱。杜艾佩缇丝说道:“她衣裳很美,还戴着金耳坠。不是个仆人的孩子。”

“嗯,”斯塔苔拉老成地说,“大概还是我们的异母妹妹呢。我记得,父亲带了差不多整个后宫过来。”

“我都忘了。”杜艾佩缇丝有点震动,环顾她母亲的房间。斯塔苔拉步出庭院,想唤那孩子回来。但她已经走了,四下无人。她们先对侍女们吩咐过,希望不受打扰地歇息。

酷暑烈日仿佛把海枣树也漂成白色。她们举起杯子,欣赏上面凸雕的花鸟。那饮品有酒和枸橼的味道,甘甜中带微苦。

“美味。”斯塔苔拉说道,“一定是某个妃子送来的,表示迎接我们;自己却怕羞不敢来。明天也许我们可以邀请她。”

沉滞的空气中依然浮动着她们母亲的衣香。氛围家常而安稳。她对双亲,对亚历山大的悲怀变得朦胧了,昏昏沉沉的。这里可以慰藉她,平静地把孩子生下来。她合上眼皮。

痛楚惊醒她的时候,海枣树的影子几乎没有偏斜。她先以为是孩子小产了,直到杜艾佩缇丝捂着肚子尖声大叫。

亚洲摄政佩尔狄卡斯已迁居宫内。他正在小觐见厅接待请愿者,后宫总管忽然不宣而至,他的陶灰脸色和明显的惊怖令卫士一路放行。佩尔狄卡斯看了一眼,便屏退众人,听他禀报。

两位公主开始呼救时,无人敢近前;听见的人都猜到原因。亟需表明清白(他确实也没有参与),没等她们断气就来了。佩尔狄卡斯跟他奔向后宫。

斯塔苔拉四肢散乱地卧倒在榻床上,杜艾佩缇丝在濒死的挣扎中已经滚到了地板上。斯塔苔拉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佩尔狄卡斯进了屋。起先他一时震恐,未发现室内有别人,然后才感到梳妆台前的象牙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他大步过去,低头盯着她,一语不发,简直控制不住要掐她的脖子。她向他微微一笑。

“这是你干的!”他说。

罗克萨妮抬起眉毛。“我?是新国王干的。她们俩都这么说。”她没有补上,她在最后关头对两人拆穿了真相,不无痛快。

“国王?”佩尔狄卡斯怒道,“你这该杀的蛮族贱婆娘!这话谁会信?”

“你全部的敌人。他们想信,所以会信。我要说他把这饮品也送来给我了,只不过这两位发作时,我还没有喝。”

“你……”他诅咒泄愤,骂了一时。她安静地听着。他停顿时,她把手放在小腹上,不费一辞而答复。

他别过眼睛看那个死去的姑娘,“亚历山大的孩子。”

“亚历山大的孩子在这儿,”她说,“他唯一的孩子……什么都别说,我也不说。她来时轻车简从。很少人会知道。”

“传旨让她来的人是你!”

“哦,是的。亚历山大不喜欢她。我做了他本来情愿的事。”

有一瞬她感到了真的恐惧;他的手已经落到佩刀柄上。他抓着刀柄说:“亚历山大死了。但如果你任何时候再一次那样说他,你的小混蛋一出生我就双手杀了你。如果我知道它会像你,我现在就杀你。”

她又冷静下来,说道:“后院有一口老井。没有人从里面打水,都说水是臭的。我们把她们弄到那里去。没有人会来的。”

他跟着她去了。那井盖最近曾被从泥垢的封印上松开,他揭开它,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鼻而来。

他无可选择,也知道。一身傲气、野心勃勃、热衷权力者如他,对亚历山大是忠诚的,无论其生死。他的儿子不能——如果佩尔狄卡斯能够防止——生来就被盖上毒杀者后代的烙印。

他默默回去,先处理杜艾佩缇丝。她脸上有呕吐的污秽;他拿手巾擦掉,然后扛着她去到废井的黑洞。她从他手上滑开时,他听见衣裙摩擦砖头的声音,直至她落到井底,二十尺深处。那时他能辨别出井是干的。

斯塔苔拉的眼睛瞪得特大,手指攫着榻床的软心。那眼睛合不上;罗克萨妮不耐烦地等着,他去了衣橱那边找东西盖住她的脸,一块缀着圣甲虫翅膀的面纱。开始移动她的时候,他觉出湿淋淋的血。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恶心地退开,在那面纱上擦手。

罗克萨妮耸了耸肩。她俯身掀起那刺绣的亚麻袍子。可以看见亚历山大的妻子在临死的剧痛中分娩了他的子嗣。

他瞠目俯视它,四个月大的侏儒,已具人形,性别可辨,连指甲都开始有了。一手似乎在愤怒中握拳,眼睛敛闭的面孔仿佛皱着眉头。它仍连着母体;她死时来不及送出胞衣。他拔出匕首割离了它。

“快点儿,”罗克萨妮说,“你看得出那东西死了。”

“是的。”佩尔狄卡斯说。这占不满他双手的,就是亚历山大之子,腓力和大流士之孙,它线样的血管里含着阿基琉斯与居鲁士大帝的血脉。

他再次走到衣橱前。一条围巾飘曳而出,缀着珍珠粒和金珠子。用这块王族的裹尸布,他仔仔细细地,像女人一样包起那小生物,带它独自一程去了那葬身之地,才回去葬送它的母亲。

西西冈比斯太后正与大管家对弈。他是个年老的宦官,奥库斯王那时已经资历很深。他经过无数的宫闱阴谋而幸存,见多识广,棋思甚巧,比那些女官摆出了较多的挑战。太后邀他本为解闷,现在出于礼仪她也得奉陪。对着棋盘上的象牙军队,她良久沉吟。两个孙女带着她们的年轻仆人走了,后宫仿佛被时间遗弃了一般。这里个个都是老人。

大管家见她懒懒的,也猜到原由。他落入她的一两个陷阱中,又救出自己,一扫棋局之颓。又乘空说道:“国王驻跸那阵子,您看他有没有一直记得您的指教呢?在他东行之前,您说过他能成为高手,倘若用心的话。”

她笑道:“我没有试他。我知道他会忘记的。”霎时,远处反射而来的活泼泼的光线涨满了悄无声息的房间。“从前我告诉他,这叫帝王家的战争游戏,而他为了我装作在意输赢。但是当我批评他,说他何止于此的时候,他就说:‘可是妈妈,这些只不过是物。’”

“是啊,他不是个可以静坐的人。”

“他休息得太少。现在不是南下巴比伦的时候。巴比伦向来是度冬的地方。”

“似乎他打算在阿拉伯度冬。今年我们会难得看见他了。不过他进军前,一定会将两位公主殿下送回您这儿的,只等孩子出生,斯塔苔拉夫人能旅行之后。”

“嗯,”她略有点怅惘地说,“他会希望我看到那孩子的。”她重归棋盘,移了一颗象,威胁他的宰相。可惜那小伙子没有召她去,他心想,她仍旧溺爱他。但是,如她所言,现在不是南下巴比伦的时候,况且她八十了。

他们下完这一局棋,饮着枸橼水,忽然大管家接到戍军统领的紧急传唤。他回来时,她向他脸上一看,便握紧了椅柄。

“夫人……”

“是国王,”她说,“他死了。”

他低下了头。仿佛她的身体已经知道似的,他一启齿,那寒冷就侵入她的心脏。他连忙趋前,怕她万一栽倒;但过了片时,她摆手让他就座,等待他叙说。

他把听来的都告诉了她,仍对她目不转睛;那面容是旧羊皮纸的颜色。但是她不仅在伤感,她还思索着。少顷她走到椅子近旁一张桌子前,打开一个象牙匣,取出一封信。

“请给我朗读出来。不只是大意,逐字读。”

他目力已不如前,但拿近了看,那文字仍相当清晰。他一丝不苟地翻译。念至我身体抱恙,坊间流言说我已经宾天时,他抬头,遇到她的目光。

“告诉我,”她说,“那是他的印鉴吗?”

他眯起眼睛;离着几寸,纹路足够真切。“是他的肖像,刻得也好。但这个不是御玺。先前他用过这个吗?”

她不语,将匣子放到他手上。他检视那些由文书以典雅波斯文写成的信札,目光落在一行结束语上:亲爱的妈妈,我在您的和我的众神面前都称赞了您——如果他们确实不同的话——虽然我想他们是一样的。总共五六封信,全部盖有御玺,奥林匹斯山的宙斯在宝座上,神鹰踞在宙斯手上。她从他的面容看懂了。

“当他没有信给我时……”她拿过匣子,放在身旁。她面容缩紧,像是因为寒冷,但不是因为诧异。她在奥库斯凶险的王朝度过了整个中年。每当国王生疑,她丈夫的说少也不少的王室血液就使他处境危险。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她,什么都告诉她。阴谋、报复与背叛都是家常便饭。最终,奥库斯杀了他。她曾经以为她高大的儿子如同丈夫再世;他从伊索斯遁逃叫她无地自容。在凄凉的帐篷中,她听见宣告那年轻的征服者来了,要探望他敌人遗弃的家眷。为了孩子们,她像一个训练过的动物展示它的绝活儿一样行礼如仪,向她面前那高挑英俊的男子下跪。他却步;众皆愕然,她自知大错,才开始向她先前忽略的个头较小的男子躬身。他挽起她的双手,扶她起来,她便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没关系,老妈妈……”她的希腊语足够听明白这几个字。

饱经世乱的大管家几乎同她一样苍白,尽量不看她。当她丈夫最后一次被召入朝廷时,有个人也这样避开眼睛。

“他们谋杀了他。”她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这人说是染了瘴气所致。这在巴比伦夏季很寻常。”

“不,他们毒死了他。还有我的孙女们,没有音信吗?”

他摇头。一时顿住了,他们默默对坐,感到灾祸攻击着他们的老年,一种无可摆脱的绝症。

她说道:“他娶斯塔苔拉是为了国政。是我的努力才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她们可能还是安全的。也许藏匿起来了。”

她摇头。忽然她在椅子上坐直,如同一个女人在想:我有工作要做,怎能这样无所事事?

“朋友,一个时代终结了。现在我要回我的房间。别了,谢谢你这些年的悉心服务。”

她在他脸上读到新的恐惧。她懂;他们都经历过奥库斯的朝代。“没有人会受罪的。没有人会背上任何罪名。到了我的岁数,死是轻松的。你走的时候,可以传唤我的女伴们过来吗?”

女伴们来时,她忙碌而镇静,正把她的珠宝摆开。她跟她们谈起她们的家庭,指点她们,拥抱她们,把她的首饰分与她们,只将坡拉斯王的红宝石留在自己身上。

与每个人都辞别后,她进入内室躺到自己床上,合上眼睛。起先她们给她送过饮食,被屡拒后便不再尝试了。搅扰她不是一桩善举;救活她,让她将来受清算,那更是残酷。最初几日,她们遵从她的吩咐,让她独自一人。第四日,见她渐渐不行了,便留一人守候床前;如果她知道,她也没有遣退她们。第五天日暮时分,她们发现她已经死了;她的气息那么平缓,无人能确定是何时断气的。

日夜兼程,用单峰驼,用马匹,因地制宜而用山地骡子,对接替的人顺口说出那简短惊人的新闻——国王的信使们携着死讯,从巴比伦奔至苏萨,苏萨至萨第斯,萨第斯至士麦那,沿亚历山大拓展到地中海的御道传送。在士麦那,整个海行季节,都有一艘快报船准备就绪,将他的信札带去马其顿。

漫长接力最后一站的信使抵达佩拉,将佩尔狄卡斯的来信交给安提帕特罗斯。

那高大的老人默然阅读。但凡腓力在外征战,他统治着马其顿;自从亚历山大跨过亚洲,他统治着全希腊。令他忠诚不渝的荣誉也加固了他的骄傲;他比亚历山大的王者气派大多了——亚历山大只像他自己。他的亲密朋友中间有个笑话:安提帕特罗斯表面全白,衬着紫色里子。

如今,读着这封信,知道自己到底不会被克拉特鲁斯替职(佩尔狄卡斯申明了这一点)以后,他第一个想法是死讯一旦传出,南希腊就会群起叛变。消息本身虽令人震动,也是一种久已预想到的震动。他从亚历山大在摇篮时便认识他;他终老人间才是不可想象的。当他没有子嗣就预备进军亚洲那阵子,安提帕特罗斯几乎是直率地对他说了这话。

他以自己的女儿暗示,那是一着错棋;小伙子不会娶得更好,但那个话使他如遇陷阱,担心会被利用。“你觉得我现在有工夫大摆婚宴,再等孩子出生?”他说过。安提帕特罗斯心想,本来他可以有一个快要成年的儿子,流着我们的好血液。现在呢?两个未降生的混血后代;同时,一群解除捆缚的年轻雄狮。他不无疑虑地想到自己的长子。

他也想起亚历山大继位第一年的一则谣言。他对某人说过:“我不想要一个在这里养大,却没有我在身旁的儿子。”

这才是一切的根源。那可诅咒的女人!他整个童年她都挑唆他恨父,假使没受教唆,他该会佩服父亲的。她使他把婚姻认作赫拉克勒斯的毒衫(那也是一个女人的所为!),然后,他到了思慕姑娘的年龄,本可挑选什么人的时候,她愤怒已极地发现他在另一个男孩那里找慰藉。他选的人可以比赫菲斯提昂差很多——他父亲就择人不慎,并因此丧命——但是她不接受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实,跟那个她本可争取为同盟的人结了怨,到头来只落得屈居第二。赫菲斯提昂的死讯无疑叫她快心。现在,她要接到另一个死讯了,好好生受吧。

他克制住自己。嘲弄一个母亲丧失独子的痛苦,那并不合适。这消息得由他来向她送去。他在写字台前坐下,蜡板搁在面前,为他的夙敌寻觅一些体面和善的字句,一些于逝者相称的颂辞。这是一个他十多年没有见过的男人,他思忖,印象中,他依然是那个才华熠熠的早熟小伙子。经过那些叹为观止的年岁,他相貌如何?或许还有机会看到,或揣想。对了,用这话来结束他的信,很恰当,就说国王的遗体已塑成不坏之身,面容如生,只待合适的灵柩车造好便启程,归葬于埃盖的王陵。

致奥林匹娅斯王后,健康与富足……

伊庇鲁斯时值盛夏。山肩上的高谷葱绿金黄,被荷马记得的冬季深雪滋养着。牛犊在长膘,绵羊交出了它们细软的羊毛,树木因累累的果实而折腰。尽管违背习俗,摩罗西亚人在一个妇人的统治下欣欣向荣。

守寡的克莉奥帕特拉王后,腓力之女、亚历山大之妹,手握安提帕特罗斯的来信站着,从王宫的上层房间眺望最遥远的山野。天翻地覆了,如何翻覆则言之尚早。对亚历山大之死她感到惊惧而没有悲伤,如同对他的生命,她感到惊惧而没有爱恋一样。他降生在她之前,抢夺着她母亲的关怀,她父亲的注目。他们的争斗结束得早,在婴房里;此后他们一直不够亲近。她结婚那天——他们的父亲遇刺那天——使她做了政治的棋子,他则做了国王。不久他成为一个奇迹,愈行愈远,而愈加耀眼、奇异。

如今,拿着那封信,她一时想起往日他们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年纪只差两岁,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令他们抱团,合计如何自卫;也想起他们的母亲每次在可怕的声泪俱下的爆发后,如果必须硬着头皮接近她的话,永远是他前去面对那风暴。

她放下安提帕特罗斯的来信。写给奥林匹娅斯的那封搁在桌上,它的旁边。现在他不能面对她了,得由她自己做。

她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底层那间给国宾住的客堂。她来出席克莉奥帕特拉丈夫的葬礼时,在那里第一次被接待,就此留了下来。故世的国王是她弟弟;她越来越多地干预这国家的政务,同时依靠一大帮间谍继续和安提帕特罗斯相斗,那宿怨已让她在马其顿无立足之地。

克莉奥帕特拉坚定地收敛起她遗传自腓力的方下巴,手持信件,下楼去她母亲的房间。

房门虚掩。奥林匹娅斯正在对她的书记官口授。克莉奥帕特拉停步,能听见她是在草拟一份很长的对安提帕特罗斯的控告,追述到十年前,旧账的总清算。“他去觐见你时质询他此事,而且不要妄信,倘若他宣称……”文书落笔追赶,她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在这自古因循的场合,克莉奥帕特拉本来打算循规蹈矩,做女儿的本分——以肃穆哀伤的面容暗示,以通用的话语开场。就在这时她十一岁的儿子来了,刚结束一场跟贴身侍从们的球戏;骨骼粗壮,头发红褐色,长着他父亲的脸。见她在门前犹豫,他看她的目光带有同谋者的焦灼,仿佛也感到了她面对那掌权者的戒慎。

她温柔地打发了他,渴望搂住他叫道:“你才是国王!”她从门口看见那书记官忙忙刻写着蜡板。她恨这个人,她母亲从马其顿带来的长年的亲信。无法知道他晓得些什么。

奥林匹娅斯五十出头,身直如长矛,也仍旧苗条。她涂脂抹粉的方式,已经是一个打算被看而不被碰的女人所采用的那种。她日益灰白的头发以甘菊和散沫花洗染;她的眉毛和睫毛以乌锑描画。脸上搽白,嘴唇略微涂红,面颊没涂。她这自画像不是魅人的阿芙洛狄忒,而是威严的赫拉。瞥见她女儿在门口时,她猛然转身要责备这打断,她雍容华贵,甚至令人畏惧。

克莉奥帕特拉忽然心头火起。她步入房间,面如冷石,也不打手势让那文书退下,刺耳地说:“你写信给他没用。他死了。”

那完全的静默似乎被每一个侵入的微小声响所加深:那人铁笔坠地的咔嗒,近处树上的一只鸽子,孩童们远远玩耍的叫唤。奥林匹娅斯脸上的白乳霜僵硬如垩。她直直向前看着。克莉奥帕特拉也不知自己被什么内在的愤怒壮了胆,一直等待下去。终于她自己忍不住了,才带着悔意轻轻地说:“不是在战场上。他死于热病。”

奥林匹娅斯向文书做了个手势,让他离去,留下乱糟糟的纸张。她转向克莉奥帕特拉。

“这封信里说的?给我。”

克莉奥帕特拉把信塞到她手中。她拿着不拆,等待,是逐客之意。克莉奥帕特拉关上身后那厚重的门。房间里无声无息。他的死是他们两人的私事,如同他的一生。她自己是被摈斥在外的。这也是向例。

奥林匹娅斯抓住石窗棂,上面的雕刻刺着掌心,她浑若不觉。一个仆人路过看见那呆望的脸,一时还以为是一副悲剧面具悬挂在那里。他匆匆而去,怕她空茫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回过神来。她久久望向东方的天空。

他降生前她就有预感。也许她睡觉时他在肚中踢蹬——他总是躁动,等不及要出生——使她做了梦。翻腾的火翼从她的身体迸发,拍打展翅,一直盛大到载她渡上天空。那火依然自她流出,一种狂喜,漫山遍海,充溢大地。她如神一般纵览,飘浮在火焰之上。然后,一下子都没了。她被火焰弃留在某个巉岩上,看见土地焦黑冒烟,热炭射出火星,仿佛烧过的山丘。她震醒过来,伸手寻找丈夫。但她已怀胎八月,他早已有了别的床伴。她躺到夜去晨来,记得那个梦。

后来,那把火蹿遍了壮阔的世界时,她对自己说有生必有死,其时遥远,她不会活到那一天。如今全都实现了;她只能攥住那石棂,断定并非如此。她从来不接受什么必然。

往海滨去,阿刻戎河与科库托斯河的交汇地,坐落着死者神谕所。她许久前去过,当时亚历山大因为她的缘故得罪了父亲,有段时间他们俩流亡于此。她记得那幽暗迂回的迷宫,那圣饮,那予亡魂以言说之力的祭血。她父亲的魂魄在阴暗中拂动,微弱地说道,她的麻烦会很快结束,幸运会照临。

骑马去要一个长日,拂晓她就得出发。她会奉献祭品,饮下药水,进入那黑暗,她儿子就会来她面前。哪怕是从巴比伦,从世界的尽头,他也会来……她的思路打住了。假如先来的,是那些死在本国的人?腓力,肋骨间插着保萨尼亚斯的匕首?他新娶的少妻,那个被她以毒酒或绳索择一而赐死的?哪怕是魂魄,哪怕是亚历山大,从巴比伦来也有两千里路。

不,她还是等他的遗体运来吧。那一定会让他的魂魄靠近。当她见了他的遗体,他的魂魄就不会那么陌生了。她知道她就怕那陌生。他当年远行,在她眼中仍是个小伙子;她将迎接的遗体属于一个接近中年的男人。他的阴魂会顺从她吗?他生时爱她,但极少顺从。

那个人,那个魂,从她掌中溜走。她空空站在那里。然后,那孩子来了,不招而至,灵动可触。他的发香偎进她的脖间;他细腻皮肤上浅浅的划痕,他擦破的脏膝盖;他的笑,他的怒,他聪慧的大眼睛。她干涩的眼睛涨潮,泪水混着眼彩淌下面颊;她咬着手臂闷住自己的呜咽。

在夜晚的炉火前,她曾经向他叙说家族里代代口传的阿基琉斯的逸事,总不忘提醒他,那英雄的血液是经过她而传到他身上的。上了学,他热切地投入《伊利亚特》,以逸事中的阿基琉斯来修饰它的色彩。继续念到《奥德赛》时,他碰上奥德修斯探访冥界众魂那一节。(“他是在我的国家,在伊庇鲁斯跟这些阴魂交谈的。”)他目光越过她,缓慢而庄严地,望向一个红霞渐浓的日落天空,诵出诗文:

阿基琉斯,

往昔与将来无人比你更幸运,

昔日,你生时,我们阿尔戈斯人敬你如神明,

如今,在这里,你又威武地统治着众亡灵,

阿基琉斯啊,你虽已辞世也不应该伤心。

我言罢,他对我这样答复:

光辉的奥德修斯,请不要安慰我的亡故。

我宁愿为别人耕田种地,受雇受役使,

虽无祖传地产,家财微薄度日艰难,

也胜过统治哪怕是一切逝者的亡灵。

他受伤时不哭,故从来不耻于流泪。她看见他泪光闪闪,注视云霞,便知道他悲哀的纯真,仅仅是为了阿基琉斯,痛惜他再也无缘于希冀和前程,变作自己昔日辉煌的一个虚影,统治着亡人的虚影。那时他还没有相信自己也会死。

仿佛他在抚慰的是她一样,他说:“但奥德修斯到底安慰了他的亡故。书上是这么说的。”

我言罢,埃阿科斯的捷足后裔的灵魂

迈开大步,穿过常春花的绿野离去,

因我所告知的他儿子的情形,和他自己的盛名而欢喜。

“是的。”她说,“而且战后,他儿子来了伊庇鲁斯,我们俩都是他的苗裔。”

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也有了盛名,阿基琉斯会快乐吗?”

她俯身揉乱他的头发。“他当然会呀。他会大步穿过常春花丛,唱着歌。”

她放开窗棂。她晕眩不适,去了内室躺倒,放声恸哭。这一哭几乎使她虚弱得站不起来,后来终于睡着了。清晨醒来,她记得巨大的悲苦,但她的力量已接近复原。洗浴更衣描脸之后,她走到写字台前。致亚洲诸王国摄政佩尔狄卡斯,富足……

库娜涅和欧律狄刻正在自家屋顶上练习长矛,从佩拉来此,要往内陆走几里。

和克莉奥帕特拉一样,库娜涅也是腓力之女,但她是庶出。她母亲本是伊利里亚的一位公主,还是个知名的战士,因为其种族的风俗允许如此。腓力与她叫人丧胆的老父亲巴尔德利斯交锋边陲之后,照自己的常例以联姻巩固和约。以她自己的资质,奥妲塔夫人本来不会成为他的选择;她相貌不差,可他总恍惚自己是在跟一个男子上床。他的垂眷仍足够让她生了个女儿,又供给她们一所房子,予以照拂,但很少来访,直到库娜涅已届婚龄。其后他将她许配给侄儿阿敏塔斯,他兄长的儿子——当年马其顿人拥立新王,舍幼童而就腓力,被舍弃的人选就是他。

阿敏塔斯遵从全军集会上人民的选择,平安度过了腓力的朝代。只有当阴谋者们策划暗杀国王期间,他抵不住诱惑,同意事成之后接受王位。因此,真相暴露时,亚历山大以叛国罪名将他送交审判,而全军集会裁定他有罪。

他的遗孀库娜涅迁出都城,退居乡间别墅。她从此生活在那里,照她的伊利里亚母亲教她的那样,让女儿习武长大。这在她是天性所趋,也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她本能地感到这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对阿敏塔斯之死她从未释怀。她女儿欧律狄刻,两代单传的孩子,自记事以来就知道她本应生为男孩。

别墅中央是一座破败的旧城堡,始建于内战时期;它旁边的草舍是后建的。妇人和少女站在城堡的平顶上,对着支在木杆上的稻草人投掷。

陌生人可能误会她们是姊妹俩;库娜涅年仅三十,欧律狄刻十五岁。两人都长得更像伊利里亚人,高挑,脸色红润,身姿矫健。穿着她们用于锻炼的男式短袍,棕色发辫盘向脑后,她们看着像斯巴达姑娘,尽管她们对那土地几乎一无所知。

欧律狄刻的长矛在她掌心留了一根刺。她拔出了刺,用对奴隶说的色雷斯语,向那正在把长矛从靶子收回的文身小伙子喊话——保证长矛打磨光滑是他的职分。他劳作时,她们坐在一个为箭手预备的条石上歇息,伸展伸展,深深吸入山野的空气。

“我讨厌平原,”欧律狄刻说,“别的我可以不在乎,这就难了。”

她母亲没有听见;她注视着从村舍一直通到城堡门前的山路。“有个信使来了。咱们下楼更衣去。”

她们走木楼梯到了楼下,穿起次佳的衣裳。信使是稀客,而且这种人会散播自己的见闻。

他的肃穆和演戏般的郑重,令库娜涅未拆封印就想问他所为何来。但那样有失身份;她打发了他去进餐,才阅读安提帕特罗斯的来信。

“谁死了?”欧律狄刻问道,“是阿里达乌斯?”声音急切。

她母亲抬头,“不。是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她的口气是失望大于伤悲。然后她脸色一亮。“既然国王死了,我就不必嫁给阿里达乌斯了。”

“安静!”她母亲说,“让我读完。”她面容变了,含蓄着桀骜、坚毅、胜利。那姑娘焦灼地说:“我不必嫁给他了吧,母亲?是吗?是吗?”

库娜涅目光炯炯地转向她,“不!现在你可一定要嫁他。马其顿人拥立他当了国王。”

“国王?他们怎能这样?他好转了,智力恢复了吗?”

“他是亚历山大的哥哥,这就是全部原因。王位暂且给他坐着,直到亚历山大跟那外夷女人的儿子可以即位为止——如果她生下儿子的话。”

“而安提帕特罗斯说我要嫁给他?”

“不,他没说。他说亚历山大改了主意。他也许在说谎,也许不。哪一种都没有关系。”

欧律狄刻的浓眉攒在一起。“但如果是真话,那也许阿里达乌斯更不如前了。”

“不,那样亚历山大会传话来的;那人在说谎,我知道。我们得等到佩尔狄卡斯从巴比伦来信才行。”

“噢,母亲,我们不要去了。我不想嫁给那傻子。”

“别叫他傻子,他是腓力王,他们将你祖父的名号给他了……你不明白吗?这是众神赐与你的机会。他们有意让你替你父亲伸冤。”

欧律狄刻避开眼睛。阿敏塔斯被处死时她才两岁,并不记得他。她一生都背着他这个包袱。

“欧律狄刻!”那威严的声音令她打醒精神。库娜涅母兼父职,两样都做得好。“听我一句话。你生来是要做大事的,不是在村子里像个农妇一般终老。当亚历山大把你许配给他哥哥,让我们两家以此和解时,我就知道那是天命。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马其顿人,父母都是王室所出。你父亲本应成为国王的。假使你生为男子,全军集会上他们就会选择你。”

少女听着,越来越沉静。她的面容不复阴郁,眼睛里渐渐有了雄心壮志的火花。

“为了你成为当国的王后,”库娜涅说,“我虽死不辞。”

波斯行省的总督佩乌克斯塔斯,从他的接见厅退到内室。这里是照本地作风布置的,除了盔甲搁架上的全套马其顿甲衣。他已脱了官服,换上宽松的长裤和刺绣的便鞋。人是英俊的高个子,五官瘦削而细巧,头发曾经卷成波斯风格,但是在亚历山大身故时照着波斯习俗刮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像他在马其顿会做的那样削短。光着头依然寒飕飕的,为了保暖,他戴着办公的帽子——头盔状的“齐尔巴细阿”。这使他在不经意间雍容郑重;他召见的那人低眉垂目地走近,正要伏下去行跪拜礼。

佩乌克斯塔斯吃惊地看着他,起先认不出这人,然后伸出手,“别,巴勾鄂斯。起来,请坐。”

巴勾鄂斯听命起身,面部的某种表情应和着佩乌克斯塔斯的微笑。他眼圈浓黑的双眸显得极大,脸很瘦,仅有的一点肌肉仍显出头骨的优雅。头皮上没有一根头发,想必是他重新削去了新出的发根。他看似一个象牙的面具。是的,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佩乌克斯塔斯心想。

“你知道吧?”他说,“亚历山大死时没有留下遗嘱。”

那年轻宦官做了个赞同的手势。他顿了顿,说道:“是的。他不会屈服。”

“确然。而当他明白自己难免于凡人的结局时,他已经失声了。否则他不会忘记那些忠心事奉他的人……你知道,我在塞拉比斯的神庙为他守过夜。那是个长夜,人难免多思多想。”

“是的,”巴勾鄂斯说,“那是个长夜。”

“他有一回告诉我,你父亲在苏萨附近本有一处田庄,但你年幼时,家产被蒙冤抄没,父亲也遇害了。”不必添上说这少年被阉而沦为奴隶,又被卖给大流士,以色事主。“假使亚历山大来得及交代后事,我想他会把你父亲的土地遗赠与你。因此我打算从它现在的主人手里购下它,交给你。”

“大人的慷慨,如令久旱的河床再沐甘霖。”一个美丽的手势随话语而出,像是个心不在焉的习惯;他十三岁起便行走宫廷。“但我父母双亡,我的姊妹们,如果天道慈悲,也不在了。我没有兄弟,也不会有子嗣。我家的房子早已焚毁,我重建它又是为谁呢?”

他已经将自己的美祭献在坟前,佩乌克斯塔斯心想;如今他一心等死。“不过,你父亲的阴魂见到儿子在祖产上为他平反正名,或许会满意的。”

巴勾鄂斯凹陷的眼睛似乎在考虑着,像考虑远在天边的一事。“大人宽宏,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他只是想摆脱我,佩乌克斯塔斯心想。好吧,我无能为力了。

当晚,他餐席上的客人,是行将动身赴埃及就任的托勒密。看来他们也许不会再见了,谈话变得怀旧。话题很快转到巴勾鄂斯。

“他能叫亚历山大开怀大笑,”托勒密说道,“我时常听见他们俩的笑声。”

“现在你不会这样想了。”佩乌克斯塔斯讲起早晨的会见。话又谈到别处去了,但心思机敏的托勒密以明日事务紧迫为由,早早告辞而出。

巴勾鄂斯的房子坐落在禁苑里,距王宫有一段路。它小巧精致,亚历山大从前常在那儿过上一夜。托勒密忆起那门边插在壁台中的火把,管弦的音乐和笑声,还有那宦官偶一为之的、甜净高扬的歌唱。

乍望去一片黑暗。靠近些,他看见一盏孤灯的微光,染黄了窗子。一只小犬吠起来;少顷,有个昏沉的仆人透过槅栅窥探,说主人歇息了。虚礼已毕,托勒密向着那窗子绕了过来。

“巴勾鄂斯,”他轻声道,“是托勒密。我很快要一去不返了。你不想跟我道别吗?”

短短地静默了一时。那轻柔的声音说:“快请托勒密大人进来。点上油灯。奉酒。”

托勒密进了屋子,客气地不让张罗,巴勾鄂斯客气地坚持。一支细烛被捧入,烛光照着他象牙色的头。他一身郑重打扮,想必还穿着去谒见佩乌克斯塔斯的那身衣服。衣裳如今看去像是他和衣睡过似的;他正在给外衣扣纽子。桌上有一块笔划很多的蜡板,抹平过,痕迹能依稀看出是一幅面像。他推开这些,腾出地方放酒具的托盘,随即感谢蒙托勒密登门之幸,礼貌极周到;那奴隶逐一点灯时,他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空茫地瞥向他,像暴露日光下的一只猫头鹰。他看上去有点疯狂。托勒密心想:我是否已经太晚了?

他说道:“你对他的悼念情真意切。我也一样。他是个好兄弟。”

巴勾鄂斯的面容不为所动,但默默流下眼泪,如淌血的创口。他心不在焉地擦了擦,像拨开一绺老是披散的头发,然后去斟酒。

“我们欠他眼泪,”托勒密说,“他若有知,会为我们哭的。”他顿了一顿,“但如果逝者在乎他们生前念念不忘的事,他需要朋友们做的,恐怕不止是眼泪。”

灯下的象牙面具变作一张脸;那双因往日惯于温和反讽而冲淡了绝望的眼睛,铆紧了托勒密。“哦?”他说。

“我们俩都知道他最珍重的是什么。他生前,是光荣与爱;故后,是在人间英名永垂。”

“是的,”巴勾鄂斯说,“所以……”

在他新的注目中有一种深沉而厌倦的怀疑。何足为奇,托勒密心想;他不到十六岁就在大流士朝廷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之间待了三年——况且,最近那些事——实在何足为奇?

“自从他驾崩你见到了什么?你在这里闭关多久了?”

巴勾鄂斯抬起大而暗的、幻灭的眼睛,带着怨毒的平静说:“自从出动大象的那一天。”

托勒密一时语塞;鬼魂的虚影实在起来,可怖。他当下说道:“是的,那会叫他恶心。尼阿卡斯那样说了,我也同样。但当时我们不堪重负。”

巴勾鄂斯回答的是言外之词:“假使克拉特鲁斯在那里,印戒会传到他手中。”

一时停顿下来。托勒密在考量下一步棋;巴勾鄂斯看上去像一个才睡醒的人,理着思绪。忽然他猛一抬头,“有人去苏萨了吗?”

“坏消息传得快。”

“消息?”巴勾鄂斯带着没有掩饰的不耐烦说,“她们需要的是保护。”

忽然,托勒密想起他的波斯妻子阿尔塔卡玛(亚历山大赐予的一位贵族淑女)说过的一件事。他即将把她留给她家人,直到埃及的事务妥帖为止(是这么告诉她的)。经过与希腊艺妓的轻松共处,他对深闺内院封闭窒息的女人堆一直感到不自在。他打算要个纯正的马其顿子嗣,而且其实已向安提帕特罗斯提亲,要娶他众多女儿中的一名。但是有一则传闻……巴勾鄂斯正盯着他的眼睛。

“我听到一个谣言——恐怕是无稽之谈——说有一位波斯的仕女从苏萨到这儿后宫来,猝然病故了。不过——”

巴勾鄂斯咬着牙嘶嘶作声。“如果斯塔苔拉来了巴比伦,”他用轻而幽冷的声音说,“她当然会猝然病故。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刚知道我的时候,我也差点这样子病死,假如我没有先拿一些糖果喂狗。”

托勒密有了一种恶心的证实感。他陪同亚历山大最后一次去苏萨时,也跟西西冈比斯及其家人共进了一次家宴。怜悯与厌恶跟一种想法交战: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佩尔狄卡斯姑息之,他自己的计划就是无可厚非的。

“自众神接纳亚历山大以来,”他说,“他的声名没有被善加爱护。灵魂的伟大无法与他相比的人,至少应该不辜负他。”

巴勾鄂斯带着一种灰色的平静,对他沉吟相视,心绪重重,仿佛是站在一道他正要走出的门槛上,无法确定是否值得返回。“您为什么来?”他说。

亡人是不会恭敬的,托勒密回想。也好,省了时间。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关心亚历山大的遗体的下场。”

巴勾鄂斯几乎没动,但整个身架仿佛都变了,不再慵懒,变得精瘦紧张。“他们发过誓的!”他说,“他们对冥河发了誓。”

“发誓……噢,那都结束了。我谈的并不是巴比伦。”

他抬头。听他说的人已经从门槛步入,生命之门在他身后蓦然关上。他谛听,僵着身子。

“他们正在为他建一个金灵柩——非如此不能与他相称。匠人要花一年方可完工。然后,佩尔狄卡斯会把它送去马其顿。”

“去马其顿!”那震动的样子让托勒密吃了一惊;他把自己故乡的风俗视为当然。无妨,这样还更好。

“风俗如此。他没有跟你说过他怎样安葬他父亲?”

“有。不过他们是在这里……”

“墨勒阿革?一个无赖兼笨蛋,而且这无赖已经死了。但是在马其顿,那就不一样了。摄政年近八十,也许灵柩未抵达他就不在世了。而他的继嗣是卡桑德罗斯,这人你是知道的。”

巴勾鄂斯纤长的手攥成青筋毕露的拳头。“为什么亚历山大留这人活着?本来他容许我下手就行。没有人会做得更好。”

这我不怀疑,托勒密瞥了瞥他的脸,心想。“在马其顿,国王是由他合法的继位者安葬的,这证实了他的践祚。所以,卡桑德罗斯会等。佩尔狄卡斯也一样;他会以罗克萨妮之子的名义主张继位权——如果没有儿子,则或许会主张他自己有继位权。还有奥林匹娅斯,她的斗志也不容小觑。那将是一场恶战。掌握棺椁和灵柩的人,迟早会需要那金子。”

托勒密望了一瞬,然后望到别处。他来访时记得那优雅婉娈的宠臣;全心奉献是没错,这他从未怀疑,但终究是轻浮,是两代国王闲时的玩物。他不曾预料这祭司般克制的、深沉而私己的哀伤。这双戒慎的眼睛后面涌动着什么回忆?

“那么这事,”他面无表情地说,“就是您来的缘由?”

“是的。我可以阻止它,假如有可信托的人帮我。”

巴勾鄂斯半自语道:“我从没有想过他们会把他带走。”他脸色一动,变得机警,“您如何打算?”

“如果我知道了灵柩出发的日子,我就会从埃及进军去迎它。然后,如果我跟护送队伍交涉成功——我想我能做到——我会带他去他自己的城市,在亚力山大港安葬他。”

托勒密等着。他明白自己正在被权衡测度。至少他们两人并无宿怨。亚历山大把一个波斯人带到床席之间,心上也有了此人一席之地,他对此没有好感,跟这少年保持疏远,但从未无礼相待。后来,这少年显然既不贪婪又无野心,无非是个人情练达、举止得体的侧室时,他们偶尔的相遇也就轻松自然起来。然而,以美色侍奉过两位国王的人不可能是幼稚的。不难猜想他在估测什么。

“你在想我由此能获得什么利益。何足为奇?当然是获利很大,甚至能让我当上国王。但永远不会是马其顿和亚洲的国王,这我可以当着众神起誓。健在者之中谁也不够披上亚历山大的王袍,抢它的人将会毁掉自己。埃及我能占据,并像他希望的那样统治。你没有去过,那时你还没来,但他对亚历山大港是自豪的。”

“是的,”巴勾鄂斯说,“我知道。”

托勒密说道:“他去沙漠中锡瓦的阿蒙神谕,求问他的命运时,我和他在一起。”

他讲起这故事。他的聆听者脸上那世故的机警几乎立即消散,只见一个孩童被故事吸引时的专心致志。这神情,他想,不知多少次让亚历山大滔滔不绝!这少年的记忆想必如同一部书卷。但从另一个人那儿听说,会获得某些珍贵的新细节、新视野。

于是他不厌其烦,描述那次沙漠之行,解困的降雨,前导的渡鸦,偃卧指路的蛇,流沙神秘的语声;大绿洲畔的池沼、海枣林间的空地,和惊奇的白袍人;神庙坐落的嶙峋卫城,和它发出神旨的著名庭院。

“那儿有一口泉,在红色岩石的水池中;我们得用池水清洗我们的金银奉献品,为神洁净它们,也洁净自己的身体。天气又干又热,那水却冰冷。亚历山大他们当然不去洁净。他是法老。他全身都是神圣的。他们领他进入圣殿。外边,光线白晃晃的,一切都像在其中荡漾。入口看上去黑暗如夜,你会觉得那要让他瞎眼的。但是他进去了,眼睛仿佛看着远山。”

巴勾鄂斯点头,似乎在说:“当然了。请继续。”

“须臾我们听见唱歌,还有竖琴铙钹叉铃,这时候神谕出来了。圣殿里没有地方做这个。他站在那儿看,在黑暗中某处。”

“祭司出来了,四十对,二十对在神前,二十对在神后。他们抬轿一样,用长扁担扛着神谕。那神谕是一条船。不知神为何要在陆上通过船来说话。阿蒙在忒拜有个极古老的祠。亚历山大常说,起初它必是从河流来的。”

“跟我说说那船吧。”他语气像小孩,在给一个熟悉的睡前故事提词儿。

“它又长又轻,像尼罗河上捕鸟人的平底船。但是通体包金,挂满了金银的许愿奉献物,各种小巧贵重的东西摇摇闪闪,叮叮当当。中间是神的所在。只是个简单的球体。”

“那祭司带着亚历山大的问题,出到庭院上。他预先把问题写在一块金片上,折叠起来。他把它放在神前的砌石上,以自己的语言祷告。然后那船活了起来。它留在原地,但你看得见它颤动。”

“你看见了,”巴勾鄂斯突然道,“亚历山大说他离得太远。”

“嗯,我看见了。抬船的人面容空洞地站着,等待;但他们就像河中一泓静水里的漂浮物,只是河的流动还没有托起它而已。它尚未颤动,但你知道底下全是河。”

“那个问题躺在阳光下闪耀。铙钹响起一阵慢板,长笛声加大了。然后抬船人开始在原地微微摇摆,就像漂浮物摇摆一样。你知道那神答复的方式:后行是‘否’,前行是‘然’。他们整齐如一地前移,像一团水草、一堆落叶,直到在问题前停住,船头下倾。然后喇叭响起,我们摇手欢呼。”

“然后,我们就在等亚历山大,等他从圣殿出来。天气酷热,或说我们那时以为这就是酷热,还没有经过格德罗西亚。”一个阴影般的微笑答复了他。他们俩都是那一趟可怕的行军的幸存者。

“他终于和大祭司一同出来了。我想所发生的比他前来求问的要多。他出来时依然带着那震慑。然后,我记得,他在突然的明亮中霎眼,还举手给眼睛遮荫。他看见了我们所有人,望了过来并且微笑。”

他向赫菲斯提昂望了过来并且微笑;但何必那样说。

“埃及爱他。他们作颂歌欢迎他,说他把他们救出了波斯人的压迫。奥库斯亵渎过的埃及神庙,他全都尊崇。但愿你见到他是怎样给亚历山大港奠基的。不知道它现在营造得如何,我不信任那总督;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等我到了那边,我会确保它完工。只有一个建筑他没有留下标记——我们要祭献给他的陵墓。但位置我知道,在海边。我记得他站在那里。”

巴勾鄂斯始终凝视他银杯上的一个光点。他忽然抬起眼睛。“您希望我做什么?”

沉默中,托勒密屏住一口气。他没有太晚。

“留在巴比伦这里。你拒绝了佩乌克斯塔斯的好意,别人不会替你操心了。如果他们收走你的房子给佩尔狄卡斯的某个手下,暂时忍耐吧。待到灵柩完工,你也知道了它的出发日期以后,就过来见我。你会在亚历山大港有一所房子,近着他长眠之处。你知道在马其顿那不可能。”

在马其顿,他想,街上的孩子会扔你石头。但你也猜到了;何必残忍。

“我们握手约定好吗?”他说。

他伸出骨骼粗大的右手,因持矛握剑而起茧,掌纹被油灯映得条缕分明。巴勾鄂斯的手,苍白、纤长而冰凉,准确稳健地跟他握了一下。托勒密想起他从前是个舞者。

在最后一阵剧烈的搐痛中,罗克萨妮感到婴儿的头从她体内捅了出来。一个熟手接生婆扳弄着,较柔和地,那潮湿的身躯接着滑出,很快令人释去重负。她舒展双腿,汗水淋漓,气喘吁吁;然后听见孩子单薄愤怒的哭叫。

她精疲力竭地尖声问道:“男孩,是男孩吗?”

欢呼与赞美与祝福声一齐扬起。她发出一声很大的胜利的呻吟。接生婆擎起连着蓝白色脐带的孩子,让众人观看。从他密切监视着生产的半屏挡的角落里,佩尔狄卡斯走了出来,确认了婴儿的性别,说了句传统的吉利套语,便离开房间。

扎了脐带,娩出胎盘,母与子被人用温暖的玫瑰水洗净、擦干、涂油。亚历山大四世,共治马其顿与亚洲的国王之一,躺在他母亲的臂弯里。

他轻蹭着寻求温暖,但她伸直了手臂来端详他。他深色头发。

接生婆抚摸着那细绒,说那是稍后会脱落的乳发。他仍旧红扑扑、皱巴巴的,五官缩在一起显出新生儿的愤慨;但她看到了潮红底下的橄榄色——不是玫瑰红。他会有深浓的肤色,一个巴克特利亚人。那又何妨?独自被抛入这粗糙异样的环境里,他思念安逸昏暗的子宫,开始啼哭。

她举累了手臂,把他放下来搁在身上。他止了声;那小女奴拿着羽毛扇子回到床边;忙碌过后,侍女们默然而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王后的房间。门外,有鱼池的庭院躺在和煦的冬阳下。光线反射到梳妆台上,照着原属于斯塔苔拉王后的一套金银妆奁;她的首饰盒立在旁边。一切是胜利与平静。

奶妈手忙脚乱地带来老古董的王室摇篮,镶有金子和日久变黄的象牙。罗克萨妮给熟睡的孩子拉起被单。在她手指拂过的地方,有一抹血痕,几乎被精细的刺绣遮掩了。

她一阵反胃。她搬进这房间之前,家具挂饰全都换过。但那张床是很好的,他们没有更换。

当斯塔苔拉抽搐着,试图捉住她并呻吟“救救我!救救我!”,还在衣服上乱抓的时候,罗克萨妮冷眼旁观。当时她撩起她的裙子看她击败的敌人,她儿子的对手,赤条条进入这个他不会统治的世界。那东西真的张开嘴巴哭喊了吗?被她攥紧的手指惊扰,婴儿啼哭起来。

“要我带走他吗,夫人?”身旁的奶妈怯生生地说,“夫人想睡觉吗?”

“晚一些。”她放松了指头;孩子平静下来,向她蜷身。他是一国之主,而她是国王的母亲;没有人能把他从她身边带走。“阿美斯特琳在哪儿?阿美斯特琳,谁把这脏兮兮的被面弄到我床上来的?臭死了,恶心,给我换个干净的。再让我见了,你准是讨打。”

趋行忙乱了一时,仆人找来另一张被面;那御用的,阿尔塔薛西斯时代费工一年的作品,被匆匆塞入角落。婴儿在安眠。罗克萨妮饱经辛苦的身体酥软下来,沉入睡意中。她在梦中看见一个半成形的孩子,长着亚历山大的脸,血淋淋躺着,灰眼睛愤然瞪视。她吓醒了。但一切安好;他死了,无能为力,会是她的儿子统治世界。她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