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7年

春阳晒暖山谷,晒化了雪;溪水渐大,饱满到要漫漶出来。深积泥浆、淤塞碎石的道路重新变得硬实。大地可以打仗了。

卡桑德罗斯带着安提柯借给他的舰队和陆军,横渡爱琴海,在雅典的港口比雷埃夫斯登陆。他父亲去世前,他派一个亲信接管了那海港堡垒中的马其顿驻军。当雅典人仍在讨论那道要还他们以古老的自由的诏令时,冷不防那驻军已出动,占领了海港。卡桑德罗斯安然航入,没有遭遇抵抗。

波利伯孔闻讯,急令儿子亚历山德罗斯率领先头部队前去应付。战事胶着;他预备亲自出征。调兵遣将之际,他入宫朝见腓力。

欧律狄刻以正式的礼仪接见他;她决意让自己的存在获得承认。同样正式地,波利伯孔问候了他们俩的健康,听腓力讲了克农最近带他观看的一场斗鸡,然后说道:“陛下。我是来告诉您,我们很快要行军南下了。那叛徒卡桑德罗斯必须收拾。我们七日后出发。请吩咐您的人备好行李。我会去见您的马夫,张罗马匹。”

腓力欣然点头。他近一半的人生都在行军路上,视之为当然。他不明白为何要打这场战争,但亚历山大从前也很少告诉他。“我要骑雪蹄骏。”他说,“欧律狄刻,你骑哪一匹马?”

波利伯孔清了清喉咙,“陛下,这是征伐。欧律狄刻夫人当然会留在佩拉。”

“但我可以带克农吧?”腓力焦灼地说。

“当然可以,陛下。”波利伯孔不向那边看。

一时停顿。他等待着风暴。但欧律狄刻一语未发。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留下。她一直期待逃出沉闷的宫殿,憧憬军营的自由。得知她被贬入女院之辈的第一个瞬间,她像波利伯孔预料的那般生气,差点要发作,随即想起卡桑德罗斯的言外之意。跟着军队曳行,每个时机都被监视,她怎么能影响事态?但身处国都,而监护人在外打仗的话……

她忍住遭人轻视的怒气,保持着平静。过后却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刺痛,因为腓力觉得克农比她难割舍。枉我这样待他,她想。

此时波利伯孔已在宫殿的另一边。这里是老腓力不再与奥林匹娅斯共处寝宫后迁来的地方,足以使罗克萨妮满意,她儿子也没有怨言。住处俯临一个老果园,如今天气转暖了,他喜欢在那儿玩耍。李树已经冒出蓓蕾,青草散发着隐匿的紫罗兰的气息。

“念及他正当稚龄,需要母亲,”波利伯孔说道,“我不打算让国王经受行军的艰苦。在我签署的任何条约,或者我签发的任何法令上,他的名号当然会和腓力王的一同出现,与他在当地没有两样。”

“所以,”罗克萨妮说,“腓力会跟你们去?”

“是的。他是成年男子,众望如此。”

“那么他妻子会去照顾他啰?”她的声音尖锐起来。

“不,夫人。战争不是女人的事情。”

她睁大了黑眼睛,露出周围一圈眼白。“那么谁来保护我儿子和我?”她叫喊。

这蠢女人到底在说什么?他烦躁地皱起眉头,答道,会留下充足的兵力拱卫马其顿。

“马其顿?这里,这王宫里,谁来保护我们,抵挡那头母狼?她只等着你们一走就会谋杀我们的。”

“夫人,”他愠怒地说,“我们现在不是身处亚洲的大荒之中。欧律狄刻王后是马其顿人,会遵守法律。哪怕她另有所愿,也断不敢碰亚历山大的儿子。人民会要她血偿的。”

他离去时想着,女人!她们让战争像放假一样松快。这想法安慰了满怀思虑的他。新法令颁布以来,希腊城邦几乎全部陷入内战,或濒于内战;即将到来的征伐预示着各种混乱和不确定。罗克萨妮竟以为他会自添麻烦带上那泼辣的姑娘,实在幼稚可笑。

军队一星期后出发。从寝宫的阳台上,欧律狄刻望着士卒们在腓力和亚历山大训练人马的大练兵场上集合;看见长队沿潟湖慢慢蜿蜒而行,去往南下的滨海道路。

当狼犺的行李车队跟在士卒后面开动,她环顾,望彻她仍然有志统御的疆土的地平线。她父亲的房子在邻近的山野上,那也是库娜涅教她战争的地方。将来她女主临朝,要把它辟为猎舍,做退隐之所。

她懒懒地俯视王宫宏丽的前殿,有彩绘的山墙和彩色大理石廊柱。那导师凯贝斯步下宽阔的台阶,孩子亚历山大在旁边,拖行一个木马玩具,挽着它的鲜红色缰绳。那蛮女的孩子,不能让他统治。卡桑德罗斯会怎样应付这事?她蹙起眉头。

帘幕后的罗克萨妮看厌了那些车辆,她太熟悉的一幕,目光游开,望见那边阳台上站着腓力那男人似的妻子,像娼妇揽生意一般抛头露面,毫无顾忌。她在看什么,这样狠狠盯着?罗克萨妮耳朵里听到她自己孩子尖细的叽喳声。是的,她在看着的是他!迅速地,罗克萨妮做了辟邪的手势,跑到首饰盒前。她母亲交给她的那个预防后宫对手作祟的银护符呢?一定要让他戴上。旁边有一封信,盖着伊庇鲁斯的王印。她重读,然后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结果凯贝斯不难说服。时势难测,他自己的前途也一样。他大致相信亚历山大的儿子处境危险,不仅是他母亲的溺爱使然。他对罗克萨妮心软;她可能同样需要保护。十一年前,她的美貌像燃烧的箭矢一样穿过火光熊熊的大厅,射中了亚历山大;她驻颜有术,依然是个灵动的传奇。在这青年看来,他仿佛可以走进那传奇,拯救亚历山大所爱的女人,和他唯一的儿子。

是他选了轿夫和四个武装的随从。随从发了誓保密,买了骡子,找到一个信使,把他们来临的消息快马送去。两日后,天色将明时,他们上了山路,向着多多纳行去。

那王宫的屋顶坡度很大,可以抖掉冬天的落雪。在摩罗西亚,屋顶一概没有可供观望的平台。奥林匹娅斯站在国王寝室的窗前,女儿离去后,她接收了这房间。她盯着最邻近的山顶上一束冉冉的烟。在向东一连三个高峰上她设了烽火,预示她儿媳和孙儿的来临。此时她召来禁卫队的长官,命他带一支扈从去迎接。

奥林匹娅斯已向年龄妥协。为亚历山大守丧的那个月,她洗去脸上的铅华,用一块黑纱罩住头发。除服时,她褪去黑纱,头发柔顺而白。她六十岁了,曾有的苗条身材已成嶙峋。她红发人的细腻肌肤像压过的花瓣一样脆薄,但肤色不深,更显露出一身傲骨。苍白的眉毛底下,烟蒙蒙的灰眼睛依然能陡然转淡,令人一凛。

她为这一天已经等待多时。当离丧的空虚终于袭来,她渴求过抚摸他最后的这点儿骨血;但孩子没有出生,除了等待别无可想。随着战争一拖再拖,她的渴念迟钝了,早前的疑虑复现。那母亲是外夷,随军的妾,他不打算立其子为嗣——在一封密信中他是这样告诉她的——如果波斯大帝的女儿生下男孩的话。这陌生人会有像他的地方吗?

那孩子到达马其顿时,她和安提帕特罗斯的宿怨令她只有两条归国之路:要么屈从,要么战争。第一条不可想象;第二条,她必须依靠的欧迈尼斯也警告了她。然后罗克萨妮来信,请求庇护,她便回复道:“来吧。”

次日车队到达;强健的摩罗西亚士兵骑着粗毛矮种马,两个蓬头侍女骑着蹒跚的驴子,一架垂帘的轿,带着骡子。她的目光落在轿子上,先没看见那年轻人在他马匹的肩隆上扛着个六岁男孩。他把他抱下来,对他轻声嘱咐,指点着。他以一个男孩而不是幼童的步履,毅然走上台阶,给她一个士兵的敬礼,说道:“祝愿您长寿,祖母。我是亚历山大。”

众人做着敬重的手势,她双手揽住他,亲了亲他在旅行中沾脏的额头,然后再看。凯贝斯不负所托。亚历山大的儿子不再是后宫帐篷里那个矮胖乳儿了。奥林匹娅斯见到一个漂亮而年少的波斯人,细骨架,黑眼睛。头发剪得贴向颈后,像亚历山大幼年的模样,但那头发是直的、重的,黑若渡鸦。他从细黑的眉毛和蓝棕色粗睫毛的厚眼皮底下仰视她;尽管他身上毫无马其顿人的特征,她从他深深地向上的凝视里看到了亚历山大。这触动了太多,好一会儿她才稳住自己。然后她挽起他白皙细巧的手。“欢迎,我的孩儿。来,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从佩拉南下希腊的道路,自老腓力的朝代便为了军队的捷行而推平了。向西的道路则崎岖。因此,尽管距离不同,在伯罗奔尼撒的波利伯孔,与在多多纳的奥林匹娅斯几乎同时接到了马其顿的消息:欧律狄刻已就任摄政。

波利伯孔额外接到她签署的一道命令,指示他向卡桑德罗斯移交马其顿在南方的诸军。

那老军人一时无语,极力保持平静,命人给使者端上酒来,不透露那消息,只询问新闻。看来王后召开了全军集会,慷慨陈词。她告诉他们,那外夷女人害怕马其顿人的公愤,带她的孩子逃离了此地;她识相的话不会回来。所有认识亚历山大的人都能作证,那孩子的容貌丝毫不像他。他驾崩于婴儿出生前,从未承认他;没有凭据说他就是父亲。然而,她自己的父母双方都有马其顿王室的血统。

有半晌,集会犹疑不决。但卡桑德罗斯之弟尼卡诺尔声援她,他们整个家族也附和。这就支配了投票。现在她召对臣下,接见使节和请愿者,各方面俨然女主当国。

波利伯孔感谢那人,给了赏赐,遣退了他,咒骂着发泄怒气,然后坐下来思考。他很快定下对策,不久也想到了该拿腓力怎么办。

本来他一度寄望于他,认为一旦将他脱出妻子的操纵即有可为,但很快发现大谬不然。起初他千依百顺,因此他放心摆布他坐在一个金华盖的宝座上,雍容华贵地接见一个雅典来的使团。在一篇演说的中途,他因一处修辞而大笑,像孩子般把字面当真。稍后,波利伯孔斥责一个演说者时,国王抄起了他的仪仗长矛;假使波利伯孔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攫住他的话,那人已被穿肠。他抗议道:“是你说他满口诳言的。”那使团被匆匆遣走,出了一场政治灾难、几条人命。

现在波利伯孔深知,腓力唯一的作用是占据王位,以待亚历山大之子——他最好快快成年。至于欧律狄刻,她宣示的权力纯属篡夺。

克农应召而来,木然敬礼。经过长矛事件和若干其他之后,他沉默的“我早告诉你了”已令波利伯孔气结。谢天谢地,总算能打发他们俩了。他说:“我决定将国王送回马其顿。”

“遵命。”将军感到从这不动声色之中反射回来的所知:出师不利,他被迫从重要的美伽洛波利斯围城下撤兵;卡桑德罗斯依然据有比雷埃夫斯,还可能攻下雅典,届时希腊各城邦就会加入其阵营。但是那暂时不相干。

“我会交给你一支扈从队。告诉王后,我依从她的愿望送还国王。就这些了。”

“遵命。”克农释然而去。所有这些他早就想说了,如果征询他意见的话。现在,他想,大家都有机会过上安稳日子了。

国王书房里镶着半宝石的巨大桌子站在镀金铜狮足上,欧律狄刻坐在桌边。近半个世纪之前,阿奇劳斯王建起这座以恢宏富丽引来外邦人惊羡的宫殿时,设计了这间灿烂的私室。身在国内的年月,腓力二世便从这里统治马其顿以及他日益扩张的疆土,亚历山大则从这里统治过全希腊。自亚历山大开始从一个迁移的营帐统治世界以来,在那幅宙克西斯绘制的阿波罗与众缪斯的壁画底下,未曾有国王坐在那张桌子前。安提帕特罗斯谨守礼法,从自己府里治国。欧律狄刻发现一切都清扫过,光洁整齐,空空荡荡。

这房间等候进驻,等了十七年,跟她活过的年岁一样多。现在她是这里的主人了。

召开集会主张自己的摄政权时,她没有告诉尼卡诺尔她的打算。她估计他会认为那样太冒进,但他也无法翻脸不支持她,以至于妨害他哥哥的计划。过后她向他致了谢,然而挡开了他出谋划策的企图。她要自己来治国。

等候南方传回消息期间,她大部分时间花在她最享受的事情上:操练军队。当她驰马行过骑兵的前阵,或领受步卒高举萨里沙长矛的敬礼时,她感到她终于在实现自己的天命。军队操练她见得多,也跟许多士兵交谈过,对程序了若指掌。和她在一起,他们乐趣不断,兴致盎然。说到底,他们想,他们只是一支卫戍军;如果有战事,将军们当然会重掌指挥权。认定是这样以后,他们在她面前尽情表现。

她的名声传开了。欧律狄刻,马其顿身兼战士的王后。有朝一日她要铸造自己的钱币。她看厌了亚历山大头戴狮皮、鼻子长长的热切面容。教赫拉克勒斯让位给卫城女神雅典娜吧。

波利伯孔有否遵从她的命令,向卡桑德罗斯交出指挥权,每天她都等着消息。两人迄今毫无音信。反而是腓力回了佩拉,没有预告。他没有捎带快报,也不知道他的监护人下一步要怎样。

他回了家欢天喜地,滔滔叙说他行军的历险,尽管他对于美伽洛波利斯的惨败,只知道城堡里的恶人投下尖桩子,伤了大象的脚。虽然如此,她如果有耐心听他絮叨,也还是能有所收获。出于形式的必要,若干场克农被排除在外的会议有他参加。但她忙碌着,总给他半心半意的应答。她很少问他在哪儿;克农带他转悠,给他娱乐。她停止以他的名义发布命令,只使用她自己的。

直到最近还一切顺利。她明白马其顿的各种争议,几乎全是请愿者们亲自带来的案子。但忽然之间,公务像决堤一般从南方同时涌来,甚至还有从亚洲来的。先前她没有想到这些事情都被送到波利伯孔处,由他以腓力的名义办理。现在,腓力回来了;而波利伯孔撒手不管,也理由充分。

她沮丧地看着那些请愿书,发自她闻所未闻的城镇和州郡,为土地纠纷而提交仲裁;申诉渎职的远方官吏;祭司们从亚历山大奠基的神庙写来的晦涩长信,为仪规求取指示;亚洲总督报告安提柯的蚕食;希腊各邦的亲马其顿者激动抗议,他们在新诏令之下遭到放逐,失去财产。她甚至常无法读懂那充斥缩写的文辞。怀着无助的困惑翻阅着这堆文件,她不甘心地想到,相较于亚历山大在征服一个帝国之时逮着空隙在营地上办理的公务,这一定只是个零头。

通晓所有这些事的枢密官,已经随波利伯孔南下,只留了个助手在佩拉。她只能召这个下属过来,尽量不露怯。她摇了银铃,那是多年以前,她祖父召唤欧迈尼斯用过的。

她等着。这人在哪儿?她又摇了一回。门外传来急切的嗡语。那文书进来了,瑟瑟发抖,不为迟到致歉,不问她有何需要。她看到他脸上带着恐惧,带着一个受惊者面对一个帮不了他的人的怨恨。

“夫人。西境上有一支军队。”

她眼色一亮,坐直身子。边界战争是马其顿国王自古的试练场。她已经看见自己一身戎装,率领着骑兵。“伊利里亚人?他们跨过了哪里?”

“不,夫人。是来自西南,来自伊庇鲁斯。您不要见见信使吗?他说是波利伯孔率领的军队。”

信使是个士兵,神色焦灼而满面风尘,来自欧瑞斯提斯山地一个驻防的堡垒。他请求原谅,他马儿跛了,只找到一头不中用的骡子骑来,多费了一日。他把他统领的快报交给她,惊讶她年纪之轻。

波利伯孔正在边界上,通过传令官宣布他是为了让亚历山大之子复位而来。他身处亲族的故土,许多人加入他的队伍。至于那堡垒,可叹的是有些人做了逃兵,如今防御十分空虚。她听出打算投降的弦外之音。

她遣退那人,坐下呆望前方。房间对面远远立着一尊回首的少年铜像,赫尔墨斯,抱着里拉琴。他站在一个绿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阿提卡风格,姿势凝定;对于习惯近世柔美的眼光而言,他的肃穆有严冷之感。他脸上的一种微妙的忧郁,使她有一次询问宫廷管家他是谁。某个运动员,那人说,雅典人波留克列特斯的作品;据他所闻,此像制成于斯巴达人赢了战争,雅典陷于困顿的长久围城之时。无疑是阿奇劳斯王的代办人在劫后捡便宜选来的;彼时,贱价的佳作很多。

铜像的脸注视着她,眸子是深蓝色天青石嵌于白玻璃,睫毛是细铜丝。那目光似乎在说:“听。我听见了命运之神的脚步。”

她站了起来,和他对抗。“你失败了。但是我将会胜利。”很快她会发布命令集结军队,准备出发。不过她得先给卡桑德罗斯写信,向他请援。

南行路途便捷,她的信札三日后到了他手里。

他驻扎在阿卡迪亚一个顽抗的城池前。拔城后,他打算平定斯巴达人,那昔年残梦的遗孑。在从前仅仅以战士的盾牌为壁垒的斯巴达,那傲然敞开的城市,他们沦落到筑了城墙。他们的灵魂已经气馁,人也快要落入他的操纵了。

雅典议了和,让他来任命行政官。为他攻取比雷埃夫斯的将领企望那个职位;但此人看上去野心甚大,卡桑德罗斯便密令在一条暗巷干掉了他。新的行政官是个顺服无害的附庸。他很快得去吕克昂学院走走了,卡桑德罗斯心想。要在那边做的事情很多。

欧律狄刻任命他为最高统帅,虽过于仓猝,也帮他争取到多个犹疑不定的希腊同盟。甚至一些杀了寡头领袖、恢复民主制的城邦如今也在三思。他盼望了结南方这事;他对战争兴趣有限,只视之为推行政策的手段。他不是懦夫,他能叫人听令,他是个有手腕的战略家,那才是全部。自少年以来他内心深处就因亚历山大的魅力而焚烧着一股妒恨之火。没有人会为卡桑德罗斯欢呼到声嘶力竭,没有人会以为他而死自豪;他的士卒只是领饷做事。那个虚荣的悲剧演员,他想,让我们看看他在新的时代会是什么形象。

波利伯孔撤兵北上的消息,不很令他意外。他老了,累了,落魄了;让他夹着尾巴回家,进窝里躺着吧。

因此是欧律狄刻的快报给了他当头一棒。这愚蠢鲁莽的姑娘,他想。现在哪是抨击亚历山大的小崽子的时候?照他的算盘,一旦除掉腓力,他会首先做那个男孩的摄政。他要成年来日方长。现在,她不像任何初掌国柄的人那般静待时机,却把国家扔向一场继位战争。她不知历史吗?以她的家世,她怎能如此健忘。

卡桑德罗斯有了个决定。他做了一笔坏买卖,货物得尽快脱手,像对待一匹不健全的马儿那样。其后,一切就会简单些。

他坐下来写信给弟弟尼卡诺尔。

旌旗飘飘,尖声的笛子和音色深沉的双管设定着步伐,马其顿国王的军队跋过西境的高山,向伊庇鲁斯而去。

夏天到了。麝香草和鼠尾草把香气送给践踏它们的人脚;舒卷的欧洲蕨高齐腰际;石南和酸模使沼泽遍野红紫。亮铮铮的头盔、染色的马鬃顶冠、萨里沙长矛高擎的小而鲜亮的三角旗,汇成一条闪闪熠熠、色彩川流不息的长河,穿越诸关迤逦而过。岩头的牧童喊着警告,兵来了,唤他们的弟弟帮忙赶羊回家。

欧律狄刻一身锃亮铠甲,在骑兵队伍一马当先。山野间怡神的空气振奋着她;在高处从她面前绵延无尽的视野,如同有待征服的世界。她一直知道这是她的本性与命运——像国王一样骑向凯旋,身后是她的疆土,身旁是她的战士。她依马其顿君主的成例有了自己的伙友骑兵团。出发前她宣布,打赢了战争,就拿西边叛党的土地奖赏她忠诚的追随者。后面不远是由尼卡诺尔带领的、安提帕特罗斯家族的骑兵,一支鼓舞人心的劲旅。

他们的一族之长没有出现,也没传话给她。如尼卡诺尔所说,显然是她的传信人遇到什么波折,最好再次遣使。她也做了。此外,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军队常常迁移,那也会造成延误。尼卡诺尔说,无论如何,他知道他现在做的符合卡桑德罗斯的愿望。

腓力在左近骑着他那稳健的大马;他同样一身甲衣。他仍是国王,士卒们期待看见他。很快,靠近敌人时,就得把他安顿在远离战尘的大本营里。

随军队旅行,他平静而喜悦;回想往事,似乎他一生都是这样的。克农和他一起骑着,像平时一样落后半个身位。腓力愿意他并排,便于谈论路上的景象;但克农像平时一样说,当着军队这是不合宜的。年深日久,腓力依然朦胧想念他随着亚历山大的旅程而流转的生活,那些异域的、奇观连连的日子。

克农陷入沉思。他也同样追怀亚历山大,理由还更迫切。自从他的年轻主人阿里达乌斯变成腓力王,他便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会来的,他深入骨髓地预感到了。也罢,他想,像老话说的,末路莫回头。他年近六十了,活得更长的人很少。

前面山脊上短暂地现出一个骑手的身影。一个侦察兵,他想;那姑娘看见没有?他看了看缓缓骑行的腓力,阔脸半含笑容,沉浸于某种愉快的幻想。她应该替他多想想。假如……

欧律狄刻看见了。她也早就派出了侦察兵。他们逾时未归,她又派了两个。军队继续前行,耀眼,锃亮,笛声设定着步伐。

很快,到了下一个山脊时,她自己会策骑前行,视察地形。那是将军的义务,她知道。如果目击敌人,她会研究其部署,然后召开战争会议,并给军队布阵。

她的副手德达斯——新提拔的,高阶的将官大多随波利伯孔行军去了——骑马来到她面前,年轻,四肢瘦长,肩负重任而愁眉不展。“欧律狄刻,侦察兵还不回来,也许是被俘虏了。我们不应该保证我军占有制高点吗?我们可能需要它。”

“是的。”这清晨里雄壮的行军先前仿佛可以没有终点,直到她喊停,“我们会率骑兵前进,占住制高点,直到步卒赶上。让骑兵列阵,德达斯;你带领左翼,我自然会带领右翼。”

她继续发布命令,忽然肘边传来一声粗嗄、断然的咳嗽。她转身,吃了一惊,感到愠怒。“夫人,”克农道,“国王怎么办?”

她不耐烦地咂舌;把他留在佩拉好多了。“噢,带他回到行李车那儿。在那里扎个帐篷。”

“要打一场了吗?”腓力已经上前,样子兴致勃勃。

“是的。”她沉着地说,当着那些旁观者按捺住烦躁,“现在到营地去吧,等我们回来。”

“我非得那样吗,欧律狄刻?”一种突然的迫切扰乱了腓力脸上的平静,“我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亚历山大不许。他们都不许。请让我打这一场仗吧。看,我带着剑。”

“不,腓力,今天不成。”她向克农招手,但他不动。他一直注视着他主人的脸,这时把目光凝定到她的脸上。有短短一阵静默。他说:“夫人。依了国王的心愿吧。那样也许最好。”

她对他瞠目而视,看见他哀愁而清醒的眼睛,随即恍然,屏住了气,“放肆!我这会儿没工夫,否则要用鞭刑治你冒犯之罪。我过后再见你。现在执行命令去。”

腓力羞愧难当。他看出自己犯了错,人人都在生气。他们不会打他,但昔年挨打的回忆在他脑中蠢动着。“我很抱歉,”他说,“希望你打赢这一仗。亚历山大每次都赢。再会。”她没有望向他离去的身影。

她最偏爱的马儿被牵了上来,喷着鼻息甩着头,斗志昂扬。她拍拍强壮的马颈,抓住肩隆的硬鬃毛,撑长矛一跃而上猩红的鞍布。传令官站在左近,喇叭就绪,预备吹响前进的号声。

“等等!”她说,“我要先向大伙儿致辞。”

他一阵短鸣提示注意。一个将官观望前方山脊许久,开始说话,但喇叭淹没了他的声音。

“各位马其顿人!”她清亮的声音远远扬开,就像在出埃及的行军路上,在特里帕拉迪苏斯,在她当选摄政的集会上。战斗在即,让他们不负自己的声名,“如果你们对抗外敌时曾经英勇战斗,那你们现在的战斗还要光荣百倍,是捍卫本土,为了你们的妻子,你们的……”

有点不对劲儿。他们没有敌意;仅仅是心神不属,目光越过她,彼此说着。忽然,年轻的德达斯没了肃穆之色,显露急切,攫住她马儿的笼头,调转过来面向前方,喊道:“看!”

前头沿着山脊萌出一丛黑而集中的硬刺,是密匝匝的长矛。

两军隔着山谷相对。谷底有一道溪,夏日水浅,但是因冬季冲刷而裸露的砾石和卵石的河床很宽。双方的骑兵都厌恶地看着它。

伊庇鲁斯军队据有的西侧高于马其顿军队的地势。然而,如果将全部兵力摆出,他们的步卒数量较寡,以二比三,虽然骑兵略占优势。

欧律狄刻站在一块巉岩上审视战场,向德达斯指出这一点。敌军侧翼处于崎岖多灌木的地面,那对步卒有利。“嗯,”他说,“如果他们真让我们的步卒到了那里的话。波利伯孔或许不是……”——他制止了自己说出亚历山大——“但他还是有点心机的。”

能清晰望见那老人在对面山坡上,一丛骑手之间,商议着。欧律狄刻的士兵互相指出他来,不感到他本身是个怎样的恶人,只想到自己立即要与旧日同袍厮杀,很不愉快。

“尼卡诺尔。”(他离开了自率的队伍参加战争会议。)“烽火上仍然没有信号传回来?”

他摇头。烽火设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峰顶,可鸟瞰向南的关隘。“毫无疑问卡桑德罗斯该在这里了,一定有什么绊住了他。也许他路上遭到袭击。你知道希腊各城邦如今有多么混乱,波利伯孔做的好事。”

德达斯不置一词。他不喜欢尼卡诺尔让所部摆开的阵列,但现在并非说这话的时候。

欧律狄刻站在那高耸平坦的岩石上,手搭凉棚望向敌阵。她耀目的头盔和镶金的胸甲,齐膝的猩红羊毛短裙和以下闪亮的胫甲,令她看上去仪表堂堂。德达斯暗忖,她看似一个戏台上的少男演员,戴着面具出演青年阿基琉斯在奥利斯。然而是她首先望见了那传令官。

他从波利伯孔周围的人群中现身,向着他们骑下来;没有武器,光着头,灰头发环着白色羊毛饰带,手持一根缠着橄榄枝的白杖;颇有威仪。

他在河床下马,牵着马匹让它蹑足行于石块间。过了河,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等候着。欧律狄刻和德达斯下来会见他。她扭身找尼卡诺尔同往,但他已消失在人群中。

那传令官不但有威仪,而且声音洪大,山坡的弧度犹如空碗形的剧场,使他的话加倍响亮。

“向腓力之子腓力,其妻欧律狄刻,和所有的马其顿人传话!”他放松地坐在他强健壮硕的马儿上,一个因亘古的习俗而受众神保护的人。“以两位国王的监护人,波利伯孔的名义。”他停了一停,营造悬念。“并且,”他缓缓补上,“以奥林匹娅斯王后——摩罗西亚的国王涅俄普托勒摩之女、马其顿人的国王腓力之妻、亚历山大之母——以她的名义。”

寂静中,能听见半里之外村子里一条狗的吠声。

“我受命向马其顿人传话。腓力即位时,你们饱受外侮内战之苦。他给了你们和平,团结了你们的帮派,令你们做了全希腊的主人。而他成为使马其顿人主宰世界的亚历山大的父亲,是由于奥林匹娅斯王后本人。她问你们,你们是否忘了所有这些利益,以至于要罢黜亚历山大的独子?你们是否要对亚历山大的母亲挥戈相向?”

他的声音凌越了欧律狄刻及其将佐,传到沉默的普通士卒那里。话音方落,他调转马头,指了一指。

另一个骑手正从上方人群而来。奥林匹娅斯骑着黑色马,身被黑袍黑头纱,向着河缓缓下来。

她跨坐马背,一大幅裙子盖到她的绯红色马靴上缘。马匹的笼头有金玫瑰花饰和银饰牌,苏萨和波斯波利斯的战利品,熠熠闪光。她自己毫无插戴。在略高于河道并能使她被每个人看见,而欧律狄刻却要仰视她的地方,她收了缰,从白头发上撩开黑纱。她一言不发,眼窝深深的灰色眼睛扫过低声嗡语的队列。

欧律狄刻觉出那遥远的凝视停驻在她身上。一股轻风飘起那黑头纱,颤动马儿的长鬃,也吹乱了那雪白的头发。那张脸定定的。欧律狄刻感到全身一阵战栗,觉得自己是在被阿特若波斯,剪断生命之线的第三位命运女神注视着。

这时,被遗忘的传令官又扬起洪声:“各位马其顿人!亚历山大的母亲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要对她挥戈相向吗?”

有瞬间的暂停,像一个耸起的浪涛翻碎之前的暂停。一种新的声响继起。一开始,是木在铁上的轻叩。然后是扩散的啷啷,越敲越响;然后,从山边传来回声——雷鸣般的鼓击,数千杆长矛打得盾牌砰砰震动。御林军一齐吼叫:“不要!”

欧律狄刻听见过它,虽然从未如此大声。她当选摄政时受过这样的欢呼。有漫长的许多秒钟,她以为他们在挑战敌人,以为这喊声是支持她的。

河对岸,奥林匹娅斯举起一臂以王者的姿态领受。然后,她做了个招唤的手势,调转马头。她像一队战士的首领般登山,不回首也确信他们会追随。

她胜利地上山之际,对面山坡整个阵容崩散了。已经摆阵的御林军——步卒、骑兵、轻装备的散卒,不复是一支军队,就像地震后的村子不复有街道一样。那里只有一大堆人,马匹在其间四处攒动;彼此呼喊,涌向朋友或亲族的群体;所有人都有混乱而单一的动势——下到河里,如山崩时的石流。

欧律狄刻淹没其中。当她开始呼喊号令,劝说他们的时候,几乎无人听见。大伙儿毫不注意地推搡着她;看到她的则不去接触她的目光。她的马儿在拥挤中暴躁,前蹄腾空,她恐怕自己会被掀下来遭人踩踏。

一个军官挣到她面前,拉住马儿,叫它安静。她认识他,自从最早在埃及以来就是她这一派的,年约三十,发色淡金,皮肤因染过印度的热病仍旧蜡黄。他关切地看着她。终于找到个心智清醒的人了,她想。“我们要怎样重新集合他们?”她叫道,“你能给我找个喇叭手吗?得把他们叫回来!”

他抚着马儿出汗的颈子。就像成年人对孩子解释一件连孩子都能明白的简单事实般,他慢慢地说:“可是,夫人,那是亚历山大的母亲。”

“叛徒!”她知道这不公正,她的愤怒属于别处。终于,她见到了自己真正的敌人。不是那骑着黑马的可怖的老妪;她可怖,仅是由于他,那闪烁的幽灵,德拉克马银币上狮鬃纷披的头脸,从他的金棺左右着她的命运。

“没有办法可想。”那人忍让地说,但无暇和她多谈,“您不明白的。瞧,您不曾认识他。”

有一瞬她抓住了佩剑;但幽灵是杀不死的。底下那推推搡搡的人群开始过河。各种名字被呼喊着,是波利伯孔的士兵们在跟旧友重逢。

他瞥见有个弟弟在人堆中,疾忙挥了挥手,再转向她,“夫人,您太年轻,如此而已。您已尽力而为,但是……这里没有人希望您受伤害。您在那边有一匹没用过的马儿。趁着她的人没有过河,逃往山里吧。”

“不!”她说,“尼卡诺尔和安提帕特罗斯家族在那边的左翼。来,我们加入他们的行列,退守黑关。他们永远不会跟奥林匹娅斯讲和。”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们是不会。但他们在撤退,您看。”

这时她才看到那军队在石楠丛生的山丘上移动着。熠熠的盾牌朝着反方向。队伍的前头已经伸入天边。

她回头。那男子已向弟弟迎去,在山下消失无踪。

她跳下马来,牵着马儿,这唯一仍然服从她的活物。像那人说的,她年轻。她感到的绝望不是佩尔狄卡斯阴郁的无奈,输家所付的代价。他们两个都争雄而败,但是佩尔狄卡斯从未以爱戴押注。她站在躁动的马儿身边,喉咙堵着,泪水迷了眼睛。

“欧律狄刻,来,赶紧吧。”一小撮人,她朝廷的部分人员,来到她面前。她拭干眼睛,见他们并不桀骜,却害怕;他们都是会被搜捕的人,安提帕特罗斯的老同党,阻挠过奥林匹娅斯的密谋,也密谋对付过她,拂逆过她的意愿,挫伤过她的骄傲,出过力将她逐出马其顿。“快点,”他们说,“看,那队骑兵,那些是摩罗西亚人,他们向着这边来了,目标是找到你。快,来吧。”

她和他们奔驰越野,切过辙痕深深的大路一角,让马儿在石楠地上觅路;想着尼卡诺尔如何说他知道自己所做的符合哥哥的愿望,又忆起卡桑德罗斯的红头发和坚决的淡色眼睛。她的信使没有遇贼;他接到了她求援的呼吁,而判定该把她抛弃。

在下一座山的山肩,他们让马匹停步喘息,回头反顾。“啊!”一个说,“那才是他们的目标,洗劫行李车队。正在捣腾着呢,我们的机遇会好多了。”他们再次观望,却有一阵无人愿打破的沉默。隔着距离,他们看见在众多行李车之间,独有一个帐篷被团团围住。一个遥远微小的人被带了出来。欧律狄刻意识到从奥林匹娅斯出现而她的军队崩溃以来,她完全把腓力忘记了。

他们向佩拉东行,尽量不露逃亡之态,利用着交织在每一片希腊土地上的客主之谊,把缺少仆人推说为事情匆促。他们抢在新闻的前头,假装在边界上签订了一个条约,他们要赶往佩拉召开集会,确认军队在西疆同意的条件。就这样他们宿了几夜,每天早晨带着一团疑云离开。

离佩拉近了,她望见她父亲家宅的塔楼。不胜留恋地,她想起与库娜涅生活的平静岁月,男孩子气的小小冒险和英雄的梦想,那时她尚未进入历史的大剧场,出演一部最终没有机械降神来解救,维护宙斯之正义的悲剧。自童年起她就接受了这个角色,学会了她的台词,看到了她要戴的面具。但是诗人已死,观众对演出发出嘘声。

在米埃扎,他们路过一个旧农庄,枝蔓芜杂的园圃把玫瑰花的香气散在炎热中。有人说,这是亚里士多德许多年前授课的校舍。她苦涩地想,现在那些学童们逐鹿大地,抢拾当年同窗的遗物,而他本人为一个超越的目标而攫取权力,拿爱戴押注,扫空了赌桌。

他们不敢进入佩拉。他们只依自己马匹的步伐旅行;一个逢驿站必换马的信使会比他们早到许多,而一旦消息从西疆的军队传来,本地驻军的态度就难说了。她的随员中有个名唤波吕克勒斯的,跟安菲波利斯的统领是兄弟。那是个临近色雷斯边界的军事重镇,他会帮助他们出海脱逃。

自此他们韬光养晦。弃去戎装,穿上跟农人易物换来的粗纺衣裳;护理着疲惫的马匹,绕过那曾经把大流士大帝引向马拉松,把薛西斯引向萨拉米斯,把腓力引向赫勒斯滂,把亚历山大引向巴比伦的沧桑道路。她的小集团日益寥落,一个个或是称病求去,或仅只是趁夜消失。第三天,只剩波吕克勒斯一人了。

相距遥遥,他们便望见安菲波利斯高踞的堡垒,俯临斯特里蒙河的河口。那里有个津渡;也有军队。他们向内陆行去,寻觅最邻近的涉水之地。但是那里也有军队等着他们。

被带入佩拉时,她要求他们松开她在所骑骡子底下铐住的双脚,让她洗发、篦头。他们回答,奥林匹娅斯王后命令就要这样把她押解来。

在俯临那座城的丘陵上,竖立着乍看像一个满布禽鸟的矮树丛的东西。他们靠近时,渡鸦乌鸦鹰隼从枝干上腾起,愤怒地聒噪着。这是刑架山,人犯的尸体在极刑后被钉起来,如同猎场看守人贮藏室里的害兽。刺杀腓力的人曾经吊在那里。眼前的尸体已经不可辨认——食腐动物吃得干净——但是他们的名字被漆于木板,钉于其脚。尼卡诺尔,安提帕特罗斯之子,一块木板写着。刑架不止百个;恶臭几乎抵城。

奥林匹娅斯坐在觐见厅的宝座上,正是欧律狄刻早前召见请愿者和使节的位子。她已换下黑衣,穿着一身绯红袍,头戴金冠。她身边一张华贵的椅子上坐着罗克萨妮,那孩童亚历山大在她膝前一张脚凳上。欧律狄刻被带了进来,蓬头而污浊,脚上腕上都扣着镣铐,让那孩子瞪圆了黑眼睛。

那些铁器本是造来羁束壮汉的。死沉的重量令她的手腕坠在身前。她只能交替双脚在地板上挪行,步步都磨痛脚踝。为了不被脚镣绊倒,她只好不雅观地叉着腿走。但是她这样向宝座曳去时,一直端直头部。

奥林匹娅斯向押送者之一颔首。他在欧律狄刻背后猛一推,她向前蹶倒,擦伤了铐着的手。她挣扎跪起,仰视那些面孔。有人笑;那孩子也跟着他们笑,但忽然正了脸色。罗克萨妮仍是微笑。奥林匹娅斯垂着眼皮观看,专注地,像猫在等待爪下的老鼠动弹。

她对那押送者说:“这贱货就是那自称马其顿王后的女人?”他木然同意。“我不信你。你肯定是从港口的娼馆把她找来的。你,女人。你叫什么?”

欧律狄刻想道,我只有我自己。没有人会祝愿我勇敢,或是称颂我勇敢。我有的任何勇气是给我自己的,只属我一个。她说:“我是欧律狄刻,佩尔狄卡斯之子阿敏塔斯的女儿。”

奥林匹娅斯转向罗克萨妮,用闲谈的语气道:“父亲是个叛徒,母亲是个蛮夷女人的私生女。”

她依然跪着;倘要起来,她沉重的手腕会让她摔跤。“然而,你为王的儿子选了我来和他哥哥结婚。”

奥林匹娅斯的脸被一种旧怨拉紧,肌肉似乎致密起来。“我看他很成功。婊子配傻瓜,恰恰好。我们不会再拆散你们了。”她转向押送的人,第一次露出笑容。欧律狄刻看出她为何很少笑;她一只门牙是黑的。押送者敬礼前似乎霎了霎眼。“去吧,”她说,“带她到婚房里去。”

她起身时两次蹶倒,押送者搀扶她立住。她被带往宫殿的后院。拖着镣铐,她经过马厩,听见她那些马匹的嘶鸣;经过狗屋,曾经跟她去狩猎的声音低沉的猎犬都吠了起来,认不得她沉重的脚步。押送的人没有催赶或滋扰她。他们笨拙地随着她拖动的步伐行走;地上有个坑绊了她一下,其中一人捉住她防止跌倒;但他们并不看她,互相也不说话。

今天或明天,反正很快,她想;有何相干?她感到死亡就在她肉体里,像疾病一样确定。

前面是一间矮墙石屋,茅草覆成尖顶,飘出臭气。一座茅厕,她想,不然就是个猪圈。他们领着她过去。里面传来隐约的啜泣。

他们拔开那柴门的门闩。一人向那臭烘烘的黑暗略一窥探。“你老婆来了,咳。”啜泣停了。他们等着看她会否自愿走进去。她在低矮的门框下弓身;里面的屋顶也不高多少,茅草刺着她的头。门在身后关闭,咔啦插上门闩。

“噢,欧律狄刻!我会听话的!我答应你会听话。请让他们现在放我出去吧。”

借着草棚下一尺见方的窗洞的光,她看见腓力戴着镣铐,侧身佝偻在墙角。他带泪痕的污脸眼白闪闪,哀求地注视她,伸出手来。那腕上磨破了。

那间房里有一张木脚凳,一团褥草,似是给马匹的。较远的一头有道浅坑,发出粪味,大只的蓝色苍蝇嗡嗡作声。

她挪到屋脊下高敞之处,他便看到了她的镣铐。他又哭了,擦着鼻涕。未洗浴的肉体的酸臭像那茅厕一样让她厌恶,不由自主缩回墙边;头又抵着屋顶,只得蜷伏在脏地上。

“求求你,求求你,欧律狄刻,别让他们再打我了。”

她这才发现他为何不背靠墙壁而坐。他的宽袍粘在皮肤上,有凝血的深色条痕;她挨近时他哭道:“别碰,疼。”那黄色的血清上聚着苍蝇。

她强忍着恶心,说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他吞了一声抽泣。“他们杀死克农时我打了他们。”

她无地自容。拿铐着的手遮住眼睛。

他一边肩膀倚在墙上,挠了挠身侧。她已经感到腿的周围有虫豸的瘙痒。“我不该当国王的,”他说,“亚历山大告诉过我不要。他说如果他们让我做了国王,会有人杀我。他们是要杀我吗?”

“不知道。”把他带到了这步境地,她不能拒绝给他希望,“也许我们会获救。你记得卡桑德罗斯吗?打仗时他没有帮我们,但现在奥林匹娅斯杀了他弟弟和整个家族。现在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取胜,就会放我们出去了。”她在脚凳坐下,腕上的铐子搁在膝盖,减轻那负担,又望向那一方窗洞,外面一小块天空的边缘有棵远树。一只海鸥从宽广自由的潟湖水面翔来,到厨房的垃圾堆觅食。

他怏然请求她同意他如厕。当她在必要的驱使下也去解手时,那些苍蝇腾起,她看到蠕蠕的蛆。

时间流逝。他终于急切地坐起来。“有晚饭吃了。”他说完舔了舔唇。令他改容的不只是污秽;他也体重大减。一个不成曲调的口哨声靠近了屋子。

窗洞里现出一只污垢的、指甲破损的手,递来一块涂了油滴的黑面包,接着又有一块,还有一瓦罐水。她完全看不到那脸,只瞥见一把粗硬黑须的尖儿。口哨声渐退渐远。

腓力攥着面包,像饿狗一样撕咬。她觉得她似乎再也不会进食了,但押送她的人早上给过她吃的。她不必问他那天是否吃过。她说:“你今天可以吃我那一份。我明天再吃东西。”

他看了看她,脸上发亮,有了神采。“噢,欧律狄刻,我真高兴你来了。”

其后他啰啰嗦嗦告诉她被捉的经过。他受的苦让他糊涂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她闷闷地听着。远处,如同传到病室中一样隐隐传来傍晚的声响,牧群的叫唤,马匹重新出了马厩,犬吠,收工的农人彼此打招呼,卫兵换班的步履和铿锵声。有辆车载重而来;她能听见骟牛的哼哧哼哧,车夫的咒骂和鞭打。它不是路过,而是吱一声停住,然后轰隆隆倾倒负载之物。她闷闷地听着,自知精疲力尽,想到那堆褥草。她背挨墙壁,陷入昏沉而无法入眠。

跫声近了。是现在吗?她想。腓力摊着身子,打着呼噜。她预备听见门闩被拉开,却只传来农人干重活的模糊声响。她喊道:“这是干吗?你们要怎样?”

那些碎响归于沉寂。然后,仿佛有人偷偷做了个手势,又窸窸窣窣起来。门上有一种轻拍和刮擦之声,然后砰的一下,又一下。

她去到小窗前,但窗子不俯临门口。她只能看见一堆粗粝的石头的局部。她疲惫,脑筋很慢,但那声响忽然清晰起来:是湿灰浆的揩抹,和一把抹刀的铲刮。

在潮湿的阿卡迪亚高原,忒革亚城墙下,卡桑德罗斯巡行于他的围城阵线;又厚又暗、长着青苔的夯实的墙砖,要动用能把琢石打松的攻城锤才会打出凹陷。城内有一口终年常涌的泉水;以饥馑相逼会耗时太长。忒革亚人告诉过他的传令官,他们受雅典娜特殊的庇佑,这女神在某个古早的神谕里曾经许诺让他们的城市永远不被武力攻占。他决意教雅典娜食言。

他不急于接见马其顿来的信使;必定又是一封欧律狄刻的求援书。然后他行近时,看见那个遭灾受难的面容,便把那人延入营帐。

他是个躲过了安提帕特罗斯家族死劫的仆人。他讲了屠杀的事,还说奥林匹娅斯命人将他弟弟伊奥拉斯的坟墓推倒,抛其尸骨饲喂野兽,宣称他在巴比伦毒死了她儿子。

卡桑德罗斯在僵冷的沉默中聆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悲伤自有其时;他感到的全是痛恨与暴怒。“狼心狗肺的婊子!妖妇!他们怎能由得她踏足马其顿?我父亲弥留之际还警告他们要提防她。他们怎么不在边界上把她杀了?”

信使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愿对亚历山大的母亲挥戈相向。”

一时间,卡桑德罗斯感到头颅欲裂。这人见他瞠目而视,觉得忧心。他自己也察觉,努力镇静。“去吧,歇歇,进餐。我们稍后再谈。”那骑手离去,不惊讶一个人会为亲族遭受屠戮而失态。

冷静下来后,他派了个使者去跟忒革亚人谈判,免去他们与他结盟的条件,仅要求他们同意不帮助他的敌人。交换了一番遮羞的外交辞令后,他解除围城。忒革亚人结队游行,去了古老的木构的雅典娜神庙,祭献感恩供奉,向守诺的她致谢。

墙封的门后,时间过得像一个无药可救而渐入膏肓的病人的日子,惨况一点点越积越深;更臭了,苍蝇虱子跳蚤更多了,伤口化脓更多,更虚弱,更饥饿。但面包和水仍每天送到窗洞来。

起先欧律狄刻还计算日子,拿一块小石头在墙上刻着。过了七八日她漏了一天,数目一乱,便放弃了。她大概会陷入空茫的麻木,只在跟虫豸搏斗时振奋——倘若没有腓力的话。

他的心智积存不住灾祸的总量,因而不会绝望。他过一天算一天。他常向送食物来的那个人抱怨,对方偶尔也回答,不是放狠话,而像一个平白受气的苦闷的仆人,声称他只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欧律狄刻不屑向他说话;但日子久了,他随和友善了一点,会讲些时运不济之类的老话。有一天他甚至问腓力他妻子怎么样了。他看了她一眼,答道:“她叫我不要说。”

她白天一半光阴昏昏沉沉,但晚上就失眠。腓力的鼾声很吵,虫豸跟她的思绪一样折磨人。一天清晨,他们都醒着而已经饥肠辘辘,她对他说道:“腓力。我让你要求登位主政。是我自己想要这王位。你被关在这里,你挨打,都是我的过错。你想杀死我吗?我无所谓的。你想的话,我会教你怎么做。”但是他只像个病孩子似的怨叹一声说:“是士兵们让我登位的。亚历山大告诉我不要。”

她想,我只消给他我的面包。我给,他会高兴拿,虽然他不会抢我的。事到如今,我一定很快会死。但是时候到了她饥饿难耐,又吃了属于她的。她惊讶地发现分量变多了。次日又有增量,足以省出一顿微薄的早餐。

同时,他们开始听见外边卫兵的嗓音。那些人一定是被警告过要离远些——她策动颠覆的纪录是有名的——他们的来来去去早先只是时间的标志。但如今纪律松散了,他们无所顾忌地交谈并闲聊,也许是厌倦了看守一个没有出口的处所。其后一夜,她卧看着窗洞外一粒孤星时,传来轻轻走近的响动,皮革和金属的咔嗒;那洞口被遮黑片刻,重新光亮时,窗台上有两只苹果。那气味闻着已是仙露神浆。

此后每夜都会有东西送来,也不那么偷偷摸摸了,似乎那看守的队长自己也默许。没有人待在窗边谈话,那无疑是死罪;但他们对换班的同僚谈,仿佛故意让人听见似的。“嗐,咱是奉命行事,情愿不情愿也罢。”“无论是否叛党,也不能逼人太甚。”“太甚就是僭妄,神明不容的。”“是,而且看这光景他们不会等很久了。”

她熟稔于兵变的语气,觉察到另一样东西。这些人不是在密谋;他们是在公然谈说坊间的舆论。她想,我们不是那女人仅有的受害者;民众受够了她。他们说神明不会等很久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卡桑德罗斯正在引兵北进?

夜里有奶酪和无花果,那水罐盛着兑了水的酒。较好的食物驱散了她的倦怠。她梦想着获救,马其顿人悲悯他们凄惨龌龊的处境,叫嚷要报复;她梦想着胜利的时刻,洗了浴换了朝服戴着冠冕,再次坐在接见厅的宝座上。

卡桑德罗斯突然起程北上,留下一盘乱局。他遗弃在伯罗奔尼撒的诸盟友只得独力面对波利伯孔之子率领的马其顿人。当他们彷徨无计的使节赶上他的队伍时,他只说他的事务刻不容缓。

奉行民主制的埃托利亚在温泉关驻了防,阻断他的去路。他无心恋战。比薛西斯更实际,他在尤卑亚和大陆之间繁忙的海峡强征各色船舰,行海路绕过了温泉关。

在色萨利,波利伯孔亲自率部等候,虽有奥林匹娅斯,但是他对亚历山大的儿子忠诚不渝。他也被避开了;一些兵力被遣去挽住他,同时大部队继续北进。他们绕开奥林匹斯山,很快到了马其顿边界。

前方是滨海的重镇狄翁。卡桑德罗斯的使者承诺,要结束女人的不合法专权,回归古俗。城内短时间密议之后,开了城门。他在这里临朝,接见所有支持者和带来情报的人。受奥林匹娅斯迫害者的亲属,以及她放逐的人,都来投奔,满腹冤屈,扬言复仇。也有一些不久前还不会投奔的人偷偷前来,他们曾经拒绝对亚历山大的母亲挥戈相向,但如今觉得只有亚历山大才能让这样一个妇人不任意妄为。这些人会回去,传开卡桑德罗斯的誓言,和他宣示的代罗克萨妮之子摄政的权力。

有一天,他想起来问这样一个访客:“还有他们逮捕阿敏塔斯之女以后,她怎么死的?”

那人的面容骤然轻松,“至少这方面我有好消息给您。我离开时她还活着,腓力也活着。他们的待遇耸人听闻,关在一个筑墙封堵的龌龊的猪圈里;为此民愤很大。我听说他们的境况很可怜,后来看守也于心不忍,拿了点东西去安抚他们。如果您赶紧些,还可以把他们救出来。”

卡桑德罗斯的脸木然片刻。“可耻!”他说,“奥林匹娅斯身处顺境,居然就这般得意忘形了。他们能活这么久?”

“您可以放心,卡桑德罗斯。我是从一个看守那儿听说的。”

“谢谢你的新闻。”他在椅子上前倾,忽然眉飞色舞地说,“放话出去,我决意替他们伸张正义,让他们恢复全部的尊荣。至于奥林匹娅斯,我会把她本人交给欧律狄刻王后,以她认为合宜的方式惩治。告诉大家。”

“我一定办到;大伙儿会乐闻此言。我也会尽量给监牢里报信。终于盼来希望,他们会感到鼓舞的。”

他走了,俨然肩负重任。卡桑德罗斯召来将官们,宣布延迟几天再行军。他说,是为了给他的朋友们以时间集聚更多的支持。

三日后的早晨,欧律狄刻说:“真安静。连卫兵的声音都听不见。”

窗洞中晨光熹微。一夜凉爽,苍蝇尚未醒来。夜间卫兵带来的食物让他们吃得很好。卫兵在拂晓前像平常一样换了班,但刚来的人甚为安静,而这时候声息毫无。他们擅离职守了吗,叛变了吗?还是被召去守城御敌——那么,卡桑德罗斯是已经来了?

她对腓力说:“我们很快就会自由了,我有这感觉。”

他挠着裆部,说道:“我可以泡澡吗?”

“嗯,我们都可以泡澡,换上干净的好衣服,有床铺睡觉。”

“我也可以拿回我收藏的石子?”

“嗯,而且会有新的。”这样局促地朝夕相对,他的气味,他进食打嗝解手的方式,常教她难以忍受,情愿把他换成一条狗,但也知道是她亏欠了他。她必须保持理智,不能失去治国所需的冷静自持。因此她很少责备他,若是责备了过后也会对他说句好话。他从不衔恨,总是原谅,但也许只是忘了。

“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了我们?”他说。

“一旦卡桑德罗斯打胜的时候。”

“听啊。有人来了。”

确实有脚步声;听声响是三四个人。他们在门的一边,从窗洞无法望见。他们低声说着,但她听不清他们的话。忽然,传来一个明白无误的声响——锄头敲在那封着门的墙上。

“腓力!”她唤道,“他们来营救我们了!”

他像孩子似的大呼小叫,徒劳地从窗洞窥视。她在屋脊正下方站直身子,倾听瓦砾的塌陷和石块的砰响。进展迅速;那墙筑得很劣,工人们毫不用心。她喊道:“你们是卡桑德罗斯的人吗?”

挥锄声一时停了下来。然后一个浓重的外国口音说道:“是的,卡桑斯的人。”但她听得出他不懂她的话。他其后的话是对工友们说的,不是希腊语,现在她认出那腔调了。

“他们是色雷斯人,”她对腓力说,“是派来砸掉围墙的奴隶。这活儿完了,会有人来拔掉门闩的。”

腓力却已经变了脸色。他退到离门最远,差一步就会落入茅坑的地方。善良的克农当权之前的老日子又回来了。“不要让他们进来。”他说。

她先还劝他放心,然后听见外面的一个笑声。

她僵住了。那不是恭谨或收敛的、奴隶的笑声。她毛骨悚然,知道这原始的快活意味何在。

最后的石头也坍塌了。门闩被嘎嘎抽走,那柴门吱呀打开,朝阳灿烂地一泻而入。

四个色雷斯人站在门口,隔着瓦砾瞪视。

他们呛着,手捂住口鼻;这些人在山野的清新空气中长大,村里的粪便排向百尺山崖。在这一时,她看见他们腮边额上文有战士的刺青,看见他们银蚀刻的雕铜胸饰、他们有一道道部落色带的斗篷、他们握着的匕首。

她恹恹地想,马其顿人不愿做这事。她挺直站着,在房顶居高的正中。

为首的色雷斯人迎对着她。他戴着一只盘蛇三匝的臂钏,胫甲的膝盖处凸雕有女人的脸。螺旋状蓝色文身文在他额头,腮颊也有,纹到深红胡子的旁边,使他表情莫测。“杀了我啊!”她叫道,仰着头。“你可以吹嘘你杀过一个王后。”

他扬起胳膊(不是握匕首的右臂,而是铜蛇盘绕的左臂)一把推开了她。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死奴隶,你敢打我的妻子!”刹那间,蜷缩在茅坑边的身坯从蹲伏一跃而起,直扑过来。那色雷斯人的腹部冷不防受了一撞,气喘吁吁。腓力像发怒的猿猴一样搏斗,用脚和膝和指甲,去抢那匕首。他牙齿咬进了色雷斯人的手腕,其余的人才群起围攻。

在他痛楚的号叫之间,刀子一次次捅着,她想他是喊了克农;然后他从喉头逼出一个呛声,仰头张嘴,在地面的尘土里抓了一下,躺着不动了。一个人拿脚搡了搡他,但他没有动弹。

他们转向彼此,像完成任务的人一样。

她爬了起来,手膝挨着地。一只穿靴的脚踩过她的腿;她纳罕自己还移得动它。他们低头瞪着那尸体,对比腓力给他们的咬痕和抓伤。她从他们意义不辨的话中听出一种佩服的声调;遇上的到底是个国王。

见她有动静,他们转脸看着她。一个人笑起来。她被新的恐惧攫住:方才她一直只想到刀子。

那发笑的人有一张皮肤平滑的圆脸,一把稀疏的淡色胡须。他笑吟吟向她而来。那穿着胫甲的头目喊了个什么,使这人转身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他宁可不要这臭烘烘的婊子,有啥稀罕。他们看了看手上的红刀锋,在腓力的宽袍上揩拭一番。一个人翻起那袍子,露出裆部;那头目责骂着,重新拉下衣服。他们出去了,在碎石堆上小心翼翼地抬足。

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因震动而颤抖、头晕又寒冷。从门垮掉时开始,这一切也许只过了两分钟。

穿门涌入的明晰的初阳,勾勒出陈旧的秽物、尸身上殷红的新血。她在不习惯的光线中霎眼。两个影子横落下来。

他们是马其顿人,没有武器,第二个是第一个的随从,因为他落后半步,捧着个包袱。第一人上前,壮实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体面的黄褐色宽袍、一领披风。他对着场面默视片刻,不赞成地咂舌,转向另一人说道:“纯属残杀。很不光彩。”

他走进门来,迎对那个憔悴而头发黏结的、双脚污垢指甲腻黑的女人,用一种扁平而相当浮夸的嗓音发话,分明是个小吏自觉重任在身。

“欧律狄刻,阿敏塔斯之女。我奉命执行任务,因此你当着众神要证明我没有罪咎。奥林匹娅斯,马其顿人的王后,由我代言。鉴于你父亲是合法生育的王室后裔,她免除你受处决,像那私生子、你的丈夫那样。她特许你自行了断,并有几种方式供你选择。”

第二人上前,找地方安放包袱。觅不到桌子似乎教他为难,勉强在地上打开来,像个商贩一样陈列布包的内容:一把精制的短匕首、一个有塞子的瓶、一条有个活套索的亚麻编的绳子。

她默默端详它们,然后把目光投向她身边那四肢乱伸的尸体。假使他搏斗时她也加入,或许一切已经结束了。她跪着捡起那瓶子;她听说雅典人的毒芹酒让人渐渐发冷而死,不带来痛苦。但是这东西来自奥林匹娅斯,而她如果问是什么,他们也许会撒谎。那匕首是锋利的,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力气直插要害了;半死不活的,他们会拿她怎样?她捏了捏绳子。平滑、结实、干净。她抬头望了望八尺高的屋脊,说道:“这个可以。”

那人公事公办地点头,“选得好,夫人,而且爽快利落。我们会很快装好它的,你那边有张脚凳,我看到。”那仆人登上去时,她看见甚至铁钩子也有,固定在一根小横梁上,就像存放工具或挽具的地方一样。是的,他们不会费时很久。

所以,她想,什么都不剩了。连斯文也没有;她见过吊死的人。她俯视腓力,像宰后的动物一样翻倒在那里。不,毕竟还有未了之事。她心余虔诚。当行刑者完成那工序,从凳子踏到地上时,她说:“你们得等一等。”

夜间守卫留给他们享用的那坛淡酒,依然立在窗台。她在他身边跪下,沾湿自己宽袍褶边的一角,把他的伤口尽量洗净,擦了他的脸。她摆直他的双腿,把他的左臂搁在胸前,右臂搁在身侧,合上他的眼和嘴,抚平他的头发。依着逝者的静穆殓放以后,他看上去是个端庄男子。她看见那些行刑者带着新的敬重打量他;她至少给他做了这一件事。她的手在泥地上抓了一抓,向他撒了祭奠的一撮尘土,那会使他解脱人世,渡过冥河。

还有一事,她想,是要为她自己而做的。她的血液承自争战的马其顿列王和伊利里亚酋领并非徒有空名。她血债未偿;如果她自己追索不了,就得让那些司掌复仇的神灵替她办到。她从尸体边站了起来,张开手掌对着践踏过的血迹斑斑的土地。

“冥界的众神啊,请你们见证,”她大声说,“我从奥林匹娅斯那里收到了这些礼物。我呼求你们——凭冥河之水,凭哈德斯的法权,也凭这血——将这样的礼物偿还给她。”她转向那两人,说道:“我准备好了。”

她自行踢开脚凳,没有畏缩或是让他们来挪走,虽然他们多次见过壮汉如此。归结而言,他们觉得她显出很大的胆量,不愧是她祖先的后人;当那挣扎似有拖长之虞,他们便抱住她膝盖向下拉,扯紧套索,助她一死。

奥林匹娅斯做完这些必要的事,召集了朝会。如今,她周围的人极少是因忠于她本人而不离不弃的了。有的跟安提帕特罗斯家族有血仇;许多是知道卡桑德罗斯会对他们施以报复;其余的,她猜想只是忠于亚历山大之子罢了。她坐在她丈夫腓力坐过的镶着半宝石的涂金大书桌前,在最初的内战年代里他是年轻国王,未满六旬的人仍记得当时,年逾七旬者则打过那些战争。她不向他们求教。她自己有足够的意志。那些坐在她对面的老军人看到她不可穿透的孤独,她不容侵犯的意志。

她告诉他们,她不愿闲坐佩拉,任反贼和叛党蹂躏边陲。她会南下皮德纳;此地南行十五里,便是卡桑德罗斯胆敢窃据的狄翁城。皮德纳有个港口,防御工事坚固,她会从那里督战。

军人们赞同。他们想到在西疆上滴血未流的胜利。

“很好,”她说,“两日后我会把朝廷迁去皮德纳。”

军人们瞪眼。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意味着大群的女人、仆役和随军者占据着营地,仰赖于驻军,遽增食物之需。过了人人都等着别人发话的片刻,他们坦言相告。

她不为所动,说道:“我们的盟友可以从海路发来援兵,没有陆行战斗的折损。待我们力量充足,波利伯孔也加入进来之后,便可迎战卡桑德罗斯。”

阿革诺尔,一个参加过东征、现任主帅的老将,清了清喉咙说道:“没有人怀疑波利伯孔的信义。但据说他军中屡有逃兵。”他顿了一顿;人人忖度他是否敢于继续。“而且,如您所知,我们如今不能指望伊庇鲁斯的任何增援了。”

她在象牙镶嵌的椅子上僵住。跟着她到达边界的伊庇鲁斯人接到去马其顿战斗的命令,顿时哗变,返回家乡。仅有少数摩罗西亚人留了下来。当时她闭门两天调养信心,而卡桑德罗斯暗藏的党羽则借此大做文章。与会者生气地瞅着阿革诺尔;他们看到了她面容绷紧。她用自己坚决而威慑的眼睛注视他,从志在必得的面具内透出目光。她说:“朝廷会迁往皮德纳。散会吧。”

众人面面相觑地离开,去到室外之前谁也不言语。阿革诺尔道:“让她称心好了。但是这位子不能让她坐到冬天。”

卡桑德罗斯从他派去应付波利伯孔的将官处得到佳讯。他回避交战,安排了一些在里头有族人或亲属的人潜进那分崩离析的军营,散播消息说,奥林匹娅斯弑杀了马其顿王室的血脉,她自己身为外邦人,且是篡位者;他们提出,凡是加入卡桑德罗斯军队的好马其顿人,就能获赏五十德拉克马。每天早晨,波利伯孔营中都会减员;很快,他和忠诚的余部便仅够自卫,无法外援了。他们固守当地最好的山堡,修缮墙垣,堆积粮食,静待时宜。

谷子和橄榄成熟了。踩过了葡萄,女人上山去敬奉狄奥尼索斯;天欲曙时,尖利的巴克斯的呼声应和着第一阵鸡啼。在皮德纳,港口墙头的守望者扫视大海,秋风初起,微波粼粼。不见帆影,除了已经要归航的渔船。

劲风吹起以前,卡桑德罗斯从他如今掌控的诸关行来,筑起围桩把皮德纳团团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