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国王的套间在宴会厅之上,朝向大海,他童年住惯海边,对这幅海景心满意足。我像过去在御帐里一样侍奉他,但是也跟过去一样,不包括夜里。
再过半个月他又要出征了,我时间不多。
在苏萨的时候,我自以为技艺超群,每次被召去都知道要做什么,从未发现自己训练的欠缺:我一辈子没有引诱过别人。
他倒不是冷漠。初恋并没有完全夺去我的神智,我注意到他和我目光相对之际的神情。在他左右,我觉得自己更漂亮了,这信号错不了。我只怕他的自尊。他会认为我臣属于他,所以才无法拒绝。这不是最合情理的想法吗?但即使我主动,他也会因我过去的职业而怀疑,那么我也许连现有的都保不住了。他不喜欢交易。
侍从的恶意反而帮助了我。为了斥责他们(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他对我比从前更亲近。他数也不数地抓了一把金币,赔偿我扯破的衣服。我做了一件称身漂亮的衣裳,当然穿上了给他看,见他微笑,我壮着胆子请他摸摸料子有多精细。那一瞬间似乎会开始发生点什么,但是并没有。
他闲时喜欢读书。我们在苏萨都学会了何时应该安静,因此他读书时,我会在墙边盘腿而坐,观看漫天盘旋的海鸥飞来王宫的垃圾堆觅食,偶尔偷偷向他一瞥——直视国王是大不敬的。他不像别人会将文字大声读出来,难得听见细微的诵念,但是诵念一停我就会知道。
他晓得我在那里,我感到他的知觉对我的触碰。我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书本。我不敢上前,也不敢说:“陛下,我在这里。”
第三日举行了凯旋献祭和阅兵式。他平常的生活那样简朴,我料想不到他会喜欢奢华。他前呼后拥地乘坐大流士的战车驶入(我发现他将底板垫高了五指的宽度),金头发上戴着金色的桂冠,珠宝的纽子扣住紫斗篷。他享受每一个瞬间,我却无从靠近。晚上的宴席他一直待到天明,中午才起床,因此我又少了半日。
然而我尚未学会敬拜的厄洛斯没有抛弃我。翌日他问道:“巴勾鄂斯,你觉得昨天晚餐时那个舞者怎么样?”
“陛下,在扎德拉卡塔学舞能达到这样,非常好。”
他笑起来。“他自己说是在巴比伦学的。不过奥克萨瑟瑞斯说他没法跟你相比。怎么你从来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说我一直在寻觅机会,只苦于找不到。“陛下,离开埃克巴塔纳以后,我就没有练习过了。我现在的舞步如果被您看见,我会羞愧难当的。”
“唉,你随时可以去球场练习嘛,这儿也一定有合适的地方。”他大步出门,我一个人跟他穿过千门万户的古老迷宫,终于找到一个地板结实的大房间。日落前,这里便清扫干净了。
没有音乐,我也照样可以跳,但是我雇了个吹笛手,免得自己忘了这里是王廷。我穿上镶箔的裆布,松开头发让它直泻下来。
过了些时候,吹笛手走了调,眼睛向门口瞥着。我全神贯注地跳舞,当然无法看清。我缓慢地折腰,以双手支地的后空翻跳完,起立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这天稍晚,我又趁着国王读书,坐在他的房间里。他柔和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一寸乐音之间的沉静。我说道:“陛下,您的鞋带松了。”随即在他身侧半跪下来。
我觉得他在俯视,瞬间之后我便会抬起眼睛,偏偏裴瑞踏斯这时候用尾巴叩起地板来。
我必须重新系上已经解开的鞋带,来不及在赫菲斯提昂进来以前告退,只得向他躬身。他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拍拍向他摇头摆尾的狗。
就这样过了十五日里的第五日。
翌晨,国王去海边的沼泽打野禽,我以为他会外出一整天,但是他在日落前早早回来了。从浴室出来(他还从未召我侍浴),他说道:“巴勾鄂斯,我不会在晚餐桌上待太久。我想要你教我一点波斯语。你可以等我吗?”
我洗了澡,穿上最好的衣服,努力吃了点东西。他正和几个朋友进餐,不必我侍候,我便上楼到他房间里等着。
他回来时在门口停住了,使我担心他是否忘了那约定,然后他微笑着走进来。“很好,你在。”(能不在吗?他平常不会这样语无伦次的。)“把那椅子搬到桌子这边来。让我找找书。”
我听了惊惶。“陛下,我们可以不用书吗?”他对我扬起一道眉毛。“真抱歉,陛下,我不认识字,连波斯文字也不认识。”
“哦,没关系。我没想过你识字,书是给我用的。”他拿出书,又说:“来,坐这儿。”我们隔着几尺,使我不禁恼恨椅子把我困在陷阱里,无从接近他。我惆怅地看了那边的躺椅一眼。
“我们这样做,”他说着,摆开书写板和笔,“我念一个希腊词,写下来,然后你告诉我波斯语的说法,我就照我听到的读音拼写出来。这是色诺芬的做法,他写了这本书。”
那是一本使用已久的老书,撕破的页边粘了胶水。他轻柔地展开书页。“我特意为你挑了这一本,讲的是居鲁士的生平。你是他那个部族的人,对吗?”
“是这样的,陛下。我父亲叫阿特穆巴瑞斯,祖父叫阿剌克西斯。我父亲是阿尔塞斯王去世的时候被诛杀的。”
“我听说了。”话毕他怜悯地看了看我。我想,这些只有奥克萨瑟瑞斯才可能告诉他,他一定问起过我的事。
古旧而巨大的灯台里点着许多小油灯,组成一圈,吊挂在桌子上方,许多火苗照着他的双手,投下两三重的影子,光亮落在他的颧骨上,眼睛却掩在幽暗里。他脸色微红,虽然我能看出他刚才喝得不比以往多。我低头看着书本上不知含义的符号,让他看着我。
我该怎么办?我想。他干吗把我们弄到这些笨拙的椅子上?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样,但是我该怎么摆脱这些椅子呢?我想起纳巴赞内斯对我讲过的那些事——难道,他也从来没有引诱过别人?
他在说:“我从小就把居鲁士作为一切国王的模范,好比阿基琉斯是所有英雄的榜样——你还不知道阿基琉斯吧?路过你家乡的时候,我瞻仰了居鲁士的陵墓。你童年时在那边听说过他的轶事吗?”
他的手臂枕在桌子上,离我相当近。我想抓住他的手臂说:“居鲁士不能等等吗?”他一定是在两种心思之间犹豫,不然我们也不会这样坐着。如果我现在错过他,可能就会永远错过了。
我说道:“我父亲说,从前有个残忍的国王叫做阿司杜阿该斯,祭司们预言他的外孙会夺去王位,于是他把那婴儿交给一位叫哈帕戈斯的大臣弄死。但是婴儿很漂亮,大臣不忍杀害,就叫一个牧人把孩子扔到山上,而且要他一定让孩子死去。牧人先回了家里一趟,他妻子亲生的孩子刚死,妻子哭着说:‘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了,将来谁来养我们?’那牧人就说:‘把他当儿子养吧,但是你要永远对他的身世保密。’他把婴儿交给妻子,用王室的衣服裹上死孩子,放到山上,等豺狼把它撕咬得认不出模样来,才拿去给哈帕戈斯大人。于是居鲁士作为牧人的儿子长大,他像狮子一样勇敢,像清晨一样漂亮,男孩子们拥立他为王。到他十二岁左右,阿司杜阿该斯王听说了他的事情,把他召去。他当时已经有家族的相貌,因此阿司杜阿该斯逼迫牧人说出了真相。国王本来想杀死这个少年,但是祭司们说,他在游戏中为王,已经让预言应验了,因此他被送回父母身边。国王只对哈帕戈斯实行了报复。”我学着父亲压低声音,变为耳语,“他把他的儿子召去杀死,烤熟人肉,在晚宴上端去给哈帕戈斯吃。他吃完以后,国王把他儿子的头装在篮子里,拿给他看。”
我正说得起劲,却有什么东西使我停了下来。他注视着我。我整个人震撼得不知所措。
我心里说,我会永远爱你的,说出来的却是:“陛下,你的书里讲了这个吗?”
“没有,但是希罗多德的书里讲过。”他推开椅子,走向面对大海的窗户。
我像遇赦一样也站起身来。他会叫我再坐下吗?他踱步的时候,替他写信的文书们必须坐着。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转身回来,我在灯下背靠椅子站着,他来到我身边。
他立即说道:“我讲波斯话说错的时候,你要告诉我,不要怕纠正我的错误,不然我永远学不会的。”我朝他走近一步,头发垂到肩膀前面,他抬手去抚摸。
我柔声说:“陛下知道他只要要求就好。”
厄洛斯用神祇的强大力量收回罗网,捕取猎物,不再遭遇抵抗了。他顺着我的头发将手滑进去,一面说道:“你在这里是受我保护的。”我听了,不顾国王身体的神圣,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至此他不再伪装了。我站在那里,享受在千百个拥抱中,我第一次努力争取来的拥抱。
我没有说话。我得到的已经超过我的地位太多。我只想告诉他,世间万物里我只有一样可以给你,但是那会比你有过的都更好。接受吧,这样就可以了。
他似乎还在犹豫,显然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某种笨拙。我霎时醒悟过来。他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军人呢,居然像小子一样没有经验。
他去外门告诉众守卫自己要睡了,不必过来照看(我是否会出来,这些人大概打了赌)。我想起他那著名的节制,我曾经以为,那只是说他不奸淫俘虏。我们走进寝室的时候,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必须为他揭穿吗?我不知道他的习惯,可能会招致嫌恶。他一定得爱我,不然我会死的。
裴瑞踏斯从角落里直起腰,随我们踱进来,又在床尾蜷成一团。那是我的训练要求我放衣服的地方,以免国王见了不悦。但是他说:“你所有衣服都这么脱下?”最后我和他的衣服混着,都堆在放衣服的小凳上。
那张雪松木床十分老旧,但是华丽得漆彩镀金。现在应该由大流士的男宠为他摆开波斯御膳了,菜肴已经备好,调料也都齐全。虽然我熟稔于自己的职业,仿佛旷古以来做着同一件事,可我未经训练的心还年轻。骤然间,心驾驭了我。我没有奉上香料,反而像那个身负箭伤的士兵一样只是抓住他,说出我至今依然羞于回忆的傻话,当发现我在说波斯语时,我又用希腊语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本来以为他永远不会爱我的。我没有求他一路带我到哪怕是天涯海角,我没想得那么远,只仿佛沙漠上的旅人找到了水。
他万万想不到会被这样生吞下去。伏在他肩膀上喃喃说出的这些话,他大概一句也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他问,“怎么了?告诉我,别怕。”我抬脸说:“噢,对不起,陛下。没什么,是因为爱。”他说:“只因为爱?”一面抚摸着我的头。
我的计划真蠢!我既然看见过他将餐桌上最好的菜全都给了别人,本应了解得更深。他不情愿让自己享受快乐,既是出于骄傲感,也是为了保持自由。而我一切的见闻,则使我知道不应该责怪他。但是他从空碟子里也有所得。他热爱给予,几近顽固。
“只是因为爱吗?”他说,“那就别慌。我们之间有足够的爱。”
我也早该注意到他在餐桌上从不抢夺。除了奥若梅当不应计算之外,他是和我同床的最年轻的男人,但是一感到我心乱,他的拥抱立即转为安慰。如果我真有苦衷可诉,他会听完整个故事。与他共处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他会不惜一切来回报爱,有些人是让他付出以后才明白的。
他真想要我的爱。我不敢相信这种幸运,因为我的爱从未被人需求。我过去以给予快乐为荣,因为那是我的技艺,我从来不知道享受快乐的感觉。他没有我估计的那样无知,只不过他知道的很简单而已,但是他学得很快。当晚我教他的一切,他以为是我们凭着两颗心幸福的和谐而一起发现的,最后连我也几乎相信了。
事后,他久久平躺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开始猜度我是否该走了,但是他拉我回来,尽管没有说话。我安静地躺着,身体像弹拨过的琴弦,振荡回响。方才的快乐很锐利,像以往的痛苦一般锥心。
他终于转脸向着我,仿佛已经独处了很久一样轻轻地说:“他们没有夺走你的感觉。”我咕哝了一句,是什么记不得了。他问:“你过后会悲伤吗?”
我悄声说:“不会的,陛下。我过后从来不会悲伤,除了今天这一次。”
“真的?”他捧着我的脸,在夜明灯下端详,然后亲了我,说道:“希望是个好兆头。”
“陛下呢?”我鼓起勇气说,“陛下觉得悲伤吗?”
“每次过后总会有一阵子。没关系的。好东西都有代价,要么事先,要么事后支付。”
“陛下,你看着吧,我一定能学会不让你悲伤。”
他压抑着不笑出声。“宝贝,你的酒太烈,不宜常喝。”
我很惊奇。我认识的其他男人,都会装出比实际更有耐力。我说道:“陛下跟年轻的狮子一样强健,这不是身体的疲倦。”
他扬起眉毛,我担心他不高兴,但是他只说:“博闻的医者,那你就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吧。”
“陛下,这就好比一张弓,如果不松弦,最强的弓最容易疲竭。弓需要休息,战士的心神也一样。”
“是啊,都这么说。”他用手指缓缓捻着我的一绺头发。“真细软,我没摸过这么好的头发。你崇拜火是吗?”
“陛下,还在家里的时候,我们是崇拜火。”
“你们做得对,”他说,“火的确是神圣的。”
他停下来搜寻话题。其实不必,我已经懂得他了。我顺从地把头靠下来,说道:“我永远不会让陛下劳神费心的,就让我像中午的一杯水,匆忙喝下解渴,我就满足了。”
他向我合着的眼睛伸出手,抚摸我的睫毛。“啊,不行。我这样回报你吗?别说这些,不然我们俩都要哭的。哪里就到中午了?月亮才刚升起来。我们今晚不必匆忙。”
后来月亮高悬天宇,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我挨过去看他。我精神太畅快了,一直清醒着。他的脸光滑漂亮,因为满足,在睡梦中露出平和的神情。我想,纵然酒烈,你也会回来再喝。
纳巴赞内斯怎么说来着?“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这老狐狸,他怎么会知道?
他被太阳晒黑的手臂裸露着,肩膀是牛奶的白,除了在加沙被飞弹打伤留下的深孔。那疤痕已经变淡了,现在的颜色像是兑了水的酒。我轻柔地吻着这块地方,他睡得沉实,没有辗转。
如果我懂得了以后不能带领他,我的艺术就不会有多少价值。一朵淡云飘过月亮。我想起在他帐篷里的第一天晚上,以及自由出入的赫菲斯提昂——他对我就像对那只狗一样友善。他是太有安全感,以至于根本没想到我,还是不屑于介意?“你猜不到我昨晚做了什么。”“我当然猜得到。你跟大流士的男宠睡过了。就知道你等不了多久。唔,他好不好嘛?”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嘴唇抿着,呼吸沉静,身体清新甜美。房间里有雪松木和缱绻的气息,糅合着一股海上飘来的盐味。秋深了,夜风从北方吹来。我给他盖好毯子,他没有醒来,只在大床上挨近我,寻求温暖。
我潜进他的臂弯,一面想着,高个子的马其顿人,我们看看谁会赢。这些年来你一直让他当男孩,但是和我在一起,他会成为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