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为了休养越过沙漠的部队,他把他们交给赫菲斯提昂,走滨海的道路去波斯。冬季来时,那边气候比较和煦。他自己像往常一样要工作,带了骑兵为主的小股兵力,向北面山地帕萨尔加德和波斯波利斯而去。

那是波斯王族的发祥地。如果我在太平盛世侍奉大流士,我应该会熟悉这两处地方。现在是亚历山大比我熟悉。我们攀山越岭那阵子,他有一次带我早早骑马外出,是他说的,为了再次呼吸波斯的清新空气。我吐纳着,说道:“艾尔斯坎达,我们到家了。”

“真的,我也到家了。”他望着一重重的山岭,峰峦上已经有了初雪。“这话我只会对你说,你心里记着就好。马其顿是我父亲的国家,这里才是我的。”

我回答:“你送我的礼物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一阵清风从高处吹来,我们的马在风中呵气成雾。他说:“到了帕萨尔加德,我们会住在居鲁士自己的宫殿里。真奇特,你是他那一族的,却是我要带你去瞻仰他的陵墓。那一带还有麻烦要我对付,但谒陵是我期待的。幸好我们俩都苗条,入口很窄的,连你也得侧身进去。想必是他们抬进巨大的金棺以后,就把入口封上一半,防止有人盗墓。棺材现在出不来了。他的随葬品还放在棺材周围的供桌上,你会看见他的佩剑、他穿过的衣服,还有他的宝石项链,非常丰富,他生前一定深受爱戴。我也献给了他一样东西——为王的意义,我是跟他学会的。”他的马厌倦了慢行,躁动起来。“听话,”他说,“不然居鲁士就把你要去……我吩咐过每月向他祭献一匹马。他们说这是古俗。”

然后我们松开马缰,纵马奔驰。他脸色红润,头发在风中翻飞,目光炯炯。后来他告诉我他只是肋骨上稍有一点抽痛时,我也有几分相信他。波斯对他有益。我想,幸福又来了。

居鲁士的宫殿古朴而优美,地方宽敞,黑白两色的石结构,样子坚固。洁白的柱廊遥看也自是一景。翌日清晨,亚历山大外出重访王陵。

骑马穿过禁苑去,路程颇近。他有几个朋友随行(许多人在赫菲斯提昂的队伍中),但还是让我跟在身边。荒废多时的林苑,在金秋里依然可爱,长年无人猎取的野兽对我们的经过不屑一顾。陵墓屹立在一片树荫里。上次谒陵,亚历山大命人引水至此,如今地上翠草青青。

居鲁士的小墓室建在多层台基上,有一个简朴的柱廊围着。门楣上刻着我不认识的波斯文字。亚历山大说道:“我上一次来叫人翻译了,说的是‘后来者:我居鲁士乃坎比西斯之子,建立波斯帝国,统御亚洲。愿后世毋吝于祭奠。’”他的声音抖了一抖。“好了,我们进去吧。”

他召来守护陵园的祭司。他们下拜时,我觉出他们神色不安。陵园照管不善,野草丛生。他示意他们开门。门很窄,十分古老,深色木材上镶着铜饰。一位祭司扛着巨大的木钥上前,轻易地移开了门闩。他打开墓门,自己退到远处。

“来,巴勾鄂斯,”亚历山大微笑着说,“你走前面,他是你的国王。”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侧身钻进黑影中。惟一的光来自门外,我站在他身旁,因为刚才的太阳而两眼昏花,只闻见陈年香料和发霉的气味。他忽然抽出手,大步前行。“是谁干的?”我赶上去,脚边踢到一个东西。是人的股骨。

此时我才看清基座上空无一物。缺盖的金棺搁在地上,斧痕斑驳,显然被劈下了不少能通过窄门的金块。居鲁士大帝的遗骨四散在棺材外。

入口变暗,顷刻复明。那是壮硕的佩乌克斯塔斯一度想进来,在卡住自己以前退了出去。亚历山大生气地挣出门口回到阳光下。他气得脸色发白,头顶怒发冲天,眼中的杀气比击倒克雷托斯时还要强烈。“把守陵人叫来。”他说。

他们从附近的庐舍被押了过来,同时,挤得进墓室的人都向别人描述着污损的情况。亚历山大攥拳而立。几个守陵人趴在他面前打哆嗦。

我充当翻译。除了他们,我是惟一在场的波斯人。虽然这些人世代司祭,似乎很蒙昧,恐惧也使他们更加愚钝。他们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进过墓室,也没看见有人走近,盗墓者一定是趁夜行动(尽管他们的斧劈足以惊醒逝者);他们一无所知,真的。

“投到监狱里去,”亚历山大说,“我要听实话。”

他带了我去翻译供词。但是火烫和钳夹都没有让他们改口,刑架拉扯也一样。不等他们脱臼,亚历山大停止用刑。“你觉得呢,”他问我,“他们是在说谎吗?”

“亚历山大,我觉得他们只是玩忽职守,但是不敢告诉你。也许他们喝醉过,或者离开过陵园。可能有人设了个圈套。”

“嗯,也许吧。如果是那样,他们的惩罚已经够了。放了他们。”

他们趔趄而去,庆幸居然能轻易脱身。任何一位波斯国王都会把他们钉死。

亚历山大召来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这人陪着他第一次谒陵,清点过居鲁士的随葬品。他现在的任务是修复棺材,并且重新放妥遗骨。于是居鲁士再次镶金嵌玉,佩着他生前从未摸过的宝剑,戴着他生前从未戴过的宝石项链。亚历山大给他加上一顶金冠,然后下令用一整块石板封门,免他再受打扰。石匠开工前,他在墓室里独自与导师告别。

这是回波斯后当头第一棒。但是更厉害的还会来。此时他闻知他付以重托的一些人估计他会永远鞭长莫及,已经作恶无数。

忠心者也有,但是某些人在辖区里像暴君一样横行。他们掠夺富人的财产,把农人榨干成皮包骨,对守法者公报私仇,编练私人军队。一位米底贵族僭称大帝。有总督抢走某位小贵族待嫁的女儿,奸淫后配给一个奴隶。

我听见有人说,亚历山大对这些人出手太狠。如果你同意,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的童年,没有见过我十岁时军人闯进我家以后的一切。

不错,当证据接连而来,他变得严酷。不错,到后来他连苗头也不放过。他说他认得出一个未来暴君的面目,能预料他们的发展,所以一显现端倪就得革职。不管谁有怨言,也不是农人或者我父亲那样的小贵族。倒是随处有人感叹他如何不让自己的民族压迫我们。他离开太久了,他们已经忘了他的为人。

在外这些年,他让一个名唤哈帕劳斯的人掌管巴比伦的国库。此人是他童年最亲的朋友之一,却盗用库中的黄金,生活有如印度的国王,把两个歌妓宠得像王后;一听见亚历山大回来的消息,便挟资潜逃。这事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降服者的反叛。“我们全都信任他,包括从来不信任菲洛塔斯的赫菲斯提昂。流亡的时候,他总有本事让我们大笑。当然,那时我没有东西值得他偷窃。也许他过去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总之,在波斯的新任总督终于来觐见以前,他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了。

所谓新任,其实是夺官。半年前,亚历山大亲自任命的波斯人总督去世,据说是因病,但也许是中毒。现在使者带着许多礼物和一封长信来见他,信里说,夺位者屡次写信请示亚历山大,然而没有回音,其间也一直在行省内求贤,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他看信时我在他楼上的房间陪伴,只见他把信一扔,说道:“杀人敛财的本事大得很,更坏的也做得出来。他像只饿狼似的把持全省,我到处都听说了。得罪他的人不经审讯就杀死。他连王室的陵寝也抢劫。”他皱起眉头,想到居鲁士。祭司们没有招供,也许是因为害怕某个人多于国王。“我的证据已经足够了。就让他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奥克西涅斯……巴勾鄂斯,你怎么了?”

“没什么,艾尔斯坎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人名在哪儿听过。”像是一声回音,穿出某个醒时忘记的噩梦。

“是不是你跟着大流士的时候他亏待过你?如果你想起什么,尽管对我说。”

“没有,”我说,“那里没有人亏待我。”关于我从前的生活,我只告诉过他我被卖进一个虐待我的珠宝商家里。其余他如果听说,也只会怜悯,但是我宁可埋藏下去,永远忘记。现在我问自己,这奥克西涅斯会不会是一个我厌恶的客人,可他的地位太高,我的感觉也更恐怖。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我想。当奴隶的那几年,我常做噩梦。

那天晚上,亚历山大对我说:“这床恐怕是给大象造的吧?留下来陪我。”他上一次在波斯国王的寝宫睡觉已经事隔多年。我们很快睡着了,梦把我带入一种久已淡忘的恐怖里,我被自己的尖叫惊醒。静夜无声,亚历山大正搂着我。“没事,我跟你在一起呢。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我发狂一样拥抱他,像刚才的我——那梦中的孩子。“我父亲。我没了鼻子的父亲。”突然我从床上笔直坐起。“那个名字!我记得那个名字!”

“什么名字?”他抬头。他对梦向来认真。

“他告诉我的名字,在他们把他拽走杀害的时候。‘奥克西涅斯,’他就是这么说的,‘记住这名字。奥克西涅斯。’”

“躺下来,冷静些。你知道,我白天告诉你奥克西涅斯是个恶人。是我的话让你这样做梦的。”

“不是。我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他没了鼻子,声音不一样。”我发着抖。他给我盖被,温暖我。

他随即说:“这名字不太普遍,但是也可能有重名的人。你还认得出他吗?”

“我父亲的客人里有一位是从波斯波利斯来的贵族。如果就是他,我会认出来的。”

“听好。我召见他的时候待在附近。我会问你,‘巴勾鄂斯,你把那封信写好了吗?’如果不是他,就说还没有,然后出去。如果是他,就说写好了,并且留下来。我答应你,一定要让他死前知道你是谁,这是你父亲的魂魄所应得的。”

“这是他的遗愿——要我替他报仇。”

“你爱他。至少这一点上,你还是幸运的……来睡觉吧。他知道你听见了他的夙愿,不会惊扰你了。”

翌日,那总督排场十足地来了,仿佛其官位不可动摇。亚历山大穿波斯王袍坐着,他走到御前,行了优美的跪拜礼,有教养的风度一如既往。现在他胡子灰白,腹部有了赘肉。他说,就职完全是为了安定秩序,不负陛下所望,一席话讲得娓娓动听。

亚历山大不动声色听完,向我招手。“巴勾鄂斯,我说的那封信你写好了吗?”

我回答:“已经写好了,陛下。你可以放心。”

于是我听到他被控告以杀害多人的罪名。我奇怪地只记得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广受信任。他似乎还是同一个人,因为听见对他的诋毁而诧异万分,我几乎要觉得他是冤枉的。直到亚历山大出其不意地说出一项确凿的证据,他才骤然变色。倘若我那时才看见他,一定认不出来。

他很快受审。被害者的亲属作证,许多人衣衫褴褛,其父都被抄没财产,死在他手里。波斯波利斯诸王陵的卫兵也来了,他们是放弃抵抗的人,同僚已遭屠戮。他从大流士大帝的陵墓获利最甚,薛西斯也待他不错,就连我旧主人薄葬的祭品他也没有撤手。他看起来很惊讶亚历山大居然介意。由于没有人亲眼看见,令居鲁士曝尸的罪名并未加于他,但是已经没有分别了。

最后亚历山大说:“你自己选择做人民的牧者。如果你慈爱,本来可以光荣地离开这里。但是你凶残如兽,所以应该像野兽一样死。把他押下去。……巴勾鄂斯,有话可以告诉他。”

他被带走时,我抓住他的手臂。即使那时他也还能露出对宦官不屑的神态。我说道:“你记得阿剌克西斯之子阿特穆巴瑞斯吗?他曾经是招待你的朋友。阿尔塞斯王去世的时候,你出卖了他。我是他儿子。”

经过刚才的一切,我不指望这对他会有什么触动。但是他贵族的骄傲足以使他反击。他甩开我的手,仿佛恨不得把我踹在脚下。“那我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了?怎么我就忘了收买你。呵,老时代又回来了。宦官专权。”

亚历山大说道:“宦官也可以吊死你,因为他比你配做人。巴勾鄂斯,我把这事交给你。明天执行。”

其实我无可执行。常任监刑的官长督办一切,只在吊起他之前让我下令。他高悬在绞架上,背对帕萨尔加德广阔的天空,又踢又扭。我觉得恶心,几乎毫无快意,但感到羞愧;这是对我父亲不忠,对亚历山大不知感谢。我默默祈求:“亲爱的父亲,原谅我不是战士,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收下这个杀了您、害您儿子绝后的人吧。请您祝福我。”他一定给了我祝福,从此不再回到我的梦里。

托勒密书中只提到奥克西涅斯“在亚历山大下令后,被某些人绞死”。我猜想他是认为让我露面有失尊严。没关系。他不知道当我还是少年时,曾经有一夜,陛下让我讲了自己的故事。正如托勒密所写,他极重然诺。

总督之职,他授予在马利亚城救过他一命的佩乌克斯塔斯。奥克西涅斯以后,没有人再批评他不任用波斯人;而且那也跟任用波斯人差不多了——佩乌克斯塔斯已经爱上这里,他了解我们,喜欢我们的风土人情乃至服装(他身材够高,很配穿),还经常找我练习波斯语。他治省出色,人民爱他之深,堪比恨奥克西涅斯之切。

我们行进到波斯波利斯。如果此地仍有宫殿,亚历山大这些时日都会待在那里。从驿道远望,我们看见宽阔台基上熏黑的残垣断壁。他在城外的野地扎营以后,我溜了出去,打算看看波巴克斯为之落泪的辉煌还剩下什么。

王公大臣的车马队曾经走过的阶梯,已经深埋沙中。墙壁上的战士行列,向着无顶的觐见殿走去,那里现在只有日影移动于花形廊柱之间,像上朝一样。后宫遍地烧焦的横梁;有围墙的花园里,几朵玫瑰在一坛余烬中错杂生长。我回去后,没有说自己去过哪儿。那一群青年举火祭神,已是许久以前了。

夜里他说:“巴勾鄂斯,要不是我,我们今晚会住得好些。”

“艾尔斯坎达,不必去追念了。你会建起更好的宫殿,而且像居鲁士那样大宴一场。”

他微笑,但是伤感地想着居鲁士的陵墓,他是很信朕兆的人。现在这堆曾经辉煌的残骨,在愤怒的斜阳中发黑破败,又使他悲哀重生。

“还记得吗?”我对他说,“你曾经告诉我那火是神迹,像一挂冲天的瀑布,还有那些餐桌上都是火焰。”我本想继续道:“有火就有灰烬,艾尔斯坎达。”但是一个阴影掠过我心头,使我闭了嘴。

我们继续向苏萨前行,预备在那里与赫菲斯提昂会师。关隘上已经转冷,但是空气甜净,天地之大让我心旷神怡。亚历山大也快乐。他有某个新的计划,只是还不想对我说。我觉出他对此兴奋,期待他兴致好的时候告诉我。

但是有一夜,他满面愁容地回来,说道:“卡兰纳斯病了。”

“卡兰纳斯?他从来没病过,连在沙漠里都好好的啊。”

“我今晚想跟他聊天,派人去请,他让使者回来叫我去。”

“是他召见你?”我得承认这让我骇异。

“是像朋友那样叫我过去。我当然去了。他还像平常那样坐着冥想,只是靠在了树干上。我来时他通常会站起来,虽然他知道不必。但刚才他请我坐到他身边,因为他腿脚不行了。”

“离开波斯波利斯以后,我就没看见他了。今天的路他是怎么走的?”

“有人借了头驴子给他骑。巴勾鄂斯,他露出老态了。他刚来跟随我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年纪,否则我不会让他离家远行的。七十岁的人改变身体的一切习惯,不可能没有妨害。他多年来宁静生活,天天都一样。”

“他来是因为喜欢你。他说你们的命运在另一辈子是相连的,他说——”我差点没煞住,到底停了口。他抬头,说道:“讲下去,巴勾鄂斯。”我终于回答:“他说你是一位沦落人间的神。”

快洗浴了,他裸身坐在床沿,双手正在解鞋带。自从我成了他的爱人,他一直不让我替他脱鞋,除非他受了伤或是累得不行,任何朋友都会代劳的时候。此刻他坐着不动,皱眉思索。最后,他一面脱鞋,只说道:“我劝他睡觉,他却说一定要做完冥想的日课。我应该下命令的,但是我也由得他了。”这我明白。他也会这样要求自己的。“他的样子让我担心,这把年纪不能太操劳。明天我会派个大夫去看他。”

医者回来禀报说,卡兰纳斯内脏里有一个肿块,应该坐伤兵的车旅行。他不肯,说会打扰他的冥思,又说即使这头蠢兽(他的身体)不服从他,他至少也不会听其支配。亚历山大让他骑上一匹脚步轻盈的马,每日行程之终都去探望他,只见他越来越消瘦、羸弱。别人也去探病,比如非常喜欢他的吕西马卡斯将军。但是亚历山大有时会独自待在那里。有天晚上他回来时,朋友全都注意到他的沮丧。直到我们单独相对,他才说:“他决心求死。”

“艾尔斯坎达,我觉得他在受苦,虽然他没说。”

“那算是受苦吗?他要求被烧死。”

我惊恐地喊出声来。即使在苏萨的刑场上,这样的事也会使我震动。况且这会污染圣火。

“我也有同感。他说在他的国家,妇女都宁可这样,不愿比丈夫活得长。”

“男人当然这么说!我看见过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殉葬,她想活。他们用音乐盖过她的惨叫。”

“有些人确是自愿。他说他天年已满,不想拖延。”

“他能好起来吗?”

“医者不能担保,他又不肯吃药……我没有一口回绝,不然他可能会用他最大的力量,立即自尽。一天天延挨下来倒有点希望,也许他可以转好。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能看出他生气已尽。但是有一件事我会坚持:他走的时候应该像王者。如果真有前生来世,他前生就是王者。”他踱了片刻,续道:“我会作为朋友到场,但是我不忍看。”

我们到了苏萨。这对于我是无比奇怪的感觉。王宫如旧,连一些没有跟大流士行军的老宦官也还在服事。他们听说我是谁以后,觉得我一定是非常聪明。

最奇怪的是再次站在灯光投下的金葡萄暗影里,看着枕上的人。就连那宝石镶嵌的匣子也在床头柜上。我发现他在看我。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

他过后说:“从前的更好吗?”着急要我告诉他,仿佛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他有些地方就像个孩子。

鸟笼满枝的喷泉庭园维护甚好。亚历山大说这里最适宜卡兰纳斯养病。他躺在那便殿里,每次我去看望,总会叫我打开一个鸟笼。我不忍告诉他这些都是产于异地的鸟,未必能自寻活路。看鸟飞翔是他最后的快慰了。

赫菲斯提昂的部队带着大象,比我们较早抵达。亚历山大把卡兰纳斯的意愿告诉了朋友们,命令托勒密监造一个御葬台。

葬台像一张国王的榻床,饰以旗帜和花环,底下填满树脂、笃耨香、火绒,以及别的助燃之物,混杂着阿拉伯香料。

殿前广场举行过大流士大帝以来的所有盛典,伙友兵团在那里井然列队,传令官和吹号兵也各据一面。新涂彩的大象站在第四面,象牙包了金,披挂着镶金刺绣。坡拉斯王能求的奢华也莫过于此。

亚历山大亲自选定送葬队。最英俊的波斯人和马其顿人全副武装,骑着个头最高的马。捧祭品的队伍随后,陪葬物之多堪比王陵。一件件缝着宝石和珍珠的衣料、一盏盏金杯、一瓶瓶橄榄油、一碗碗熏香,都会放在葬台上与卡兰纳斯一同焚化。亚历山大乘坐大流士的战车进入,车身裹着葬礼的白绢。他的脸憔悴而木然。我觉得他设计出这等壮观,不但是给卡兰纳斯以荣耀,更是为了略减永诀之痛。

将死之人最后到来,四个魁梧的马其顿人举轿齐肩,抬着他。预备给他骑坐、因为他太虚弱而放弃的尼赛亚战马光彩焕发,在他身旁被人牵上来,即将在葬台边献作牺牲。

他像结婚日的印度人那样,胸前戴着一个厚实的花环,靠近时,我们听见他唱着歌。

他们把他放上葬台,他还一面唱颂他的神。然后他的朋友们上前,跟活着的死者辞行。

各种人都有:将军和士卒、印度人、乐师、仆役。捧祭品的人开始把随葬物堆在葬台上。他微笑,对亚历山大说道:“你真是好心,给我这么多东西分给朋友们留念。”

他什么都送人,那匹马给了吕西马卡斯,衣料等等给了所有熟悉他的人。我跟他握别时,他递给我一只雕狮高足波斯酒杯,说道:“不用怕,你一定会把酒喝到最后,而且谁也不会夺走你的杯子。”

末了亚历山大上前。他俯身拥抱他的时候,我们恭敬地退到旁边。但是卡兰纳斯悄声道:“我们无需诀别。我会在巴比伦与你重聚。”只有最邻近的几个人听见他的话。

此时大家已经退后,举火人上前。他们有整整一队,便于速燃。火焰腾起之际,亚历山大喝令奏响战歌。军号齐鸣,士卒呐喊,驯象人也命令大象卷起象鼻,发出向王者致敬的叫声。

他向来爱护自己喜欢的人的尊严。他认为老病之躯不可能强忍烧灼之痛,因此保证喧嚣能盖过惨叫声。火焰呼啸上蹿的时候,他俯首不看。但是我担保卡兰纳斯一直是叠手平躺,同时他胸前的花环逐渐枯萎。他没有改容,也没有张口。我只看到他开始走形那一刻,但是观看至终的人都说他没有动。

他事先让亚历山大答应为他饮宴,不举哀。这本来不失为聪明的抚慰,只是他滴酒不沾,从未跟马其顿人同桌。当晚他们因为恐怖或是悲痛,也许二者兼有,总之相当疯狂。有人提出以斗酒作为葬礼竞技,亚历山大许下一个奖品。我想胜出者灌饮了两加仑。许多人不省人事,在躺椅或地板倒卧到上午,如此度过苏萨寒冷的冬夜。胜出者染上风寒猝死,这样一连死了好几个人。所以卡兰纳斯得到的牺牲品终究是多于一匹马。

亚历山大是裁判,没有参赛。他还能走着归寝,上床时已经相当清醒,又悲伤起来。

“他说会在巴比伦和我重聚,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说,“难道他会再生为一个巴比伦人?我又怎么能认出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