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乘兵法
大雪依然倾倒般的暴降,依然如锁链般的击打着大地,也依然如白沫般的一层又一层的涂染着山林原野,不过半夜的时间,不但战场上所遗留的血肉残骸、折戟断旗全数为白雪所掩盖,一切的零乱破碎都了无痕迹,便连惨酷的气氛也消失了,大地间尽是银白的雪光,显现出来的竟是安详与宁静。
天亮以后,阳光射出的金线,映照着积了一夜白雪、被包裹成银芽的树枝,熠熠生光,而后,枝上白雪缓缓融成水,缓缓滴落,缓缓的还给树枝深褐的色泽,“树挂”的奇景,于美丽中犹且带着几分迷离虚幻,烘托着整座山林都像个不真实的幻境。
刘綎所率领的东路军于二月二十五日从宽奠出发,到达凉马佃后与由都元帅姜弘立、副元帅金景瑞所率领的一万三千名朝鲜军会师,再一起进攻赫图阿拉。
这一路所行进的路线是四路中最险阻难走的,既须越过陡峭的山岭,也得涉渡江河;而之所以被杨镐分配到率领这一军,刘綎个人的因素要占了极大的原因。
他是名父之子——父亲刘显功名极着,因而他从少年时代就廕袭了指挥使之职;刘显又蓄养了许多家将,部曲也多为能征惯战的勇士,因而在战场上常立大功,威名远播;但也因此之故,养成了他骄纵的习性,功勋虽高,人缘却不好,仕途也因而几度受挫。
他所参与的最大规模的战役,莫过援朝鲜及平播州两役,杀敌甚多,战功亦高,叙功升官;却也因为骄恣的本性不改,数度被弹劾,丢官归乡;这一次的起复,实是因为朝中已无可用之将,“不得已”而起用了他;但是,同僚中排挤他的占了半数以上,杨镐也对他存有反感,因而派给他的是一条行走最艰难的路,调拨给他的人马、器械也是四路中最差的,而且还要他与陌生的朝鲜军会师、一起行动;他当然心中有气,却怎奈,他所熟稔的、多次率领参加战事的是蜀兵,而这次徵调了两万蜀兵赴辽东,却因为长途跋涉,误了师期,左等右等,总是不见踪影,直到出发之日逼近,杨镐且不停催战,再三逼迫他出发,他只得放弃等待蜀兵,率领着这么一支陌生而又极不理想的队伍上路。
偏偏,出发当天,天时更为不利——漫天刮起了大风雪,不但吹折了誓师时的军旗,又吹得兵士们无法张眼,还吹得山路尽为风雪遮蔽,咫尺之间无法辨物——
这么一来,天、地、人三方面所带给他的都是不利的劣势,令他倍感艰苦;二月二十七日,这队人马渡越横江和鸭儿河,吃尽了苦头才勉强通过,到得路上,全军已经疲惫不堪,所带的军粮也将用尽了。
而再接下去的路程走得又加倍辛苦——进入女真之界后,一路上尽是巨石大木阻路,木为新伐,显然是努尔哈赤特别派出人手砍下树木、推来石头作为路障的;一连三处,纵横涧谷,人马不得通行;他只得命士兵们合力推移木石,重新开路;好不容易打通了路,得以继续行军,到了牛毛寨,粮食却已毫无剩余了。
偏偏,牛毛寨一带原有的三十几户人家,都已为努尔哈赤所撤,房屋尽已焚毁,连半粒米粮都不剩。
他恨得咬牙切齿:“这奴酋,到哪里学得了这‘坚壁清野’之计?委实可恶……”
他空有一身武艺和骁勇善战的威名,而活活困处在荒无一粮的郊野,有力也使不出;军士们必须捕兽为食,行程也就一再的延误,整整三天的时间,队伍仅前进了六十里——三月二日,他才率军到达浑河。
而行程已然迟误,和其他几路军之间的联络也就中断了——他不但不知道杜松和马林战败的讯息,更不知道预定由南路出发的李如柏根本没有率军前进的消息——而且,一到浑河,他就遇上了战事。
那是一支约莫四、五百人的后金骑兵,像是担负着侦防的任务,沿着雪地缓行,并且走走停停的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他一得到报告,就眉开眼笑的对左右们说:“才四、五百人,岂不是来送死的吗?”
他立刻决定亲自出马邀击,搏个“旗开得胜”的好采头——他出身将门,武艺非凡,所用的镔铁刀,重达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飞,初见者都惊愕得无法言语,‘刘大刀’之名也就不胫而走;他自己也喜欢展现这一手无人能及的臂力和刀法,一上阵就先如表演似的亮了出来,每每看得敌军目瞪口呆,自知不敌的四下闪躲、窜逃。
这一回,他的兴头既起,当然也就“故技重施”起来,一马当先的上阵,舞起大刀来。
果然,这四、五百后金骑兵立刻望而生畏,没有几个人敢上来抵挡他的攻势,全军也支撑不了片刻便落荒而逃。
刘綎高兴极了,军士们更是凑趣的为他齐声高喊:“大帅旗开得胜——大破敌军!”
他越发的得意,立刻下令:“加紧行军,明日便进攻赫图阿拉!”
敌军如此的不堪一击,他必胜的信心更强了;心里唯一升起的隐忧却是:“我军已经迟到了几日——杜松和马林只怕早已在准备攻城了,敌军这么弱,极易得手,我得加快脚程,别让他们抢去了大功才好!”
于是越发催军前进,一口气赶到阿布达里冈;而后,他亲自驻扎阿布达里冈,坐镇大营,分一小部分人马和朝鲜兵一起在十里外的富察冈扎营。
阿布达里冈距离赫图阿拉只有七十里,怎奈到达时天色已黑,无法观察地势地形,又只得延后到天亮时进行。
他本是将门虎子,治军颇有一套,军纪和效率都高于他军,扎营等事的进行当然迅速、俐落;而他的军队还有一些特殊的布阵方式——行军时,每个人都带了鹿角,一停下来,将鹿角堆排起来,便成栅围,既可作为夜间的护拒,也可作为战阵上的屏堵;而且片刻之间就可完成,省去了军士树栅的劳苦。
这一夜,他便在鹿角栅围中歇息,让军士们养精蓄锐——不料,却在亥时将近之际,围起的鹿角栅打开了一个缺口,迎入了几名明军——他听人来报,说是杜松遣人来见,会商攻城事宜;他当然下令迎了这几名杜松麾下的军士进帐。
“杜大帅命我等向刘大帅问好……”
军士中为首的一人口齿极其伶俐,话也说得十分中听,行了礼,自报姓名是“张彪”,而后接着说:“杜大帅方才得报,刘大帅的大军已经到了,要我等先来请安;杜大帅因须坐镇大营,不好擅离,只等明日一早会见……”
刘綎听得哈哈一笑:“杜大帅太客气了——明日一早,我也派人过营去拜望他吧!”
张彪道:“我军扎营于铁背山,距离赫图阿拉约五十里——杜大帅预定明日出兵进攻赫图阿拉,想请刘大帅同时出兵,一起攻下赫图阿拉;杜大帅说,两军合击,胜算更高,万请刘大帅成全!”
这么一说,刘綎越发高兴,也把曾与杜松吵架的不愉快的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连连的点头:“当然,当然——经略大人原本的命令也是各军分进合击!”
一面又问:“马大帅那边呢?”
张彪回道:“杜大帅派了别的人去往马大帅和李大帅营,此刻大约也到了!”
刘綎暗一忖:“这么听起来,他三军都还没有出动——想是不敢贸然开打,要等四路合击——可太好了,没让他们抢了先!”
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明日一早发兵,卯时拔营,辰时进攻!”
说完,又忽然触及了个想头,问道:“杜大帅怎不发炮传报呢?”
张彪回答他:“杜大帅急着安排明日合击的事,令我等先来通报;黑夜之中,大营扎于山野,烽堠极为不便,须等天亮,才好传炮为报!”
这个理由,刘綎接受了:“明日一早,本帅便听炮声为号,配合杜大帅,合力进击吧!”
张彪也就行礼告辞:“小的告退——回去向杜大帅覆命!”
他迳回埋伏在阿布达里冈上的皇太极大营,详细的禀报了经过情形,并且加以说明:“原本,两军之间,三里传一炮,作为信号;刘綎等炮声为号……”
皇太极莞尔一笑:“这有何难?”
后金缴获的杜松、马林军中的火炮多的是,原本负责放炮的兵丁被俘虏的也大有人在:“挑几个来放几炮给‘刘大帅’听听吧!”
张彪原本也是杜松军的降卒,什么人原司火炮,他清楚得很——
天微亮的卯时,这一切便都准备好了。
刘綎的大军卯时拔营,卯时三刻,炮声在远远的东北方响起,一连三响;刘綎一听,心中暗叫:“杜松早我一刻出发了……”
于是亲自指挥,下令火速进军;他的养子刘招孙担任前锋,率一千精骑先行,他亲领大军紧随其后,都不到辰时就出发了。
但是,一开始上阿布达里冈,困难就跟着来了。
阿布达里冈山峦起伏,重嶂叠岭,高峻陡峭,山路更是狭小崎岖,险窄难行,马无法成列,人亦无法成队,而大军更因时间紧迫,不及详细侦察地形,探寻路径;刘綎只得因势就行,下令人马单列前进,登山越冈,于是,全军顿成一条细瘦的长蛇般的蜿蜒爬行。
走到辰时将尽,巳时将临之际,前队已进入山腰之中,后队刚要开始上山,又是一声炮声传来。
刘綎更急了:“约莫是杜松开始攻城了……”
哪里知道,全盘皆错了!
这炮声是后金军的讯号——炮声一起,早已埋伏在山岗里的八旗劲旅立刻杀了出来。
一刹时,风雪为之色变——
努尔哈赤所订下的战略是诱敌深入后,由代善率领左翼两旗军由冈隘口前旷野正面攻击,皇太极率领右翼两旗军由山上往下冲杀,阿敏和莽古尔泰率领蓝旗军埋伏在山岗南谷,等刘綎的大军通过一半时从中截击,阿敏攻其后半部,莽古尔泰攻其前半部——刘綎大军的这条长蛇遂成头、尾、胸、腹同时受击的局面,后金军密如洪水般的击卷了整座山岗,切断了所有的生路。
而刘綎个人的武艺确有超人般的英勇,他眼见大势已去,己方陷入了漫山满谷的后金刀枪箭雨中,杀不出血路脱逃了,还犹自奋战冲杀;他舞着手中的大刀,刀锋的银光和血光一起闪扑,口中嘶叫出杀声来,直欲穿越山林;左臂中箭了,他不肯停歇;右臂也受了伤,他依然舞刀杀敌——时间飞快流去,他支撑到天黑了下来的酉时,身边的亲信家将已所剩无几,一万多名兵丁更是死的死,降的降,再也无人上阵;他双目尽赤,厉喝一声,挥起大刀再战,几个回合之后,他的大刀扫倒了几名后金军,而脸上也中了一刀,削去半颊,全身染成了个血人,却依然挥刀歼敌,杀了几十个人之后才倒了下去。
几名仅余的家将奋力冲到他跟前,骁勇的刘招孙背起了他的尸体,挥刀夺路,却毕竟寡不敌众——
第二天,趁胜追击的后金军一鼓作气的进逼扎营于富察的朝鲜兵营;朝鲜兵不敢出战,打算施放火器,却因为不熟悉施放之术,又正逢大风,飞沙走石中,火器反入己营,更经不起后金兵的冲杀,不多时就全数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