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愉悦的泉源

一年将尽,高攀龙也趁着“除旧布新”的气氛乱去了官职;年节过后,他在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的早春佳境中踏上了归途;二月,他回到了家乡无锡。

这一趟的宦游,时间虽然很短,收获却很大,使他在学问上和心性修为上都更上了一层楼——他从无锡启程南下的时候走的是水路,没有水路的地方才舍舟陆行,第一路,他到达了杭州。

在杭州歇脚的短短的几天中,他拜访了杭州知名的学者陆粹明、吴志远等人,大家聚了好几天,一起谈学论道,十分相得;可是,就在谈论的时候,陆粹明很突然的向他问说:“本体如何?”

这是他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一时间心中一片茫然,下意识中随口回答了一句《中庸》上的话说:“无声无臭。”

问题固然应付过去了,自己的心里却是雪亮的,这样的答覆只是随口敷衍,而不是真正的见解;因此,他的心里非常难过;尽管躯体仍然跟着大家行到江头,趁着明月如洗的夜色,坐在六和塔畔欣赏着明媚秀丽的山川,也和大家一起举杯劝酬,心情却始终像被什么给拘束住了似的放不开来,再怎勉强鼓起兴致,心神也还是不宁。

到了夜深别去后,他回到客舟,再三的反省自己:“面对着今夜这样的美景佳境,我的心情却如此烦闷不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他再三的潜心反省、思考,终于摸到了点头绪:“我往昔读书虽勤,但却因‘慎思’、‘明辨’的功夫下得不够,还未能有自己的见识——知此,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

想通了这点,他便发愤似的要求自己今后要加倍的努力;第二天,他就在南行的舟中厚设褥席——他要求自己即使旅途中也要严格的执行“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原则;在静坐时,如果胸中有不妥贴的地方,便依程、朱的学说“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准则来参求,无论饮食作息都念念不舍;到了夜里不解衣、倦了就和衣而睡、睡醒再坐,再反覆参求——渐渐的,他有了进展——有时,他感觉到自己心气清澄,毫无杂念,精神上便充塞着天地气象,虽然不能持续很久,参研真理的方向和路径却已经找到了。

离开杭州后,他溯钱塘江而上,到了常山舍舟陆行,经武夷山、延平、清流——一路走了两个月,既没有人事的纷扰,山水清美,更有利于怡情养性;他或者停舟青山,或者徘徊碧涧,或者静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一起在他的心中交职成一片愉悦,使他逐渐的体悟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过了汀州,他陆行住宿于旅舍;这家旅舍有一幢小楼,前面对着青山,后面临着溪涧,登上小楼举目四眺是一片清碧的自然美缩,楼中则是静绝幽绝的祥和气——这种小楼有如天地之一隅,置身其间,他觉得恬适已极,信手拿起二程语录读着,突然,一段话映入了他的眼中……

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

一道灵泉缓缓的浩入了他的心田,他登时醒悟:“原来如此,实无一事——”

他觉得自己以往缠绕在心中的困惑全都化为乌有,压住心口的百斤重担顿尔落地;心中清清明明、坦坦荡荡,和宇宙大化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天人内外之隔——他所想要探究的人生真义和宇宙本源已经在他心中展现了灵明和圆满。

尽管是生在一个正在走向末日的朝代,尽管身处在一个政治污黑、百病丛生的时代,他的心灵却在研究学问和追求真理中获得了快乐和满足;因此,无论外在的环境如何,都丝毫不能影响他内在的世界——在学术的领域里,他浑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