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远见

大雪纷飞中,松柏傲岸,寒梅吐芳……

雪光映得书斋的纸窗发亮,桌上的油灯便不觉孤单;就在这天光与灯光下,顾宪成提笔写着他的《小心斋劄记》;他写字的速度并不快,字迹浑厚端正,一丝不苟,充分流露着他的心声;他一字一句的写着:

官辇壳,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寺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第二天,他派老仆去请了高攀龙来家,同时也约了这两、三年来因为不容于当道而陆续或被削职、或被眨官而一一回到故里的几个朋友史孟麟、于孔兼、安希范、薛敷教、钱一本等人;这几个人中,安希范也籍无锡,而且住得并不远;史孟麟籍宜兴,于孔兼籍金坛,薛敷教、钱一本籍武进,距离都很近,往来并不费时;因此,这几个原本在出仕前就为好友,在京为官时又因为志同道合形成了一个小集团的人们于归里之后,聚会非常的频繁,每月总有两、三次,大家一起谈学问、论时局,早已成为定期的活动;无论是谁起个心,一声邀约,其他的人一定前来与会;因此,这一次也不例外;时间到了,顾宪成这一间小小的“小心斋”中便高朋友满座了。

除了来客以外,还有他的弟弟顾允成,大家围在一起讨论他新写就的这篇文章。

“小心斋”本只是顾宪成的书房,面积小,陈设简朴,除了满架的书以外只有一桌一椅和文房四宝而已,来了访客,便搬几张椅子进来——这是十足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而且,房门一关,外面的风风雪雪就全都阻隔了,斗室虽小,倒也自成一个世界;更何况,在座的都是满怀抱负、满腔热情的读书人,虽然在官场中遭受了挫折,却没有因此而灰心丧志,更没有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挽救这个日渐败坏的时代的宏愿;因此,这个小世界中的气氛是炽热的……

顾宪成率先对大家说:“归籍已一年有余,宪成身在民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唯有‘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可喻;下笔为文,聊叙心中感触——”

他所观察的社会现象是多方面的,从形而上的、现下风行的学派、思想和百姓的生活、人生观综合而成的社会风气,乃至于米麦粮价、赋税傜役等等实质的问题;观察的角度既广,思考的层面也深,因此,他所提出的看法是具体而完整的,写文章的基本出发点更是为了改善时弊,挽救世道人心——他并非一圈不知民生疾苦、关在象牙塔里吟风弄月的人,因此,他再三的向朋友们强调:“宪成以为,当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际,读书人的首要之务,在于挽救世道人心——若是只知着书立说,传布些惊世骇俗,哗众取宠,似是而非的话语,或者调琢几许文字,撰几句风花雪月,虫鱼鸟兽;即或展现了媚俗之美,也是宪成所不能苟同的——”

他把写好的文章让朋友们逐一传阅,让自己的理念和每一个朋友交流,一座小小的“小心斋”也就因他这份热切的救世之志而显得无限的宽广和伟大。

然而,这伟大的毕竟是形而上的,现实中所存在的一切却无法因此而得到改善——就在“小心斋”一墙之隔的无锡镇上,大明朝的江山里,因为大雪纷飞而上演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已经多得数不清了;而无锡还向为富庶之地,若是推广及全国,一夜风雪,冻死的人类须以万为计数的单位了!

自张居正去世已有十三年之久了,朝廷里固然政治败坏、财用吃紧,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还要坏上好几倍;赋税加重和束治败坏的双重作用,使得贫富不均的现象日益严重;少数有钱人既有官商勾结的管道,吏治越坏,生财之道越多,逃税之法也越多,仗着有钱有势欺压善良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中等人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只有拚命的“想办法”,想到了办法、拥有了办法,得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也就往往赔上了人品;而毫无办法可想的、占了大多数的安善百姓们只有默默的忍受着生活的重担,乃至于无语问苍天。

而这种种的现象,固然有顾宪成这样的读书人看了忧心如焚,却也有一部分的读书人根本视若无睹——不但视若无睹,甚至还根据这种畸形的社会现象发展出了一套为自己谋利的途径;一干无耻之徒去依附了权势,做了“文章打手”,只要有人出金,便为出金者撰文,或为攻击仇敌,或撰些精致巧美的小品文以供娱乐,十足的成了文丐;另外一干人则索性打着“狂禅派”的旗号,鼓吹起离经叛道来,一面公然聚众讲说,一面亲自做些光怪陆续、惊世骇俗的行为和举动来——这样相互的影响下来,民间的风气变得更加的混浊,既无是非黑白可言,也丧失了原本淳厚朴实之风,张居正主政的十年间“藏富于民”的积储更已消耗殆尽;整个大明朝天下,已成了一件被虫蛀得四处是破洞的华衣,尽管外表上还看得出讲究的针线手艺,却已无法穿上身了。

但是,能有这样的远见和隐忧的,也不过是如顾宪成这样的有识之士,身为大明朝的领导人的万历皇帝既无所觉,身在域外,一心艳羡着大明朝的繁华丰美的丰臣秀吉和努尔哈赤当然就更不知道这些情形了……

八月里派了舒尔哈齐到北京城朝贡,路途既远,舒尔哈齐又趁便在北京城里多享受、多游玩了几日,这一来一往的,等到回费阿拉,竟整整的费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这点努尔哈赤倒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明朝的现况;因此,他一接到通报,说是舒尔哈齐已经返回,人马就在城外十里处了;他登时就兴奋得跳了起来,丢下手边正有处理的事情,兴冲冲的跑下楼,跨下马,出城去迎接舒尔哈齐。

天地间风雪交加,但他的脸却因兴奋而通红;出城前,他也没忘了随口叫唤了舒尔哈齐的儿子、自小为他所养育的阿敏来,跟着他一起出城。

阿敏已经十二岁了,身材不算高,但却壮而结实,皮肤略黑,脸上长着一双微凸的眼和浓黑的眉,神似舒尔哈齐,也已很有几分武将的架势;努尔哈赤一向疼爱他,和自己亲生的儿子没有两样,叫过他来道:“跟我迎接你阿玛去——”

阿敏天性好动,这下当然正合他的意,于是立刻跃上马,和几名侍卫一起,跟着努尔哈赤向前奔了出去。

一行人在城门口迎上了舒尔哈齐,掉转马头后,兄弟两人并辔而行,却苦于风雪交加,说不来什么话;因此,直到进了楼宇,坐定了之后才开始谈话。

舒尔哈齐率先报告着说:“明朝给了‘龙虎将军’的封号和三十道敕书呢——恭禧大哥,从此便是威风凛凛的‘龙虎将军’了,辽东还有谁不敬大哥三分呢?”

说着,他命从人从包里中取出了明朝的册封诏书和三十道敕书,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努尔哈赤。

哪里知道,努尔哈赤的反应却不如他所想的一般——接过了这些文件,努尔哈赤只随意的看了两眼,顺手往桌上一摆,哈哈的笑着说:“要受人的敬,得靠自己啊,哪里能凭明朝的册封呢?那不成了仗着明朝的势在辽东威风了吗?”

舒尔哈齐下意识的一愣,然后讪讪的应道:“这倒不是——明朝也是因为大哥已经在辽东威风得很了,这才给封的——不然,也没听说纳林布禄得了封的!”

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便笑了一笑就转移话题了:“说说看,大明朝的北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每次遇到从北京而来的人,或者曾经到过北京的人,都会不厌其烦的再三询问,对于每一个人的回答更是听得津津有问,尽管每一个人口里所描述的北京城不尽相同,他也不在意,而且,无论听来的内容是什么,他全都综合成了自己心中的一幅繁华和文明的蓝图,成为他自己对于未来的一个追寻,因此,他希望知道得越多越好。

而这话题对舒尔哈齐来说也是比较容易掌握的——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他和努尔哈赤在精神上的距离也越拉越远,远得谈不了几句话就会因为这份距离而使双方心中不快;因此,他早已尽可能的减少与努尔哈赤之间的谈话;唯独对这个“北京城”的话题他便没有这样的压力与戒心了,因为“北京城”既是努尔哈赤爱听的话题,便怎么说都不会引起不快的——他滔滔不绝的把他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从高大的城墙、雄伟的建筑、热闹的街市,乃至于酒楼中出售的精美食物,一边说还一边补充:“北京城的老百姓挺喜欢我们这些打关外去朝贡的人,我这回还听说,人家都管我们叫‘达官贵人’呢!”

努尔哈赤好奇的笑着问:“噢?为什么会有这种称呼呢?”

舒尔哈齐耸耸肩道:“我也弄不清楚,私下问了接待的明朝官儿,他说是很喜欢我们的意思,‘贵人’就是尊贵的人,贵人去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个地方带来好运道,人们巴不得我们天天派人去朝贡呢!”

努尔哈赤忍俊不禁了,笑着告诉他:“我以前在渖阳的时候,却听到了‘达官’的意思,达就是鞑,人家是管我们叫‘鞑子’呢!”

说着又问他:“你可还听到过老百姓在谈论些什么吗?”

舒尔哈齐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听酒楼上有人在说,皇帝老爷可有好久好久都不上朝了,可是,老百姓跟我说话的少,接待我的几个官儿们倒是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努尔哈赤问:“他们跟你说些什么?”

舒尔哈齐道:“大半都是要我下回去的时候多带人蔘、皮毛,只别在市上拿出来,他们想跟我私下换东西!”

努尔哈赤“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呢,北京的官儿跟派到辽东来的官儿都是一样的,只想在私底下捞点好处给自己,没几个想给朝廷好好办事的——不过,你既遇上这样的官,人家也没忘了许你什么好处吧?”

后面一句话说得舒尔哈齐登时满脸通红了起来,低着头不说话,努尔哈赤其实并不想让他难堪,随口说这么一句,说过也就算了,便向舒尔哈齐道:“你赶路回来,总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等到舒尔哈齐离去后,他也就展开了思考……

尽管舒尔哈齐所说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说,一个浮面的传闻,但是,到了他的心里就不一样了。

他把这些话和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话混合在一起,反覆推敲、排比、对照,也把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实逐一拿来印证——眼前所最明确的一件事便是人口的消长,最近的这一年的时间里,费英东和何和礼等人都不只一次的来向他报告,前来归附建州的子民比以往增加了许多,而且大多数是汉人,原因也都差不多,都是为了逃避明朝过重的赋税和徭役,因此,这些人成群结队的、一批批的,或出关或渡海的从明朝来到辽东。

“只求三餐温饱,愿做建州的子民——”

把这个事实和听来的传闻比对,他的心中又多了好几分感触。

以往,建州的人口增加,几乎都是因为战争——战争既使他得到了许多俘掳而来的人口,也使他的威名日渐升高而吸引了附近的部落来归附,而这些人口绝大多数是女真人——现在,是大明朝的子民主动来归附建州,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明朝本身出了问题……

他左思右想,心中既涌起了欣喜,也多了一份警剔:“明朝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当然有利于我建州的发展——但是,这样的情形摆在眼前,实在是一面镜子!”

他恍然大悟,想通了一件以前不曾想到过的事,那便是皇帝没做好的话,百姓就会逃跑!

少年时代没有读过很多书,十九岁离家,身边更是少了累积了人生经验的长辈的指点教导,有许多道理,他全都得凭靠着自己的摸索和思考才能得到;尤其是在建州的规模日益扩大以后,除了与外部的战争和往来之外,他所要触及的内政问题更是日益增多,而且几乎每一天都会面临新的问题——他每一天都在面临新的挑战,因此?他养成了小心谨慎和反覆思考的习惯;而每当思考有了收获的时候,除了心中欣喜之外,更且再三的印证——这样,累积了这些年下来,他慢慢的拥有了自己的人生智慧和政治哲学;他相信自己能带领着全体的女真人走上康庄大道,也能为女真人建筑出一座“北京城”来。

“繁华、文明、人人羡慕——将来,我女真人的北京城也会和现在明朝的北京城一样——”

仰首向窗外的天,他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而几天后,新的挑战又降临到他的身上了。

先是费英东来向他报告:“从朝鲜方面来的消息,说是朝鲜要派使臣到明朝去,这一次选定的路线是打咱们建州经过!”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多了解一点朝鲜的事呢!”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兴奋,因此,他用雀跃的口吻对费英东说着,但随即,他的口吻就变了。

“啊,这可是咱们女真人第一次和‘外国’往来呢!”

他的神情中有着明显的慎重,但也为着这即将降临的挑战而显得兴致勃勃、精神抖擞;于是,他虽然因沉思而使得语调放慢了,声音却分外的铿锵:“你去通知大家,先做些准备,想想这事该怎么办,明日清晨,大家一起来商议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