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顾天石应邀游容美 田舜年怒斩九寿儿
却说与桑植毗邻的鄂西境内,时有容美土司,康熙年间,势力渐渐强大起来。
容美司即鹤峰土司别名,其地处鄂西边陲。一般人迹罕至。该司宣慰使姓田,名舜年,字眉生,号九峰。其先世田弘正乃唐魏博节度使。元朝末年,容美始置军民总管府。明初置军民宣抚司,后升宣慰司。田氏自田光宝起开始世袭土司,至田舜年时,已历十六世。田舜年的父亲田甘霖,明末时率先归附清朝,清世祖曾封其衔至太子太傅左都督。后来,田甘霖被吴三桂部将所杀。田舜年承袭父职,继续坚持抗吴自守,吴三桂兵败后,清朝廷以其功加封他为骠骑将军。
田舜年雄踞一隅,治理司政之余,爱博览文史,工诗古文,并喜接交文人名流。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正月的一天,司内覃千总忽然送来枝江县令孔毓基一封亲笔书信,田舜年拆开一读,只见其信略云:“今有农部孔东塘先生(名尚任)之诗友顾天石路过我处,闻君好客欲来容美一游。未知尔可派人迎邀否?”
田舜年读毕十分高兴,因为孔尚任所写的名剧《桃花扇》正在各地演出。这位名人的诗友,必定也不凡。他随即写就一回书,仍派覃千总张千总和两位干办舍人速去枝江送信迎客。
正月二十七日,覃千总一行持着书札来到了枝江县令府中。孔县令接过回书一看,见只其信回道:“弟舜年荒缴武夫,见闻寡陋,尝愿得交海内大君子,而惠顾者寥寥。顾先生华国凤麟,乃不远千里崎岖来赍,辱赐佳作,何以克当。今差员奉迎,幸即概移玉趾。是望,草复。”
孔县令把这回书送给顾天石看,顾天石读罢叹道:“田宣慰一片诚意相邀,但我新近小疾,而容美路险难行,心实有疑虑啊!”
孔县令道:“过数日你的小病会痊愈。那时你只管前去无妨。不然,会辜负田宣慰一番好意。”
“对,吾主法甚严,若不往,必以使者为速客不虔,归而取重罪矣。”覃千总又道,“且吾主近营别墅于宜沙,定期于彼侯客,去此不过数程,路经颇幽,山光花鸟,尽可娱悦,勿忧道途寂寞也。”
顾天石感到盛情难却,乃应允休息几日即去容美。
二月初四清晨,一行人吃过早饭,即从枝江署出发,各骑着骡马往容美方向走去。沿途日行夜宿,每日只走三五十里,一路只见荒山野岭乱石嵯峨。路经狭窄,十分难行。好在景色崎妮,风光诱人。顾天石果然诗兴大发,每过一地,必作诗一首。从枝江入松滋再至石门宜沙,六天内连作了九首诗。兹选录五首如下。
枝江寄赠田九峰使君
天险山河带砺新,此中蹇蹇有王臣。
地非绵谷难通汉,路入桃源好避秦。
千载雍熙如太古,四时和煦尽阳春。
祗因跨鹤返仙驭,倘许渔郎再问津。
行入松滋界
冒雨褰裳径涉川,四围山色尽苍然。
六丁未凿疑无地,一线初开忽有天。
丛箐九秋藏虎豹,寄峰千仞碍鸟鸢。
相呼直到清虚境,我欲穿云抱石眠。
苦竹坪
一点苍苔一片山,喜逢忧处极跻攀。
石形似兽狞相顾,藤剌钩衣密未删。
黑虎欲来风凛凛,紫花争发涧潺潺。
由来此路人寰隔,祗许仙翁采药还。
渔阳隘
未了前坡更后坡,紫苔凌乱石嵯峨。
山当秀处人偏少,花正开时雨恨多。
野宿燃薪防猛兽,涧行扶仗拨青螺。
林间倘遇仙家弈,又使樵人烂斧柯。
溪上作
浣手青溪弄急湍,好山无数不胜看。
苍林惨似熊罴啸,怪石森如剑戟攒。
何处烟霞停变幻,此中风味极高寒。
三湘七泽青冥外,更欲凌虚一纵观。
到了宜沙,见一木楼,名曰天成,乃田九峰的别墅。顾天石一行走近这栋房子,在别墅内等侯多时的田九峰欣然来到门外热情相迎。宾主一番叙谈,犹觉意气符合。当晚田九峰置下酒宴,尽情款待了顾天石。
在宜沙休息了数日,田九峰先行回了中府司署。顾天石一行从宜沙又一路游览,经南府、麻寮所,到达中府。途中又费了十余日。
中府即容美宣慰司治城。顾天石细观此地,但见容美司城座落在芙蓉山南麓,其城前列有八峰,左峰则右倚,右峰则左倚,宛如凤凰晒翅形势。司署沿在石坡之上,司营前有三级台阶,司内房舍,多柱蟠金鳌,榱栋宠丽。后宫庭院,曲深楼高。倚楼远眺,八峰之胜,尽入眼中。八峰之外,还有一司主统治,加起来岂不是容美之九峰,田舜年号为田九峰,寓意可见其深也。
顾天石如此揣想着,觉得容美司这位爵主倒也不同凡响。而田九峰对这位朝廷来的大诗人也优渥有加,关怀备至。到中府的当日下午,即摆下丰盛宴席,作洗尘之礼。又让自己的长子田丙如(已袭宣慰)、次子田如等都前来作陪。酒席过后,又请一班戏人演唱了孔尚任的《桃花扇》。
夜深之后,顾天石被安排送到了百斯庵居住。那百斯庵地处城边,环境十分幽静。顾天石上床刚睡不久,忽闻房外有老虎吼叫,众犬跟着狂吠。周围土人纷纷出屋执火炬逐虎,那老虎竟啮一犬,往深山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午,田九峰的长子田丙如来谒见顾天石道,“昨夜有老虎出没,可吓着君否?”
“吓不着,有众人驱虎。”顾天石道:“倒是你司土民常居深山,可畏虎不?”
“老虎不足畏,比老虎可怕的是外敌犯境。”
“怎么,你这里还有谁人敢来侵犯?”
“别的倒也没有,就是桑植司与我们结了仇,时常骚扰我司边界,我司亦常出兵犯桑司边境。”
“听说容美司与桑植司不是结了亲家,通了婚姻吗?为何反而不睦?”
“尔有所不知。我们是结了亲家,我娶的老婆就是桑植司主向长庚的女儿。但我们从结亲的那一天起就生了仇恨。”
“这是为何?”
“说来话长啊!”田丙如叹口气道,“那时我还年轻,我父亲做主要为我娶桑植司主的女儿为妻,桑植司主亦应允了这门亲事。我们两家原本都是为两司缔结友好关系才想开亲的。谁知娶亲那天,我带着聘礼去提亲,我那岳父嫌聘礼少,竟大发脾气,将聘礼甩到了门外。我忍气吞声补了聘金才将新娘娶回。此后,我们双方就一直面和心不和,最终发展到兵戎相见,互犯边界。”
“如此说来,你们两司结冤,起因并非大仇大恨。此事只要能忍,亦可化解呀!”
“难也!我们已冲突几年了。”田丙如道,“这事不必提了。你只管痛痛快快在我司游玩,我让舍把唐柱臣天天陪你,有事还可随时来找我。”
“行!行!不必太麻烦你们。”
“不用客气,需要什么,只管说!”田丙如说罢,就告辞回了司署。
顾天石从当日起即在舍把唐柱臣的陪同下,到容美司城各处细细游览了几天。
那容美司城各处的景点很多,如南门外的龙溪江、九龙桥、八峰街内的长松阁、西门外的紫草山、秃龙洞、北门外的古芙蓉州治、大东门外的细柳城阁、云来庄、浣云桥,平山上的关夫子庙、乐天园,司城后的小昆仑山,都要仔细观览问讯,唐柱臣是司中掌管文书之类的亲信舍把,当地的有关地理掌故都很熟悉,顾天石在他的解答之下,弄清了各风景点的历史背景及其自然特色,很快就写出了几十首游览诗篇。
过了六七日,田九峰又到署中举行盛大宴会,特请顾天石赴宴叙谈。席间,田九峰问道:“顾大诗人,你这几日游览容美,感受如何?”
“不错,感觉很开心!”顾天石如实回道。
“写了游览诗没有?”
“写了,已作一二十篇了。”
“啊,写了这么多,念几首给我们听听如何?”
“行,我就给你们背诵几首。请大家赐教。”顾天石说罢,即朗声吟了一首。
龙溪晴望
春霁山弄晖,排云故争秀。
亭泓龙溪水,雪浪溢危溜。
山桥一徒倚,佳色献明昼。
野花无主名,艳蝶正奔凑。
钩金齐画出,万叠峰蛮皱。
如栖武夷间,若对阆风岫。
壁悬新年青,石错古时绣。
铁壁生丹霞,铜坑隐白兽。
俱非人意料,殆亦天结构。
萧森气何寒,盘错胂良厚。
美哉山川险,可以御兵寇。
綦布野人居,星罗戟门秋。
桃花新涨足,高怀事耕耨。
吾亦念田园,身恰客中瘦。
诗翁饶绮语,无以出其右。
杳然迷所之,归遵涧樵后。
“好,你这首《龙溪晴望》写得颇有生气。请你再念一首如何?”田九峰含笑点头道。
“再有写天园的两首,我且吟之。”顾天石又背诵道:
乐天园二首
乐天知命复何求?想见真人此静修。
皱石影中登杰阁,异花香里上丹丘。
帘光晚映三湘雨,簟色凉含一壑秋。
已叹众春园绝胜,那知重入武夷游。
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许奇。
岩静仙翁丹鼎在,峰高神女佩环移。
长卿莫漫夸梁苑,山简何劳借习池。
归路晚云扶上马,野峰黄蝶乱催诗。
“好诗!好诗!”田九峰听罢,不住的称赞道,“到底是大诗人,出口成章,诗句绝非一般人可比。”
“过誉了,请多指点。”顾天石谦逊地说。
“我看,你就在这里住一年,在我司中办个诗会,让我司的子弟们都来跟你学诗,如何?”田九峰又道。
“办个诗会可行,但我不能住太久,多者半年足矣!”顾天石回道。
“半年亦可!诗会就这样定了。”田九峰道,“我要让我的子弟都跟你学点诗艺!”
自此之后,每月逢二、十六日为诗会期,由顾天石主盟,司中孝廉、庠生、书记皆集百斯庵中,又有田九峰的长子、次子及十二郎十三郎等均到会拜师学诗。
转眼过了二个月。一天上午,顾天石正在书房写诗,忽闻街上有人高喊:“快去看罗,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顾天石听罢一惊,谁要杀人呢?他走出门去,见街上有不少人朝后山校场跑去。他亦跟着到了后山校场。此时,但见校场正中的土台上,立着五杆红黑黄兰青的五色旗帜,旁边摆着一香炉。穿着锈龙长袍的老土司田九峰,手中捧着香对天祷告了一番,然后反背着手掣了一旗,众人看时,正好掣黑旗,于是满场肃然。原来,按土司习俗,凡土司杀人,掣得他色者皆可保,惟黑旗则无救。这时,那被杀者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旁边有几个兵勇守着。田九峰祷告完毕,缓缓走上前去,接着从一刽子手中接过一把鬼头大刀,随着寒光一闪,那被杀者的脑袋一下就落了地。围观的土民这时一阵欢呼,顾天石挤在人丛中,正欲劝阻却来不及了。
后来,顾天石从舍把唐柱臣那里,才了解到这被杀者叫做九寿儿,原是宫中一阉人。因他偷了土司田九峰的一件舍利狲裘,尔后贱卖给一浙江客商梅相公。不久,此盗案被发觉,梅相公由于惧怕受牵连而自缢,田九峰一怒之下,将九寿儿就斩了首。
从唐柱臣那里,顾天石还了解到,容美土司的刑法,斩首为最,次为宫刑、断指、割耳等,皆由土司亲决。一般犯奸淫者,处以宫刑,慢客及失期会者割耳,窃物者断指。九寿儿犯偷盗,又使梅相公致死,所以被斩了首。
顾天石觉得土司内的刑法很残酷,于是数次到署中力劝田九峰废除酷刑,田九峰却犹豫不决,未能听信采纳,只是在顾天石居住期间,这类酷刑却再未发生。
又过了一段日子,忽有保靖宣慰使派干办舍人余星赉书币到了容美司中来约盟。田九峰命长子丙如率诸舍把与之歃血盟誓,并请顾天石去写誓约。顾天石应邀而至署中。彼此相识后,余星便道:“久闻顾诗人大名,学生想请你去保靖司作客游览,未知先生肯赏脸否?”
顾天石道:“我此番在客美已住数月,正急着回家哩!保靖路远,俟异日得闲,我必来贵司拜会。”
“你一定要来哟!”余星又道,“我司主爷很好客,你去了,他必十分欢喜。”
“一定去!”顾天石又道,“你们从保靖司到此走了多久?”
“我们从酉阳绕道而来,途中行了二十七日。”
“真够远呀!”
“为了结盟,这点路程不算什么。”
如此说毕,田丙如便拿来纸墨,顾天石略一沉思,便举笔为两司主写了一篇盟约誓文。其词略曰:“维我二邦恭膺帝命来守屏藩,祖宗以来世为姻好。同寅协恭,不侵不叛,兹以苗民逆命,犯我边疆。申固我盟,告诸天朝,告之社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保靖有难,容美救之;容美有难,保靖亦然。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纠是殛,俾坠其师。靡克有后。”
誓文作毕,余星及其同行舍把数人,代表保靖司主与田丙如及众舍把一起,便登坛祷告,共同歃血为礼,作了盟誓。仪式过后,田九峰又在署中大摆宴席,盛情款待了保靖司一行使者。
数日后,余星等人完成使命告辞回了保靖司。顾天石亦向田九峰请辞回中原老家。田九峰苦留不住,乃派前信使覃千总,向把总、彭百户等人,将顾天石护送出境,依然回了枝江去。
顾天石走后不久,田九峰患病而卒。其长子田丙如袭职掌权。第二年,风闻桑植发生变乱,田丙如乃派其弟田旻如带兵深入桑植,想乘机去侵掠桑植司的土地和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