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八章
此前,衙队军使郭延赟已然将秘密口令带给负责守备公署的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约定以赵匡胤的铜兵符为开关信号。当石守信看到楚昭辅所带之铜兵符后,兴奋地拍案而起,当即开关接纳赵匡胤军。
殿前都指挥使是军职名,品位次于殿前都点检,因此石守信作为殿前都指挥使,听从都点检的号令,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其部下军士,往日都是赵匡胤的部下,因此,石守信迎接赵匡胤的做法,在军队内并没有引起什么巨大的震动。
石守信也有自己的打算。其实,在赵匡胤出兵之前,赵匡义早已经提前拜访过他,对他说明了利害关系。他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拥戴自己的结拜兄弟赵匡胤,对自己最有好处;万一给慕容延钊或其他什么人先下手了,好处说不定就轮不上自己了。况且,石守信觉得赵匡胤为人不错,在结拜的十兄弟中,自己与赵匡胤最合得来。所以,当他得知赵匡义、赵普真的采取了行动,心里确是感到由衷高兴。
在石守信的配合下,赵匡胤率军以迅雷之势进入皇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皇城正殿。
但是,赵匡胤军在皇城正殿南面的左昇龙门,遭受到了袛候班的以死抗争。这次小小的抵抗,给赵匡胤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这殿前诸班是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十月周世宗惩革侍卫亲军后的产物,诸班有散员、散指挥、内殿前直等号。天子出,殿前诸班则扈从乘舆,天子归,他们则负责侍卫殿陛。袛候班属于皇帝近卫禁旅,也属于殿前诸班,乃是当年周世宗亲自选拔的。因此,对于周世宗与周王室的忠诚非同一般。
当时,袛候班数十人在两个卒长带领下面对赵匡胤率领的一群虎狼之将士,拒绝打开紧紧关闭着的大门。
袛候班南门卒长涨红了脸,指着赵匡胤破口大骂:“乱臣贼子,狼子野心!你如何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
赵匡胤被劈头大骂,低头不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攥着铁鞍头的手猛地狠狠收紧了,另一只大手不自觉向佩剑剑柄摸去。站在旁边的赵普看在眼里,拽了拽赵匡胤的衣袖,悄声道:“主公难道忘记了自己的军令?!主公当以天下为重啊。”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响,猛然醒悟,正欲辩解,对面的副卒长又慨然怒骂起来:“赵匡胤,亏先帝如此器重你,竟然忘恩负义,简直猪狗不如!先帝开疆拓土,百姓刚刚过上几日安生日子,想不到竟然要毁在你这贼子手中!”
赵匡胤心中一痛,心想:“今日之举,难道真是我的野心在作祟吗?难道,真是我想做皇帝,不想天下太平吗?”
袛候班众兵卒跟着他们卒长,冲赵匡胤破口大骂不休。
赵匡胤身后众亲兵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双方之间一时剑拔弩张。
论人数,袛候班南门区区十数人简直是螳臂当车,绝不可能挡住一群虎狼之师。但是,在正副卒长的带领下,这群地位卑贱的士卒竟然表现出一股令人惊骇的气概,一时之间令赵匡胤不知所措。
这个时刻,赵匡胤抓着铁鞍头的手又狠狠收紧了一下,顿感一股电流般的痛楚从抓着马鞍的手指端开始游走到手臂,很快又游走到胸膛中间。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眼光离开了那些叫骂自己的南门袛候班士卒,扫过南门两侧几颗高大的枣树。那几颗枣树上如今掉光了叶子,光秃的枝干像黑色的线条杂乱地切割着一片灰蓝色的天空。赵匡胤想起了这些枣树去年秋天的样子。秋天里的枣树,满树的绿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在翡翠般的叶子中间,缀满了一颗颗饱满圆润的大枣。乍一看去,绿色、深红、褐色,各种色彩斑驳地躲藏在绿叶之间,那些都是大枣皮子的斑驳的色彩。“八月剥枣”啊,可是,今天,这里的枣树只剩下枯枝了。赵匡胤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枣树往日的模样,恍惚地挺立在马背上,耳边是袛候班众人的喧嚣的叫骂声。
“将军!”旁边的赵普见赵匡胤在马上神色恍惚,大声呼喝了一声。
赵匡胤回过神来,暂时忘记了往日的枣树。“就凭你们的这份忠义刚正,今日饶你们不死,”赵匡胤咬咬牙根,冲着那些骂他的袛候班众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便转头招呼众亲兵,纵马而驰,呼啸北去,“我们走,从北门进宫!”
众人纵马奔出片刻,只见左昇龙门袛候班处竟然冒起了一股黑烟。
赵普大惊失色,回头望时,几乎跌下马,惊道:“不好,内府一乱,京城非乱不可。”
赵匡胤一勒马缰,喝道:“诸将士与我速回南门,切记,救火为要,不得滥杀!”
片刻,赵匡胤带着众人纵马回到左昇龙门。只见左昇龙门大开,门梁上悬着两人,正是两位正副卒长,竟以自缢身亡。两人怒目圆睁,脸已经变成了酱紫色。两人身后,十数位士卒全部自刎身亡,具具尸身横在门内,挡住了去路。门内一侧,大火中一堆纸簿名册正在熊熊燃烧,黑烟腾腾,往蓝色的天空中弥漫开去。四处飘飞的灰烬引燃了南门两边几颗高大的枣树的枯枝。深褐色的枯树干在寒气中呼呼蹿着火苗,摇曳出诡异的光芒。
原来,袛候班左昇龙门的士卒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以死抗争。许是为了不连累族人,连花名册也烧了。
刹那间,众人立马无声。
赵匡胤感到热血涌上脑门,毛发直竖,眼眶内不禁涌出了热泪。这是一个热血战士的眼泪。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黄袍加身的新天子,仿佛又回到昔日与周世宗并肩杀敌的战场。“先帝,你有这样的士卒,足以令你万世荣耀了。他们不愧是真正的忠义勇士!”
这时,赵匡胤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情景。
在那个已经模糊的情景里,有几棵不大不小的枣树,都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那是个春日吧,是的,是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因为,那些枣树正生出许多幼枝呢。就在那春天的枣树下,小赵匡胤正与他的几个小伙伴嘻嘻哈哈地绕着枣树奔跑着、玩耍着。
“长大了我要当一名勇士!”小赵匡胤挥舞着手中一根短木棍骄傲地对小伙伴说。
“别吹牛啦!”一个小孩子对小赵匡胤的豪言嗤之以鼻,一边说一边用袖头揩着鼻涕。
“谁吹牛啦!”
“不是吗,你连爬高都害怕!有本事你爬到这棵树上去!”
“爬就爬,我才不怕呢!”
小赵匡胤将小木棍扔到地上,将布条子腰带紧了紧,用两只小手箍住黑褐色的枣树干,脚踩上了那棵枣树最低的一个枝丫处,然后顺着其中一个分叉往上爬。不一会儿,他的身子已经爬到枣树的叶子里去了。可是,他突然感到手指一阵剧痛,那是因为他的手抓在了一段小幼枝上,它上面的刺扎到了他。那刺扎得他指尖好痛,这种疼痛一直从指尖传到了胸口。小赵匡胤手一松,身子便往下滑落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
在看着那燃烧的枣树的枝头时,赵匡胤知道自己为什么之前会突然想起了往日枣树挂满枣子的样子了,是那股似曾相识的疼痛感在作祟。他很奇怪地发现,在这之前,在他漫长的马背生涯中,从来就没有记起过小时候的那件事。
新的事情,就像一张网,总是在不经意间从岁月的深湖中打捞起一些似乎早被遗忘的往事。赵匡胤突然对那些死去的袛候班左昇龙门的士卒感到有些亲切,就仿佛这些死去的人不是素不相识的士兵,而是小时候曾一起在枣树下玩耍的伙伴。淡淡的哀伤,在黑色的痛苦中浮起。赵匡胤在火焰光芒的照耀下,挺立在马上一动不动,像是被哀伤与痛苦冻结在了那里。
当热血渐渐冷下来的时候,赵匡胤又感到了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想不到,当年纵横南北的先帝的皇权,竟然要依靠两个小小士卒来捍卫!”想到这点,赵匡胤不禁感慨万千,一种虚幻的感觉充斥了内心。
“走吧,我们还从北门进宫!”说罢,他再次率众人纵马往北门而去。
赵匡胤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控制住朝廷的宰执,局面将越来越难以控制,兵变将可能变成一场愚蠢的闹剧。他知道,两位卒长的义举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不过,以后的朝廷,将需要这种乱世中罕见的忠义。”他在马背上盘算着。在他的身后,黑色的烟柱子在蓝色的天空中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