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九回 总督干预缺席审断 罪不可赦判处凌迟

严济舟唆使孔义夫报官,番禺知县张轼衍驳回孔义夫的诉求;孔义夫改向两广总督策楞申冤,策楞叫孔义夫上臬司衙门告状;臬司巴铎怀疑孔义夫拉虎皮做大旗,竟然打孔义夫的板子;不过巴铎也没好果子给陈焘洋和张轼衍吃,将他二人软禁起来;策楞回到广州,亲自过问孔义夫爱妻被拐案,巴铎不知所措,浑身颤栗……

告状受挫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夜晴,满天星斗,空气格外清新。严氏父子重新坐到庭院,严济舟动作灵巧地沏功夫茶,严知寅坐一旁呆看:“老爸,这事叫下人做。”严济舟笑道:“你不懂,这叫自斟自饮,乐在其中。”

巢大根从外面走来,严知寅道:“老爸,大根来了。”严济舟抬头问道:“大根,黄埔的差事办怎样了?”巢大根说已办妥,装船的数与货栈出货一件不差。

“东主,今日遇到一件稀奇事,潘振承拐跑了孤洲区老先生的女儿,新郎官像疯了似的四处寻找。”

严济舟来了兴趣:“大根,坐下慢慢聊。”

区老先生嫁女招婿,婚事简办,没请一个外客。新郎带花轿来迎亲,区老先生在门口接应,女儿彩珠说还未梳妆停当,花轿便停在草庵外面等候。等了半个时辰没有动静,区老先生进女儿闺房看,女儿不知去向。新郎带着轿夫乐手在齐人高的茅草中寻找呼唤,不见新娘踪影。区老先生猛然记起,有个鬼佬曾到过草洲,莫非女儿搭乘鬼佬的船逃婚?新郎乘舢板去黄埔港,被官兵的巡逻船拦截不让进。新郎去黄埔村的海关关口,关吏说此事当夷务所管。新郎来到夷务所,控告鬼佬与姓潘的洋行伙计合谋抢亲。新郎自称是增城生员孔义夫,夷务吏不敢怠慢,派员乘舢板进港调查。此时,大吕宋庇隆大公号扬帆驶离黄埔港,孔义夫像疯狗似的跳脚嘶喊:“姓潘的,你这个强盗!淫棍!我与你不共戴天!”

巢大根道:“有好些个通事买办,亲眼看到潘振承上庇隆大公号,至于区老先生的女儿有没有也上了这条大吕宋船,就不得而知。”

严济舟在心里寻思一瞬,双眼倏忽一闪:“我记起来了,前些天我在黄埔红毛船上办事,看到潘振承独自划一只舢板去孤洲,老夫心想,部牍明文规定不准私自择地建货栈,他还去孤洲做甚?现在看来,原来他迷上了区老先生的女儿。”

严知寅气愤地敲桌子:“潘振承太可恶了,寡廉鲜耻,十足的登徒子!”

严济舟抚须大笑:“好哇,太好了!潘振承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严知寅疑惑不解:“老爸,你这是?”

严济舟乐滋滋道:“潘振承至少犯有三条罪状中的两条:诱拐民女罪、私渡出洋罪、搭乘夷船罪。”严济舟递上一盅茶,“大根,尝尝老夫沏的功夫茶。”

严知寅喜不自禁:“老爸,如果潘振承没办出洋官牒,会不会罪加一等?”

严济舟悠悠地嘬一口茶:“好茶,好茶。没办出洋官牒,肯定罪加一等。倘若如此,岂不一石二鸟?一来,陈焘洋的得力助手,永世不敢回国;二来,陈焘洋作为东主,私下同意并且勾结洋船私渡大清民人,必受坐连。”

严知寅笑道:“老爸,扳倒陈焘洋,可谓天赐良机啊!”

严济舟收敛笑容:“机会千载难逢,可是南海番禺知县对陈焘洋素来敬畏。民不举,官不究。纵使街谈巷语沸沸扬扬,他们仍会装聋作哑。”

“我们去告。”严知寅说道。

严济舟冷笑几声:“不必,让孔义夫去告。大根,你明晨赶早去黄埔孤洲,唆使孔义夫告状。记住,要避开区老先生。”

翌日行商例会,陈焘洋快刀斩乱麻,把新到的两条洋船出口茶叶的配额敲定。十二名行商,其中六名保商。配额分配,行商每人半股,拥有保商资质的行商每人增加半股,洋船保商占三股。这两条洋船,五百公吨的由陈焘洋担保,七百公吨的由蔡逢源担保。

“有无异议,列位请表个态。”陈焘洋说道。

两鬓斑白的老行商离光华道:“老倌无异议。”

“我等附议。”行商们纷纷表态。

陈焘洋转过身子,威严地看一眼坐他身旁的严济舟:“严济官,你呢?”

严济舟正在想潘振承私渡的事,见行首点到自己头上,欣然笑答:“末商完全赞成行首的决定。”

“既然众商皆无意见,配额就这么定了。”陈焘洋侧目再看严济舟一眼,提高嗓音厉声道,“以后若有人背后说三道四,老夫就不客气了。散会!”

众行商鱼贯而出,严济舟仍含着微笑走出十三行会所。

严知寅站会所门外等。

父子俩站到照壁侧面,严知寅抑制住激动道:“老爸,我去南海番禺二县衙署打探,潘振承果然没办出洋官牒。”

严济舟开心不已:“好哇,好得很!”他收敛笑容,咬牙切齿:“陈焘洋,我看你还能神气几天!”

严知寅朝父亲眨眼。严济舟微侧身子,看见陈府老仆人陈三匆匆走来,径直进了会所大门。

偌大的公堂仅剩陈焘洋一人,他有些困乏地端着大瓷缸咕咚咕咚喝茶。“陈三,何事这么急?”陈焘洋放下瓷缸问道。

陈三眨巴着豆豉眼惶然道:“老奴该死,没看住少爷,他趁教馆胡先生去拉尿,逃出了大院,跟一群小混混玩风筝。老奴拉少爷回府,少爷还咬老奴一口,其他混混跟着起哄。”陈三说着,伸出胳膊给东家看,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牙印。

“这个胡先生太懦善,还是前面那个梁先生煞气重,像个阎罗王,打寿年的屁股毫不留情。可老祖母容不得他,骂他下手过狠。这样吧,今天让寿年玩个尽兴,晚上我和老祖母商量,把梁先生请回来,寿年不严加管教,以后如何继承陈家的基业。”陈焘洋万般无奈地说着,摆摆手,“陈三你去吧,守在一旁看寿年玩风筝,他要下海游水,千万得拦住,否则,老夫拿你是问!”

陈三领命离开,陈焘洋看陈三佝偻的背影,猛记起一件事,叫道:“陈三,你回来。”

“叫别的人去照看少爷,你先去番禺县衙替潘振承办一张出洋的牒子,就说潘振承数日后乘潮州海商的红头船下吕宋。”

“没有族邻保结行吗?还有,潘振承寄住在琼花庙二弟家,按理应当归南海县署办牒子。”陈三曾为广义行的伙计办过出洋官牒,知道其间的某些规矩。

陈焘洋道:“番禺县令刚收到十三行一笔捐输。你带我的名剌,老夫出面,没有搞不定的事情。”

番禺县署在东翼城的德政街。番禺县的历史可追溯到秦始皇三十三年,两千年弹指一挥间,县署仍建立在汉代原署的旧址上。广州既是省治、府治,还是番禺、南海二县的县治。番禺县辖城东,南海县辖城西。番禺知县张轼衍,徽州婺源县人,二十三岁金榜题名,列三甲赐进士出身,外放广东先后任新安县、番禺县正印官。张轼衍父亲是个老师爷,做过二十多年幕友,因不满绍兴师爷挤兑外籍幕友,辞幕经商。耳濡目染,张轼衍对衙门的潜规则略知一二,倘若死抠明文规章,无疑作茧自缚。

陈焘洋仆人陈三上门办牒,张轼衍二话没说吩咐书启:“郝先生,你替陈焘官办了,现在就办。”

陈三提醒道:“老爷,是给潘振承办。”

张轼衍怫然不悦:“本县岂有不知替何人办?哼,本县是看陈大人的面子。”书启师爷郝斌说道:“像潘振承这种草民,即便有乡绅族邻联保,也未必办得了出洋官牒。朝廷有令,严加限制商民出洋,出洋逾期不归,株连保人,一并治罪。”

郝斌去签押房写牒盖印,陈三站县署仪门外等。

县署街对面有座茶楼,严知寅坐二楼临窗的座位朝下看。他知道陈三来做什么,按照老爸的分析,潘振承不论有无出洋官牒,都是违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凭牒出洋。

巢大根气喘吁吁跑上楼,“少东主,孔义夫被奴才一激,果然像条疯狗骂咧咧来了。”严知寅笑道:“好哇,老爸和我就怕他逆来顺受,忍辱认输。”严知寅、巢大根趴在窗台,朝县衙门方向看。

他们看到一个胥吏将一个绿本子给陈三,想必是潘振承的出洋官牒。陈三正欲走开,看到一个穿着旧长衫的书生怒气冲冲走来,他看了看衙门右侧半悬的登闻鼓,皂隶拦住书生指了指墙上那块醒目的“止讼牌”,书生愤然推开皂隶,箭步而上,拿起鼓槌猛击。

张轼衍穿着短袖绸衫,摇着羽扇,在值房与钱谷师爷黄汝南谈赈粥之事。黄汝南说十三行的六百两捐银已入账,只需花销二百两,就能把西江水灾那拨灾民支应过去。数日后洪水退却,只管把灾民逐出城池。

“咚咚咚……”

张轼衍问:“何人击鼓?”

一个皂隶匆匆而入:“老爷,是一个穿旧衫的草民,其情激愤。”

刚泡的茶还没沾口,手头还有数件要事等着商量。张轼衍一脸不悦,师爷黄汝南道:“东翁,止讼日击鼓扰官,每天都有两三次。这样下去不行,一天到晚穷于应付鸣冤的刁民,县署正印官还要不要做?”

师爷提到的止讼日,是指每月三六九之外的日子,每月共有九天为接讼日。另外,每年四月初一至七月二十日农忙期,除了谋反、叛逆、人命等重大案情,其他的诉讼一律不予受理,这便是止讼期。同时,朝廷又设立登闻鼓制度,作为紧急案情或重大冤情的绿色通道,规定闻鼓必接讼。张轼衍的父亲是个老师爷,在儿子外放前曾跟张轼衍谈起过闻鼓接讼。他说没有一个正印官喜欢击鼓鸣冤的民人,即使是青天大人也会烦不胜烦。小小一个县衙,下设吏房、户房、刑房、工房、礼房、兵房六个办事机构,要管的事情数不胜数,哪能成天给鸣冤告状的人缠住手脚?父亲告诫张轼衍“上任后一旦站稳脚跟,就得不声不响给擅击鼓者颜色瞧瞧。这样,民人就不敢在止讼期和止讼日随意去敲登闻鼓。”

“击鼓者有何冤情?”张轼衍慢腾腾喝一口茶,不慌不忙问道。按照《大清会典》,止讼期及止讼日,若不是重大案情冤情,正印官可拒绝接讼。

皂隶躬着身子答道:“他不肯说,他说要面禀正印官,还骂皂隶是衙门走犬。”

“接状听讼!”张轼衍憋着一肚的火气拍案而起。

正堂柱子上写有一副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大厅两侧各站一排皂隶,门外还站有数个皂隶把孔义夫阻在堂外。堂外围了数个看热闹的民众,陈三遇到两个熟人,被拽着也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大堂里响起三声梆响,班头一声抑扬顿挫高喊:“升堂。”站班一边戳着水火棍,一边高吼:“威武——”

酷热天,肃衣正冠的张轼衍早已汗流浃背,他接过皂隶递来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伴着三声鼓响走向正堂公案坐下。“何人申冤诉状?”张轼衍举起惊堂木猛地一拍。

皂隶松开孔义夫,孔义夫怒气冲天昂然走了进来,瘦刮刮的脸胀成猪肝色,发辫杂乱,眼圈发黑,眼球通红似血,一副要寻人打架的神情。

屁股下的椅板粘糊糊尽是汗水,张轼衍狠狠瞪孔义夫一眼,心想不是你本县何至于遭这份罪!张轼衍一肚的不快,怒形于色正要发作。

“知县大人,”孔义夫微微曲身,“驽钝乃——”

站一旁的班头叱喝道:“大胆刁民,见了知县老爷还不下跪!”

孔义夫用不屑的眼神扫班头一下,慨然说道:“驽钝乃庚申年院试生员。”

张轼衍语气转为温和:“既然是秀才,那就站着说吧。”

孔义夫突然跪下。张轼衍吃惊道:“你怎么跪下?”

班头斥道:“你有毛病不是?叫你跪你要站,准你站你却跪。”

孔义夫执拗道:“奸人潘振承诱拐驽钝贱内,于昨日私乘大吕宋夷船逃往吕宋岛,驽钝蒙受奇耻大辱,大人若不为驽钝作主,驽钝不起。”

张轼衍道:“把状子递上来。”

孔义夫道:“驽钝要面控潘振承,请张大人做主,现在就公断……”

孔义夫说话时,张轼衍把班头招来,同他耳语。

班头速去签押房,书启郝斌立即赶到公堂外。

陈三正想赶回去向东主禀报,两个泰民米铺的伙计扯住陈三,问潘振承是何人,陈三说潘振承是广义行的长随,至于潘振承跟孔秀才之间的龃龉,陈三全然不知。

郝斌过来拽了一下陈三的衣袖,把陈三拉到墙角。“陈三,拿官牒出来看看,本师猛然记起写错了归期,去吕宋怎能限一个月回棹?”陈三从袖中拿出绿封面官牒,翻开准备看日期,郝斌一把夺过捏手中:“对不起了,只当官牒未办,收回了。”

陈三愣住,讷讷道:“郝师爷,怎能这样?”郝斌道:“你没看到孔义夫状告潘振承?”陈三不知所措道:“这,这,这如何是好?”郝斌生气道:“你和东主明知潘振承已乘夷船去了大吕宋,却来为他办出洋官牒,这不是坑害我家老爷吗?”

“过去一直是这般做的啊。”陈三叫了起来。郝斌压低嗓门正色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有人告了,告的不仅是潘振承私自出洋,还有诱拐民妇。”

陈三傻愣愣地看着郝师爷,哀求道:“郝师爷,你帮拿主意,这事会碍着我家东主么?”郝斌说:“你赶快回府禀报陈大人,如何应对,本师爷心中无底,张大人恐怕也帮不上忙。”

郝斌说罢转身进公堂。孔义夫仍跪着控诉潘振承,郝斌与张轼衍交换了一下眼色,从袖中露出官牒一角。

张轼衍朝郝斌微笑点点头,接过长随递来的毛巾抹了一把汗涔涔的脸,肃然厉色道:“孔义夫,你颠三倒四,本县越听越糊涂。你从头至尾一一道来。”

孔义夫道:“事由要从上个月说起,潘振承来到黄埔孤洲。”

“你说清楚,潘振承是何人?”

“十三行商人。”

“是那间洋行?”

“驽钝不知。”

“是何类商人?行商?散商?总办?买办?采办?通事?账房?知客?银师?司库?”

孔义夫一脸困惑:“驽钝不知。”

张轼衍不等孔义夫有片刻喘息功夫,继续连珠炮似的发问:“潘振承年庚?名讳?字号?祖籍?原籍?寄籍?家住何处?家资几何?有无妻室?有无功名?”

孔义夫仍一头的雾水:“驽钝不知。”

张轼衍故意找茬,猛拍着惊堂木斥道:“你一问三不知,叫本县如何公断?”

孔义夫磕头:“青天大老爷,驽钝确实蒙受覆盆之冤啊。”

“本县问你,你与区彩珠拜堂否?”

“不曾拜堂,行将拜堂。”

“不曾拜堂,怎能以贱内称之?”

孔义夫瘦刮刮的脸汗水喷涌:“驽钝一时口误。”

张轼衍存心要治一治自恃秀才出身、藐视公堂的孔义夫,猛拍着惊堂木凛声斥责:“你告潘振承夺尔之妻,纯属诬告!”

孔义夫打了个寒战:“草民知罪,然而,潘振承诱拐贱内,不,不是贱内……是民妇……不不,是民女……张大人,潘振承诱拐民女区彩珠去大吕宋千真万确。”

“你亲眼所见潘振承挟持区彩珠上夷船?”

“驽钝,嗯嗯,草民未见,但草民敢断定上的是大吕宋夷船,昨日黄埔惟有大吕宋夷船启碇回棹,定然是去大吕宋。”

“眼见为实,岂能凭空臆断?”张轼衍愤怒地举起惊堂木一拍,“来人啦!把奸诈小人孔义夫——”数个皂隶拿着庭杖站在孔义夫面前,准备听命打板子。张轼衍晃了晃手,改口道:“孔义夫,按闻鼓接诉通例,击鼓鸣冤者若有不实之辞,加罚杖责。本县谅你是生员,杖责就免了,你回去,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来报官,本县自会为你秉律公断。”

班头走到孔义夫面前:“孔秀才,请吧。”

“谢张大人。”孔义夫爬起身,一脸煞白,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县署对面的茶楼,严知寅坐着悠闲自在地喝茶,巢大根趴在窗台朝外看。

“少东主,孔义夫出来了。”

严知寅急忙放下茶杯,倚窗而立,看到孔义夫步履踉跄出了衙门,傻子似地大笑:“我成诬告了?嘿嘿,我是奸诈小人?”孔义夫撕胸捶头,仰天大叫,“青天啊,驽钝冤枉啊!”

巢大根吃惊道:“怎回事?孔义夫没告准?”

“你怎么同孔义夫说的?”

“我没说什么,他在江边咒骂潘振承,我说你在这叫天骂地有何用,有种上县太爷那告去。他二话没说,怒发冲冠便就来了。”

严知寅冷笑道:“家父说的没错,七品知县,一贯敬畏四品大官商陈焘洋,陈焘洋每年都要以十三行的名义捐给番禺南海二县赈灾银,二县正印能不护着陈焘洋?大根,你再去唆使孔义夫,陪他上学政衙门告,学政叶大人溺爱学子,肯定会护着孔义夫。至于孔义夫呢,你教他不要太老实,尽管把潘振承说成地痞淫棍。只要官府治了潘振承的罪,陈焘洋就会坐连。”

孔义夫像无头苍蝇乱窜,巢大根跟着孔义夫走,劝他上学政衙门告状。

翼城和新城连成片,沿着民宅和店铺七弯八拐,路过卖麻街总督衙门。

孔义夫突然收住脚步。衙门停着八匹骏马,四周站着十多个戈什哈。

“孔兄台,策制宪不管学子之类的小事,这种事,还是上学政衙门。”巢大根拽孔义夫一把,孔义夫打了个趄趔,定住不动:“不,要告,就得向通天的大人告状,总督就是通天的人。”巢大根想想有道理,贴着孔义夫的耳边暗授机宜。

严知寅跟在后面盯梢,看到巢大根与孔义夫站在总督衙门前,心里猛惊:“不是说好上学政衙门吗?告状摸错了门,等于白告。”严知寅正要上前劝阻,见策楞大人行色匆匆从衙门内走出来。巢大根和孔义夫突然穿过戈什哈,还没等戈什哈做出反应,两人已经跪在策楞跟前。

孔义夫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激将法说道:“制宪大人,驽钝孔义夫听人胡说八道,说总督大人不爱儒生爱武弁,驽钝不信,特来向您禀诉冤屈。”

“你是何人?”策楞冷冰冰问道。

“驽钝乃广东院试生员,年前乡试,大人您冒雨案临闱场,驽钝是您一手栽培的学生。”孔义夫神情紧张说漏了嘴,案临闱场的是学政叶子明,他张冠李戴,弄得策楞莫名其妙其妙瞪着孔义夫看。跪孔义夫身旁的巢大根用手肘轻轻碰孔义夫,向孔义夫暗示。

策楞指着巢大根:“你是何人?”巢大根愣了一下,坦然说道:“草民乃十三行严济舟大人府上奴才巢大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策楞伸手去扶孔义夫:“孔贤弟请起,嗯,巢大根,你也起来。”

孔义夫被总督大人扶起,巢大根自己爬起来,两人连声向策楞拱手叩谢。

策楞关切地问:“孔贤弟,是谁要加害你?究竟发生了啥事?”

孔义夫突然泣不成声,话语哽咽,巢大根见状急禀:“奴才代孔学台禀陈,十三行广义行东主陈焘洋手下的长随潘振承,一贯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昨日,他公然诱拐孔学台的师妹。孔学台业师区寒儒是康熙年间贡生,广东一代鸿儒,区老先生三年前已经许下他的学生与女儿的连理佳配,拟定昨日将女儿区彩珠嫁予孔学台。然而,就在孔学台行将与师妹拜堂之时,采花大盗潘振承将区彩珠劫走,乘夷船去了大吕宋。”

策楞怒形于色:“反了反了,一个奸诈小商,竟然诱拐贡生之女、秀才之妻!还有没有王法?这事本督管定了!二位随本督回府,坐下来倾诉。”

“策大人。”一个笔帖式附策楞耳旁细语。

策楞对孔义夫、巢大根歉意道:“对不起二位了,方才接到急报,增城县学失火,烧死一名廪生、一名增生,还有一位业师十名童生被烧伤。此乃天大的灾祸,本督要赶去抚恤。”

策楞说着跨上高头大马,笔帖式和戈什哈也纷纷上马。

巢大根站在马下急道:“策大人不管孔学台的冤屈啦?”

策楞斩钉截铁道:“要管,一定管,管到底!这样,你们上按察使衙门告。”

巢大根见策总督态度十分诚恳,斗胆问道:“策制宪,如果巴臬司不受理呢?”

策楞生气道:“奸商诱拐贡生爱女,强夺生员爱妻,这种事他能不管?二位尽管去,就说本督曾过问此事。”说罢,一干人策马驰骋,旋风似的消失在街尽头。

孔义夫站着发愣,巢大根道:“孔学台,我的激将法蛮灵的吧,策大人果然过问此事。”孔义夫遗憾道:“可是,策大人有要事缠身,他叫我们上臬司衙门告。”

巢大根听到巴臬司心里就发毛,寻思着脱身计:“孔学台,巴臬司溺爱学子有口皆碑,你尽管去,有策总督为你撑腰,你十告十准。”

孔义夫一把拽住巢大根:“你想溜号?不行!你同我一道去!”

严知寅不知巢大根陪孔义夫上臬司衙门告状是否妥当。他叫了一顶轿子,匆匆赶回十三行。

严济舟坐在泰禾行书房的茶几旁,心不在焉沏茶,茶水洒了满茶几。

严知寅匆匆而入:“老爸,孔义夫上番禺县衙状告潘振承,不过没告准。”严济舟冷笑道:“张轼衍果然有猫腻,他不得不护着陈焘洋。”

“学政叶大人悯惜读书人,孩儿叫大根陪孔义夫上学政衙门告。”

严济舟急道:“不行,叫大根直接出面,等于把我们卖了!”

“不过他们还没走到学政衙门,临时改主意上总督衙门告。”严知寅把他的耳闻目睹说给父亲听。

“这不太可能呀。”严济舟沉吟道。

“孩儿也觉得不可思议,行武出身的策大人,一贯轻视读书人。原先在广州将军府,一些民间武师镖师都能成为策将军的座上客,从来没请过一个儒生上门。”

“容老爸想想。”严济舟半眯着豆荚眼静默沉思,终于想起一件事。

两广总督署由肇庆迁来广州,入驻原来的广东总督衙门。冷落多年的总督衙门热闹了起来,前来拜访的有广州的文武官员,还有民间的武林朋友。一日,广州府学有个叫唐崇的硕儒带几个家人急遑遑往总督衙门闯,给戈什哈拦住。唐崇急切道:“老朽的一只信鸽飞进了督署,策督养了只凶猛无比的恶犬,老朽惟恐恶犬伤害老朽的爱鸽。”戈什哈大骂:“哪来的酸儒,你的臭鸽就是爱鸽,我家主子的爱犬成了恶犬,滚滚滚!”唐崇跟戈什哈论理:“如何不是恶犬?你们搬来广州不到一个月,恶犬把路人都咬伤了十几个。恶犬如何这般猖狂?狗仗人势,狗仗人势!”唐崇一语双雕,那帮狗仗人势的戈什哈哪能听不出唐崇在骂他们,班头诡秘地对唐崇笑道:“唐老夫子,你在外面恭候稍刻,待会儿策大人的爱犬会把你的爱鸽送出来。”进去几个戈什哈,没过多时,那只高大凶悍的猎犬果然叼着信鸽出来,信鸽鲜血滴答,已经死了。唐崇如丧考妣,号啕痛哭。唐崇是广州有数的的鸿儒,那只信鸽是广州信鸽大赛的魁首。此事迅速传开,学界义愤填膺,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唐崇没去跟督署的戈什哈纠缠。

严济舟作出判断:“一定是皇上收到广州儒生的诉状,斥责了策制宪,否则他根本不会理睬孔义夫,更不会亲手扶孔义夫起身。依老爸估计,广州那些儒生,不止是数落策制宪这一件事,策制宪素来怠慢读书人。旗人虽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但要治天下,还得重用读书人。大清几朝皇帝,尊师重教,并不亚于明朝皇帝。”

“怪不得策大人听到增城县学失火,屁颠屁颠赶去。”

“他是做给广东学界那帮夫子看的,更是做给皇上看。”严济舟忍俊不禁:“总督主理两省军政大事,县学失火跟总督没直接关系,有学政过问足矣。可见皇上斥责策楞措辞之严厉。别看总督权倾粤桂,在皇上面前照样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老爸,看来巢大根和孔义夫歪打正着,告状还告对了路。”

“没错,就得这般揣摩。”严济舟欣慰说道:“我们暂时静观其变,必要时,再到策制宪面前烧一把火。”

胡断歪判

陈三赶到十三行禀告老东家,陈焘洋这才知道潘振承那些天失魂落魄,原来是迷上孤洲区老先生的女儿。陈焘洋不相信潘振承是淫棍,他亲自送潘振承上大吕宋庇隆大公号,根本就没劫持什么女人。陈焘洋不清楚内幕,但他确信一点,一只碗敲不响,不能把劫持的罪责推到潘振承一人头上。如果潘振承负有诱拐劫持民女罪,这辈子休想回来。

陈焘洋叫陈三备轿上番禺县衙。坐在轿上,陈焘洋又想起一事,潘振承私渡也是不轻的罪名。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张县令密谋,还得给潘振承办出洋官牒,日期尽量往前挪。

到了番禺县衙,胡班头说张大人不在,去市桥巡察民情了。

“这么快?”陈焘洋沉思着问道,“那个孔姓秀才的案子断完没有?”

“早完了。”胡班头把大致情况说给陈焘官听。

陈焘洋退到轿边,寻思下一步棋该如何走。陈三道:“老东家,张县令在帮我们,把孔义夫给气跑了。”

陈焘洋叹息道:“这事没这么简单,张轼衍敷衍过今天,敷衍不过明天。他保准没了主意,才有意回避老夫。”

“老东家,我们再去套胡班头的话,看看张县令到底在不在。”

陈焘洋生气道:“你白活了大把年纪,张轼衍明哲保身,办好了牒子他都要收回。陈三啊陈三,你怎么这样糊涂?办好的牒子都给他们诈跑。若是潘振承,保准玩得他们团团转。”

两个臬司衙差匆匆而至,说按察使巴大人有请。

按察使衙门在老城东面的纪纲街,北面是巡抚衙门,稍南是布政使衙门,相邻的是提督学政衙门。臬司仪门外最显眼的不是雕有怪兽的照壁和那对镇邪的石狮子,而是那面硕大无朋的登闻鼓。敲起来如春雷震响,半个老城都听得到。

在番禺县衙敲登闻鼓,被县太爷张轼衍狠狠修理了一番。这回,孔义夫和巢大根都没敢敲登闻鼓,而是打着策总督的旗号跟衙前的皂隶班头交涉。

此刻,按察使巴铎正呆在公堂里,听皂隶禀报后,同刑名师爷熊巍山商量如何应对。

巴铎是镶白旗人,父亲做过黔西南总兵,被反叛的土司所杀。巴铎从小得到镶白旗权贵的关照,十六岁在都统大帐担任笔帖式。笔帖式相当于汉人的书吏,实际上很多旗人笔帖式根本不通文墨,仅把笔帖式当作升官的初级跳板。巴铎二十六岁做上户部江西司员外郎,官阶从五品;二十九岁升任吏部验封清吏司正四品郎中;三十二岁外放,出任正三品广东按察使,主持一省刑名。巴铎是个司法外行,他唯一的“经验”就是胆大,断案喜欢诈诈唬唬,动辄就打疑犯的板子。

巴铎断案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叫刑名师爷陪他一块坐堂。按规矩,幕僚之所以谓之幕僚,是隐在幕后出谋划策、处理案牍的人。断案时刑名师爷不出面,正堂只带一个地位低下的书记做笔录,并且只能坐在旁边的矮桌上。巴铎公然把刑名师爷叫来陪他坐一块断案,故而有人戏称他的刑名幕僚是“明僚”。巴铎断案的另一个特点是好拍惊堂木。任何堂官都离不开惊堂木,惊堂木起警示威慑作用,但没人像他这样拍,巴铎不是把公案拍烂,就是把惊堂木拍裂。倒是刑名师爷熊巍山注意自己的幕僚身份,虽然一块断案,却要假扮成做笔录的书记。他对主公有悖常态的断案方式见惯不怪,在关键时刻,他会写字提醒点拨正堂。因此,巴臬司看似随心所欲断案,倒也没出过多大的差错。

按照巴铎以往的性格,他逢诉便接、逢案便断。这回巴铎倒有几分犹豫,来告状的秀才,声称是策制宪叫他们来的。

“策大人咋会管秀才丢老婆的事?倘若哪个武师老婆受人欺负,策大人过问还说得过去。”策楞重武轻文是广东官场的共识,巴铎从这点出发,怀疑这个秀才在拉虎皮当大旗——唬人。

“老朽亦有所疑虑,这个秀才声言与策制宪非亲非故,这里面……”熊巍山摇摇脑袋,没说下去。师爷两把刷子样的眉毛拧成一团,冥思苦想想不出个所以然。

巴铎是个急性子,说道:“不管他,本司我行我素!”巴铎不等师爷表态,抓起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叫道:“带刁民!”

皂隶拿水火棍使劲敲打着地砖,粗着嗓门吼道:“威武——”

孔义夫拽着巢大根的手进来,一见这阵式,慌忙跪下。

巢大根跟着孔义夫叫道:“驽钝拜见臬司大人。”眼睛骨碌碌看皂隶脚下的地砖。巢大根听别人说,臬司大堂的地砖都给皂隶敲碎了。巢大根没看到一块碎地砖,倒是看到两条新铺上去的地砖,看来有关巴臬司的流言不会假。

“有何冤屈,快快招来。”巴铎话音未落,惊堂木又是一声脆响。

孔义夫和巢大根似在表演双簧,一个唾沫飞溅、怒不可遏;一个同仇敌忾、绘声绘色。巴铎最恨拉虎皮当大旗的刁民,举起惊堂木又要拍,看到陈焘洋神情泰然大步迈入公堂。

陈焘洋对巴臬司拱拱手:“老夫听命赶到。”陈焘洋不等巴铎回应,走到巢大根跟前,厉声问道:“巢大根,是你要告老夫?”

巢大根颤抖一下,把脑袋垂下快要着地,“不是奴才告,是这位孔秀才告潘兄台,奴才不慎卷入此案。”

陈焘洋横眉怒目:“不慎?我看你是蓄谋!你主子严济舟做梦都想扳倒我!老夫问你,是不是严济舟叫你告的?”

巴铎猛拍一下惊堂木:“肃静!”

巢大根和孔义夫跪地上躬身抬头看巴铎,陈焘洋站着平视巴铎。

熊巍山悄悄递来一张字条,巴铎毫不掩饰展开字条看,扬着手中的字条问道:“陈焘官,昨日,你是否亲自上黄埔送潘振承和区彩珠上大吕宋夷船?”

陈焘洋坦然答道:“末商确实亲自送潘振承上大吕宋夷船,至于大人你提到的区彩珠,末商头一回听说,从不曾与她谋面,更不知世上有个叫区彩珠的人。”

巴铎的惊堂木啪地一响:“巢大根,你说你亲眼看见陈焘洋协助潘振承劫持区彩珠上夷船,有无旁证?”

巢大根答道:“在黄埔外洋港的人都看见。”

陈焘洋胸有成竹道:“倘若外洋港的驻守官兵、海关胥吏都看见,那就是严重失责!巴大人,请传官兵关胥到堂。”

巴铎不假思索道:“不用传了,光天化日下劫持民女上夷船,他们绝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陈焘洋朝巴铎投去赞许的目光,心想传言巴铎是个糊涂判官,看来他并不糊涂。

孔义夫朝前爬了几步:“巴大人,驽钝窃以为,潘振承定是将区彩珠捆绑藏入鬼佬的货箱,偷运到夷船上。”

巴铎油然一怔,肃穆峻色:“你改口了?你何时学会出尔反尔?”

孔义夫骨瘦如削的肩胛颤了一下,倨傲说道:“反正驽钝师妹跟潘振承远走高飞了。”

巴铎冷笑道:“嘿,你弄丢了师妹还理直气壮?”巴铎离座窜到公堂中央,戳着孔义夫的额面,“你这个孬种!自己老婆都看不住,还有脸来告状?”

孔义夫低头嗫嚅:“潘振承善于花言巧语,蛊惑人心。”

巴铎托起孔义夫的下巴,令其仰头:“亏你还是个秀才,败在一个洋行下人手下,本司要是你,一头撞死得了!”

孔义夫痛苦道:“驽钝枉读圣贤书,羞愧难当。”

“你现在才知羞耻?”巴铎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公案上,指着孔义夫,“孔老夫子,好好吸取教训,以后若讨了老婆,拴不住她的心,就把她拴裤腰带上。”

在堂的皂隶都忍不住偷笑,陈焘洋亦暗自窃笑。

孔义夫低垂的脑袋陡然一昂:“驽钝这生这世只爱师妹一人,不会有第二次姻缘。巴大人,驽钝恭祈您公断。”巴铎脸色乍变,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他跳下来,窜到孔义夫面前,气咻咻地指着孔义夫:“你这是何意?难道本司没有公断而在歪断?说,本司是在公断还是在歪断?”

孔义夫浑身直打哆嗦,不敢回答。

得好好治治拉虎皮当大旗的刁民!巴铎反转身,很滑稽地跑回到公案抓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公堂之上,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熊师爷。”

坐公案一侧装模作样笔录的熊巍山恭立:“卑职在。”

“备案在册,孔义夫杖二十五打十大板。”

孔义夫失惊色变:“大人,驽钝冤枉!”

“本司冤枉你啦?难道本司是个一贯冤枉人的糊涂判官?你不长记性,屡屡侮辱朝廷命官,熊师爷,给孔义夫加十大板!”

孔义夫嘴唇发白,嗫嚅无声。

巴铎走到巢大根跟前,巢大根慌忙把脑袋垂下,巴铎踢巢大根的膝盖,大喝一声:“抬头看着本司!”巢大根抬起头,一脸惧色。巴铎问道:“拉虎皮当大旗,你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

“义士不敢当,草民见孔秀才可怜,才——”巢大根嗫嚅着,没敢说下去。

巴铎笑道:“好哇,好得很!你怜悯孔义夫,替他分担十大板!”

巢大根惊恐道:“大人,草民冤——”巢大根看着巴铎凌厉生威的目光,急转口,“草民不冤枉。”

“既然不冤枉,那就挨板子吧。”巴铎声色俱厉叫道,“来人!将这两个告黑状的刁民拉下去,各打十大板!”巴铎从签筒拔出一枚红头令签掷地。

皂隶一拥而上,将巢大根、孔义夫架住往外拖。站班扶着水火棍笑得东倒西歪:“威武——”

巴铎指着站班斥道:“没吃饱饭呀?”

皂隶收敛笑容,用力握着水火棍猛力戳地,放开喉咙大声吼叫:“威武——”

陈焘洋喜不自禁,跟着出了公堂。

公堂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民众,皂隶把孔义夫和巢大根分别按倒在板凳上。孔义夫脸贴在板凳上,朝巢大根怒目而视:“巢大根,不是你唆使我告状,我何至于此?”巢大根也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你倒霉,我比你还倒霉,我是为你的事才受皮肉之苦。”

巢大根正说着,一板子落他屁股上,巢大根“哎哟”一声惨叫。紧接着,孔义夫痛苦地大叫一声。

陈焘洋兴致盎然地观看。巴铎走出来:“陈焘官,本司断案还公正否?”“公正,公正。”陈焘洋忙不迭地赞扬道。

“停!”巴铎猛叫一声,皂隶停止打板子。

巴铎走到巢大根面前,关切地问道:“巢二爷,痛不痛呀?”

巢大根忍着疼痛答话:“痛,巴大人,草民不敢叫痛。”

巴铎微笑道:“说句实话,到底痛还是不痛?”

巢大根犹豫一瞬,努力挤出笑容:“不痛,巴大人,草民一点也不痛。”

巴铎叫道:“既然不怕痛,就用力打,脱掉裤子狠狠地打!”

皂隶把巢大根的裤子扯下,朝巴掌吐了口唾沫,搓搓手,用力打巢大根的板子。

巴铎转头看孔义夫,笑容可掬:“孔夫子,你痛还是不痛?”

孔义夫痛苦的脸孔显出惧色:“大人,驽钝不敢回答。”

巴铎厉声斥道:“不敢回答也得答!”

孔义夫强忍疼痛咧开槽牙道:“驽钝不知道痛还是不痛。”

巴铎嘎嘎笑起来,指着皂隶:“你们怎么打的,不痛不痒,人犯连痛不痛都不知道。打板子成了挠痒痒?重新打过!”

皂隶嬉笑着,重新喊一、二、三、四,一板一板落下,打得孔义夫屁股开花。

“停!”

皂隶停止打板子,忍住笑容看主公继续表演。

“拉虎皮当大旗!”巴铎忿忿啐了一口痰,“孔义夫、巢大根,你们从实交代,是策制宪唆使你们告刁状?”

孔义夫和巢大根愣住,不敢轻易答话,生怕说岔了嘴又招来一顿板子。巴铎一脸怒容,斥道:“说,到底是不是策制宪唆使你们告刁状?堂堂总督,会为一个穷酸秀才老婆偷汉雷霆大怒?”巢大根、孔义夫像雷雨前的浮头鱼,张开大嘴吸气,瞪着双眼不敢吭声,臬司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要他们否认策制宪叫他们来臬司告状。

巴铎连啐了两口痰,咄咄逼人道:“何时学会装聋作哑?不说?不说脱掉孔秀才的鸡巴裤子打板子,巢大根加罚二十大板!”

“我说,我说。”孔义夫和巢大根争着开口。

巴铎指着孔义夫:“孔夫子先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出尔反尔、颠三倒四,这是刁顽草民的恶劣行径!”

孔义夫等巴臬司训斥完,说道:“巴大人,是巢大根唆使驽钝告刁状,驽钝本想求见学政大人,巢大根硬拽驽钝上臬司衙门。”

“巴臬台,是孔义夫拽草民上臬司衙门。”巢大根急忙辩解。

巴铎指着巢大根:“本司问了谁拽谁呀?本司问的是策制宪到底是否唆使你们告刁状!”

唆使告刁状?言下之意策大人根本就没插手。巢大根害怕加罚板子,不敢实说:“策大人没有过问此事,是孔义夫像断头苍蝇满街乱窜,不知上哪个衙门告状,孔义夫问到草民,草民就多了一句嘴。”

巴铎笑逐颜开:“果然像本司预料的那样。本司谅二位屁股肉少,加罚杖责就免了。”孔义夫和巢大根异口同声:“谢巴大人!”

“升堂!”巴铎昂扬叫一声,朝公堂走去。

熊巍山一直站在公堂门槛内朝外看,巴铎兴奋道:“熊师爷,果然是两个拉虎皮当大旗的刁民,策大人乃主管两省军政大事的封疆大吏,怎会管秀才老婆脱裤子的鸡毛蒜皮事?若不是本司心明眼锐,差点上他们贼套。”

“东翁打算如何发落?”熊巍山问道。

巴铎恨恨道:“假冒总督旨意讹诈朝廷命官,非重判不可,判他们流放云贵烟瘴地与披甲人为奴。”

熊巍山思忖片刻,说:“东翁三思,严刑之下,恐吐不实之辞,还是不要急于裁决。”

二次升堂,孔义夫和巢大根惶恐不安地跪着等待宣判。巴铎沉默良久,举起惊堂木定住未拍,正色说道:“孔义夫、巢大根联名状告潘振承诱拐秀才妻,证据是否确凿,本司有待彻查。来人!”巴铎将惊堂木重重拍下去,“将孔义夫与巢大根收监,择日再审!”

孔义夫与巢大根告潘振承,结果把自己告进了大牢。

严知寅听到这讯息,急忙赶到泰禾行书房,严济舟正在看账本。

“老爸,大事不好,巴臬司把孔义夫和巢大根关进大牢!”严知寅急促地简述情况。

“这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巴铎按常理去推断策制宪,认为总督大人不会理睬这种事。”

严济舟决定以孔义夫同年的名义向策制宪告状。他叫来魏顺元,口述大意,魏顺元洋洋洒洒挥笔而就。严济舟密派一个家丁,骑骡子赶赴增城。

峰回路转

话说巴铎断完孔义夫的案子,轻松地喘一口气,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陈焘洋问道:“巴大人,本商可否回去?”巴铎放下茶碗:“回去?回哪去?你的事还没完。”陈焘洋装糊涂:“本商还有何事?”巴铎冷笑道:“何事?张轼衍来了你就知道何事。哦,说曹操,曹操到。”

张轼衍大步走进来,拱手一拜:“巴大人,您下请柬叫卑职来赴宴,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这不是鸿门,哪来的鸿门宴?厨师在忙乎着,我们先办正事。”巴铎说着粗着嗓门大叫:“来人呀!”

两侧的站班用水火棍用力戳地:“威武——”

巴铎跳起来,指着站班皂隶斥喝道:“谁叫你们瞎嚷嚷的?”

皂隶低垂脑袋,嚅嚅道:“奴才不敢。”

巴铎再次大叫:“来人呀!”皂隶不知所措,见主子巴铎满脸堆笑:“给二位客人看座。”皂隶嬉笑着赶忙搬来两把椅子,放陈焘洋和张轼衍身后。“二位请坐。”巴铎脸上仍然挂着灿烂的笑容。陈焘洋、张轼衍疑疑惑惑坐下。

巴铎高高举起惊堂木,往下欲拍猛然止住:“不能拍。”巴铎不好意思笑笑:“惊堂木是吓唬草民的,二位是红顶子官员官商。”巴铎这一手,弄得陈焘洋和张轼衍忍不住发笑。

“言归正传。”巴铎布满笑容的脸倏然一派肃色,“张轼衍,本司听说,广义行伙计潘振承去大吕宋,陈焘洋曾委托家奴陈三找你办了出洋官牒?”

“卑职没办,潘振承好像不是本县辖内民人,卑职怎么会随便给他办牒?”张轼衍镇定自若地白陈焘洋一眼,“卑职恭请陈大人出示官牒。”

陈焘洋气得一脸发紫,气昂昂叫道:“官牒都办好了,是你叫书启郝斌从陈三手中强行收回!”

张轼衍不慌不忙道:“陈大人,请不要血口喷人。朝廷三令五申限制商民出洋,卑职焉能任意为草民办出洋官牒?再说,办牒要族邻出具连环保结,出洋不归,坐连保人。卑职可以断定,没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族邻肯为潘振承担保。就算卑职见到甘结,还得派遣胥役逐一核查,手续极其繁杂,即使确有必要出洋,没半年也办不下来。”

巴铎传郝斌、陈三到堂。陈焘洋提议传泰民米铺伙计阿宝、阿发到堂。

一个时辰后重新升堂,暖阁下方,陈焘洋与张轼衍仍坐着,他们前面跪着郝斌、陈三、阿宝、阿发。

“上谕!”

陈焘洋与张轼衍急忙跪下,洗耳恭听。

巴铎肃穆正色:“康熙五十七年,圣祖皇帝谕令:红毛诸国夷船不得夹带华人,华人不可搭乘夷船,违者治罪。钦此。”

陈焘洋与张轼衍正要爬起身,巴铎又一声:“上谕。”陈焘洋、张轼衍半躬着身子重新趴下。

巴铎捧着一张纸念道:“雍正五年,世宗皇帝谕令:嗣后凡出洋船只,俱令各州县严查船主、伙长、头椗、水手并商客人等共若干名,开明姓名籍贯,令族邻保甲出具,切实保结。如有报少载多及年貌箕斗不符者,即行追究,保甲之人一并治罪。回棹时照前查点,如有去多回少,先将船户人等严行治罪,再将留住之人家属严加追比。”

巴铎念完谕旨。陈焘洋与张轼衍跪着抬头看巴铎,不知巴臬司是否还要宣读上谕。巴铎喝了两口茶,见二人像浮头金鱼似的鼓着眼泡看着他,巴铎清清嗓子,昂扬喊一句:“钦此。”

陈焘洋、张轼衍疑疑虑虑爬起身,两人就是否办官牒争得面红耳赤。泰民米铺伙计阿宝阿发证实,他们在番禺县衙公堂外,看到知县书启师爷郝斌从陈三手中夺去绿封面的牒本。

巴铎轻拍惊堂木:“都听好了,十三行行首陈焘洋先送潘振承私渡,尔后再替潘振承申办官牒。既然是保人,与潘振承同罪并罚!”

陈焘洋神色黯然,张轼衍略有喜色。

巴铎看了看张轼衍,轻拍惊堂木:“番禺知县张轼衍在潘振承私渡出洋之后,仍替辖外刁民潘振承办出洋官牒,失察、违例、暗纵私渡,与私渡者同罪并罚!”

张轼衍躬身道:“巴大人,卑职甚感冤枉。本县辖内船商多、行商多、货商多。过去,只要是方面大员保荐的人,无论是否已经出洋,是否搭乘夷船,都给补办。从康熙二十四年四口通商起,历任番禺知县都这么办,早已成了惯例。”

“惯例是惯例,律例是律例,现在有人告了,一切得以律例为准绳。”巴铎抓起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连拍七八下。站两侧的皂隶交换一下眼色,参差不齐地戳着水火棍:“威武——”

巴铎站起来高喊:“把郝斌、陈三、阿宝、阿发拖出去!”皂隶一拥而上,扭住这四人。班头禀道:“巴大人,这四个人是拖出去打板子,还是收监?”

巴铎高高举起惊堂木厉声叫道:“拖出去!”巴铎看了看熊巍山,轻拍惊堂木,“都给放了!”皂隶嬉皮笑脸扭着四人出了公堂。

陈焘洋与张轼衍啼笑皆非。

巴铎微笑道:“陈大爷,张贤弟,本司的厨师做好了饭菜,请二位入席。”

张轼衍拱手道:“卑职万谢巴大人,还是卑职宴请您,上广州最好的酒楼。”陈焘洋争道:“还是由老夫来请,上省河的花船,叫几个妹仔侍奉花酒。”

巴铎把脸一沉:“二位执意不吃臬司衙门的饭,不肯赏脸啰?”张轼衍连声应道:“吃吃,卑职不敢拂巴大人的面子。”陈焘洋愧疚道:“倒吃臬台大人的,老夫不好意思啦。”

巴铎客客气气说道:“二位不必过谦,二位不嫌饭菜难以下咽,本司心满意足了。”

陈焘洋、张轼衍均愣住,脸呈狐疑:“巴臬司请我们吃什么饭?”

“牢饭。”

班头带两个皂隶送陈焘洋、张轼衍进了一间房间,“怠慢二位了。”班头躬着身后退,关上房门。

陈焘洋、张轼衍惊讶地打量房间:两张床,红绸面被褥,枕头绣着荷叶荷花,漂白罗帐,床踏板上各摆一双漆花木屐。中央是一张雕花紫木圆桌,桌上摆有考究的细瓷茶具,茶杯泡好了茶,正冒着热气,桌面还放有三盘水果茶点。

张轼衍跑去摇门,门锁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站有两个手持长矛的皂隶。陈焘洋坐下喝茶:“不错,极品浮梁茶。”张轼衍一肚的疑团,问陈焘洋我们是坐牢还是做客?

“老夫哪知道?只有巴臬司才知道,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张轼衍愧疚道:“陈大人,卑职心中有愧,不该否认曾经替你办过出洋牒子。”

“老夫不怨你,大难临头,谁不想明哲保身?”

“巴臬司视断案如儿戏,卑职算是开眼界了,怪不得叫他糊涂判官。”

“依老夫看,他小处糊涂,大处不糊涂。他鄙视守不住女人的孬种,厌恶夹私唆人告状的奸人,故而打巢大根和孔义夫的板子,将他们收监。”陈焘洋复述巴铎断孔义夫的案子,张轼衍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叫疼。

两人笑过后久久沉默,张轼衍忧虑道:“陈大人,巴臬司把我们软禁,看来想定我们有罪?”

“他既认为我们有罪,又认为我们……唉,老夫说不清楚。”这个巴臬司看似像个草包,做的事却让人琢磨不透。

“陈大人您看,办出洋牒子,郝斌和陈三也有份,却把他们放了,是何用意?”

“小张你初入官场,官场很多奥妙得慢慢领悟。关主子而放家人,主子性命要紧,家人肯定会千方百计去筹银子。你信不信,巴老爷正翘首以待,等郝斌和陈三带银票上门求见他呢。”

张轼衍沉吟道:“好像不是吧?卑职听说他断案随心所欲,却无贪欲。”

陈焘洋冷笑道:“大贪似廉,你在官场多混几年,就能悟破此中的玄机。”

傍晚时,郝斌和陈三获准给主人送饭。

郝斌送来的饭菜颇为简单,一碗饭,一条半斤重的红烧鲫鱼,一碟通菜,一小钵丝瓜汤。张轼衍年纪尚轻,仕程远大,自然不会因小失大、贪图小利而断了大好前程。张轼衍平时靠俸禄过日子,而养廉银则要养一班幕僚长随,送来的饭菜便是他当晚在衙门的膳食。惟有不同的是,他在衙门和幕僚一桌用膳,现在膳食成了牢饭。郝斌把食笼里的饭菜端出,轻声向主公道:“县署没贿银这笔开销,不才没办法,只好把县署书房那幅广东大儒翁皓的墨宝取下,上巴铎府求见,家丁死活不让不才进去。”

“你没给门敬吧?”陈焘洋插话。

“给了,多的不才给不起,十个铜钿。家丁说,你就是给十两纹银也不让进,说是主人有交代,出洋官牒案,公案公办。”郝斌说完又补上一句,“不过这帮家丁还算通情达理,禀报主子后,说主人准许郝师爷送牢饭。”

“陈三你呢?”陈焘洋问道。

陈三说他回府跑老祖面前哭泣,说他没保护好老东家,老东家被臬司堂官关进大牢。老祖一听上火了,带上一万两银票上臬司府,老祖坐在轿子里,陈三上前求家丁放陈焘官老母进去见巴大人。陈三道:“老奴按老祖吩咐,包了一只五十两的元宝做门礼,给家丁扔了出来;老祖吩咐再加一只元宝,又给扔出来。”

陈焘洋骂道:“陈三呀陈三,你怎么把这事禀告老祖,让她老人家卷进来!”

陈三慌忙下跪:“老奴该死,老奴劝过老祖别管这事,这事有老奴替老东家担待,要死老奴替老东家去死。老祖说,焘洋是我儿,老身岂可撒手不管。老祖亲自安排菜单,到灶房监厨。做好后,安排轿班抬着老奴给东主送牢饭,算是万幸,把门的皂隶竟准许老奴进来。”陈三说着,从菜笼里取菜放桌上,“老东家,这是老龟煲土茯苓汤;这是地道的师爷鸡,宰杀时还活蹦乱跳;清蒸鲈鱼,下锅前也是活的……”

“好了好了,你少啰嗦。”陈焘洋骂道,拿出酒盅筷子,“小张,我们一对难兄难弟打平伙,牢饭不分彼此,谁的好吃谁的,以后别把县衙的饭菜弄到这里来。”

陈三把酒菜摆满一桌,替东主倒上两盅酒:“老东家张大人请慢用,奴才明天来取碗盘碟筷。”陈三正欲走开,突然止步,他伸手啪地一响,打自己左脸,接着又是一响,打了自己的右脸。

“老东家,潘振承来信了。”

“在哪在哪?”陈焘洋火烧眉毛催陈三。陈三从食笼夹层取出一封信:“信是虎门通事闻世平送来的。闻通事说,大吕宋什么公号在虎门抛锚,闻通事陪水勇上去稽查,一个叫保罗的鬼佬把潘振承写的信交给闻通事,要闻通事赶紧来广州,把信交到老东家府上。”

门外的皂隶叫:“好了没有?快快!”

郝斌和陈三告辞出门,皂隶重新锁上门。

陈焘洋急不可待拆信看。

昨天潘振承上了西班牙庇隆大公号,喜从天降,遇到朝思梦想的彩珠。保罗趁热打铁,要潘振承同彩珠拜堂,找来两个中国船客主婚。问他们尊姓台甫,一个叫牛梗头,总督策大人的戈什哈;一个叫刘水水,臬司衙门的捕快,他们奉主公之命前往大吕宋办差。

潘振承第二次私渡吕宋,被虎门水师吊在行辕旗杆上晒咸鱼,若不是遇到陈焘洋必死无疑。潘振承对私渡心有余悸,这第三次私渡,虽有陈焘洋担保,潘振承仍忐忑不安。彩珠逃婚同他私奔,彩珠和潘振承都担心黄埔将会闹翻天,假若孔义夫报官,潘振承将会罪上加罪。两个官府差役搭乘夷船,使潘振承看到减轻罪责、避免东主坐连的希望。潘振承向保罗要来鹅毛笔和墨水,给东主写信,禀报两个官府差役私乘夷船的情况,特别说明牛梗头和刘水水也是私渡。潘振承知道闻世平会陪水勇上船稽查,托保罗把信悄悄交给闻世平。

张轼衍见陈焘洋眉头舒展,惬意之极,问道:“陈大人,潘振承写了些什么?”

陈焘洋故作平淡道:“前一页是家常事,唔,你看后一张吧。”

张轼衍匆匆浏览一遍,喜出望外:“焘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巴铎企图借私渡治我们的罪,他自己也违例私渡,手下的捕快乘坐的也是夷船。嘿嘿,看他如何治我们的罪!”

陈焘洋说他昨天在黄埔外洋港见过两个人,但不知道他们是官差,海关黄埔口主事漆似白亲自乘扒龙送这两人到大吕宋夷船软梯下。他们上船后,夷船立即收了软梯,起锚出港。朝廷禁止夷船私带华人出洋,督抚海关和十三行多次向夷大班传达过天朝禁令,然而禁令归禁令,只要是十三行行首、海关正堂与关口主事送来的人,夷船大班又不敢拒绝挟带。

“陈大人,你说的是惯例,惯例有悖律例,依照巴铎的话,只能遵照律例行事。现在巴铎自己落入自织的罗网中。”张轼衍抚掌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焘官,你这位奴才聪明,他已经料到广州会天翻地覆。”

“他不是老夫的奴才,是老夫的恩人兼辅佐。广州天翻天覆地,我想他不曾料到,否则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然而他虽不是神仙,却不是等闲之辈,凡事都留心眼。来,喝酒,喝酒,吃饱喝足了,我们再作谋划。”

判处凌迟

天墨墨黑,巴铎的师爷熊巍山带陈焘洋、张轼衍进了巴府客厅。

阔脸阔嘴,牛高马大的巴夫人在给巴铎按摩,一双蒲扇大的手用力按巴铎肩胛。巴铎赤膊短裤,眼睛眯阖。足足过了半炷香功夫,巴铎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线缝,不冷不热道:“二位求见本司有何事呀?”

巴铎如此怠慢,陈焘洋肚里憋满了火气,大声说话:“巴臬司,老夫直言了。初七日,老夫送潘振承上大吕宋庇隆大公号,碰到海关要员送两个人上同一条船。这两个人,一个是总督衙门的牛梗头、一个是臬司衙门的刘水水。”

巴铎赫然一惊,鲤鱼打挺竖起来,朝夫人摆摆手。巴夫人大脚丫踏着宽大的木屐噼噼啪啪离去。巴铎一边穿内衣长裤,一边吹胡子瞪眼:“胡言乱语!焘官准是看走了眼,没有的事。”

陈焘洋毫不示弱:“是何人胡言乱语,请海关黄埔口关吏、驻守黄埔的官兵,还有当时在黄埔的通事买办来对质,便可明了。”巴铎一拳砸在台桌上:“陈焘洋,你想找茬不是?刘水水是本司差遣的,他去吕宋张贴臬告,警诫那些逾期不归或者私渡的奸民,回我天朝服罪!”

“巴大人别发火,发火烧心伤脾。老夫知道你派的是公差,然而,正如你白天在公堂宣读的上谕,严禁华人搭乘夷船,有出洋官牒也不行,只能搭乘本国船。”

巴铎色厉内荏:“你在要挟本爷?”

陈张二人事先商量好了,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张轼衍见陈焘洋把开场戏演得有声有色,心想该轮到自己出场了,急忙微笑着打圆场:“二位大人请息雷霆之怒,听卑职说几句。”

“张县令请讲。”巴铎语气稍稍缓和。

张轼衍道:“卑职知道巴大人叫刘水水搭乘夷船实属无奈,按大清律,搭乘夷船就是通夷,罪可断头。然而,夷船高大,行驶平稳,航速极快;本国船矮小,航速又慢,经不起风浪颠簸,风险极大。倘若不考虑律例,搭乘夷船是首选。”

熊巍山插话道:“张大人所言极是。”

张轼衍道:“话虽合常理,却不合法理。这种事提起来千斤,放下去四两。如今,潘振承搭乘夷船闹得沸沸扬扬,街市又开始风传总督和臬司委派的官差搭乘夷船。”

巴铎眼神显出不安:“二位是如何知道的?”

“卑职的师爷在茶铺里听人风传,他探监送牢饭,亲口说予卑职听的,嗯,陈大人家奴陈三也曾听说。”

巴铎疑惑道:“这事做得十分隐蔽啊!海关正堂准大人亲口对本司说,过去他们都曾送人搭乘过夷船,没人说三道四。”

张轼衍慢条斯理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黄埔人人都知道内幕,不愿说而已。可眼下不同,潘振承搭乘夷船,臬司兴师问罪。那么臬司秉律违法,又该当何罪?黄埔人多嘴杂,自然会有人说三道四,这般一传,还不闹得满城风雨。”

巴铎额头直冒汗,熊巍山向巴铎使眼神,巴铎软了下来,不停地朝陈焘洋和张轼衍拱手揖拜:“二位大人,末吏年轻做事一向鲁莽毛糙,软禁二位多有得罪,末吏向二位赔罪了。”

陈焘洋道:“巴臬司赔罪就不必了,老夫问你,臬司和督署派官差同去大吕宋,是否相约好的?”

“没有哇,同船去大吕宋那是巧合,末吏方才听陈大人说起才知道这回事。”巴铎说着突然绽开笑容,“焘官,总督策大人的戈什哈私渡搭乘夷船,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巴大人!巴大人!”一个皂隶急如星火闯进来,喘息未定道,“策总督一干人……上衙门没见着您……恐怕……恐怕马上会转到府上来……”

巴铎脸色乍变,慌了手脚,指着陈焘洋和张轼衍急道:“二位赶紧回避。”

熊巍山道:“东翁,别自己乱了阵脚。策制宪从增城赶回来直接见你,这证明孔义夫声称策大人叫他上臬司告状确实未打诳语,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释放孔义夫和巢大根。”

巴铎指着家丁:“快去臬司大狱,传本司的命令,立即释放孔义夫和巢大根。”巴铎说罢用袖口擦汗,“本司越想越糊涂,重武轻文的策将军,如何这般关心一个穷酸秀才?”

熊巍山道:“东翁,疑窦还是留到以后来解,当务之急,是如何面对策大人的质询。现在我们手中捏着一张牌——总督衙门的牛梗头违例搭乘夷船。然而,策制宪是两广权势熏天的大爷,这张牌没出好,不但吓不倒策制宪,还会引火烧身,被他先给撂倒了。牛梗头老朽认识,家住归德街的东巷。”

巴铎指着张轼衍:“张兄台,你是番禺县令,凡你地界上的人,不管是官是民,若想出洋,都得到你手中办牒子,你来质问策大人为何没给牛梗头办出洋官牒。”

张轼衍连忙朝巴铎作揖:“巴臬司饶了卑职吧,卑职小小七品县令,见制宪大人像老鼠见到猫。巴臬司,你主管一省刑名,你来问。”

巴铎乌呼哀哉:“在制宪大人面前我算老几,猫儿见到老虎,打哆嗦还来不及。”

两人正争着,策楞一脸怒容闯进客厅。巴铎、陈焘洋、张轼衍、熊巍山慌忙跪下:“叩见制宪大人。”

“都起来答话!”策楞威风凛凛看着巴铎,“巴铎,你为何关押孔义夫?孔秀才爱妻被劫,蒙受奇耻大辱,你不为他申张正义,反把他打为阶下囚!”

巴铎嚅嚅道:“回禀策大人,末吏已释放了孔秀才,嗯嗯,还有那个陪他告状的巢大根。”

“是见本督二次过问才放人的吧?”策楞提高嗓门,“本督问的是你为何要关押孔秀才?”

巴铎在臬司公堂那份潇洒早已丢在爪洼国了,腿杆打着哆嗦:“禀大人,那个叫区彩珠的女子还不算孔秀才爱妻,他们尚未拜堂。至于劫持区彩珠上大吕宋夷船,乃道听途说,黄埔没一人看见。”

“潘振承搭乘大吕宋夷船,这不会假吧?仅凭这条,足以判他斩监候!”策楞说着把头转向陈焘洋,“按我大清坐连法,你脱不了干系!”

陈焘洋躬着身躯再往下屈:“末商知罪,末商本想叫潘振承搭乘粤东海商的红头船,吃豹子胆也不敢叫他搭乘夷船。可是,末商听许多人说,初七日,省城大关书吏漆似白亲自送两个官差上大吕宋夷船,这两个官差分别是——”

“张轼衍!”策楞一声雷暴般的吼叫,打断陈焘洋的话,“别以为本督去增城体恤烧伤的儒生,啥都不知,孔秀才的一个同年把你们都告了,尤其是你!”策楞手指点到张轼衍的鼻尖。张轼衍腿杆像筛糠,双膝一软跪下:“策大人,卑职有罪,不该给潘振承办出洋牒,可是,潘振承已经早一天出洋,卑职实在不知情啊。”

熊巍山在心里骂张轼衍不老成,一吓就要尿裤子,本来陈焘官骑驴下坡要打那张牌,就这般给策楞搅没了。熊巍山第一次面对策楞,策楞老奸巨猾,出乎他预料。都说策制宪是个行武粗人,看来他粗中有细,心机韬略万不可小觑。

策楞诈诈唬唬训斥张轼衍,熊巍山趁机贴巴铎身旁耳语。

“策大人!”巴铎上前几步跪张轼衍一块,“策大人请饶恕末吏,末吏的罪过比张轼衍还大,初七日,写了一封密信给海关正堂,在关部大人的安排下,臬司衙门捕快刘水水和……和……和另外一个衙门的官差一道乘海关的快蟹去黄埔,再由黄埔口主事漆似白亲自送刘水水和另外一名官差上了大吕宋夷船。末吏不知道潘振承上的也是这条夷船,不然,末吏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叫手下的捕快和另一个衙门的官差一同搭乘这条夷船。”

“好啊你巴铎!”陈焘洋骂道,“你自己违反朝廷禁令暗使自己的官差搭乘夷船,却要揪住潘振承和老夫不放!潘振承若有罪,你手下的官差和另一个衙门的官差也有罪!老夫坐连,你和另一个衙门的正堂也得坐连!”

熊巍山心中暗喜,这副牌算打对了路,都没有正面得罪位高权重的制宪大人,却掌掌打在制宪大人脸上。策楞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仆役端着茶托进来,策楞不等仆役奉上,自己从茶托上端起茶碗,把一张脸埋在顶戴下面喝茶。

“哎哟,我的东翁。”熊巍山生气而无奈地对巴铎说话,“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老朽商量,老朽还算不算你的幕宾?民人搭乘夷船罪可斩首,官差搭乘夷船,罪加一等啊!到时候你坐连发配云贵烟瘴地,老朽宁可回绍兴老家种几亩薄田,也不会陪你去那个鬼地方!”

张轼衍总算悟识到大家都在出牌,哈哈大笑:“想不到哇,巴臬司,怪不得给我送牢饭的书吏说广州茶铺风传两个衙门官差搭乘夷船下大吕宋,看来是真的,绝非谣传!卑职给潘振承办牒子是失察,而你纵胥通夷,比卑职的罪责大多了。”

熊巍山见牌出得差不多,该收场了。他走到陈焘洋身边,诡秘地向陈焘洋低语。

策楞心知肚明,大家都在给他面子,明知另一个官差是总督衙门的,却不点破。策楞在心里寻思着如何下台阶,见巴铎师爷这一举动,咳了一声:“二位前辈,有话摆桌面上来,本督愿洗耳恭听。”

策楞“洗耳恭听”这句话等于表明了态度,熊巍山道:“回禀策制宪,老朽不是光为我的东翁着想,还是为粤海关大小关吏着想,东翁求人家帮忙,结果帮出了罪过,东翁受罚,海关也脱不了干系。老朽求陈焘官化解之策。”

陈焘洋从容不迫道:“策大人,这件事牵涉面实在太广,老夫以为确有必要化解。两个衙门官差私渡并且搭乘夷船,这是死罪;两个衙门的正堂难逃失察罪、怂恿罪;粤海关好心办错事,同罪受罚;黄埔夷务所至少要担失察责任,夷务所的上司是布政使和巡抚;夷船的保商肯定少不了挨板子,甚至会被吊销行帖发配琼崖;驻守黄埔的官兵也脱不了干系,弄不好抚标军标督标协标也会受到追究;虎门水师稽查失职,也难逃处罚。两广总督主管粤桂二省军事,防夷固疆是头等大事,这事最后恐怕还会牵扯到策大人您头上。如果要彻查的话,历年都有官差或民人搭乘夷船出洋,老夫听说广东官府年年要派官差下大吕宋、爪洼、马六甲、暹罗等地张贴天朝布告,警告那些逾期不归或者私渡的民人。这会牵涉到多少广东的历任官员?广东天翻地覆,会有大批的官员掉顶子。老夫从私利的角度讲,这对广东对外通商将是一场大灾难。”

巴铎急道:“策大人,末吏叫刘水水搭乘夷船,是出于安全考虑,以确保刘水水能够顺利到达大吕宋张贴布告,勒令那些亡命海国的人犯回天朝伏法。夷船高大无比,不像广东海商的红头船小得像只虾仔,夷船速度快还经得起风浪,故而末吏便做出这种合乎事理却不合律例的事情。”

策楞颔首道:“巴臬司说的有理,本督——本督想,那些叫官差搭乘夷船的正堂也是这么想的。嗯,我们聆听陈焘官有何化解良策。”

陈焘洋胸有成竹:“化解良策很简单,打死了都不认。当然,这首先要相关衙门不再究责。令海关、夷务所、驻军官兵封嘴,策大人自有良策。至于黄埔买办通事以及扛货的苦力,老夫有办法叫他们做哑巴。只要内部铁板一块,何惧茶铺街市的流言蜚语,他们仅凭耳闻,并无目睹,传凶了大可揪出一两个治他们造谣惑众罪。”

“就这么着!”策楞欣然道,“陈焘官,你这个良策,也是为你的大伙计潘振承着想吧。”

陈焘洋实话实说:“正因为他是老夫的大伙计,还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老夫若不为他着想,老夫还算人吗?”

策楞微笑道:“本督欣赏焘官的耿直和为人。巴臬司张知县,二位听好了,潘振承搭乘夷船和私渡出洋,不予追究。至于他跟区老先生女儿那档子事,我们都得听取区老先生的意见。”策楞放下茶碗,站了起来,“陈焘官你可以回府了。幸亏是软禁而没有监禁,倘若真把焘官投入臬司大狱,本督要扒你巴铎的皮!”

翌日,策楞带巴铎、张轼衍乘快蟹来到黄埔草洲。

老远就看到迎风飘荡的白幡。草庵前停着一口黑漆棺材,两旁堆满花篮祭幛。前来吊唁者有区老先生的族人,广东儒学的教授、教谕、训导、教师等人,其中一个正是害得他遭皇上斥责的府学硕儒唐崇。策楞心想你们都在场正好,本督就表演给你们看。

快走近草庵,策楞突然号啕大哭,巴铎和张轼衍不禁一怔,错愕还没现在脸上,呜里哇啦跟着嚎哭起来,随策楞一道跪在区寒儒的棺材前。策楞伤心干嚎道:“区老先生,晚生来迟了啊,未能关照好您啊!”

策楞等三跪九叩,然后用袖口擦着无泪的双眼起身。

孔义夫跪策楞面前悲恨地哭嚎:“策大人,驽钝的业师区老先生,被恶霸淫棍潘振承活活气死了,您可要为驽钝业师报仇雪恨啊!”

策楞连声应道:“孔秀才放心,本督摘顶子也要替你和区老讨回公道!”

策楞把巴铎、张轼衍带到离草庵稍远处。

巴铎侥幸说道:“幸亏奕仁公没来,那个状元公的老爹最难缠了。”张轼衍道:“巴臬司孤陋寡闻,庄奕仁死了你都不知道?卑职是番禺的父母官,送不起丧礼,为状元老爹守灵可不敢偷懒,三天三夜没阖眼。”

策楞说了一句心里话:“在这帮酸儒面前,台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得四面溜光。喂,二位还是谈眼前事,区老先生气死了,潘振承该当何罪?”

巴铎答得干脆利落:“凌迟处死!”

策楞有些迟疑:“这,似乎重了些吧?斩首就够了。”巴铎道:“如今策大人爱儒生胜过爱武师,不对潘振承千刀万剐,怎能证明大人您尊师重教?又怎能封住那拨儒生的悠悠之口?”

策楞问张轼衍:“张老弟,你怎么看?”

张轼衍道:“反正潘振承是该死之人,砍一刀是死,割千刀也是死。”

策楞道:“我们不坐连焘官,算是对得住他。潘振承绝不可轻饶,判他凌迟处死!”

次日,广州街头贴满潘振承凌迟处死的臬告。

……奸商潘振承,诱拐儒学宗师区寒儒之女,强夺生员孔义夫之妻,逼死学界俊彦区寒儒,罪不可赦,判凌迟处死。鉴于潘振承已逃往大吕宋,本司即派官差速至大吕宋,饬令番酋番胥捉拿罪犯潘振承,押解天朝,正法凌迟,昭彰我大清皇律……

陈焘洋病倒了,躺病榻上思念潘振承,猛然想起该给他写信,告诫他千万不要回来。只要坚持不回,大清的法律鞭长莫及,奈何不得远在异国他乡的潘振承。

然而,陈焘洋万万没料到,潘振承还是赶回来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