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送走了秦国三帅,怀赢在宫中依旧忧心忡忡。她担心,晋国大夫当中不乏精明者,他们不会轻易放过百里奚的!果然,在通往黄河边的道路上,阳处父带着一队晋国精骑一路狂奔,如饿虎下山拼命追赶。
出了城以后,百里奚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依旧存在的危险,一口气朝正西方向跑出了近百里。
当他们翻过一个高高的岗坡时候,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银练横在眼前,快到黄河岸边了!此时,三人顿时像塌了架一样,瘫软地坐在地上。百里奚用长袖抹一把脸颊上流淌的汗水,西乞书赶紧上去搀扶。
白乙丙疲惫地蹲坐地上说:“唉,实在不行啦!”
百里奚手拄木棍站起来说:“不行,不能歇息。快走!”
西乞术说:“大人,你看!”随着西乞术的手指方向,隐约可见远处长河如带。大河奔流,成为拦在他们眼前的一条“天河”,三人都惊呆了说:“到黄河边啦!”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晋国人急促的马蹄声。
百里奚说:“快走!”三人冲下岗,朝黄河岸边奔去。
河岸边,歪杨柳下,泊一小舟,上坐一头戴斗笠的人,一直低头收拾着自己的桨,显得很是神秘。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取下斗笠,露出满头白发。荒凉的岗丘一览无余,岗丘不远处,一队晋国精骑狂奔而来,最前边的阳处父急速狂奔,勒住缰绳,马一阵长长的嘶鸣,站立岗坡。阳处父气喘吁吁地在马上环视河岸搜寻目标,发现目标就在眼前。阳处父喊了声:驾!猛抽打那匹马,那马奋蹄狂追。
一行人追到河岸,船刚好离岸。阳处父翻身下马,抬头之间,那船已经行至河中间,只见百里奚三人正端坐船头。滔滔黄河中,掌舵的老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顾自己使劲划桨。
阳处父在岸上呼喊说:“敢问河中可是百里奚大夫?”
百里奚说:“正是!”
阳处父手牵枣红大马朝河边走来,恭敬地对河中间的百里奚俯身拱手说道说:“我乃晋国大夫阳处父。寡君素来仰慕大夫,临别无以为赠,特遣在下前来,赠一匹宝马给大夫,请大夫笑纳!”
百里奚浩然一笑,在船上举手回礼道说:“呵呵,谢晋君好意!蒙晋侯不杀,不用子明血去染晋国的祭器,子明已感激不尽啦,何敢再受赠予!请转告晋君,三年之内,子明如果侥幸还活着,就一定回来拜谢晋君的赏赐!”
闻言阳处父失望地叹气,呆呆地站在岸上,任凭小舟远去。船至河中间,三人相互看了看,仿佛长长嘘了一口气。摇橹的老人仍然头戴斗笠,一路默然无语。看远离了追兵,这才取下斗笠松了口气。那老人正是田二爹。
田二爹轻摇橹,洋洋自喜唱道说:“虬龙在渊兮,举则冲天;身虽败崤兮,全身而还。”
百里奚闻歌惊起说:“哦,你是?!”
田二爹说:“大夫不认识俺老汉啦?”
百里奚说:“哦,是你呀!老人家。”
田二爹说:“早些时,听说你们在崤山遭晋国人的暗算,俺硬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我估摸着晋人小敢杀你,就在河边等。嘿嘿,果然等到了你们,真是上天的安排!”
百里奚说:“谢谢老人家。子明对不住二秦父老!”
山二爹说:“哎,小能这么说,这胜败都是兵家常事嘛!大大能全身而返,对大秦乃是最大的福音呀!”
雍城东门外,云低雾霭,愁云惨淡。秦穆公身穿缟素,有两个侍女扶持着,早早地站在那里。他神色低沉,沟壑纵横的面额上,增添了几分倦容与苍老。秦穆公身后,众大夫也都木然肃立,尽是一身素服,一言不发,静静地眺望着大道尽头蹒跚而来的秦国三帅。
远远望见,三人须发散乱,战袍不整,蹒跚着朝秦穆公走来。百里奚极力走稳步子,但还是显得很艰难。
百里奚俯身施礼道说:“身为三军主帅,子明兵败身辱,罪不容赦。三军尽失,乞国君治臣兵败之罪!”
穆公说:“罪不在卿,罪在任好。悔不该当初不听卿言没有撤回驻守郑国的将士,侮不该贪功拒蹇叔劝谏,一意孤行发兵东征酿成大难。大夫何罪之有!”
百里奚说:“国君,九千弟子血洒战场啊!九千人哟!太惨啦!”百里奚言毕,泪如雨下,在场的人无不掩面而泣,四周响起一片哭泣声。
秦穆公说:“此仇不报,何以为君!报仇之事,待他日再作计较,卿先回府休息!”
蹇叔拉着西乞术颤巍巍说:“孩子,回来啦!?”
西乞术含泪颔首说:“嗯!”杜氏和虞女也扯袖子抹汨,两仆人上前扶着百里奚。
当百里奚走回府邸已是傍晚。暮色中,门前黑压压站立着上百个兵士家属和雍城黎民。百里奚从他们视线中步履沉重地穿过,神情凄凉地踏上相府门前的台阶。管家殷勤地上前搀扶,被百里奚推开。忽然,百里奚驻足,慢慢地转过身来,含泪扫视门外的部属和雍城黎民。寂静中忽听有人在抽泣,百里奚为哭声所动,可又寻不到谁在哭。
百里奚说:“莫哭,秦人是不哭泣的!”果然那泣声止住了,人们瞪大眼睛想听百里奚要说些啥,静静地等待着。
百里奚说:“列位中可有随我出生人死的兄弟,可有战死沙场将士的亲人?子明对不住你们……”说着,百里奚欲躬身跪下,却被身边的仆人扶住。台阶下的人群却哗的一声,全部跪倒阶前。有兵士高喊说:“请左庶长发令,我们定跟随你杀同去,踏平三。”
高耸的官阙,连绵的院落,人们悲壮的呼喊仿佛在宽大府邸上空回荡,震彻云霄说:“踏平三晋。”“誓死再战!”
面对跪地的众人,百里奚在门前环视众人,神情肃穆地说道说:“唉,子明指挥失当,没有带好军队,对不住你们呐!可眼下,我大秦要休养,不可轻言战事啦!”众人闻言,议论纷纷,又闻抽泣声。
百里奚说:“管家何在?”
管家说:“小的在此!”
百里奚说:“速将府内所有菽粟和平日积攒的布匹财物悉数分发给死难兄弟的家人!”
管家说:“是。”
一连几日,梦中百里奚再回崤山。满目血肉横飞,尸骨凌乱,腥风血雨的崤山……一个巨大的石头飞向百里奚身边一个秦国兵士。
寂静的屋内,忽然响起百里奚惊惧的喊叫说:“快闪开!”他从床上猛然坐起,茫然望着天空……杜氏赶紧把他按下。吱扭一声,虞女端着一盆热水,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双颀长、充满青春活力的手拿起毛巾敷在百里奚额头。
事情并没有真正过去,崤山之败的阴影笼罩朝堂。早朝的秦国殿堂上,一片死寂,秦穆公端坐在朝堂一言不发。忽然,下边的郑甘手举奏章呈上说:“国君,臣要弹劾百里奚。是他,陷全军于死地,导致我大秦九干将士全部战死。这是自大秦立国以来,最惨的一次败仗,其罪不容赦!”闻言,堂下大夫议论纷纷,乱成一团。秦穆公掷奏章于案,在堂上踱步。
秦穆公说:“秦无百里奚,即无今日秦国之国力!也没有秦之强盛。”
郑甘说:“百里奚自人秦,倡行新法,三秦之地,法令无达不到的地方。那么,臣请问此次东征郑国,招致全军覆灭,何人承担罪责?”
秦穆公说:“寡人承担!崤山之败,那是寡人贪功,强求东进所致。寡人不因已过而迁罪他人。要治罪,头一个该治的即是寡人!还有你们这一班大夫,平日里纸醉金迷,醉花卧柳,哪一个曾劝谏过寡人?!唯有蹇叔老大夫……”穆公巡视堂下,一时众人语塞。巡视两遍,仍未见蹇叔身影。正待要问,却见西乞术默默走出来,恭敬而严肃地递上了一份乞复骸骨归乡的请辞书说:“家父年事已高,乞国君准其告老还乡,以尽天年!”官人接到手中,转呈到秦穆公手里。
穆公说:“唉,是啊,蹇叔确实年事已高!允其退隐。然老大夫辅佐寡人多年,有大功于秦,功不可没呀!赐绫罗百匹、田宅千顷,送老大夫告老归乡!”
雍城城门外,西风正紧,经风一吹,蹇叔白发飘动,愈发显眼。百里奚默默站立,西乞术搀扶蹇叔走向一辆轺车,悲凉地上路致仕归乡。
苍茫大地上,风尘滚滚,满目凋敝,载着蹇叔的那辆轺车在旷野上飘摇着往前驶去。
蹇叔耳边再次响起自己与百里奚分别时的最后对话:
蹇叔说:“子明啊,老朽可真是老啦,帮不了你啦!乞求见谅,今后你可要一人独撑危局啦!”
百里奚说:“兄屡次救子明于危难,兄之恩,弟铭记今生。只是子明与兄一别,何日再聚!……”
蹇叔说:“是啊,都黄土围住脖子了,聚一次少一次!我早年就说过,朝堂乃险恶之地,明枪易避,暗矢难防啊!今后弟宜保身为上啊!小人,那些小人,那些嗜血小人在暗处啊!切记切记!兄今番归隐宋国鹿鸣村,可真要终老山林啦。勿忘你我早年之约,功成之日,你也应早归隐山林!”
百里奚说:“谢兄再次劝谕,雪崤山之耻以后,弟自当效法兄长,告老还乡归隐宛邑!”
崤山一战,秦军元气大伤,晋国却并未就此罢手。先轸为了将功折罪弥补唾襄公脸面的过失,抱定必死之信念,主动请缨献计策,要乘秦国新败之际,试图一举出兵灭掉秦国。
哗哗哗,一片铠甲声,然后是隆隆的战车。黑沉沉的天幕下,一队军队打着晋字大旗,出现在通往秦国的旷野。为首的是晋国的大夫先轸和老臣赵衰。
晋国是要借秦国新败的时机一举灭掉秦国!消息传来,秦国朝堂上气氛十分严峻。穆公急召众臣议论,拯救秦国。
百里奚说说:“崤山之役,我军损兵折将,精锐之师几乎全部覆没。日下,缺少的正是迎敌之兵。白乙内所练新军,都是新近招收的歧丰子弟,但平素少训练。”
穆公惆怅地说说:“沙场较量,全凭实力。如今我秦已无可遣之精兵,如何能挡晋国万乘三师呀!难道是天要亡秦。”
百里奚说:“于今之计只有借兵!”
穆公说:“卿之意是说……?”
百里奚说:“请狄戎部落出兵相助!”
穆公说:“卿不说,寡人险些忘了!公孙枝大夫就火速出使狄国,请其出兵相助。”
费了一番周折,白狄和黑鹰部落终于答应出兵救援。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响,映入画面的足满目硕大的马蹄在飞奔,一队身着狄戎服装头上插着长翎的精骑在奔袭路上。紧跟其后的是黑鹰部落的精骑,队列里出现玉茭的身影。公子絷骑马和黑鹰并辔而行。
旷野上,先轸、赵衰仍悠然坐在战车上,带着晋国军队仍在行进,忽然,隔着稀疏的林木,依稀可见远处风卷沙尘,弥漫天地而来。“不好!”众人惊呼,“沙暴!”
然而等沙尘渐近,清晰地看到的却是那沙尘中裹着的一标狄戎兵马。他们个个手举马刀、长戟狂呼而来。左右砍杀,片刻工大竟然撂倒一片晋国兵士,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晋国军队停止了前进。队伍前,赵衰和先轸都站立在战车上。赵衰说:“看来狄戎要从后边袭击我们了。”先轸说:“那就先击退狄戎这一小股兵马,然后,再收拾秦国!”
晋国与狄兵开始了厮杀!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是兵器撞击的声音。为抗击狄戎精骑,先轸将自己的战车并在一起,使狄戎的骑兵不敢近前。
一道高岗上,赵衰与先轸并辔而立,远处喊杀声和刀剑相搏的声音不绝于耳。
赵衰在马上张望说:“狄戎兵马看来足顶不住了,正在后撤!”
先轸说:“埋伏好兵马,看我如何引其进入圈套。”
赵衰说:“那很危险的。”
先轸回身一揖,肃然说道说:“先轸自当为晋国再效命一回。请大人转告国君,上一次先轸一时性急,口中唾沫唾了国君的面,有失人君之礼!请代为致歉。”
赵衰说:“国君并未怪罪呀,这又何苦哩?”
先轸拱手,淡然一笑说:“告辞啦!”说着拍马便急奔而去,留下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旷野上久久回荡着先轸的声音说:“来生再见吧!”
赵衰眼含热泪朝马蹄消失的地方凝视,果断吩咐说:“快,弓箭埋伏路的两旁,到时候听我号令。”晋国兵士闻言,急忙整理弓箭都窜人路边树丛。
片刻,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只见先轸骑马在前边奔,后边白部胡扬鞭催马紧紧咬住不放。等到了岗坡边,先轸停住了马,回头朝白部胡轻蔑一笑。白部胡看了看四周,知道中了埋伏,暗自从身上取下弓箭。忽然,路边的草丛刷地站立起一片晋国弓箭手,齐齐瞄准白部胡。白部胡身子贴着马肚子,狂奔而去,先轸看其要走,正待要追,不防从白部胡的马肚子下射来一箭。嗖的一声,正中先轸额头,先轸身子晃了几下,倒下马来。战马也随之停了下来,在原地围着地上的先轸打转。先轸仰面躺在地上,头边流出一汪鲜血。白部胡从马肚子底下出来,拍马要走。晋国弓箭一阵狂射,白部胡被乱箭射中,身上扎满箭,马依然在奔,人挺立马上,道边的晋国兵士看到此景惊得目瞪口呆。
黑鹰见白部胡骑马归来,身上到处都是箭,赶紧上去,一动手抚,白部胡却僵硬地倒下来,倒人黑鹰的怀内,原来白部胡早就死了。一个满脸英气的白狄后生骑马从远处飞速走来,一跃下了马。此人名叫白敦,是白部胡的弟弟,他走到白部胡尸体前,大喊一声说:“大哥!”大声痛哭起来。
此时的晋官内,晋襄公正在院间,外边一宫人神情异样地呈上一帛书。襄公看罢大为失色。那帛书也随之坠落地上。
战争终于这样结束了:身着缟素的晋国人手扶灵车在缓缓行进,老臣赵衰白发满头,满脸忧伤,也在送葬的行列里。
而另一条道上,默默行进的狄戎兵马,也神情懵然。在几个精骑护卫下,一匹背负重物的骏马跃入眼帘,只见马上驮着一个尸体,那人头被包裹着,身着狄戎首领服装,此人正是白部胡。后边,黑鹰低垂着头,神情黯淡地骑在马上。
白狄首领白部胡中箭战死沙场,此后,其弟白敦继承首领之位,并班师撤回狄戎。经过月余厮杀,狄戎和晋国两败俱伤。秦国在这期间得到了喘息和休整,挨过了最艰险的一段时光。但大难后的秦国后官,依旧是充满着悲壮气氛,秦穆公和百里奚为刚刚挨过的这场国难而彻夜不眠。
百里奚说:“臣老矣,请允许老臣举荐贤臣代替老臣。”
秦穆公说:“卿对大秦立下汗马功劳,正当秦国再振朝纲、称霸的关键时刻,怎么能隐退呢?”
百里奚说:“臣确实力不从心啦!”
秦穆公说:“不要讲啦!到时候,寡人和你一道做乡村野叟啊!”
百里奚说:“国君!老臣察访民间,寻到一个秦国的大贤!可以此人代老臣。”
秦穆公说:“大贤?是何人?”
百里奚说:“鄢堡里君车奄息。这车氏一门,俱是大贤。车奄息更是品德高洁,爱民如子!”
秦穆公说:“卿可带其入宫看看,但卿不能离开寡人。”
百里奚说:“是!”
次日清晨,秦国的宫殿大院里恬静安详,偶尔有鸟鸣之声。百里奚精神抖擞,在前边阔步前行,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车奄息身着崭新朝服在后边紧随,两人径直奔芷阳宫而来。
只见秦穆公端坐在国君座位上,百里奚一旁肃然站立。车奄息走到大堂中间,对着秦穆公郑重行稽首礼。秦穆公赶紧站起来,向堂下走去。
在百里奚的举荐下,车奄息被秦穆公任命为秦国大夫,开始协助百里奚处理国内农耕和赈灾事务。车氏三兄弟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和子车钳虎,在秦国,深受人们爱戴,并称三良。时问转眼到了周襄王二十七年,也就是崤山之败后的第三年。这一年,弄玉成婚了,和夫君萧史过着夫唱妇随神仙般的生活。
雍城东门,一个年轻的后生紫衣、乌发,在弄玉伴随下,正在城头吹箫。箫声悠长,此景神秘而充满悲情。城下,马蹄声忽然大作。一片大张战旗的秦国精骑护卫着一行战车奔出城门。
雍城再次弥漫着征尘,呈现出车辚辚、马萧萧的悲壮场面。秦国大军齐集待发,须发染霜的百里奚与白乙丙、西乞术分别乘三辆战车,带兵车四百乘、步卒万人,向晋国边境进发。
边境战报传到绛城,晋襄公急忙调遣军队,拜先轸的儿子先且为主帅,统兵迎战。面对来势迅猛的秦国大军,先且引兵退丫三日。众将在马上戏言:主帅懦弱。先且回答说,先君城濮大战退三舍而败楚,今日才退了一舍之地,远不到—舍。不久,在彭衙百里奚率秦军遇到了晋国军队顽强抵抗。白乙丙、西乞术报仇心切,不待大军全部到达,即统兵列阵,摆开丫决战的架势。战事爆发时,百里奚所统的秦军主力仍在后边。
彭衙成为厮杀的战场,秦字大旗迎风舒展,大风卷起黄沙,秦军摆开整齐的一字行战阵,白乙丙和西乞术乘战车来到阵前。两军对垒,对面的战阵上“晋”字大旗隐约可见。忽然,“杀呀!”喊声震彻天地。晋军阵营中出人意料地杀出赤膊“死士”,约摸有三百余人,他们个个不穿铠甲,三三骑着战马,手持长戟闪电般冲人秦军阵营,与秦军先锋搅作一团。晋军死士所向披靡,秦军陷于一片慌乱。白乙丙拼死反击,却奏效甚微。
一队人马护卫下,百里奚乘坐战车翻过一个高岗,勒住战马,“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岗下意想不到的残酷厮杀场面。只见秦军先锋已阵脚大乱。白乙丙丢弃战车,翻身骑上一个成马反击,斩杀晋军带头的一个猛将,另一晋国大将想走,也被射中左臂。但足,远处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更多的晋国军阵从地下冒出来严整地朝秦国先锋部队压来。百里奚从嘴里挤出两个不愿说的字说:“撤军!”
在彭衙城头,晋国将士竞相出来争睹城外秦国败退的情形说:“快看,秦国人又被我们打得大败!”晋国将军先且说:“嗯,百里奚曾经说三年之内定来拜谢我们国君的赏赐,这大概就是拜赐之战吧!”言毕,城头爆发出一阵大笑说:“哈哈哈哈!”
大雨滂沱的退兵路上,整个秦军默默前行,无一人说话。百里奚通身满脸雨水,表情黯然,一言不发。白乙丙和西乞术奔马前来,赶上百里奚的战车,对百里奚举手一揖说:“父亲(主帅),都怪我们轻敌,没有等到大军到齐,就先行迎战,请主帅处罚!”
百里奚摇头说:“还有何用。都怨我虑事不周!”
雍城外,雨如瓢泼,远远望见黑压压像是一片葱茏的树林。等百里奚走近,才看清楚,那竟是秦穆公带众大夫宫人侍女立于雨中,在等待大军归来。
百里奚说:“国君!”
秦穆公说:“只要左庶长平安归来,寡人即放心,暂请先回府歇息!”
芷阳官的朝堂内极静,众人很少议论,众人一言不发地望着秦穆公。
郑甘说:“禀主公,臣有本要奏!”
穆公说:“卿勿言,寡人已知国中众人之议。都说百里奚一败于崤山,再败于彭衙。百里奚已经是秦国最大的罪人,对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秦穆公说:“是寡人急于复仇,新败于彭衙。百里奚确有不可恕之过,寡人也有不可恕之过!百里奚治军有方,治国有道,勤于政事,不知疲倦,国中何人可替?寡人有谕,从即日起,凡国中大事,均依旧由左庶长一人决断。”
自两次对晋国的战争失利以后,百里奚继续实行重施于民,让人民得到更多实惠的政策,使秦国从战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并得到更快的发展。赵衰听到秦国的情况后,就预言说,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秦国就再也不可战胜了。
再败之后,百里奚转而更加重视农桑。他走雍城,和车奄息在田间勘查引水途径。车奄息指着远处的岗坡说:“从这里引水,可灌溉三百顷良田啊!”
百里奚说:“嗯,多鼓励黎民兴农桑。”
车奄息说:“左庶长放心,渠道很快就能修成。这片良田就有了保障,更重要的是国人从中知道修水渠的重要,会有更多的人效仿。秦国的粮食就有了保障。”
百里奚说:“好,是要让秦国人知道,这水对生产粮食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此后,人们经常可见百里奚在村落间的身影。百里奚手拄木棍,正和车奄息?起行走,旁边老农和孩子安逸地站在那里,敬仰地看着他。忽然,孩童们一起跳了起来说:“百里奚,五羊皮!”百里奚回首,慈祥地颔首。
经过两次沉痛的教训,百里奚穿着粗布衣服,徒步走访各城邑,广纳善言,开始重新调整国策、整饬军务,对国政改革。采取了几项重大改革:其一是增修国政,进一步简化约束各级官吏职权,广纳民间贤才。其二是重施于民,让勤耕农桑的黎民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使国内黎民乐于种植农桑。邻国的黎民闻讯也携家带门迁往秦国,秦国的人口在这期问激增数十万。
数年过去了,一日,东门外,众人出城再送秦国军队出征,这次是秦穆公御驾亲征。人群中出现萧史和弄玉的身影。只见弄玉美丽的脸蛋有点惨白,病象已出。
弄玉来到秦穆公战车前说:“君父,孩儿来送君父出征。”
秦穆公说:“哎哟,你身体不适为何也要来这里。赶快回去。”
弄玉说:“不,孩儿来送君父出征!来,让孩儿为君父吹一曲君父最爱听的曲子。”
秦穆公说:“嗯!”
弄玉忘情地吹起来,秦穆公在曲子中走向战车。
雍城东门,一曲优雅的曲子中,满目秦国兵士整齐的步伐,然后出现辚辚战车的轮子在滚动。
秦穆公十六年五月,秦穆公与百里奚亲自带兵车六百,步卒三万,再次从蒲津渡口过黄河,进攻晋国。
黄河在咆哮,大河奔流,渡船上,秦穆公和百里奚身穿铠甲,手握宝剑昂首站立。身后,一片舟楫,坐着秦国兵士和战马。
到了黄河彼岸,秦国兵士从船上下来,正待整理装备搬运辎重,忽见百里奚神情凝重地走来,手按宝剑吩咐说:“三军将士听命,毁弃一切辎重,焚毁所有舟船?”西乞术说:“烧掉?”百里奚说:“烧掉,连同做饭的东西都砸了。”
西乞术和白乙丙面面相觑说:“这个!回来可如何渡河?”
百里奚说:“不必问,全都烧掉!”
白乙丙和西乞术说:“遵命!”
黄河上刮来一片浓黑的烟尘,这与岸边的秦国兵士构成一幅古朴奇特画面。
秦穆公往天上的浓烟张望慌张地问道:“啊,这怎么回事?何故自毁舟楫?”
百里奚说:“国君,子明曾数败于晋,士气难免为其所挫。今日必沉舟破釜,人人抱定必死之念,方可克敌制胜。此役若再败,性命不保,何须舟船?若能胜之,我们三军还有何得不到的?”
秦穆公连连点头称是,猛然疾步登上战车对三军将士说道说:“我军已无退路,胜则生,败则死!寡人要你们务必战而胜之。”
“战而胜之!战而胜之!”秦军兵士们的呐喊,使黄河上空响彻雷鸣之音。那声音压倒了古老黄河骇浪搏击苍穹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轰鸣声,让人战栗。
眼前是晋国重镇彭衙。
仅是半日苦战,晋字人旗便从城上轻松地掉了下来,一行插有“秦”字大旗的人马飞驰而过。秦国军队冲进了城门,一下拥进了城内。
大军进逼晋国上官城。守城的二万晋军在守将指挥下倾巢而出,两军在城外摆开阵势。
晋国军队严阵以待,精骑开始朝秦国军队进攻。
秦穆公说:“看来晋国人仗着人多,要与我们决战啦!”
百里奚说:“速摆渔网之阵,可诱歼其突入我阵的军队。”
大批的晋国骑兵冲向秦国军队,秦国军队魔术般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在战车和步卒交错构成的火圈子里,晋国骑兵四下乱冲,都被击退。城内晋国军队不断前来驰援。
黄昏降临城外,晋军阵营在退缩。喊杀声不断,忽然传来“当当当”急促的锣声,晋国城头晋军急不可待地敲响收兵的锣声,晋国军队退却,秦国军队死死咬住不放,使晋军如被粘住的蝉一般如何也脱不了身。百里奚说:“擂鼓!”咚咚咚,十面战鼓一齐响了起来。一个秦国兵士在挥旗号令进军,秦国巾军猛烈掩杀,飞矢如雨,尸横城头,喊杀之声震天动地。青色的城门下,秦国军队潮水般涌进城。
两座晋图重镇相继失守的消息传到绛城。
晋国宫殿内,晋国君臣为彭衙失守而垂头丧气。
晋国大人说:“百里奚屡次被我军所败,此次看来势头小小!”
晋襄公说:“先轸已经亡故,大事还要赵衰老爱卿多担待些!”
赵衰说:“喔,百里奚推行之策,让国家得到休养,如今秦国兵多粮足,且秦军系复仇的一支哀师。俗曰‘哀兵必胜’,若秦军再来进攻,切记紧闭四门,守城勿战!”
晋襄公说:“那秦国军队不日就要到绛城城下,于今之计?”
赵衰说:“通令各地城邑,都死守城池,拒不出战。不到一月,秦国军队就会不战自退!”
晋襄公说:“快,三百里加急。严令秦国所经城邑,不许与秦人交战!”
传令官说:“是!”
晋国城池的城头,除了高树“晋”字大旗在风中摇摆之外,一切都像凝固了一般。兵士都在城头手持长戟,一动不动地严密注视城外。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边驰边高喊说:“传国君村谕旨,沿途城邑,不得与秦人交战!”
秦国大军如入无人之境,顺利抵达绛城城外。只见城门紧闭,城上的晋国兵士都藏到垛了后边,斜靠在城墙上,兵士们如雕塑一般注视城外,严阵以待。
城外,摆开阵势的秦国军队,一队队秦兵威武整齐地举着长戟。阵前,战车上,身披铠甲的秦穆公捋须沉思,猛然抬头,对百里奚问道说:“晋斟不出战,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奚说:“这计策一定足赵衰出的,要不然,晋国早就归降秦国啦!”
秦穆公说:“那可怎么办?”“驾!”白乙丙不言语,拍马而去。秦穆公和百里奚回头见白乙丙已去,不由得面面相觑。
秦国军队列阵,白乙丙骑马用戟挑一副晋国将军的战袍,在城下狂奔后,站在城下挑逗晋国军队出城。城上晋国君臣晋襄公和赵衰等看后,默默退回。唯独赵衰微笑着,捋须不语。
白乙丙说:“赵衰老儿,你看着,若再不出战,我就让你们晋国的女人都配给我们秦国兵士。”
赵衰说:“素闻百里奚乃仁义之士,我倒要看看这仁义之师,如何糟蹋邻国妇女的。”
白乙丙说:“哼,你!带她们来,让赵衰看看。”
赵衰说:“哈哈哈哈。”两厢僵持不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百里奚带众将士飞速朝这边奔来。
赵衰说:“这一定是百里奚大夫的主意吧?”
百里奚说:“什么?!”
赵衰说:“看看城下你的将士吧!你不是来复仇的吗?先轸已经死了,要让老臣受死,你才撤兵吗!?朝我射吧!”说着,赵衰从垛子后边出来,挺胸让城下的人射。
白乙丙正待举箭,百里奚怒目直逼白乙丙。白乙丙放下手中的弓。
百里奚说:“不得胡闹。将晋国的妇女都放了!”然后对着赵衰喊道说:“子明领教了赵衰大夫的胆略,但希望我们的兵马在城外一决胜负。那样我们还再续秦晋之好。”
赵衰说:“嘿嘿,百里奚大夫,除了开城门,你让赵衰干什么都行!”
白乙丙、百里奚带将士们从绛城外拍马回营,正遇见坐在战车上的秦穆公。
百里奚说:“晋国不与我决战,是与我军耗时间。眼下,我们只有回师!”
秦穆公说:“别的没有办法?”
百里奚说:“拒不出战是晋国的唯一策略,也是我们秦国最担忧的情况。”
秦穆公说:“唉!”
百里奚说:“崤山一战,我军死伤累累,当年阵亡将士的尸体到今日都没有收。此刻,微臣以为应绕道崤山,到那里祭奠死难将士的亡灵。”
秦穆公默默低头说:“嗯!”
“秦”字大旗下,秦国大军抵达崤山。
四处再次杀声震天,一群晋国兵士在关上的垛子间埋伏,被飞来的乱箭射中,纷纷倒下。秦国兵士奋力往上冲,偶尔也有被晋国射来的乱箭射中倒下的。但晋国败势不可逆转。
几个回合,守关的晋军即逃得千干净净。秦国兵士手持“秦”字大旗站立在山头。秦穆公和百里奚下来战车,漫步山谷。山风呜咽,阴森怖人,整个山谷内,历历在目的是倾覆毁弃的战车、白骨累累的人和马的尸骨堆积,到处是当年战场的惨景。
百里奚说:“此地就是崤山。子明当年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崤山,掩埋那些为国捐躯的秦国将士!”
秦穆公说:“他们捐躯沙场。若不告慰他们的亡灵,寡人之心何能安宁!”百里奚在一旁拭泪,众人也禁不住哭泣起来,悲泣之声在山谷中回荡。
秦穆公步行到一堆白骨前,抖动着双手,捧起一一个尸骨说:“秦军将士们,寡人来了,来给你们收尸啦!是寡人之过导致你们葬身此处!”一边说,秦穆公一边垂泪,摸索着在地上四处寻找尸骨。秦军兵士见状,也都丢下长戟盾牌下车,哭喊着在山谷间寻找。
在一处山石嶙峋的地方,百里奚用干枯的双手在挖地上的白骨,手被磨得鲜血淋漓,地上留下点点滴滴殷红的鲜血。
在崤山山谷间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冢。风在峡谷中呜咽,也许是上苍也为之动容,薄暮时分,峡谷里下起来濛濛细雨。
细雨霏霏,秦国兵士围着巨大的墓冢,肃然而立。百里奚说:“宰杀马匹,祭祀亡灵!”已经脱去铠甲、身着缟素的秦穆公登上一个临时搭起的祭坛,焚香,对上苍叩拜,又起身环视坛下将士,怀着追悔的心情站立在坛中央。
秦穆公说:“秦军将士们,请不要喧哗,在此寡人有话要对你们讲。古人曾说过,作为黎民,盛食物的盘子多了,才会高兴;作为国君,从善如流却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我内心之忧,在于时光飞逝,错过了纳善言接受白发老人劝谏的机会。崤山之败,责任全在任好一人,贪图功利而受到蒙蔽,以致兵败崤山,导致数千秦国将士捐躯沙场。大秦阵亡将士,你们用鲜血洗亮了寡人双目,安息吧!如果有这样为人臣者,他谦恭忠贞,胸怀宽大,见到贤明睿知的人,就乐于向上举荐,恪尽职守却从不自夸。那如此的臣子即使没有超人之能,也要比夸夸其谈的人好上多少倍。让如此可靠的臣子来庇护我大秦子孙黎民,那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只要我秦国能任贤用能,提防奸佞之水,那秦州就一定强国有望,霸业可成!”
话音一落,崤山上空立刻再次响起了秦军兵士们高举长戟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声:战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