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祸起头鱼宴

天庆元年,九月。

辽中京来了一伙特殊的客人,他们是宋徽宗派遣来的使者,使团由端明殿学士郑允中担任正使,太尉童贯担任副使。他们是来辽国出访的。

童贯等北宋官员与辽人衣饰各异,且饮食习惯不同,天祚帝在设宴款待时,辽国的大臣们见他们不擅饮酒吃肉,且举止斯文,遂相聚在一起,指着童贯嘲笑说:“一个被阉割了的宦官,竟然是宋朝的重臣,他们如此软弱不堪,手不能挽强弓,由此可见宋朝的人才不过如此而已。”

天祚帝贪恋宋朝进贡的珍玩玉帛,而宋朝所进贡的珍珠玛瑙,都是世上的珍奇之物,还有两浙的髹藤、书柜床椅等物品,用料考究,制作精美,天祚帝一见便爱不释手。所以准许宋使们在中京城中随意行走。天祚帝哪里知道,就在他反复把玩、啧啧赞叹之时,却有一双鄙夷的目光在斜睨着他。

童贯眯着眼,他看见天祚帝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不禁心中暗喜。早就听说大辽皇帝昏聩无能,沉缅酒色,惟以射猎饮酒为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童贯在心里暗暗高兴:真是天助我大宋,让大辽有这样一个昏君,我大宋王朝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还有一个人也在盯着天祚帝仔细观看。这个人就是使团中的陈尧臣,他已将天祚帝的相貌牢记在心。

原来,郑允中、童贯这次带人出访辽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此番来访名义上是友好访问,实则受宋徽宗的指派,来打探辽国的军备实力。大辽自天祚帝即位起,国内气候江河日下,尽显颓势。消息传来,宦官童贯等人开始秘密制定征辽计划。经过一番分析,童贯断定:大宋定可轻易破辽。恰好宋徽宗继位后,也想做一个有为之君,想收复燕云十六州,他见天祚帝荒于朝政,酒色无度,由此更加坚定了出兵收复的决心。但是多数大臣认为征辽计划有很大风险,因此反对的呼声很高,双方僵持不下。经磋商,双方共同制定了一条妙计:决定以辽国皇帝天祚帝的面相来决断是否出兵辽国。其实陈尧臣的真实身份是一名画师,他以使臣的身份,混进宫中谒见天祚帝,将其相貌牢记于心,回到驿舍后立刻作画带回大宋。

于是宋徽宗特派宠臣童贯等人来辽打探虚实。

说起燕云十六州,那是在后晋天福元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反唐自立,向契丹求援。契丹出兵扶植他建立晋国,辽太宗耶律德光与石敬瑭约为父子。作为条件,两年后,石敬瑭把位于今天北京、天津以及山西、河北北部的十六个州献出来,使得辽国的疆域扩展到长城沿线。燕云十六州,又称“幽蓟十六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长城要隘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都在这一带。燕云十六州一失,中原北部边防从此几乎无险可守,胡人铁骑纵横驰骋于繁华富庶的千里平原,昼夜即可饮马黄河,导致中原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来民族的铁蹄之下。

由此可见,燕云十六州这一天然屏障,对宋朝的安危乃至灭亡有着重大影响。宋朝开国之后,面对辽人铁骑由燕云十六州随时便可疾驰而至的威胁,宋太祖赵匡胤不忘收复燕云,曾打算用金钱赎回失地。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移师幽州,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地区,在高梁河展开激战,宋军大败,宋太宗中箭,两年后疮发去世。之后北宋与辽进行了长期的战争,一直未能夺回此地。景德元年,北宋真宗抵澶州北城,与辽国在澶州定下了停战和议,史称“澶渊之盟”。之后宋辽边境长期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此后四百余年中,收复幽云十六州成为每一个中原王朝梦寐以求的理想。

童贯是北宋的大宦官,性情奸诈狡猾,权倾朝野,显赫一时。他是中国历史上握兵时间最长、掌控军权最大、获得爵位最高、第一位代表国家出使、唯一一位被册封为王的宦官。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就是这个在《水浒传》中统领80万大军,去梁山泊镇压宋江起义军,中了十面埋伏,被杀得只身逃回汴京的枢密使童贯,为人却极有度量,出手相当慷慨大方,尤其是后宫妃嫔、宦官、宫女、能够接近皇室的道士、天子近臣等等,都会从他那儿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好评如潮,宋徽宗耳边经常听到关于他的好话。更重要的是,童贯心细如发,对皇帝的心理极具洞察力,每每能够事先预知皇帝的兴趣意图,从而大获皇帝的欢心。

童贯净身入宫时,是拜在同乡、前辈宦官李宪门下作徒弟。李宪是神宗朝的著名宦官,在西北边境上担任监军多年,颇有战功。童贯读过私塾,跟随李宪出入前线,打下了军事上的根基。加上他曾经十次深入西北,对当地的山川形势相当了解。宋徽宗入继大宝时,已经48岁的童贯正处于一个人的人生经验、阅历、精力臻于巅峰之际,于是大得宋徽宗的宠幸。宋徽宗封他为内廷供奉官,到杭州设明金局收罗文玩字画,第一次为他打开了上升的通道。内廷供奉官这个职位尽管不高,却是一个很有油水的肥差。童贯到了杭州后,并没有像他人一样疯狂地去自己捞取好处,而是老谋深算地与贬居此地的蔡京交往密切,朝夕相处。

一年后,蔡京坐到宰相的位子上,主持国政之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向宋徽宗推荐童贯监军西北,让他去收复青海甘肃地区的四州之地。童贯担任监军后,率大军进发到湟川,然而,正在即将开战之际,突然接到皇帝手诏。原来是皇宫失火,皇帝认为是不宜征战之兆,急令退兵罢战。谁知童贯见战机成熟,断然决定拒不奉诏,看完手诏后,他若无其事地折起来塞进靴筒。毅然决然地继续挥师西进,果获大胜,连复四州。在庆功大会上,他慢悠悠地拿出皇帝的那份手诏,传示军中将领观看。众将一看,无不大吃一惊。领军主将惶恐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童贯回答说:“当时我军士气正盛,如果停兵罢战,今后的仗还怎么打?”主将又问:“如果打败了可怎么办?”童贯说:“这正是我当时不给你们看的原因。打败了,当然由我一人去领罪。”一听此言,众将领一下子“呼啦啦”跪倒在地,无不感激佩服。

这次胜仗,对于北宋极其重要。北宋已经许久没有军事上的光荣与辉煌了,童贯此举深得徽宗赏识,破例被任命为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班师后,在京城朝野上下,童贯受到英雄般的热烈欢迎。

嗣后,童贯常年主持西北军事。并率兵连打几次胜仗,相继收复了积石军、洮州等地。政和元年,童贯官封太尉,领枢密院。从此,童贯位列三公,手握重兵转战于西北边陲,与外族夏、辽、金周旋十多年。从此,童贯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柱石,撑起了大宋朝曾经多次险些垮下来的西北战局。

也就是在这种形势下,童贯获得了宋徽宗的赏识,以副大使的身份,代表宋徽宗出使辽国。其实这也是童贯早就盼望的。原因是这段时间西线无战事,童贯静极思动,想到东北方的辽国去看看是否有什么机会。

尽管此时童贯如日中天,然而,毕竟这是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外国,因此,还是有大臣提出疑义,认为以一个宦官代表皇帝出使,实在有碍观瞻,会让辽国小看,认为偌大一个北宋无人可派。谁知,徽宗皇帝却表现出浪漫而轻佻的性格,为童贯骄傲自豪地说:“契丹人听说我朝有一个童贯,屡屡打胜仗,很想见识一下。正好就此派他去考察考察辽国的情形。”于是,特意加封童贯为检校太尉,以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正使,以童贯为副使,以贺正旦的名义前往辽国。然而正是宋徽宗皇帝的这一次浪漫行为,为北宋的灭顶之灾和黎民百姓的家破人亡,埋下了意味深长的伏笔,此为后话。

在辽国盘桓数日后,童贯带人返回宋朝,一天晚上,住在卢沟河的驿舍,深夜有燕人马植前来求见。

马植的祖辈是燕京人,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后,就成了辽国的属民,从此他家世代都在辽国为官。马植在辽国任光禄卿,因自己人缘不好,为同僚所排挤,且又是燕地旧人,得不到天祚帝的重用。当他看到女真人日益强大,已经对辽朝构成了强大的威胁,而辽朝却不思进取日益腐败,便想为自己谋取一条后路。因此,看不到政治前途的马植一听是北宋能征善战的童贯来了,急忙在夜间求见,自言有灭辽良策。

童贯暗自思忖,马植是辽国官员,反倒要向北宋献灭辽之策,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他吩咐小吏把马植领进驿舍。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只有淡淡的云,却丝毫也不能影响月亮流泄下来的如瀑一般的光韵。窗外的虫声唧唧,屋内灯影摇曳,只能听到细密的低语。

马植一见童贯,慷慨陈辞地说:“大宋乃天朝大国,皇上圣明,万民恭顺,马植本为汉人,心仪大宋久矣,却报国无门。辽国本是夷狄禽兽之流,现天祚帝荒淫无道,辽国已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马植一心弃暗投明,希望大人明察小人的心迹!”

童贯却是满脸的笑容中透着虚伪,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大宋国与贵国通好已达百年之久,燕云之地乃祖宗割让给贵国的,当今皇上岂能因弹丸之地而毁两国之盟约,而招引兵乱?”

马植一听此言,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童贯手拈胡须,正微笑地看着他。宦官哪来的胡须?马植的心里更加惊讶了,他早就听说童贯是个宦官,与蔡京一起狼狈为奸地把持着北宋的朝政,不想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北宋的高官不但长有胡须,而且身材高大魁伟,皮骨强劲如铁,双目炯炯有神,面色黢黑,一眼望去,绝对是一个阳刚之气十足的美男子,哪里像是阉割后的宦官。其实马植只知童贯是个宦官,却不知童贯年近二十岁才净身,所以才有如此伟岸、飘逸的男人气象。

马植站起身,愤然作色:“大宋君臣日兴夜寐,时刻都在思虑收复燕云之地,此事天下有识之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使出使辽国,亦有觊觎窥探之心,大人您既然没有推心置腹的诚意,那么在下就提前告退了。”

童贯见马植要走,急忙拉住他说:“先生不要生气,我本在辽地,异国他乡,又身负匡扶社稷的重任,岂可轻与他人乱谈国家大事。今日见先生乃有识有谋之士,愿听先生的复燕妙计!”

马植说:“当今天下之计,不仅大宋欲除燕复国,女真人对辽也是恨入骨髓,如果宋朝若能派遣使臣从登州、莱州渡海去同金人结盟,与之相约,南北夹击共灭辽国,辽国灭亡便指日可待!如此祖宗基业可复,幽燕之地理所当然就会完璧归赵啦!”

原来马植见辽国边害日深,盗贼蜂起,料定契丹迟早必亡,于是他在心里谋划着要归附宋朝。他听说郑允中、童贯出使辽国,觉得机不可失,连夜求见,向童贯面陈灭辽之策。

“先生真是一个深谋远略且识时务的才俊之士啊!”童贯听罢,顿时喜出望外。

一夜密谈。第二天,辽国的官员马植失踪了,而宋朝首都汴京的大殿上则跪着一个新加封为秘书丞的人。他就是童贯大力举荐给宋徽宗的辽国官员马植。

宋徽宗赵佶在大殿召见马植,问他为何要叛辽归宋。

马植赶快抓住机会表白耿耿忠心:“臣名马植,族本大宋子民,素居燕京霍阴,自远祖已来,即出仕为官,臣虽披裘食禄于辽国,但犹不敢忘记脚下的土地乃我大宋的疆域,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故国,以至于日夜嗟叹。臣虽位卑人微,但时刻都以光复我大宋河山为己任,从而使失散百年之久的燕云十六州早日沐浴大宋国泱泱传承的华夏文明。现在天祚帝嗣位以来,排斥忠良,引用群小,女真侵陵,民罹涂炭,宗社倾危,亡国之日,指日可待。马植虽愚赣无知,度其事势辽国必亡,马植日夜筹思,偷生无地,感念古时圣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之语,欲举家贪生南归圣域,得服汉家衣裳,以酬素志,伏望察马植忱诚,徜蒙皇上开恩,允我前去与女真人商谈灭辽之策,则不胜万幸!”

宋徽宗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跪伏阶下的马植。他的心在上下翻腾。

马植的一席话打动着徽宗的心。

马植慷慨陈辞,继续向宋徽宗陈述他的联金破辽的大计:“辽国天祚皇帝耽酒嗜音,斥逐忠良,任用群小,远近生灵悉被苛政,万民罹苦,辽国已是天年将尽,愿陛下心念旧民身遭涂炭之苦,收复中原昔日之疆土,代天行道,以顺伐逆。王师一出,旧地百姓必当壶浆来迎。愿陛下速诏天下,万一女真人得志,战端一开,则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所以臣以为事不可待,陛下宜早作定夺!”

太师蔡京在一旁上奏:“皇上,臣以为,自古招徕有谋之士,乃国之盛德。何况又恰逢即将对辽国用兵之际,马植归明,且有智勇兼具之才,宜当留用。”

也许是因为宋徽宗具有美术天才的关系,他所信任和喜爱的亲近重臣,仪表一般都很出众。徽宗皇帝本人便是生得面如脂玉,唇若敷朱,风姿如玉,玉树临风,翩然有艺术家的风度。而他重用的蔡京也是眉目疏朗俊秀,风度儒雅从容。尽管蔡京和童贯都很有美男子的味道,但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做事的阴毒狠辣和卑污猥琐的为人。

宋辽媾和多年,先皇们夺回燕云十六州的豪情已经成了不能实现的梦想,这个叫马植的人让徽宗突然之间看到了梦想成真的可能。天祚帝昏庸无能,北方女真已经兴起于白山黑水之间,辽国必亡。宋朝复燕有望了,徽宗可以圆先皇们的梦了。宋徽宗心中暗想,与女真结盟共击辽国,收复大宋的河山就在眼前。

收复燕云十六州,建立一个完整统一的大宋,是大宋历代皇帝念念不忘的大事。无论谁收复燕云十六州,他都将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而徽宗赵佶自然不想错过这桩足以名垂青史,告慰天地祖宗的丰功伟绩。

宋徽宗大喜,他重重地悬赏:赐马植国姓赵,名良嗣,赏秘书丞之职。待收复燕云之地,朕还会重重有赏!

马植跪在地上,叩首谢恩:“功名利禄于臣亦如过眼云烟,只要能够光复祖宗失去的江山,还圣上一个完整清朗的乾坤世界,那么臣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臣一定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当王师北定燕云大地之日,臣方不负皇上赐名之恩!”

宋徽宗说:“你若能联合女真抗辽,便是大功一桩,事成之日,朕便加封你为龙图阁大学士。”

马植装模作样地说:“臣旧日在辽国,曾与燕中的豪士刘范、李爽、族兄马柔吉等四人义结同心,欲破幽州、蓟州以归附天朝。我等四人曾经洒酒祈天,发誓如他日大功告成,就挂冠谢职,以示我等行事绝非为邀取功名富贵。今日仰仗陛下神威,若早日收复幽燕之地,当大功告成之日,臣便一定赴旧日弟兄之约,解甲辞仕,躬耕田园,清闲退居,亦不枉为天下美事!”

此时童贯出班奏请徽宗说:“依老臣观之,马植有经世济民之才,且为我大宋旧人,现又蒙皇恩被封为宋朝官员,当派其为我朝使者,出使女真,联络共同灭辽之计。”

因当时大宋朝政由蔡京、童贯二人把持,余下大臣唯有诺诺应声而已。

只有太宰郑居中在朝堂之上,一听蔡京、童贯之言,愤然出班谴责蔡京、童贯等人说:“朝廷要派遣使者到女真商议夹攻大辽,事虽出自马植之谋,然而也是受你等意见的左右所致,依老臣看来,此为急功近利之决策。公等为国之元老,不守两国盟约,辄造事端,这绝非是为了国家社稷做长久之想。昔日章圣皇帝与大辽昭圣皇帝立誓至今已一百一十四年,两国国主恐害生灵,坚守誓约至今,四方无虞,兵不识刃,农不加役,虽汉唐和戎也没有我宋朝如此之良策也。今若使圣上弃约复燕,恐天怒民怨,累及宗庙,岂可妄自轻议。何况用兵之道,胜负无常,胜者则国库虚耗,府库乏于犒赏;黎庶陷于战火供役之中,祸国害民莫过此也。不胜,则国室倾颓,主上蒙尘,患害更是不可预测!公等为何有如此非分之念?”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也出班奏道:“联合女真固然可以攻辽,但女真也不是心无杂念之邦,谁能保证他不垂涎我大宋江山。当今辽、宋、女真成三足鼎立之势,互相制约,三者均不敢妄动。倘使辽一旦被灭,鼎足之势不存,女真没有了后顾之忧,统兵南下,侵扰中原,也未可知。”

宇文虚中在大观三年进士及第,仪表堂堂,文采卓然,是宋朝著名的爱国大臣、诗人,一向恃才放旷,被蔡京、童贯等人所嫉恨。

蔡京强硬地说:“皇上的圣意已决,岂可因汝等之言而中断复国大计?”

太宰郑居中作色而起:“帮一个野蛮之邦而妄图去灭一个完全汉化的友好邻国,成功之后,我朝不是更危险吗?百年盟誓,一朝弃之,异日兵革一动,使我百万百姓生灵涂炭,中原昆虫草木皆不得安生,等到了那一天,就可以知道今日之议的严重后果。到那时,你等置皇上与我等于绝地啊!”

宇文虚中说:“如太宰所言,联女真抗辽,不如联辽一起对抗女真!”

童贯振振有词地说:“朝中大臣都看了陈尧臣绘制的辽王画像,京城有名的相师术者经过科学地分析,判定天祚帝天生就是一副亡国之相,我大宋铁骑一出,必然横扫大辽!”

宇文虚中一声长叹:“皇上如纳此言,无异于玩火自焚啊!”

童贯走到宇文虚中的跟前,咄咄逼人地质问:“我看你与太宰郑允中,皆是贪生怕死、不思报国之辈!”

知枢密院事邓洵从军事角度上也反对与金联袂攻辽,他说:“宋朝初年,以太宗之神武,赵普之谋略,曹彬潘美之能将,征伐四方,百战百胜,唯独燕云之地未能收复,何况今日,陛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遗憾的是,这种反抗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朝堂之上,全都是恢复祖宗大好基业的慷慨激昂之声。

徽宗皇帝却很欣赏赵良嗣的主张。他宣旨,派赵良嗣出使女真。

天祚帝的心情很不好,人人都想当皇帝,可是谁知道当皇帝的苦呀,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人管着你;你在做每件事情之前,都要想好做这件事的理由,要不就有谏官来直言上奏,拿一些江山社稷、国运久长之类的大话劝谏。除此之外,还有史官要如实地把这件事记到史记里面去,让你留下千古骂名。

就在几年前,天祚帝的儿子耶律挞鲁夭折了。德妃因过度思念儿子,也因病而卒。天祚帝看到了亲人们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先是他的双亲,而后是他的皇爷爷耶律洪基,现在又轮到了他的爱子、爱妃,天祚帝痛失亲人的伤疤,一次次地结痂,又一次次地被揭开,流血,而后又慢慢愈合。没有人能体会他的这种心灵的暗伤,他只有在黑夜里,独自像猫一样舔着流血的伤口,自己为自己疗伤。

好在后宫里还有皇后,最重要的,他还有文妃萧瑟瑟,使他不致于有后宫寂寞之叹。

他想起了刚刚死去的德妃,寿隆二年,当时还是燕国王的他纳德妃入宫。德妃萧师姑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北府宰相萧常哥。因萧师姑自幼知书达理,且聪慧贤淑,入宫后,耶律洪基对其赞赏有加,被封为燕国妃,燕国妃生下皇子耶律挞鲁,不久即被封为德妃。

可惜天不假年,耶律挞鲁刚刚封为燕国王不久,就死去了。德妃天天都在悲泣中苟且偷生,以泪洗面。自古以来,宫廷里的后妃们生活的目标就是努力生下皇子,然后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储君,自己就会成为皇太后,娘家人都会满门荣宠。可是儿子死去了,她的生活支撑訇然倒塌。再有,她眼看着大辽王朝的国势日颓,宫廷混乱,太祖苦心经营的基业,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尽管其中有几个君王,曾使大辽王朝出现过中兴的局面。但是现在已是江河日下,回天无力了。国库日空,民不聊生。就在几年前,怨声载道的人们竟然联合起来,攻入上京,掳走了大量的财物,和来不及逃走的宫女。

德妃悲于耶律挞鲁早逝,又哀于辽国日渐衰败,而她的丈夫天祚帝,大辽的皇帝,却视若无睹,依旧打猎饮酒、寻欢作乐。而且拒谏饰非,信用小人。弄得朝廷上下人情怨怒,纲纪废弛,已呈败家皇帝之相。

德妃的心中一片绝望。哀莫大于心死!德妃死后,天祚帝越来越沉溺于游玩打猎了。

对天祚帝来说,好在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到了,天庆二年,应该是崭新的一年吧?

可是刚过完了年,就出现了一个怪事,正月,天祚帝在混同江钓鱼时,钓上了一条形状似乌龟,但却比牛还要大的怪鱼。这可是谶兆!天祚帝耿耿于怀,更加心烦意乱。群臣们纷纷进言,说此物是北疆吉祥平安的象征,天祚帝的心里却一直充满了疑惑。

恰在这个时候,萧兀纳上书说:“自从萧海里带人逃到生女直后,女直人完颜阿骨打便有轻视我朝之心,我大辽应当增加边防之兵以备不虞之祸。”天祚帝看完了奏章,便不屑一顾地扔在了一边。天祚帝哪里知道,天庆元年,萧兀纳自从被他再次下诏贬为知黄龙府事,兼东北路统军使后,萧兀纳就曾一再上书说:“臣所治之地与生女直接攘,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趁其未发,举兵图之。”可是他的这些奏章,全部被萧奉先压了下来,根本没有呈报。

枢密使、兰陵郡王萧奉先平庸而阴险,内忌外宽,一贯善于看天祚帝的脸色行事。他因是天祚帝的皇后萧夺里懒的弟弟,又是元妃的哥哥,而当上了枢密使。他看到天祚帝郁郁不乐,便怂恿天祚帝到混同江去春捺钵,也好换一下心情。

于是,天祚帝下令二月去混同江捺钵,并遣使臣到混同江千里之内的各个部落,通知他们的酋长们届时朝见。

混同江是松花江和嫩江的合称。从长白山天池流下来的松花江南源之水与嫩江之水混合而成,因一条江水浑黄,而另一条江水清澈深碧,两江汇合后流出二十余里后,才逐渐合为一色。因此江野鸭、大雁、天鹅、大鸨等水禽极多,历史上又称为鸭子河,太平四年,辽圣宗亲临鸭子河,下诏改鸭子河为混同江。

混同江江水非常深,江面宽阔,狭窄处有六七十米,宽阔处有百余米。那里不但水禽多,而且老虎、熊、鹿等野兽经常出没。江里还盛产一种每条可重达一千多斤的大鲟鳇鱼。皇帝钓得第一条鱼后,就要举行宴会来庆贺,所以称之为“头鱼宴”。宴会上,辽国的皇帝和大臣妃嫔们大吃大喝,欢歌曼舞,然后放海东青捕猎为乐,临走还勒令各部献糜鹿、野狗、白彘、青鼠和紫貂等珍奇异兽。如有违抗不从者,轻者遭到毒打,重者就会被投进监牢,甚至脑袋搬家。

二月,大辽国浩浩荡荡的春捺钵大军再一次来到了混同江。

依旧是那条混同江,依旧是那只春捺钵的队伍,依旧是头鱼宴,依旧是捕鹅钓鱼、射鹿伏虎,却因为有一个英雄人物的参加,而使得这次的宴会显得格外不同。就是在这次头鱼宴上,这个人再也不甘辽人的残暴与压迫,他勇敢地站起来登高一呼,从此率领女真人,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地推翻了辽王朝长达二百余年的残酷统治。

从而,这个人的名字也写进了历史。

对于骑在女真人脖子上的最高统治者天祚帝来说,混同江是个绝妙的好地方。

春天,混同江青草复绿,染碧原野,芦苇抽枝,杨青柳黄;夏日,湖波潋滟,百鸟翔集,百花盛开,野兽出没;秋天,天高水阔,万鳞竞跃,虎肥鹿壮,百兽出没;冬天,冰封雪覆,银装素裹,莽莽苍苍,壮阔浩瀚。

天祚帝最希望这个时候来这里捺钵。此时,黑油油的大地上,尽管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但是却已经有盎然的春色浸染了这块富饶而充满了无限乐趣的土地。

探马飞驰,不是边关有什么军事行动,而是皇帝在举行盛大的捺钵。一队队身着绿衣的队伍,从鹰坊出发,一直来到东北的混同江。队伍的后面,是执着黄伞的宫娥们护佑着凤辇。

这块平时寂寥而蛮荒的土地,因为天祚帝、文武百官以及侍卫随从的到来,特别是那些腰肢袅娜、香气氤氲的宫婢妃嫔们,为仍然有些肃杀的北方原野带来一股鲜活生动的气息。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里,有一个丰神俊逸的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名字叫耶律敖卢斡,晋王,天祚帝与文妃萧瑟瑟的儿子。文妃萧瑟瑟也随同一起来了。

时光的流逝,没有在萧瑟瑟的脸上留下一点衰老的痕迹。她还是那么地漂亮,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种时隐时现的哀愁。

幽怨写在萧瑟瑟的脸上,不但没有让她的美丽失色,反而却令她更加楚楚动人。

女真部、室韦部、兀惹部、渤海部、奥里米部、越里笃部、越里古部等部落的酋长都提前赶来,他们遵辽国皇帝的命令来朝见,就连北宋、西夏等辽国的附属国也因为天祚帝的春捺钵,派来了朝贺的使者。

人山人海,大小官员除了他们的侍卫随从之外,还带来了他们的娇妻宠妾。他们似乎在向外人展示权力的同时,也在展示着他们拥有的漂亮女人。于男女而言,捺钵,是男人展示雄健,女人展示美丽的一次绝好的机会。

萧瑟瑟,端庄高雅的气质,艳而不俗的姿容,让所有参加捺钵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春捺钵的第一项活动是捕鹅,海东青被一次次地放飞,它旋风一般地飞到高空,然后以凌厉的俯冲,扑杀那些被惊飞的天鹅。

天上翅羽纷飞,那是天鹅被啄下来的羽毛。

海东青,演绎着一场以小搏大的绝杀。

……

捕完天鹅,接着进行的就是重要的“头鱼宴”了。

也许是皇帝也想讨个吉利吧!春捺钵时,必须由天祚帝亲手钩得第一条鱼。天祚帝来到混同江,先在冰面上设下大帐,名为冰帐。为了防鱼逃散,侍从们在混同江上下相隔十里的江面下,设置了两道毛网用来截鱼,并在冰帐前的冰上预先凿开四个冰眼。中间的冰眼凿透,鱼长期久闭于冰下,愿意到氧气充足的冰眼处伸首吐气。另外的三个冰眼留有薄冰,用来观察下面鱼的情况。当鱼游到凿透的冰眼处时,观察的人将情况报告给天祚帝,天祚帝将系有长绳的锐钩用力掷出,因为里面的鱼多,所以每掷必中。鱼中钩负伤,任其带绳逃走,等到鱼逃得没有劲了,再用绳子把鱼拽上来,称之为“得头鱼”。“头鱼”不是普通的鱼类,而是体重力大的鳇鱼、鲟鱼之类,重的可达千余斤。钩得头鱼后,文武百官、酋长及他国使者纷纷道喜庆贺,天祚帝遂从冰帐移到岸上的大帐里,大摆头鱼宴,置酒备菜,歌舞作乐。

这一天,天祚帝果然亲自钩取了一条大鲟鱼,足足有几百斤,天祚帝兴奋异常,立即按辽朝习俗举行“头鱼宴”。其实,头鱼宴上的菜肴不光仅仅是河中之鱼,还有云中飞禽,地上走兽,鱼只不过是必不可少的一道佳肴罢了。

萧瑟瑟坐在主位上,真是头鹅宴罢又头鱼啊,她在心里叹息。她的神情是寂寥的,在这欢呼雀跃的宴会上,她有些格格不入,她落落寡欢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忽然,她的目光触到了一个人,那熟悉的久违的痴热的眼神,让她孤寂的心中凛然一动,多少次梦中的苦苦呼喊,多少次白天的举头苦盼,而今竟然在这里突然相遇,这太突然了,超过了她的想像,超过了她的接受能力。萧瑟瑟的心咚咚地跳着,仿佛马上就要蹦出来一样。她真的惊慌不堪,粉颈低垂,竭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安。

萧瑟瑟怕天祚帝看出她的异样,她悄悄地看了一眼,只见天祚帝在各部首领的恭维下,飘飘欲仙,醉得已经失态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祚帝看腻了契丹伎女的歌舞,听烦了臣下侍从的奉迎,喝到兴处,天祚帝为了显示大国皇帝的威严,命令各部落酋长逐个轮流跳舞献歌,以助酒兴。这不是污辱人吗?各部落首领中,愿意取悦天祚帝的,自然抛衣甩袖,歌舞放喉,极尽谄媚之能事;有不愿意或不善于歌舞的,也忍气吞声,强颜装笑,极力应付。

生女真完颜部酋长乌雅束身体不好,无法去朝拜天祚帝,照例是由他的弟弟完颜阿骨打去参加“头鱼宴”。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吴乞买、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纳兰飞雪等人。

当轮到完颜阿骨打时,他感到受到了严重的污辱,以自己不会歌舞断然拒绝了天祚帝的命令。

竟然有人拒绝,真是胆大包天、闻所未闻。天祚帝睁开迷离的醉眼,凶狠地盯着完颜阿骨打,一言不发。

其他部落的酋长见此情况,忙上前打圆场,再三劝说完颜阿骨打向天祚帝献歌舞来谢罪。

毫不胆怯的完颜阿骨打一动不动,他一脸正气地直立在那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着天祚帝,毫不回避他威胁的目光。

两个人在对视,打量。时间静默得可怕,仿佛凝固了一般。

完颜部,完颜阿骨打?天祚帝在心里嘀咕。

完颜阿骨打?天祚帝猛然想起来了。还是他小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他的名字。那是他的爷爷耶律洪基执政的时候,完颜阿骨打到辽上京临潢府朝拜耶律洪基。当时有一个辽廷权贵,见完颜阿骨打年轻率直,遂与他玩一种具赌博性质的双陆游戏。完颜阿骨打智力超人,尤善此道。这人自恃身在辽京,辽朝皇帝和大臣们均在其侧,竟然玩赖且以语言侮辱他。完颜阿骨打气愤至极,立即拔小佩刀要刺他。随完颜阿骨打一同前来的完颜希尹见势不妙,急忙用手握住刀鞘,使完颜阿骨打拔不出刀。完颜阿骨打气极了,他怒喝一声,顺势用刀柄猛戳完颜希尹的前胸,险些致其丧命。如果不是完颜希尹拦住他,那个耍无赖的贵族不是重伤,就是丧命。这件事当时惊动了辽国朝堂,耶律洪基盛怒,如此小小属国之人,况敢在辽国大堂上咆哮嚣张,邈视圣上。

很多大臣指责完颜阿骨打犯上作乱,要求对其处以极刑,当时就有辽朝的大臣说:“王衍纵石勒,荼毒中原;张守珪赦禄山,终倾唐室。完颜阿骨打只是朔北地区蛮夷部落的一个小首领,竟然敢在我朝顶撞大臣,他的眼里哪里还有陛下,这次如果不杀了他,必将成为大辽心腹之患!”辽国的大臣们见完颜阿骨打如此强悍,都纷纷进言要求杀了他。

“吾方示信以怀远方,不可杀也。”盛怒后的耶律洪基为了向远方的部落昭示他的信义宽容,并没有听从大臣们的话,而放过了完颜阿骨打。

此事传遍白山黑水之间,生女真各部落都知道完颜部有一个为了女真人的尊严和荣誉,不畏强权无惧生命,敢于反对辽国皇帝无理要求的英雄,他的名字叫完颜阿骨打。

对呀,皇爷爷耶律洪基在临死前,不是还在不厌其烦地要自己小心这个完颜阿骨打吗?哈哈,就是这个臭小子呀!等着吧,看朕怎么收拾你。

天祚帝还想起来了,自从继位以来,萧兀纳几次上表,要求朕发兵讨伐的不就是这个完颜阿骨打所在的女真完颜部吗?好啊,今天朕就借这次机会,一定让你有来无回!

竟然敢违逆朕意。实在是找死!等着吧,等着我大辽国勇士们的大刀砍在你的脖子上,看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挺直着脑袋向朕示威吗?天祚帝眯着的眼睛里射出了骇人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