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奸佞误国温体仁 第十四章 相位谁属

不知是崇祯皇帝对诛杀袁崇焕有所悔悟:还是顾及株连太多、会物极必反,不愿相逼太甚:抑或是念及祖象升的赫赫战功,反正崇祯皇帝没有听从温体仁的挑唆,没有再将祖象升凌迟处斩,而是法外开恩,只是把祖象升削职罢官、贬为庶民。

范景文对此虽极为愤慨,可祖象升本人却似甚为宽慰,正好借此告别仕途、脱离这黑暗龌龊的朝廷,皇上的圣谕一经下达,他便立即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京返乡。

祖象升所居的湖广会馆内,桌上依旧放着那张辞呈。祖象升冷笑了一下,上前一把抓起来,将它撕了个粉碎!这辞呈是范景文私自扣压的,他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可如今却弄得他十分尴尬。

“真是对不起!我怎么也没想到朝政竟是如此颓败!”范景文望着撕扯辞呈的祖象升,非常愧疚,“我扣下象升兄的辞呈,本想为国留下栋梁之才,可谁知他们竟然又干起了清除余党!”

“不,范大人!”祖象升见范景文懊悔不已,反过来安慰范景文,“没有凌迟处斩,只将我祖某罢职为民,这已是皇上的恩德啦!”

范景文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对此也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古人云养凤求鸣,养鹰求击。可如今——鸣而钳其舌,击而断其翅!”

“自打崇焕兄横遭冤狱,我就看透朝政:奸人得志,好人遭劫!”祖象升言罢哈哈一笑,“罢职为民,正合我意!就此告别仕途,颐享天年了!”说着目视范景文一眼,“我看景文兄也早作准备吧,温体仁这老贼已经跃跃欲试,觊觎首辅相位了!”

“这无耻之徒!”范景文气愤地骂道,“决不能让他得逞,我非把老贼参奏下来不可!”

熙春院这一向轻歌曼舞、灯红酒绿、充满靡音软语的所在,这天也威严肃穆、气氛凝重起来。

杨宛素一身男装打扮,她本来就颇具巾帼英雄风范,如今穿起男装,更加增添了几分豪侠之气。

妥娘率领众姐妹来为杨宛素送行,她紧紧握着杨宛素的双手,依依不舍:“妹妹,不是姐姐不留你。实在昨晚温体仁他们来熙春院说什么清除余党,追查袁崇焕在狱中的手稿。姐姐是为你担心啊!”

“阿姐,妹妹明白!”

“可你这一去千里,我们姐妹何日再能相见呢?”妥娘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阿姐!……”

妥娘擦去眼泪递过一个小包袱:“这是一点碎银,充作盘缠吧!”

其他的姐妹,这时也纷纷拥上来,有的送她银钱,有的送上金钗首饰。这些往日里醉生梦死的众姐妹,今日齐聚在杨宛素房中,一个个神情却极为悲伤、沉重。

杨宛素接过众姐妹的馈赠,这位平日伶牙利齿的女杰,激动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里有一封信,是我写给南京姐妹的,都是豪爽侠义之士,到了那里,她们自会像亲姐妹一样照应你的!”

杨宛素接过妥娘的信后,一记长跪,声音哽咽说:“姐妹们如此关照,令宛素终生难报!”

在湖广会馆和熙春院悲愤戚惋的同时,后金的营帐内,却是欢声笑语、笙歌一片。

一向有战神之誉、被视为大明长城、令后金官兵为之闻风丧胆的两位战将袁崇焕和祖象升相继被杀和被逐,使得后金的皇太极及其将士都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以往逢袁必败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大明朝已成了不设防的国度,后金兵将可随时随地自由出入,再不用因惧怕袁崇焕而提心吊胆。这种如同解放了一般的畅快感觉,怎能不让后金为之欢呼、为之庆贺呢!

“砰,砰,砰!”一连三声炮响。

随着这红夷大炮的演练成功,意气风发的多尔衮兴致勃勃地跨进营帐,拜见皇太极:“上天保佑我红夷大炮制造成功!汗王,崇祯小儿昏庸无道,袁崇焕冤杀,祖象升被罢,我已看到:明朝山海关虽存,可长城已经倒塌,再也没有第二个袁崇焕了!”

诸王贝勒一阵欢呼:“汗王万岁!汗王达日哈(满语:光荣之意)!长城塌了!”

索尼高声唱叫:“端庆功酒来!”

随着索尼的大手一挥,侍仆们将庆功酒端到皇太极的跟前。

索尼举起一杯奉上:“请汗王饮此酒庆功!庆贺我后金不费吹灰之力,就铲除了劲敌袁崇焕!”

皇太极接过酒杯,并未马上饮用,而是沉思片刻,望着杯中酒长叹了一声。众人见皇太极举杯长叹,大惑不解,连忙惊问其故。

皇太极说:“我是为大明悲哀呀!当初设施离间计,并未想到会是如此后果,竟使一员大将被冤杀!袁崇焕是大明的中流砥柱,如此忠臣良将,竟轻而易举地被处死,大明焉能不亡?可见,为人君者,切不可多疑!多疑误国,多疑将失去良臣,失去民心军心!”皇太极说到这里,猛地将酒杯一摔:“我当以此为戒!”

众人为之一怔。

范文程素有皇太极肚中的蛔虫之誉,他跨步走过来,高声道:“汗王有如此胸襟,实为我后金臣民之洪福!”他转身从侍从盘中拿过酒杯,高举过头:“来,我们为后金英明之主——汗王,干杯!”

众人高呼:“汗王万岁!”

多尔衮兴奋上前:“汗王,咱们乘势攻下大淩河吧!”

皇太极挥手一笑:“围困大凌河,每日打它三炮!”

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年)八月,皇太极趁袁崇焕被杀,关东铁骑将士情绪低迷、群龙无首之机,悍然发起了大凌河长山这战。明朝关宁总兵吴襄战败,监军张春等三十三名将领被俘,大凌河城失守,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孙承宗以丧师辱国罪被罢官削职。与此同时,李自成也趁此战乱,朝廷无暇旁顾之机,率领仅存的十几个弟兄走出困境,投向闯王高迎祥。

对于当年曾结拜为兄弟的李自成的到来,闯王高迎祥给予了真诚而热烈的欢迎。

在闯王高迎祥的山寨石洞中,丰盛的酒席摆满了石洞大厅。一排盛满酒的粗碗放在各人面前。

换洗一新的李自成坐在高迎祥身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高迎祥起身豪爽地介绍李自成:“这是我早年结拜的生死兄弟李自成!当初对我有活命之恩,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活命之恩啦!所以,兄弟我是闯王,自成二弟就是……就是闯将!”

众人随即站起身来,如同炸雷一样,齐声相贺:“恭贺闯将!欢迎闯将!……”

本来走投无路的李自成,没想到高迎祥竟是如此义薄云天!李自成的这十几位弟兄来到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的闯王阵营,不仅从此衣食有了着落,而且得到了高迎祥这般厚爱,自己刚到,尚未有尺寸之功,便被封为闯将,成为仅次于高迎祥的第二号人物,这使得李自成大喜过望、受宠若惊。

李自成站起身来连连躬拜:“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自成投靠大哥,一无人马,二无刀枪……”

“兄弟情义胜过刀枪人马!”高迎祥侠风义骨、义气至极,“昏君无道,贪官横行,咱们都是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的!穷哥们聚在一起就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士卒提着只大公鸡,一刀割向鸡脖,鸡血滴入酒碗中。

“生死相依,终生不渝!”高迎祥端着鸡血酒一饮而尽,“干!”

“生死相依,终生不渝!”李自成激动得热泪滚滚,泪珠滴落在酒碗中,他高举起这血与泪的酒碗,一饮而尽。

众人见此,也纷纷端起粗碗激动地高声盟誓:“生死相依,终生不渝!干!”

温体仁官邸,几只粗碗变成了精致的酒盅。已喝得面红耳赤的毛云龙手擎着酒杯,异常兴奋道:“这次清除袁崇焕,罢黜了韩爌、钱龙锡,温大人功在社稷,晚辈敬先生一杯!”

陈演也随之站起来:“此次清除袁党,温大人功高盖世,首辅相位当非温大人莫属!”

自袁崇焕被凌迟处斩、祖象升罢职回乡之后,温体仁勾结周延儒,以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为由,趁势又一举驱逐了首辅韩爌和次辅钱龙锡。韩爌因系袁崇焕座师,其为人忠耿、屡屡当朝顶撞皇上,早已使崇祯心生反感,加之此次又毫无顾及地一再为袁崇焕辩冤,所以袁崇焕刚被凌迟处斩,韩爌便随之坍塌。皇上以其年迈为由,准其辞职告老还乡;而次辅钱龙锡则因怂恿支援袁崇焕斩杀毛文龙而获罪。首辅和次辅的同时出缺,温体仁和周延儒都大为高兴。温体仁在铲除袁崇焕上自始至终运筹帷幄、阴谋策划,其功劳远在周延儒之上,加之资深年长、三朝元老,所以朝野呼声一片:首辅非温公莫属!

温体仁思谋再三,也自觉当之无愧,当仁不让。所以一反平日的谨慎低调,任由徒子徒孙、喽啰小人们吹捧祝贺,他也坦然默许了。

众人见温体仁并不制止,便一齐端起酒杯,同声祝福:“来,我们预祝温大人荣登相位!”

“果有这么一天,老夫当不忘在座诸君。”温体仁操起酒杯,扬起脖来,一饮而尽:“事成之日,皆可荣升!”

这时,一家仆手托一只精致的缎面锦盒,走近温体仁:“稟报老爷:刚刚来人送一只锦盒到府上,请老爷亲启。”说着放下锦盒退下。

温体仁微微一笑:“是珍宝首饰吧?打开看看!”

毛云龙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一张银票和一张名片。

温体仁纳闷地:“银票?谁送来的?”

毛云龙拿起名片在烛光下读着:“兵部尚书梁廷栋……是梁大人送来的四万两白银!”他惊讶地看着温体仁,“这得十年的薪俸啊!怎么连句话也没有?”

陈演是官场内的老油条,深谙官场内的戏法,他淡然一笑:“这还用说吗?梁大人是期盼体仁兄荣登首辅相位!”

毛云龙经陈演这么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

众哄笑起来:“心照不宣啊!”

笑声未落,家人又再度折返,走近温体仁:“稟报老爷,又有一人送来礼盒。”

“可留下姓名?”温体仁问。

家人摇摇头:“来人放下礼盒就走了,没留一句言语。”

温体仁示意家人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只光芒四射的金龟!

众人一片惊诧:“金龟!”“价值连城啊!”……

温体仁:“快看看,可有名片?”

家人翻遍礼盒,也未见名片。

“如此重礼,不留名片,会是何人所送呢?”温体仁恍然大悟,“肯定是他喽!”

“谁?”

“曹化淳。”

“大人何以见得?”

温体仁捻着胡须,款款说道:“这只金龟本是魏忠贤之物,魏逆抄家处置之后,此物便落在了曹化淳手中。”

“这么说,是大内曹公公送的!”一向见多识广、沉稳老辣的陈演,对此竟也惊诧非常,“曹公公历来都是人家给他进贡,如今竟将此无价之宝舍得送人,可见情意非凡!”

“宫中有曹公公鼎力相助,温大人的首辅相位,当是十拿九稳了!”

众人再度欢腾起来!

相比之下,另一位觊觎首辅相位的周延儒,却没有像温体仁那样张扬,虽说韩爌、钱龙锡两位首、次辅的相继出缺,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希望,他也是恨不得今日就得到皇上的恩宠,出任首辅。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哪个渴求功名的人不垂涎欲滴?

但尽管如此,周延儒仍是低调处置,既没有奔走游说,更没有像温体仁那样在家邀众祝贺,而是闭门谢客,一个人独坐书房,手持一支毛笔在宣纸上一张张地反复写着“淡泊功名,宁静致远”的条幅。书童眼望着这一张张写废了的条幅,心生疑惑:一向视功名如生命的老爷,此次难道真的要淡泊功名,无意争夺首辅相位?

还未等书童想出结果,前院传来敲门声,随即家仆走进书房禀报:“大人!宣府巡抚陈新甲求见老爷。”

陈新甲非比常人,他和周延儒情同父子,既是周延儒的心腹、得意门生,同时又是新科状元,正得到当今皇上的恩宠。周延儒一听陈新甲来访,不仅没有谢绝,反倒连忙放下手中笔:“快快有请!”

家仆退出书房,陈新甲身着常服走进。

“新甲叩拜恩师!”陈新甲躬身跪拜。

周延儒亲切扶起陈新甲:“快起快起!新甲请坐!看茶!”

一个婢女立即端着茶盏送上。

陈新甲没有马上品茶,而是走到条案前,细细欣赏着条幅:“淡泊功名,宁静致远……先生的字雄伟苍劲,自成一体,堪称妙品!”

“哪里哪里!”周延儒故作谦虚,“一时情趣,不过涂鸦而已!”

陈新甲又反复观赏了一会儿条幅,然后转眼看着自己的座师:“淡泊功名,宁静致远,先生所言心志,好像官宦仕途并非遂愿?”

周延儒虽在他人面前韬晦掩饰,但在陈新甲面前,却还能直抒胸臆。只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袁崇焕一案,闹得天翻地覆,温体仁趁机大行其私,此人出言迎合天子,极善揣摩圣意。他如坐上首辅相位,老夫也只有淡泊自慰了!”

陈新甲:“就学生所知,温大人的学识声誉远不及先生!”

“唉,朝堂上哪里只是学识声誉啊!”

“难道先生真自甘淡泊?”

“不淡泊,又有何法?”

“依学生所见,不管为国为民,还是为先生的前程,先生要当仁不让!”

“当仁不让?”周延儒冷眼看着陈新甲,试探地问,“新甲,这合适吗?”

陈新甲激愤道:“如先生不弃,学生当为之奔走,以效犬马!”

虽已深夜,温体仁官邸内,关于争夺相位宝座的密谋仍在继续,不过此时已没有了众人的喧闹,只是陈演一人正凑在温体仁耳边低声耳语:“此事虽是十拿九稳,但尚有两个庙门需要进香。”

“你是说……”温体仁思索地注视着陈演,“请先不必说破,待老夫一同与你写来。”

温体仁和陈演分别到桌前,都书写了两个字。

二人回到座位,将所写书字打开,竟都是“周、田”二字。

二人相视大笑。

温体仁:“依陈大人所见?”

陈演:“此一人为皇后之父,一人为宠妃之尊,皆为皇上至亲啊!温大人如想稳妥周奎和田弘遇这两位国丈,定不可少了礼数。”

温体仁望着桌上的银票和金龟:“这么说,老夫是过路财神啦!”说完哈哈大笑。

陈演因对朝廷了若指掌,他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此二人虽均系当朝国丈,却喜好不同,周公爱财,而田公则好色。”

温体仁在毛云龙的引领下,踏着迷离的丝竹之声,来到了熙春院。

当朝的一品大员、即将出任首辅的温体仁大人的光临,熙春院顿时沸腾了起来。整个院内上上下下奔忙,有人让座、有人敬茶、有人垂手恭候。

妥娘也赶紧进行了一番修饰,然后操着妓院特有的腔调,热情有礼地说:“哎哟!二位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是坐堂看戏?还是陪酒听曲?”

温体仁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先问院主一件事。”

“什么事还这么正经八百的!”妥娘嘴甜乖巧,“不管是妥娘看到听到的,知道不知道的,温大人但问无妨!”

“好!”温体仁注目一笑,“原来熙春院的花魁——杨宛素现在何方?”

妥娘思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哟,这……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温体仁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妥娘,“你们亲如姐妹,会不知道?”

“这院里都是姐姐长,妹妹短的,谁会这么当真!”妥娘斜目笑道,“打她从良了茅公子,就没来过熙春院,妾身还想找她呢!”

温体仁:“你还要找她?”

“怕她想不开啊!”妥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真够可怜的!担心她别一时糊涂,寻了短见,或是闯进哪个衙门去为夫报仇!”说着斜视了一眼温体仁,妥娘早从杨宛素那里得知温体仁是当朝第一奸雄,袁崇焕就是遭他设计陷害的。同时,她也深知温体仁虽权高势大,但却是色厉内荏,祖象升的一番闯宅报仇,吓得他至今仍心存余悸。所以,妥娘便故意以“或是闯进哪个衙门去为夫报仇”一语,敲击试探。妥娘一边观察着温体仁的神情,一边问道:“温大人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这次似乎是妥娘猜错了!她以为温体仁又是来追捕杨宛素的,但谁知温体仁却摇了摇头:“我要找一位不亚于杨宛素的姑娘。”

妥娘目视着温体仁:“那……会是谁呢?本院的姑娘可是个个都不亚于杨宛素啊!”

毛云龙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对熙春院的姑娘如数家珍:“号称金陵四大美女的顾横波不是从南京来了吗?”

“原来是指横波姑娘呀!”妥娘连忙掩饰地矜持一笑,“这是新近从南京来的教习,人家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老夫是买艺不买身啊!就是请她当教习。快快去请横波姑娘!”

“别着急啊,温大人!这还得问问横波姑娘愿意不愿意啊!”妥娘说着走出门外。

毛云龙看着妥娘离去的背影:“杨宛素在哪儿,这个女人肯定知道!”转睑对温体仁说,“据狱卒交代,袁崇焕将文稿托付茅元仪,茅元仪总不能带着文稿投湖殉葬吧?肯定在杨宛素手中,留着文稿后患无穷啊!”

温体仁脸沉了下来,思索道:“她能到哪儿去呢?”

偏远的陕西山寨,门被推开,高迎祥领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走进屋内,这女人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新衣新裤,精心梳拢的头发上还特意插了一朵红花。两只后俏的眼睛里,就像汪着水一样,她朝炕边上的李自成瞟了一眼后,便有些害羞似的,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李自成见高迎祥领进一位女人来,本就诧异,仔细一看,好像是高迎祥宠爱的小妾邢氏。李自成连忙起身下炕,恭敬地尊称了一声:“高大哥!……”

高迎徉一把拉过李自成,指着邢氏:“来来来!认识一下新人!”

邢氏目视一眼李自成,躬身一拜:“贱妾邢氏拜过闯将爷!”

李自成疑惑地看看邢氏,又看看高迎祥:“这……是嫂子?”

高迎祥敞声哈哈一笑:“昨天是你嫂子,今日是闯将夫人!”说着拉过邢氏,“大哥将她送你为妻!”

李自成一听不由惊恐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

“怎么不可以?你为闯将,岂能无妻!”高迎祥指着邢氏,“她粗通文墨,聪明能干,模样儿也后俏,与你做伴为妻,还可为你掌管军赀财物哩!今日草成婚配,待来日打下天下,再明媒正娶!”

刘宗敏等先是在院外,见闯王高迎祥领一年轻漂亮的女人到了李自成屋中,出于好奇,他们便尾随而来,及至听得是这般好事,便轰地一下拥进屋来。刘宗敏和众弟兄均是光棍汉,今见大哥李自成从天而降地获得这样一位美丽标致的女人,都喜出望外,于是均跟着起哄:“行!天作地合!满匹配的哩!”

民间俗语,朋友妻不可欺。这是李自成做人的信条。自己刚刚脱离险脱,被高迎祥收留,感恩尚且不及,岂能又要闯王的宠妾!再者,自己初来,谁知闯王是不是以此试探自己呢?所以他制止了弟兄们的哄闹,毅然说道:“既是大哥的人,小弟断不敢收留!”

“你我兄弟,患难与共,妻子与共!”高迎祥远没有李自成那么多的心眼,他爽朗地大笑一阵之后,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大哥我自己还有八个。”

李自成惊讶一愣:“还有八个?”

“世道不公啊!”高迎祥望着李自成与众兄弟惊诧的神情,带着强烈的仇恨,款款说道,“有钱的富人强取豪夺,一妻九妾,逼得穷人卖儿卖女还活不下去!咱穷哥们造反,就是要把富人强占的东西夺回来!”说到这儿,他拉过李自成苦苦地一笑,“妻妾成群不是好事啊!互相争宠吃醋,弄得吵闹无休,所以大哥就送邢氏一人与你为妻,让她无从争起!”

众人闻言不由得开怀笑了起来。

李自成见高迎祥一片诚心、推心置腹,便也就不再反对,只是愧疚地:“小弟初投山寨,尚无战功,却先有妻室……”

高迎祥爽朗地大手一挥:“大哥拨你五千人马,让你成为名符其实的闯将!”

“谢大哥!”李自成对此没有任何推托。因为这是他心中的所盼所想,可又是无法启齿之事。高迎祥千秋义气,既送妻妾,又送人马,使得李自成感恩戴德,他激动地拱手一拜:“有五千人马,不消一月,小弟定能给大哥带出五万义军!”

南京,钱牧斋的私府。这是个典型的书礼之家。当朝的文坛泰斗、诗界领袖、风月场中倜傥潇洒的钱牧斋虽年逾花甲,却借在野赋闲之机,偷香窃玉,悄悄地迎娶了江南第一才女、秦淮花魁柳如是。老夫少妻、红颜白首,钱牧斋别是一番得意!

“钱大人,我们喝喜酒来了!”人随声入,马婉容、杨宛素等秦淮姐妹簇拥着柳如是走了进来,美女云聚、燕燕莺莺。

须发皆白却容光焕发的钱牧斋笑脸盈盈:“欢迎,欢迎,欢迎之至啊!噢,宛素也来了,这可是稀客!元仪兄义气千秋,老夫十分敬佩!今得宛素君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这些佳丽中,虽说马婉容年岁最大、被称为大姐,其实也只有二十四五岁,正是喜欢笑闹的年纪。加之她为之钟情的周延儒舍她而去,孤寂无聊,正可借此嘻闹来消遣发泄。故此她不待杨宛秦回答,便抢先一把抓住了钱牧斋:“我们梨园花魁柳如是与当今文坛泰斗钱牧老结为连理,乃是南京一大盛事,宛素妹妹焉能不来?”

柳如是的秦淮姐妹卞玉京和寇白门,也一拥而上:“这么大的事,钱牧老和如是妹妹竟在乡间偷偷进行,我等姐妹岂能饶过这顿喜酒!”

钱牧斋其实早已得到柳如是的通报,说她的这些姐妹们今天要来闹房,他已然通知下人备好了酒席,故不无得意地说:“朝政腐败,老夫在野赋闲,能得柳君如是知音,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这顿喜酒理当补办!”

婉容:“我们柳妹妹可谓江南第一才女,钱牧老是艳福非浅!”

众人哄然笑闹。就在众姐妹嬉笑着正欲步入厅堂之时,家仆进来禀报:“兵部侍郎谢尚政前来庆贺!”

钱牧斋一怔:“谢尚政?不是温体仁的义婿吗?怎么到南京来了?”

婉容哼地一声冷笑:“他明里是来陪都就任兵部侍郎,实是怕辽东将士找他算账,躲到这里,借秦淮裙子以遮羞!”

众人又哄笑起来。

谢尚政在美女的笑声中,谦恭地走进:“你们在笑什么?”

婉容:“我们在恭喜谢大人荣升呢!”

谢尚政:“不,今天该恭喜的是钱牧老,晚辈祝贺钱牧老喜得知音,饱享艳福!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钱牧斋边说边将众人引向酒桌,并率先举起杯来与谢尚政:“来,咱们同喜同贺!”

众人一同起立,举杯。

独杨宛素坐在那里不动。她一身缟素,面容冷峻,虽不发一言,但那双犀利的目光却死死地盯视着谢尚政。马婉容拉了她一下,杨宛素依然不动。

谢尚政发现了她:“噢,这不是嫂夫人吗?难得在南京相遇,来,尚政敬嫂夫人一杯!”

“本人消受不起!”杨宛素冷冷地回绝了。

“尚政在辽东时,曾得元仪兄多方照料,情同手兄……”

“你那情同手足的,一个被凌迟了,一个跳湖自尽了!”杨宛素冷脸打断了他。

谢尚政甚为尴尬,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半空,放下不是,喝掉也不是。

钱牧斋见此连忙打着圆场:“来来,谢大人,请满饮此怀!”

谢尚政借此台阶刚欲举杯,杨宛素霍地站起:“谢大人在京城卖主求荣,位至兵部侍郎,如今到了南京,又准备卖谁呢?可你要记住,这是南京,可不是北京!”说完不待谢尚政反应过来,便径自愤然起身离去。

遭到杨宛素当众羞辱的谢尚政,按理应心中有愧,扪心反思。可已经上了官场贼船的谢尚政,却全然没有了廉耻,他不仅没有愧疚,相反还暗自窃喜,所以,他一返回家中,便急切地叫起了妻子:“滢儿,你猜我今晚遇上谁啦?”

“谁?”

“茅元仪老婆杨宛素。”

已经梳洗上床了的滢儿惊喜坐起:“义父不是发来密函,要务必拿获吗?”

“我正愁不知上哪儿找她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士卒便包围了钱牧斋府院。

谢尚政身着官服,跨步走到门前:“烦请通报钱牧老,我谢某前来执行公务。”

院门打开,谢尚政正欲领人进入,柳如是突然挡在了门前。

柳如是一反昨日的妩媚娇羞,秀目圆睁地厉声喝道:“谢大人昨晚前来庆贺,今天一早就带兵丁包围府院。不知谢大人何以判若两人?”

“夫人,请不要误会。尚政今日来,实是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

“杨宛素系朝廷缉拿的要犯,特请钱牧老和夫人协助,交出杨宛素。”

“宛素为一介弱女子,怎成了朝廷要犯?”

“夫人也许有所不知。朝廷叛逆袁崇焕留有攻击朝政的文稿,朝中有人要借此翻案,造反朝廷。”

“此稿在杨宛素身上?”

“正是。据下属察知,杨宛素昨夜留住府里,请夫人协助缉拿!”

“噢,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谢大人的下属侦察不确,杨宛素早已连夜离开南京了!”

“什么?”谢尚政愣怔在那里。

国丈周奎的私邸。

一双手托着包装精美的礼物,慢慢地放在桌子上。

老国丈打开包装,顿时金光四射,原来里面装的是一只金龟。

“哎呀!”周奎目视金龟,眼放异彩,惊喜得不由叫出声来:“如此稀贵之物,老朽怎敢收受啊!”

“金龟通灵,福德无量!”温体仁躬身致礼,“恭祝老皇公洪福齐天,益寿绵长!”

“好好好!托你吉言!”周奎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命人将金龟收起,正色道:“体仁如此费心,想必定有所托之事?”

温体仁见老皇亲如此直白,一时倒有些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敬请温公直言!”

“就是首辅一职,已空缺多日,乞望老皇亲对皇上美言一二。”

“这个好说!首辅相位舍你其谁呀!”

“多谢老皇亲!”温体仁没想到周奎竟如此痛快,连忙一揖到地。

待温体仁来到田府客厅时,正值田弘遇昨晚刚刚收拢美姬顾横波,这一切当然都是由毛云龙策划操办的。

昨天晚上,毛云龙以唱堂会为由,将江南教习顾横波骗至田弘遇家中。席间,殷勤劝酒,醉倒了顾横波。于是,两名侍妾便趁势将顾横波扶进了早巳准备好的卧房,并趁顾横波醉得不醒人事之机,掀开绣帐,田弘遇便如虎扑羊一般紧紧抱住了瘫软在床的顾美人。

生米已成熟饭,一直想跳出妓院苦海的顾横波,也只好顺坡下驴,听之任之。就这样,顾横波便成了田弘遇又一新纳的小妾。

第二天清晨,温体仁便早早地赶了过来。

“恭喜老皇公!贺喜老皇公!”温体仁一进门,便笑吟吟地拱手祝贺,“老皇公喜得横波姑娘,可喜可贺!”

“令人消魂啊!”田弘遇因知此事是温体仁一手促成的,所以对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春风得意,甚至尚有些意犹未足地调侃道,“老夫是醉卧花丛,一夜风流!”

温体仁对此也大有兴味,他一边点头一边笑问:“她就没闹?”

“女人嘛,开始时总要忸怩作态,哭哭啼啼,但生米做成熟饭,她便也无可奈何。现今老夫已将她纳为宠妾。”田弘遇说着看看温体仁,“如此精心安排,老夫得好好谢谢你啊!”

“哪里哪里!”温体仁恭谦作揖,提醒地,“温某还得谢谢老皇公!昨日所言之事……”

田弘遇微笑点头:“老朽思虑良久,首辅之位,不是你……”

温体仁一惊:“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周延儒嘛!二者必居其一。”

温体仁对田弘遇这模棱两可的“二者必居其一”甚不满意,他是对首辅之位志在必得的!但面对田弘遇又不好发作,所以他摆出了一副恳求的姿态,竭力表白道:“老皇公!不是温某狂妄,以资历而言,周延儒仅是两朝,而我温某乃是三朝元老:论安邦治国,他周延儒为人优柔寡断,首尾两处,缺少宏才大略,而我温某胸怀经国之方:心有济世之略,遇事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忠君除恶,毫不手软:至于报效大明,更是忠心耿耿,死而后已!正如周老皇公所言,大明相位,舍我其谁!”说到这儿,温体仁压低声音,贴近田弘遇:“跟老皇公说句贴心的话,温某尤能……善解人意啊!”

“对对对!善解人意!”田弘遇会意地大笑起来:“这样吧,过两天就是寒食节,皇上已下诏让老朽进宫,席间老朽定当极力举荐!”

温体仁感激地躬身叩拜:“事成之后,温某再行厚报老皇公的大恩大德!”

终于得到了田弘遇应允的口风,温体仁正自得意地准备步出田府时,恰遇田府家仆躬身走进:“稟报老皇公,周延儒周大人前来求见。”

温体仁刚欲跨出门槛的脚一下子钉在了那里:“怎么……他也来了?”

而此时的周延儒正谦恭地低着头,拾级而上。待行至门槛时,突觉一人挡在面前,他猛抬头,此人竟是温体仁!

周延儒怵然一惊:“温……温大人?”

温体仁一脸怒气:“你来干什么?”

周延儒:“我……我……听说田国丈身体欠安,特来拜谒!”

“哼!”温体仁两眼逼视着周延儒:“周大人历来伶牙俐齿,今日何以支支吾吾呀?别是心怀鬼胎吧?”

“温……温大人真会开玩笑!”

“玩笑?有些事能开玩笑,有些事是不能开玩笑的!”温体仁气昂昂地从周延儒身旁走过,重又站住,“周大人,老夫奉劝一句,不要摘别人种的果子!”

周延儒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走进田府……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范景文府邸内,四个家丁正抬着陆一口黑漆棺材走进大门。

范妻一见棺材,顿时色变:“哎呀!怎么把棺材抬进了家里?”

一直跟在棺材后面的范景文也不言语,而是径自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饱蘸浓墨,挥毫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范景文之墓”五个大字,落款为“崇祯年月日”,年月日均空着。

范景文拿着这纸条叮嘱妻子:“今日为夫出去,如果惨遭不测,就用这口棺材殓尸,在这条幅上填好月日就行了!老夫也算死得其所,死而后已了!”

范妻一听,刷地落下泪来:“相公怎么要走这条绝路哩!”

“朝政腐败,江河日下,奸伪当道,邪气冲天!为夫咽不下这口气呀!”范景文痛苦地噙着泪水,“袁崇焕蒙冤,惨遭凌迟;茅元仪忠义,投水殉葬,是何等地悲壮千秋啊!我死后,拜请贤妻孝养父母,替我尽一份为儿的孝心;带大儿女,替我尽一份为父的慈爱……”说着朝妻子深深一揖到地:“请贤妻受为夫一拜!”

范妻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她顾不得满脸的泪水,上前抱住丈夫:“夫君万万不可……”

“不!”范景文甩开妻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疏文,“为夫早已下定决心:以己一死,醒世天下!”

在皇城的坤宁宫内,一个孩子胸襟上绣着的金色小蟠龙出现在眼前,一双小腿在左右不停地晃动。四岁的皇太子慈烺坐在母后身边,想走又不敢走,只好晃动双腿。

周皇后拍了一下太子晃动的小腿:“皇儿为太子,怎可举止无礼呢!看看公主,坐得多么端庄。”

长平公主端坐一边,尤知礼节:“谢母后夸奖!”

周皇后笑了起来:“瞧公主多懂事!都是贵妃娘娘调敦的好!”

田贵妃听到皇后夸奖,虽说心中美滋滋的,可嘴上却是十分恭谦地说:“这是天性啊!木兰辞中不是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嘛!”

众人闻言不由笑了起来。正在言笑之间,崇祯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进坤宁宫。周皇后等人连忙叩拜,崇祯拂袖摆手示意:“既是家人团聚,不必拘礼!”

坐在一边的周奎和田弘遇正要上前施礼,崇祯立即抢上一步:“二位老皇亲免礼请坐!明日是寒食节,宫中禁生烟火,今日欢聚一堂,吃顿便饭。朕喜食荤腥,特地从江南进了鱼虾蟹鳖,请老皇亲同享!”

周奎和田弘遇站起拱手揖拜:“谢皇上赐宴!”

宫廷乐队即刻起奏喜庆乐曲。

皇太子迈动小腿跑来,跪在崇祯面前:“父皇万岁!万万岁!”

“好!好!”崇祯上前抱起太子,看看桌上的点心、水果,转脸问:“皇儿想要什么?”

太子天真地转动着眼珠,突然冒出了一句:“我要……要当皇帝!”

人们初时一愣,随即荡起一阵开心的大笑。

“好!”崇祯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他笑得都流出了眼泪。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笑着说:“皇儿纯真,父皇就期盼你长大成人,当一个承继祖宗大业的开明天子!”

周皇后见状连忙抱过太子,她深恐童言无忌,再说出什么冒犯天颜的话来:“皇上终日劳累,快请歇息吧!”

崇祯待周皇后抱走皇儿之后,端坐龙椅,看看周奎和田弘遇,诚恳道:“朕渴于求治,急于用贤,首辅遗缺多日,二位老皇亲以为谁能替补继任?”

周奎因系正宫皇后的父亲,于是便率先起身回道:“臣以为温体仁可以继任。此人有胆有识、果断老辣,勇于任事。此次诛除袁崇焕,温体仁当属首功。”

崇祯对此没有言语,而是将目光投向田弘遇:“田皇亲以为如何?”

田弘遇随同说道:“臣也以为温体仁忠心耿耿,善解圣意,当为首辅之选。”

崇祯微微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发言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悄然走近,上前轻声禀报:“启禀万岁爷,兵部侍郎范景文在皇极殿前,头顶疏文,已经跪在地上整整一天了!”

“哦?”崇祯大为惊讶,“把疏文接过来就是了。”

“可范大人说,他必须面呈皇上。”王承恩凑近轻声说道,“他已经买了口黑皮棺材停放家中……”

“用棺材干什么?”

“以死直谏皇上。”

“胡闹!”崇祯一听猛地一拍桌子,龙颜大怒,“难道朕是昏君吗?以死直谏,将朕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