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玄奘的上书中倘不提及佛祖,也许唐太宗尚且可以重新考虑。佛祖、译经的被提起,无疑就更加深了唐太宗的愤怒。是他唐太宗在玄奘的百般请求中恩准组织人马在弘福寺译经的。想不到在译经的和尚中竟会有曾和自己女儿勾搭成奸的如此败类。他倘若宽恕了辩机,免他一死,那朝廷的文武百官会怎么看待他呢?那些御史台的混蛋们会怎么看待他呢?说他一个堂堂的皇帝竟庇护女儿的奸夫,那他的百姓们又会怎么看待他呢?
何况,在大唐帝国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对佛教在民间的盛行流传,已开始心存疑虑。本来在一个盛世王朝之中,人们只信奉一个天子就足够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什么佛祖,那么他的臣民们是听佛的还是听他的?
唐太宗拒绝了玄奘。
这个虔诚的法师被挡在宫门之外。
诏书立刻下达。
御史台一直候着的酷吏们如获至宝,他们即刻开始安排各种行刑的程式。
高阳公主便是在此时来看望父亲而被凶狠的灰衣太监挡在门外的。
那时李世民确实病了。他也确实发誓将永生永世不再见这个让他丢尽了脸面的女儿。
他没有杀她。
他觉得没有杀她就已经是够宽厚了。
他留给了她一条生命。一条从此无望的生命。
那生命将使高阳陷入永恒的痛苦中。
李世民最后就是作出了这样的裁决。很快,在那个秋的阴暗的早晨,在长安西市场的那棵古老的大柳树下,辩机被拦腰斩断,施以极刑。
还有那些可怜的无辜的奴婢们。
案结之后一个月,凡参与调查此案的御史台朝官和长安狱吏们,无一例外以莫须有的罪名问斩或是发配远方。
辩机是在被关押的牢狱中接到那亡命诏书的。
在行刑前的晚上,他又被关进死牢。
他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又一步地向死囚的牢房走去。他文弱书生的躯体似乎无法承受那铁镣的沉重。他于是走得很慢。但他很镇静。其实他早就预料自己必死无疑。
死囚的牢房很小,很深暗。
辩机靠在那阴湿的壁上。
他穿的衣服很少,胸膛裸露着。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辩机想了很多。他想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为什么会成为被锁铐的阶下之囚。他还很年轻。前途无量。他本不该死的。他的三十几岁的生命在这尘世间匆匆走过,转瞬即逝,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女人?
是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在骚扰他。永不停歇地骚扰着。她不肯放过他。她追逐他。很多年她一直盘踞在他的生活中。离他那么近和他那么亲,成为了他想甩也甩不掉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个亲人。然后他爱她。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爱她。很多年她就始终那么明媚艳丽地照耀着他。他不知道,在此之前她也如太阳般照耀过她的父亲,照耀过那么阔大而阴冷的太极宫。她就那样无可抵御地走进了他本很清白的——而且如果没有她——今后也会很清白的人生。
辩机靠着那冰冷的墙,他总是铭记着九年前那个黄昏时发生的事。他总是禁不住回忆。他觉得他是不是去死,那个傍晚都是很动人的。那女人牵着他的手。那是他第一次触到一个女人的手。那么柔软而细腻的。她被晚风吹得抖动的身体,像山林间晚风中飘浮的一片树叶。辩机在她的请求下不能不去抱紧她。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那么接近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快地。像他生命中的一个闪电。他在抱住了那身体的时候闻到了那肌肤中散发着的馨香。他在抱紧她的那一刻觉得周身的欲望都在向上涌。那也是第一次。然后,那女人要他吻她。他吻了她吗?在那片山林之中。他吻了她。那也是第一次。他吻了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他至今仍记得那甜丝丝的感觉。然后,他触到了公主的那更加柔软的舌头。他们的舌头搅在了一起。那仍是第一次。他们在这样亲吻着的时候,他只能是更紧地抱住她。他已不再能控制他跳荡的欲望。他很粗鲁。他发疯地吻着公主的嘴唇公主的眼睛公主的脖颈公主的胸膛。然后在黄昏的暮霭中,他向下透过公主开得很大的衣领看到了那坚挺而丰满的乳房。那乳房高高地耸着,朝向他,然后他被震撼。依然是第一次。他弯下腰去,他亲了那乳房。他拼命地吸吮着。不顾一切地。他觉出了公主在他怀中的扭动。那么投入地。他记得公主不停地说着,亲我亲我。别离开。别停下。然后他便不停地亲她亲她,他也不能够停下来。他觉得公主吊在他脖子上的那两条胳膊慢慢松软。公主大声地喘息着动人地呻吟着。她说,太好了。他清楚地记得她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然后她彻底地倒在了他的怀中,那么轻柔地,他们飘浮了起来……
难道怪那个黄昏吗?
辩机想,不。那么又该怪谁呢?是谁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不幸的今天?或者,应当怪那个无能的房遗爱?他本是高阳公主名正言顺的男人,却将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他名为高阳的丈夫,而实为公主的奴仆。公主虽是他的妻子,但更是天子的女儿。他对天子的女儿只能是百依百顺。房遗爱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应当说就是娶了高阳这个出身显赫的女人;而他辩机的悲哀呢?也恰恰是他成了这出身显赫的女人手中的猎物。
但此刻,辩机虽已临近最后的时辰,他反而觉得他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人。他甚至想,早知会有如此不幸的结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开,何苦各自独守身与心的苦痛呢?
有过了这样的一段爱,辩机觉得此生已死而无憾。他已无所谓自己生命的结束,但他却牵挂那个可怜的女人。所以辩机在接受死刑的诏书后,很大胆坦然地问那宣读诏书的朝官,皇上是怎么处置公主的?
你自己明天就死了,还管什么公主?
我当然要管她。我爱这个女人。
什么是爱?这叫淫乱。你犯下的就是淫乱的死罪。
我请求你,以我将死之僧的心灵请求你,告诉我皇帝究竟是怎么处罚公主的?让我知道这些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朝官看着辩机。朝官的心原本很坚硬。但是辩机执著而绝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动。朝官说,好吧,让你知道这些又何妨,皇上没有怎么处罚她,只是无限期地禁止她和驸马进宫……
阿弥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谢你。辩机说,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宽厚,我便死也无所牵挂了。
辩机确乎是死而无所牵挂了。他想只要是高阳公主能活着,那个美丽热烈的女人能活着,他就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处他以极刑。他以佛僧之身与公主的爱情,不仅侵犯了皇帝的尊严,也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该当诛。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将被押到长安城的西市场,当众被屠夫拦腰斩成两段。他知道这实际也是一种羞辱,羞辱他的人格他的感情和他的学识。而他即或是被羞辱被砍成两段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他此生毕竟是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他不是被诬陷,他确乎是曾经很多年同高阳公主日夜交欢。他记得他们都曾说过,为了那瞬间的快乐,他们宁可当时就死。然而他们当时并没有死,他们已捱过了这许多年。
这许多年中,辩机终于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断绝了他最爱的女人后,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觉得他在苟且偷生。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预感,所以他很焦虑,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他总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会少一天。他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尽量赎清他不可饶恕的罪恶。他的内心很矛盾,他既深爱着那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女人,又一边为着他的爱而忏悔不已。他被撕扯着。破碎了的身与心。其实自从这个女人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从来没有完整过。
辩机觉得,在他这短暂的就要结束的一生中,他最最对不起的就是玄奘法师了。他辜负了高僧玄奘对他的信任、推祟和赞美。他想他只有在天国继续报答法师了,他只有把佛祖的经典带到极乐世界,在那里做更多的善事,以引渡那众多的戴罪的魂灵。
辩机靠在阴湿的墙壁上。
在这样的夜晚,他没有睡意。很多很纷繁的思绪。
在夜半更深之时,他没有睡但却像被惊醒一般。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很轻。有光缓缓地移过来,照亮了牢狱阴暗而死寂的走廊。
死牢的门被哗啦哗啦地打开了。
那灯光刺着辩机的眼。
他抬起手臂遮挡住双眼。
是清晨到来了吗?是他将要被押送去西市场了吗?
在一阵响动之后,死牢的门又被关住了。
阴暗而潮湿的牢房里很静。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辩机甚至不敢睁开他的眼睛。他不知此刻还要他面对什么。
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的宁静。
辩机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他将看到的是什么。
玄奘法师闭目合掌坐在他的对面。
辩机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来,他想说什么,但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觉出正有某种法力在超度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被什么带走了。
那灵魂飞升着。向着一个他很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