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其实这结局是连高阳公主自己也始料未及。她也感到惊愕,感到忿恨,甚至凭着直觉看出这判决不单单只是对着房家兄弟,也是朝着她高阳公主来的。结局并不是她的本意。她的本意是只想把恨着的那个男人打人十八层地狱。她甚至没有想到刚刚升任礼部尚书的房遗直竟被赶出京城,更没有想到同被贬出京城的竟还有房遗爱,其实这也就意味着她高阳公主也将被赶出长安。
历经宫廷争斗的腥风血雨洗礼的高阳公主,凭着她天然的悟性和敏感,立刻就猜出了这招险恶之棋的背景。她的一向懦弱却温良的哥哥李治,断然不会想出这样一箭双雕的绝招。她知道这一定是那个左右着李治的老奸巨滑的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她知道那个篡国的老贼是必欲把除高宗以外的所有太宗的儿女们全都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知道他从此定然会想方设法地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斩尽杀绝。因他惧怕他们联合起来谋反夺权。
高阳公主虽然看出了问题所在,但她却苦于无应对的良方。
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吴王李恪。她想此刻要是能有足智多谋的恪在身边该有多好。高阳公主以一介女流之辈的惰性,觉出此刻也许该是他们皇室的兄弟姊妹联合起来推翻专权跋扈的长孙无忌的时刻了。
看着房遗爱接到诏书后的那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高阳更是觉出了一种无所依傍的悲哀。已经逼近的险境,骤然激发出她奋争的斗志。
在这关乎生死存亡的时刻,高阳寄希望于皇室的其他成员。尽管这些遗老遗少们平时也很嫌恶高阳公主,并且几乎不同她来往,但当他们听说长孙无忌就要开始屠杀皇室成员的消息,便陷入紧张,人人自危起来。毕竟把官至礼部尚书的房遗直和驸马都尉的房遗爱赶出京城长安不是个小的动静。而且这房遗爱是如今大唐皇帝亲妹妹的男人。长孙无忌向高阳公主开刀确实使皇室的其他成员胆战心惊,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宣布房家兄弟贬官发配后的一个晚上,几辆马车悄悄地停在了高阳公主的院外。
十一月初冬的夜晚已很寒冷。
马车里的人哆哆嗦嗦躲躲闪闪地溜进高阳公主的院落。
这是自高宗李治继位后皇室成虽的第一次秘密聚会。据史书记载,参加此次聚会的,有唐太宗的兄弟荆王元景,还有唐太宗的妹妹丹阳公主和她的丈夫薛万彻。薛万彻因犯罪早已被贬至偏远荒蛮的甘肃宁州。他被贬官的骨鲠在喉,此时正对高宗的朝廷满怀着深仇大恨。另外一对参与聚会的夫妇,是高阳公主的姐姐巴陵公主和她的丈夫柴令武。当时的巴陵公主正在生病,柴令武本已是河南卫州刺史,但却以照顾病人为借口,长期滞留长安。
便是这样的一群不甘长孙无忌作威作福的皇亲国戚们聚集在高阳公主的房子里。在有些幽暗又有些凄惨的灯光下,他们同仇敌忾,声讨着高宗李治以及他背后的长孙无忌的种种倒行逆施。
荆王元景本来就自视甚高,怀才不遇。他认为太宗死后,在整个皇室中,唯有他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是个志向很高的野心家。他对侄子高宗李治始终不以为然,对外戚长孙无忌的专权更是恨之入骨。于是他最先跳出来,直言不讳地发誓说,一旦时机成熟,就一定要:卜掉长孙无忌,胁迫高求退位,夺回我们大唐的王朝。
丹阳公主的丈夫薛万彻即刻附和说,我同意荆王的意见,一旦有了机会,我们就推荆王元景做起兵的首领,中众起义,收复朝廷。
而两代公主也从高阳的处境中体味到了未来的严酷。她们说,向高阳公主开刀就意味着将向我们所有皇室的成员开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亲国戚们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他们对朝廷的忿恨之后作鸟兽散。他们出门时小心翼翼,如若聚会被长孙的耳目们探去,那他们面临的就不再仅仅是被贬官、被发配,而足杀身之祸了。
他们只留下了一个高阳公主全家不能离开长安的结论,但他们谁也没有费神去为高阳想过,用何种理由才能不离开京城。
房遗爱在聚会之后觉得一无所获。说堆昏话有什么用,他可不敢违抗朝廷,还是打点行装到房州去当刺史吧。
房遗爱在深更半夜被奴婢们推醒。懵懵懂懂之间他睁开眼,看见有个黑色人影就坐在他床对面的木椅上。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终于听到那黑影中的女人说话。是公主的声音。
高阳说,我思前想后,我想我们不离开长安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和房遗直斗。
和他斗?和他斗有什么用?他不是也被贬官发落了吗?
高阳从黑暗中站起来,蔑视地走近房遗爱,她满脸不周地对他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恨我的父皇。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嫁给你这种人当作我一生的悲哀和痛苦。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有证实了他真的有罪,才能证明我们的无辜。我们也才能最终解脱,幸免一死。
皇帝并没有要杀我们。他只是……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可是,可是房遗直不是已经定罪了吗?否则他就不会被发配了。
那罪名远远不够。高阳公主恶狠狠地说。她的脸被掩在暗影里。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却听得见她从牙缝里挤出的那一个一个的字:我要他死!
不,不高阳,不要。房遗爱怯怯地说。他尽管胆小怯懦,但他还是继续说,算了吧,高阳,你已经把他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拽下来了。够了。真的,够了。
你不恨他?不恨他侵吞了你的财产?
我恨他。当然恨他。可他到底是我哥哥。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难道你愿意离开京城到那个房州做个小刺史吗?
不。
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给你的哥哥当陪绑吗?
不。
难道在这场你们房家的灾难中,你真的有什么过错吗?
不——
不?不你为什么还要去管什么你的哥哥。你难道看不出正是你的哥哥在把你带人深渊吗?在这灭顶之灾中你难道就看不出是我在救你吗?
房遗爱疑惑地看着高阳公主。
我是在救你。而只有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你才有可能免除灾难。
可是,可是遗直他确实……
确实什么?高阳公主逼近房遗爱。
他确实没有伤害我呀。
他没有伤害你?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护着他?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比我还重要吗?
不,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他是没有伤害你。可他伤害了我。他伤害了我难道不就是伤害了你吗?
他也没害你呀,他……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一个白痴。你没有感觉。你看不出也不会想到……
怎么回事?房遗爱紧张地问着。
多少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瞒着你是因为我怕伤害了你。
什么?你快说,什么?
你只知道在我的生活里有辩机,你不知道还有个房遗直。你是那么轻信他。你知道在我嫁到你们房家没几天,他就跑到我的房间强暴了我吗?
什么,你都说些什么呀?
你还没有听清楚?在我刚刚来到你们房家的那段日子里,你还记得吗?他总是把你安抚在西院。他劝你。像一个真正关心你爱护你的兄长。可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却在深更半夜来找我。是他要了我的初夜。因为有了他我才更加厌恶你。为了躲避他,我才去找了辩机。是他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毁了咱们。十多年来,他一直对我非礼,是因为他一直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蔑视你嫌弃你,把你当作猴一样地耍来耍去,我一嫁给你他就让你戴上了绿帽子……
不!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房遗爱绝望地蹲在床上。他抱住了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如雷击了一般。他不在乎高阳和谁上床,只是不敢亦不愿相信他一向崇拜信任的哥哥竟也和高阳一道欺侮他、践踏他。他喊叫着。他说不,你不要说了,那不是真的。
难道你一定要看到证据吗?好,我带来了你想看到的东西。你就该相信你这仁义的哥哥是怎样在欺骗着你了。你看吧,你哥哥的内衣怎么会一直在我这里?还有这件袍子。这是他十几年前穿过的那件,你还记得吗?他从此就再没有穿过这些衣服了,他把它们留给了我。还有这些珠宝,你们房家祖传的珠宝。他当我是婊子。他当我和他睡了就会要他的施舍。你还想看什么?这内衣上的血印,是我第一次的血。那疼痛至今犹在,我不会忘的。那血混着他的污浊,就那样弄脏了他的内衣。这证据还不够吗?你还想护着他吗?你还想陪着你那装模作样的哥哥一道完蛋吗?
高阳喧嚣之后扬长而去。
房遗爱像被一棒子打倒在地上。
房遗爱坐在房遗直的对面。
对于房遗爱的突然来访,房遗直觉得十分惊讶。
已是午夜。
夜很寒冷。
房遗直的院子里一片衰败凋零的狼藉景象。到处是捆扎起来的包袱和木箱。如逃亡一般的。房遗直已经做好了携全家离开长安到山西赴任的一切准备。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房遗爱坐在那里,满脸是泪。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这样。无非是离开京城。这样的结果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们的命运并不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点我记得父亲早说过。房遗直平静地说着。他确实已将他的前途看得很透。他面对着房遗爱。他也像高阳公主一样,对房遗爱遇到变故后的那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很不满。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有很久没讲话了。房遗直始终无法解释他这个亲兄弟为什么突然到尚书省发难,以至酿成两败俱伤的恶果。败局已无法挽救,房遗宜回天无力。他只能是在心里谴责这个不争气的兄弟,也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他说,我们是愧对父亲在天之灵的。我们是房家不孝的子孙。
房遗爱哭得更伤心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你不至于因为要离开长安就难过成这个样子吧?大丈夫四海为家。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也想早点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得上路。
你走不了了。房遗爱终于开口说。
怎么啦?房遗直骤然间紧张了起来。他不得不警觉,近些天来事态的变化已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他知道以他目前的这处境,就是被拉出去杀了也不足为奇。
我恨你。房遗爱流着泪说。我恨你,你知道吗?你已经逃不掉了。明天朝廷就会来抓你。你就是走了也会把你从路上抓回来。你犯的是死罪。你是罪有应得。我恨不能你死。恨不能你也落得个辩机和尚一样的下场。恨不能亲手把你撕成碎片……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