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谋远虑的下下签 第二节

(这次哥哥恐怕真的有苦头吃了。)

这阵子木下小一郎秀长经常有这种感觉。信长主公离京才一个月,哥哥的表情已经愈来愈黯淡,脸颊也一天比一天瘦削。虽然表面上他仍是一副愉快爽朗、大而化之的模样,但却难掩内心的深沉疲惫。去巡视刚落成的将军城馆二条城时,他依然大声激励士兵,笑容可掬,但和小一郎单独相处时,却总是落落寡欢,绷着一张脸,而且不时难过地抱怨:

“京城真是个难管的地方。”

乍看之下,京城凡事平顺,众人皆臣服在织田家的权威之下。但事实上,由于信长是凭藉着强大的武力,严惩反抗者,绝不轻言宽贷,因此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违逆织田家的命令。堺市、大津或草津均已接纳了织田家设置的代官,而且各地的寺社也纷纷派出态度谦恭的使者,表明归顺的意愿。

然而,说到实际上的行动,却是异常迟缓,经常拖延不遵行命令,其中尤以足利义昭和他的亲情最大意不得。义昭先前虽已发布“殿中掟”,允诺没有信长的副状,绝不颁行命令或发送文件,但看起来他似乎并未履行承诺。

“此事业已获得将军的许可。”

“府内说可以放心去做。”

藤吉郎在管理上经常听到这种说词,等到向义昭的亲信查询真伪时,对方又总是巧妙地顾左右而言他。再不就是模棱两可地说:

“将军大人并没有这么说,不过他们的做法,就礼法上来说并没有甚么不对。”

有时则故意用一些抽象的言词回答道:

“不过,怎么说呢,这是很合乎常理的嘛。”

就算直接去找义昭,他也会以头痛或肚子不舒服等藉口来回避。有时总算见到了人,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说:

“这种小事我哪记得啊?你直接去问我的手下吧。”

其中几个重要的案件,他的答覆是:

“听说这是信长大人临走时交代的,或许是忘了通知木下大人了吧。”

等到询问岐阜的信长,确定并无此事之后,他却又嘻皮笑脸地说:

“是吗?那大概是谁听错了,再不就是我误会了。”

如果更进一步地追问,他就明显地露出不悦的表情,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此时三渊或上泉等深谙排场、礼数的近臣,就会见机行事,以迂回的方式指责道:

“恳请木下大人能稍微注意一下礼法。”

他们暗示将军拒答,不是因为质问的内容,而是因为藤吉郎用字遣词和举止粗鲁无礼。

其实,这才是足利将军这一干人的“绝招”。将军义昭全无实力,因此打算藉着室町礼法建立自己的权威,架构起织田家无法侵入的谋略要塞。

这样的招数的确让藤吉郎秀吉穷于应付,也让担任他幕僚的小一郎秀长困惑不知所从。

“信长主公为甚么要指派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担任京都奉行呢?”

哥哥很难得地发牢骚道。他曾亲访细川藤孝,恳请细川教导他室町礼法,得到的答覆是至少得花上一年工夫才能学会如此悠长复杂的规矩。再加上许多殿上人以藤吉郎出身卑贱为由,不与他来往,也造成蒐集情报上的障碍。尽管如此,信长仍然接二连三地派下命令来。

这次就连小一郎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协助哥哥,甚至看到哥哥心情沮丧不悦,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他。

“那个甚么木下大人呀,可真是难相处呢。别说咱们京里的规矩了,连讲话、书信都不太能沟通耶。”

不但足利义昭身边的人,似乎全京城的人都逐渐产生了这种想法。而这种以京城人特有的圆润腔调窃窃相传的风评,当然也流进了小一郎耳中。

由于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造成足利义昭等人和织田家的关系日益恶化,义昭还故意放话,说这一切都是木下藤吉郎一个人的错,因为他出身卑贱,又不懂礼数,才酿成了诸多误会。足智多谋的阴谋家足利义昭,希望藉着强迫信长更换京都奉行,向天下人炫耀他在织田家优越的地位和影响力。

(真是厉害!)

每次听到足利方面的人散布中伤哥哥藤吉郎的恶意批评时,小一郎总是这么想。足利幕府操纵各地大名,不但能维持各方势力均衡,还能稳坐其上,长年以来想必也累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与技巧。

(我到底能为哥哥做甚么呢?)

小一郎也曾反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只不过是“信长的家来的家来”,碰到这种最高阶层背地里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的暗斗,他根本无能为力。

(只能好好维持木下组的纪律,确保京畿内平安无事了。)

小一郎做出这个结论,一方面加强监督属下的士兵,同时也命他们切实巡视畿内。当然,在饮食和待遇方面也格外留意,不让他们有欠缺。京城虽已日渐没落,但生活仍远比尾张奢华,畿内的美女对这群家眷不在身边的粗汉来说,更是魅力十足。整个京都充满了各种破坏士兵纪律的诱惑,必须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才能抵挡得住。

此时最能发挥功效的,还是信长留下的大量金钱。由于京内治安渐趋良好,货物流通愿畅,只要有钱,就能提供士兵是够的食物、衣着和女人。

秀吉每天必须费时和足利义昭或其亲信进行复杂的交涉,还得批阅艰涩的文件,或进行例行调查,因此有“这个人”来帮他管束手下士兵,维持纪律和士气,的确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如果木下组的士兵有人犯下强暴妇女或抢劫钱财等恶行,义昭一定会抓住机会要求信长罢黜这个出身卑贱的奉行。在这种情况下,信长恐怕也很难拒绝吧。

不过,这样做只能算是消极的防御,并不足以制止足利义昭等人的阴谋。而且义昭好像执意要让所有京城贵人都晓得藤吉郎的出身,肆无忌弹地派遣使者往返送信。言行举止之间,似乎已将没有信长的副状就不可发布命令或书函的“殿中掟”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一郎负责管理担任护卫的士兵,曾经讯问过这类使者两三次,每次他们都编造些不关痛痒的藉口,例如“只是和歌的应答”或“不过是季节的问候罢了”等来搪塞。小一郎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单纯,但总不能剥光将军的使者彻底搜身吧。这想必也是义昭所施展的一种手段,意图让京城的人看轻织田家。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小一郎无意间听到几位在宫中担任朝臣的老人家们说:

“织田家的做法难免粗鲁激烈了些,不过优点倒也不少呢。”

小一郎心想:

(难道信长主公安排哥哥留在京城,就是希望哥哥能打破固有的传统藩篱,彻底展现织田家的行事风格吗?)

如果真是这样,哥哥的确是最恰当的人选。

小一郎左思右想,不知该用甚么方式将这个讯息告诉哥哥。最后他决定重新用在尾张时的做法来管理木下组,和哥哥讲话时也一概使用尾张的方言,连衣着举止都恢复了以前的习惯。

哥哥立即察觉了小一郎的变化,诧异地问他:

“发生甚么事了吗?”

小一郎则故意粗声粗气地用尾张方言说:

“这才是咱们织田家的作风呀。”

就在这一瞬间,哥哥的脸上忽然恢复了光采。

两三天之后,小一郎就听说哥哥在宫中扯高了喉咙把将军身边的老臣臭骂了一顿。

“这么大吼大叫地痛骂一番,管它甚么室町礼法的恐怕都荡然无存了吧。”

小一郎一边想像当时的场面,一边独自窃笑着。就这样,织田家终于在这场暗地较劲中取得了制胜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