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机行事 第三节
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元旦,织田信长照例在岐阜城举行新年的祝贺仪式。信长终身信奉无神论,因此非常重视和任何神佛无涉的正月新年,总是不忘大肆庆贺一番。换言之,信长虽然憎恶怪力乱神之说,却颇好热闹的节庆祭典。
况且这是织田家最值得庆贺的一年——顺利剿灭朝仓、浅井,赶走爱挑拨是非的足利将军义昭,和本愿寺关系和睦,宿敌武田信玄又阵前病殁。终于盼到了这个举目无敌的时刻,织田家诸将几乎全数赶来岐阜贺年。
刚得到北近江十二万石领地的新大名羽柴秀吉,也率领了大批织田家的协助部将和近江的城主、豪族,浩浩荡荡地前来贺年。这次仍由小一郎秀长负责留守小谷城。把参加这种欢庆场合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默默扛下不讨好却必须有人负责的任务,似乎已成了小一郎的习惯。
正月的庆祝仪式,分为众人列席的公开活动,和只准重臣参加的私宴。在早晨举行的公开活动中,织田信长高踞主君宝座,由各个将领、朝廷使者、寺社代表等依序呈上贺词,致赠礼物。羽柴秀吉也恭敬上前,为信长引见他所带来的部将或新加入的近江诸人。
只要简单介绍“某某在何处立下大功”、“某某出身哪里的名门世家”,再由信长简短地打声招呼,就成了武士重要的资历。如果能有三四次这样的机会,蒙主君记得姓名来历,在家中亦会日益受到重视。
为此缘故,每个武士都希望能出席这种场合。而重臣若能掌握此机会,将家臣或所属部将介绍给主君,一方面能展现自己的手腕,一方面也有利于扩充本身的势力。而织田家中最擅长此道的,非羽柴秀吉莫属。
这一天秀吉也领了十多人前往参见,里面竟然还包括藤堂高虎、天野源右卫门及青木一矩等三个小一郎的家臣,其中青木一矩是秀吉、秀长兄弟的母亲阿仲她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他们的表弟。站在信长的立场看来,秀长的家臣不过是“家来的家来”,而秀吉之所以勉强引见他们,除了向无怨无悔的弟弟致谢外,可能也想藉此讨好秀长手下众多的浅井旧臣。
这一天信长心情畅快,面对络绎而出的羽柴部下,并未展现任何不悦的神色,看到秀吉献上的贺礼远比诸将来得丰厚,更是眉开眼笑,可见信长其实是个物质欲望十分强烈的人。
信长的好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举行的私宴,使宴席中的气氛也始终活络而热闹。不但信长一向宠信的柴田胜家、丹羽长秀、蜂屋赖隆,连平日沉默寡言的林通胜(佐渡守)、明智光秀也都显得分外快活。前年率军救援德川家康,不幸被武田军击溃的佐久间信盛,以及去年由足利义昭旗下转投织田家的荒木村重,心情也不禁轻松了起来。
不料,席间信长突然上了一道“古今罕见的珍奇佳肴”,让众人愕然不知所措。那竟然是朝仓义景、浅井长政和浅井久政的“薄浓”。
“薄浓”是在骷髅头上涂漆后洒上金粉所制成的,据说中国古代常以此来报复深恶痛绝的敌人,但在日本,信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而且信长还特别以薄浓斟酒,要所有的重臣轮流饮用。信长或许是希望以这三个长期折磨织田家的敌人的头盖骨乾杯,让家臣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但见到这等光景,根本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明智光秀或荒木村重等知识份子派家臣,甚至还明显地露出憎恶的表情。
(主公的行事似乎有些异常。)
听哥哥返家后说起这件事,连小一郎都不由得这么想。不过,他和哥哥一样,都是平民出身、想法务实,因此信长的极端做法并未带给他们像明智光秀或荒木村重般的情绪困扰,反而产生了警惕效果,提醒自己要加强领地的统御管理。因为万一北近江发生暴乱,信长的惩罚一定会严厉得无以复加。
证实羽柴秀吉治理北近江的最早史料,有这一年(天正二年)二月二十日致送给今滨八幡宫的捐献状,以及三月二十三日的用水争议仲裁书等,但在此之前,也就是从他获得这块领地起,他便已钜细靡遗地开始参与庶政。这些付出,再加上小一郎延揽大量浅井遗臣的种种努力,总算维系了北近江的安定。
然而,原属朝仓家,和北近江差不多时候落入织田家手中的越前,统治情况就没这么顺利了。
织田信长派前波吉继担任守护代,治理当地。他原本是朝仓家的旧臣,后来倒向织田家,改名桂田长俊。暂且不提人选,信长居然援用足利幕府的制度,给他冠了个守护代的职称。或许信长认为,当地长期受到朝仓家这种名门士族的统治,会比较容易接纳这种传统的职称。
不料,桂田长俊突然得到这么个了不起的职称,竟然作威作福,蛮横暴虐,使领地内怨声载道。本愿寺派的一向宗徒立刻掌握住这个情势,在治理大坂石山本愿寺和加贺一国的一向宗徒支援下,联合对桂田不满的府中城主富田长繁攻打一乘谷,剿灭了桂田长俊。
天正二年一月十九日,越前暴乱的急讯传到小谷城,羽柴秀吉立即遣快马通报岐阜。可是继越前之后,北近江的紧张情势也随之升高,导致羽柴无力分神前往镇压,再加上固守羽柴背后的明智光秀,不巧又在此时前往接收松永久秀的旧城——大和多闻山城,南近江根本乏人镇守。
更糟的是,呼应越前的暴乱,武田家也再度出动。信玄的继任者武田胜赖入侵远江和三河,攻打岩村城。对织田家来说,宿敌武田的威胁当然远胜于越前的暴民作乱,因此信长舍北就东,率军而出。哪知道武田胜赖奉行父亲神出鬼没的用兵技巧,一溜烟地退回了信州。这段期间,越前的情势竟然急剧恶化。
“越前的情况颇为棘手……”
听到接二连三传进来的消息,秀吉也不禁蹙起眉头。原来联手大败桂田长俊的一向宗徒和富田长繁竟然反目成仇,目前一向宗徒已经包围了富田所在的府中城。
“这下可得提高警觉了。”
敌人内讧本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这次情势不同,一向宗徒的声势太过浩大,连小一郎也忍不住忧心忡忡。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接获府中城沦陷的消息,归附织田家的朝仓景镜等人也陆续地被赶出越前,转瞬之间,越前就脱离了织田家的掌控,变成一向宗徒把持的地区。
(这个影响不可小觑啊。)
小一郎开始投注更多心力维系领地内的安定,尤其是加强监视湖北一向宗大本营的湖北十寺。可是,从位于领地北方三百公尺高的小谷城来进行这些工作,非常不方便。小谷城虽然固若金汤,安全无虞,但士兵出入路途遥远,也不利管理整个领地的商业活动,更何况一年竟有半载的时间都封在雪中。
秀吉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三月初,秀吉突然说:
“近江的中心是湖,要治理此地,就得找个水运便利的地方筑城。”
他还希望沿袭主君信长在岐阜等地所推行的乐市乐座制度,在新城的城下设立一些热闹的市街。结果,千挑万选,相中了湖畔的今滨。
(还是哥哥有眼光……)
小一郎非常中意哥哥的选择。
根据竹中重门在《丰监》中的记载,相较于小谷城,今滨是“三里余地,羊猴成群……沿海少雪,舟车往来便利”。这也正是秀吉选择此地的原因,因为它位于北近江三郡的中心地带,冬季鲜少降雪,行动不至受限,而且船行便利,有足够的潜力发展成商业都市。
但另外还有一个让小一郎秀长高兴的原因,那就是今滨也是过去治理湖北的名族京极氏的根据地,还留有古城址。京极家在四、五十年前遭到家臣浅井氏夺权窃占,而今羽柴家成为消灭浅井家的新领主,京极家的权威仍有相当的利用价值。自去年秋天查访领地之际,小一郎便发现近江人心中仍深深埋藏着对京极家的同情与感念。
于是小一郎向哥哥提出建言,希望能找出流落他乡的京极家遗族,待今滨城竣工后,请他们移居当地。这件事让小一郎手下的近江豪族和地方武士欣喜不已,对安定民心颇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