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第二节
丰太合——羽柴秀吉——一直给人“绚烂豪华”的印象,富有而出手大方。从他担任织田家武将时就已展现出这种特色,不管是献给信长的贡品或作战,都极尽豪华,让其他部将惊叹不已,忍不住要问:
“为甚么只有筑前财力如此丰厚?”
羽柴秀吉也没有甚么“摇钱树”,他的丰裕源自他自己所想出的“集资法”。简单地说,就是和商业资本挂勾,将在占领地经商的权利卖给京都或堺市的商贾,收取“规费”。
秀吉先在近江尝试这套做法,接着便更大规模地在播磨进行。小一郎也起而仿效,不仅在自己的领国但马如法炮制,连去协助明智光秀平定丹波之际,都带着堺市的商贾同行。明智光秀是那种古板认真的旧式武将,一直未曾察觉这种情况,因此当丹波成为他的领地之后,仍有一部分商业利益流入了羽柴兄弟的口袋。
日后成为大和河内一百一十四万石大领主的小一郎,靠着从商贾募得的巨款,不但解决了朝廷或寺社的各种抱怨,还积蓄了五万六千枚黄金和可以塞满一间八个榻榻米大房间的银子。而京、堺的商贾们因为急速成长,期望商品能更大规模地流通到各地,因此都愿意提供相当巨额的“规费”。
即使如此,去年攻打鸟取时,资金仍显短拙。因为打算以兵粮战术对付鸟取城的秀吉,事前以两倍的价钱蒐购因幡的米粮,结果所费不赀。为了调度资金,秀吉以预购形式出售因幡的商权,自商人处借得大笔资金。秀吉采用的各种耗费巨资的战术能够顺利成功,就是全亏了这个巧妙的集资法。
这次水攻高松城的成败关键,还是在一个“钱”字。要以“一草袋二十文钱和一升米”的高价蒐购四百万草袋土石,需要庞大的资金,营中现有的军费根本不足以应付。因此小一郎奉命调度资金后,便离开阵地数天,前往羽柴家的根据地姬路或自己的居城出石,将所有资金和米粮运至备中,但仍不敷所需。于是他只好再派小西弥九郎行长前往堺市,以占领后的备中商权为饵到处借钱,可是依然不足,最后连边都还没摸着的备后商权,也被列入销售范围。
结果,这次水攻工程总共耗费了十三万五千四百贯钱和六万三千五百石米,相当于去年攻打鸟取的三倍半。如果换算成当时的米价,总计是三十多万石,以羽柴家领地一年份的收入还不足以偿还。既然背下了这么大的债务,这场战事就绝对非赢不可——万一攻不下备中,羽柴秀吉的信用扫地不说,以后恐怕再也调度不到资金了。
所幸钱没有白花。五月十九日,长达一里的堤防就已顺利完工,前后还不到十二天。
可惜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因为足守川的水虽然受到堤防的阻挡而四散溢出,但大部分都被吸入地面,只是徒增烂泥地的面积罢了。
“这算甚么呀,简直是花钱让城更难攻嘛。”
类似的责难马上从那群自认骁勇善战的资深部将间传开。从攻打美浓和近江开始便加入羽柴家的资深部将,本来就对攻打中国之后才加入的黑田官兵卫或小西行长等人颇有反感,觉得他们老在卖弄小聪明。
“小一郎,你去安抚安抚他们吧。”
哥哥秀吉照例如此对他说。足轻出身的秀吉,最不擅长应付那些知道他过去的资深武士。这一点小一郎也不例外,只是小一郎性情温和,能够耐心聆听诸将的不满,因此总能顺利达成任务。
不过,这次小一郎并未聆听他们的抱怨,反倒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已经算达成目的了。你们想想看,这么一来虽然我们无法接近那座城,但城里的人也无法突围了。所以就算毛利大军攻来,我们也不怕遭到夹击。”
“甚么?毛利大军?他们甚么时候会打来?”
诸将闻言哗然,脸上的表情不安多于期待。从攻打美浓开始,织田家的部队一向惯以人数取胜;若是和同等兵力的敌人作战,几乎很少打赢。
“很快了。包括毛利辉元大人在内,毛利家的主力早就离开广岛了。”
小一郎试图以这番话提振部将的精神。但这并非他捏造的,二十一日就有消息传来,说毛利辉元、吉川元春的马印已在备中出现。紧跟着从次日开始,便下起滂沱大雨。
猛烈的雨势持续了整整三天,堤防中水势大涨,高松城二层以下全部淹在水里。
清水宗治手下的城兵着慌不已,赶忙将兵粮弹药运至望台上,但这么一来,五千五百名士兵就失去了立足之地。城兵纷纷爬上屋顶、攀上栏杆,用最快的速度架起木架、铺上木板、搭起棚子做为落脚处。但无情的大雨依然继续打在这些临时搭建的雨棚上。
“怎么样,小一郎?你看到了吗?”
秀吉满面得意地说,和三天前沮丧的模样相比,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眼前的情况,让小一郎秀长不禁再次为哥哥的运气感到惊讶。在修筑墨俣城的时候、在从越前金崎撤退的时候,以及在近江攻打浅井长政的期间,他已经不止一次为哥哥的好运感到讶异,但这一次真的只能用“天佑神助”来形容。如果这阵大雨早五天下,足守川水势激浊,根本不容他们筑堤;可是如果晚五天下,势必无法避免和毛利家对决,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不,一旦如此,觉得自己处于劣势的羽柴大军,势必也会暂时撤退到高松城的东北方。
这三天的大雨,的确彻底改变了情势,不仅高松城泡在水里,足守川下游区域也一片泥泞,不利大军进行决战。因此毛利家按兵不动,继续在足守川西方的群山间布阵以待。
当然,秀吉也并未陶醉在幸运之中,反而迅速利用这段期间安排下一步棋。
“这段期间我要做两件事。一是恳请信长主公亲自出马,安排好一举歼灭毛利家的布局;另外一件则是向毛利家提出和议。嗯,我看条件就订为割让五国吧,然后用饶了高松城士兵的性命做报偿。”
“您、您说甚么?您打算一面敦请信长主公出马,一面提出和议?”
小一郎用这些年来业已用惯的臣下语气反问哥哥。这两件事根本自相矛盾。当然,对方是由总帅毛利辉元亲自出马,织田家若恳请信长亲征,倒也颇为恰当,但怎么同时又要议和呢?
信长对敌人严峻无比,鲜少宽贷。两个半月前他才刚逼武田胜赖全族自裁,连支持武田家的甲州惠林寺也不放过,焚毁全寺不说,还将僧众全数斩杀。性情如此暴烈的信长,怎么可能事到如今还接受和议,偃鼓收兵呢?
“敦请信长主公出马,是不是就该抱定决战的决心?倘若要议和,似乎就不必劳动信长主公……”
小一郎轻声低语道。但秀吉心里另有想法。
“别说这些陈腔滥调。没有信长主公出马,对方怎么会肯割让五国?如果只有我们,毛利家一定会攻过来,会不会赢还不知道呢。”
换句话说,现在立刻决战对织田家不利,必须以议和来争取时间。如果信长急速赶来,抬高议和的条件,最后造成谈判破裂也不打紧。但若信长无法前来,也可以用差强人意的条件媾和,至少确保住备中一国。秀吉竟然把自己深自恐惧的主君信长,也拿来当做外交谈判的工具了。这当然是因为他负债累累,必须设法扩充领地,满足那些“金主”的期待所致。
“哥哥果然高明……”
小一郎忍不住由衷赞佩道。武士不仅得在战场上,甚至得为了筹募军费而全身颤抖着勇渡关山。
“这有甚么大不了的。”
哥哥只是满脸若无其事地撂下这句话。这件事让小一郎深感哥哥除了担任主将之外,还有成为政治投机份子的过人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