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飨宴

我们把目光一转,再看看安土府今日的情形。这里的城市景观似乎与中国地区的战场没有一丝关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新鲜的文化香气馥郁,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华丽,嫩绿的叶子点缀着金碧辉煌的天守阁。中国地区呈现的与泥土的战斗也好,人们的汗水也好,在这里都被认为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从五月十五日起,到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这几天,为了孤立高松城,实施以筑堤为前提的水攻计划,秀吉率领黑田官兵卫等将士不眠不休地督促工程。而此时的安土,就像同时迎来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一样热闹,全城上下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因为信长要在安土城迎接一位大贵宾。那么这位大贵宾到底是谁呢?本来他也不是无名之辈,今日又受到信长如此礼遇。再次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让人不禁感慨世间风云变幻,人们也在进步,那些时代的先驱终于都长成了大人。

五月十五日,来到安土城府邸的大贵宾就是德川家康,今年四十一岁。

他表面上称这次是“十三年来首次游览京都”。信长选择东海道作为凯旋的一站,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回来后还不到一个月,因此,从信长的角度说也有还礼的意思,而从家康的立场看,终于进入革新统一的第二阶段,为了进一步扩大功效,此时应当毫不懈怠地商量将来的大计,他这次很难得地率领了规模宏大的行军队伍来正式拜访。他住宿在城下的大宝院,负责接待的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信长的儿子信忠本来正在准备前往中国地区支援,信长却说:“要先放下一切,接待贵客。”督促他帮忙款待,命京都、坂口的商贾收罗来各种美味佳肴,计划从十五日到十七日这三天大摆筵席。

关于这件事,坊间多少有些议论,有人说:“德川将军的国家本来贫困弱小,今年才显示出威势,信长年长他八岁,到底为何要如此款待他呢?难道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又有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信长与德川的同盟交情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在这个尔虞我诈、弄权谋术的乱世之下,二十多年来互相不猜疑、不违约、不争斗,坚持凭信义交往,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吗?还需要什么理由或借口吗?光凭这一点,也值得信长由衷地高兴。”

“不不,虽说也有这个原因,主要还是对甲州凯旋之时所受款待的一种感谢吧。”

“说什么呢?可不是那么些小事。信长将来有心从中国地区向九州地区,进而到海外去发展。要达到这一目的,就需要将关东以北交给德川将军,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才能向西、向南扩张。一定是到了慢慢开始商谈这些大事的时候了。”庶民们议论纷纷,有时候他们的臆测也会包含一些不可小觑的深意。

其实,家康这次进京谒见,对信长来说类似于驻外机构的来客。之前,他已经跟秀吉商量好,近日就要亲自出征中国地区,想要像征服甲州那样,一举席卷中国地区,一鼓作气,实现他的统治。本来打算带上儿子信忠,因此把他叫到安土来,正在忙于出征的准备。尽管如此,一旦要等待安土的大贵宾家康,还是把那些大事都抛在一边,用心迎客,安排家中的所有臣下参与接待。

“要尽善尽美,不可以让客人有丝毫不高兴!”他吩咐的时候,气势几乎和发布军令没什么两样。宿舍的布局、装饰的华美以及每天的珍馐佳肴自不必说,比起这些东西,信长更希望家康能够接受他的心意,这种心意就和市井之人在大杂院的交际、乡下人围在炉边共享美食一样。

正因为信长有这份心意,二十多年来才能在乱世之中将同盟关系维持下来。从家康的角度说,这个自己依仗的伙伴确实令人劳心,有时候又很任性放肆,但是剥去一层外皮,信长的内心深处并非只是计较利害关系,还有一种真实的东西。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即使发生过被灌三斗醋的事,他还是会尊重信长,坚持跟随他。如此一来,两者在结盟的二十多年里,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思考,可以说是双方都有获益。

如果在青年立志之时,信长没有早点跟家康结为盟友,就不可能看到今日安土府邸的威严。同样,如果家康没有得到信长的援助,他那一开始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样弱小的三河国如何能够耐得住以后的四邻压迫?光是考虑一下长筱一战就会明白,他的国家不过是猛虎面前的一块肉而已。

抛开心交与利害这两点,进一步分别观察一下二人的性格,就会发现他们得以保全友谊的背后,隐藏着两人不同的人情味,非常有意思。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信长既有治理国家的雄心壮志和宏伟计划,又有实现理想的实力,这是小心谨慎的家康想都不敢想的。

反过来,信长看家康时也承认他身上有很多自己所不具备的特征:能忍耐,能吃苦耐劳,不奢华,不骄纵,而且从不与织田家的宿将发生摩擦。他安分守己,不表现出野心,非常内敛,不让同盟国感到威胁。总是将重点放在对付共同的敌对国,无言的防御确保了织田后方的稳固。可以说他是理想的同盟,从个人讲也是可靠的知己。

信长回顾二十多年来经历的各种辛苦与危机,一定会把家康当作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许内心也称赞他是安土第一功臣吧。今天的盛宴既是报答他,也是一种礼遇。他内心只会觉得不足,不会觉得过分。

然而,主人一方过于紧张有时反倒会让客人捏一把汗。世间一般的盛宴往往也会有这样的例子。那天,客人家康在安土山上总见寺的舞乐殿欣赏滑稽戏。看台上坐着近卫将军,除了主人信长之外,还有穴山梅雪、长云、友闲、夕庵、长安等年老、年轻的武士,另外还有德川家的家臣陪同观看。

梅若太夫跳了大织冠和田歌两支舞。表演非常出色,主客都发出喝彩声赞扬他,因此又命他表演能乐。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能乐表演得不太好,有两三次忘记了歌词,支支吾吾地接不下去。虽然有些扫兴,但是之后幸若八郎九郎太夫马上跳了和田的饮宴舞,完成得非常漂亮,主宾家康和其他人都很兴奋,谁也没有把梅若太夫的一点儿小失误放在心上。特别是家康,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款待发自内心的高兴,赶紧派自己的家臣到后台传达自己的赞誉之词:“两人表演得都很好,尤其是幸若的舞蹈,还想再看一段。”又分别赠给梅若、幸若二人黄金一百两、单衣五十件。

此时后台已经乱成一团,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对于梅若表演能乐时的失态,信长斥责道:“在尊贵的客人面前表演自己不擅长的能乐,不仅丢人现眼,更是因为作为艺人平时不够用心。技艺之道的锻炼应当与武门的兵法相同。将梅若太夫斩首,以儆效尤!”家臣菅屋九右卫门和长谷川竹两人庄重地传达了信长的意旨,后台的人吓得面无人色,正在战战兢兢地求饶。后来在家康的说情之下,信长才渐渐平息了怒火,说:“饶了他吧。”

因为这事,一时之间大家不知道结果如何,甚至将今天的宴乐当成了一件祸事。但是,信长本身的不快并没有像其他人受到的冲击那样持续那么久。因为,他原谅了梅若的过失之后又说:“斥责并不是因为不舍得奖赏。”然后派森兰丸到后台,赏给梅若和幸若各十枚金币。

如此过于盛情的款待,完全是出于信长对客人的一片诚意。另外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二天,在高云寺主殿的宴会上,右大臣信长亲自将饭菜摆到了家康面前。对于如此慰劳自己的信长以及负责接待的丹羽长秀、堀久太郎、菅屋九右卫门等人的真心,家康心中无比感激,然而有时忽然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终于他在座谈之时向信长询问道:“一开始您安排的负责美食的日向守大人怎么了啊?今天也没看到他,昨天观赏能乐时也没看到他,前天好像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哦,你是问光秀啊。他因为有事,十五日那天晚上就回坂本城了。事出紧急,也没时间去你下榻的地方问候,就离开安土了。”他回答得很爽快。说话时,他的眉间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其实家康有些担心,因为街头巷尾流传着各种谣言,也有人往奇怪的方向揣摩臆测。如今听了信长的简单回答,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便认为民间的议论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他按照自己的常识,也认为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然而,当晚家康回到自己下榻的大宝院,酒井左卫门尉和石川伯耆等家老们把从家里所有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汇总起来一看,他才觉得惟任日向守光秀返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首先,汇总了各种说法后,可以确定光秀突然返乡的原因如下:十五日,家康到达那天,信长没有通知一声,突然来到负责饮宴的厨房临场检查。可能是因为最近安土像刚进入梅雨期那样闷热,那些干菜和鲜鱼的臭味扑鼻而来。不仅如此,从坂口和京都运来的大量食物,有的是刚打开包,有的堆放在一起,显得乱七八糟。无论是什么样的珍馐佳肴,苍蝇都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上面,甚至落到信长的脸上和肩上。

“好臭,好臭!”自从他突然出现在门内开始,他的喃喃自语已经吐露了不满的情绪。接着他又贸然闯入配菜的大屋子,也没看着谁,就嚷嚷起来:“怎么回事?看这灰尘!这么不用心!难道是想在这样臭的地方给宾客配菜吗?何况是这种时候,能给客人呈上腐烂的食物吗?都扔了!都扔了!那些臭鱼烂虾什么的……”

由于出乎意料,又被没想到会出现的人的斥责了一番,那些负责膳食的小杂役吓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其情景让人觉得可怜。光秀在收集材料以及餐具的搭配方面费尽心思,这几日几乎无暇睡眠,今天也在拼命努力督促家中的侍臣和膳食小组中的人,他听到信长的声音后,开始还怀疑自己的耳朵,等到家臣对他说“大人驾到”,他这才吃惊地来到主公面前,低头跪拜,又解释说这里充溢着的异味并非是因为鱼类不新鲜了。

“不要找借口!”信长制止道,“全都扔掉!今晚的膳食用别的东西做。”他根本不听解释,转身就走了。只剩下光秀吓瘫了一般,茫然地坐在那里,有使者来递给他一封信,上面写着:“命你作为先锋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即刻启程。”

为了今夜呈现在贵宾面前,收集来堆积如山的珍馐佳肴,大部分已经调理完毕。当天晚上,这些食物以及小餐桌、餐具等,全都被明智家的家臣从后门运出去,就像丢弃垃圾或者死狗死猫一样,扑通扑通,扔进了安土的护城河里。他们一个个默默无言地含着悲伤的眼泪,将涌上心头的情感发泄到了黑暗中的护城河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