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心中无数
一到晚上,这个府邸里古老的大池塘中就是蛙声阵阵。那些青蛙似乎在问独自在烛光下若有所思的人:“在沉思什么呢?”蛙声既像是揶揄,又像是叹息着表示同情,或者像是在嘲笑他的牢骚,心境不同,听上去的感觉也不同。也许他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来,光秀独自坐在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根蜡烛,就连侍童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微风从黑暗中悄悄吹过他的身旁。
还是初夏,虽然有些湿气,夜风很凉爽。这天夜里,他的脸色比平时更难看,非常苍白。每次烛光摇曳,他的鬓发都会动起来。他的身姿显得那样忧闷,以致蓬乱的头发显得有些凄惨。“唉!”他已经习惯了叹息。他无法做到向别人吐露心事,也不会豁达地将忧愁化为云烟,只能独自发出这声叹息聊以自慰。然而,同样是叹息,有的人是仰天长叹,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也有人叹息之后将世间的忧愁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光秀很容易陷入后一种状态。
突然,他艰难地抬起被信长命名的秃头,直视前方院子里的黑暗,凝望着远方树林间的几盏灯。想来,安土城中现在正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常的时候吧。可以想象主宾德川将军率领着浜松的家臣与安土众位将士冠盖如云的样子。因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两三人奉命负责饮宴,即使饭菜与餐具多少有些改变,今晚的宴会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是应该就这样奉命离开安土呢?还是应该再去一次城中,道别之后再离去呢?”光秀从刚才就一直因为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决。他头脑十分清晰,就连日常琐事也要考虑周全,不肯有闪失,然而今晚却有些疲劳了。他把琐碎的事务当成了重大问题,越是想要寻求答案,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起因于他过于焦急,想以自己的性格来揣度信长的心思。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包含了遇到这一困难时的诸般苦楚。
如果不去想君臣关系,让他说老实话,他一定这样评论信长:“世上怎么会有那样怪脾气的人?到底怎么做才能符合他的心意?真是太难了,再没有比他难伺候的人了。”不,也许他会更加深入地剖析信长的心理,甚至夹杂一些讥讽。在观察别人的心理、批判人性方面,光秀比普通人更有眼光和判断力,他无法强迫自己捂住眼睛混沌思考。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主公,他才小心谨慎,不敢轻易批判。
“妻木!妻木!”光秀突然望着左右隔扇叫道,“传五也行,传五在吗?”然而过了一会儿,拉开隔扇伏地跪拜的既不是藤田传五,也不是妻木主计,而是一名叫四方田政孝的侧臣。
“他们两人都忙于处理没用的饮宴用品和准备离开的事宜,几乎在房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如果有事您就吩咐我吧。”
“是吗?你也可以,陪我去城中走一趟。”
“去城中?您是要去城中吗?”
“我想在离开之前还是去信长公那里辞行比较妥当。你去准备一下吧。”光秀马上站起身准备更衣,就像硬要驱赶自己前去一样,生怕自己的决心发生动摇。
政孝惊慌失措地说:“傍晚时分,我想您可能会登城拜别,所以问了一下您的意思,您说是紧急下令,无暇登城,不去向右大臣和德川将军辞行,马上离开。我已经把这一情况传达给您的随从,小厮们也都忙于收拾整理,请您稍候片刻,片刻就好。”
“不用了,不需要太多随从,你一个人就够了。牵马来吧!”光秀说着来到玄关。途中经过的房间里也没有家臣的影子。只有两三名侍童慌慌张张地跟过来。可是刚迈出门,就看到树荫下和马厩旁黑压压的都是家臣的身影,他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头抵着头在商议什么。
自不必说,今天突然被免去负责饮宴的职务,又被要求即日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明智家的家臣比光秀本人还感到委屈,有人说:“太不讲理了!”有人哭泣道:“这一指示也太过分了!”还有人说:“只能认为是故意羞辱我们的主人。”他们一个个含悲忍泪,自从甲府以来就对信长陡然产生了反感,此时如同火上浇油,似乎马上就会爆发。
全家上下都已经知道,出征甲府时,主人光秀在下诹访的阵营中当着众人的面遭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为何右大臣近年来动不动就这样欺负主人光秀呢?他们看着光秀苦恼,就像看着自己的父亲苦恼,心想:“近来他身体欠安、不肯讲话,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今天的冲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迎来了德川将军这一大贵宾,这件事将会在浜松的家臣、京城的显贵以及织田的宿将中传遍,无人不晓。在这里受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丢脸。一想到耻辱,他们几乎难以在武门之中生存下去。
“马牵来了!”四方田政孝慌慌张张地将马牵到光秀面前,家臣们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影,只是在四处站着继续评论,沉不下心来做任何事。
光秀正要出门,有个人在门前下马了。原来是信长的使者青山与三。
“日向守大人,您要回去了吗?”
“不不,我想再去城中走一趟,向右府大人和德川将军道别之后再走。”
“主上也想到您可能会这么做,特命我来传达口谕,事情紧急,不必登城了。”
“怎么,又派使者来了啊?”他们马上又回到房中,恭恭敬敬地端坐着听了主上的口谕。青山与三传达信长的旨意说:“今天免去您的接待职务,让您离开的目的此前已经传达给您了。您作为前往中国地区的先锋,关于行军路线,又有如下吩咐,请您听好了……”
“……是!”
“主上是这么说的:明智的队伍要急速行军,不日从但马进入因幡。随后闯入敌方毛利辉元的属国伯州和云州。不要疏忽,不要犹豫。速速回丹波准备出兵,这也是为了帮助被包围在高松城的羽柴秀吉,从山阴道侧面牵制敌人。我随后也会亲自西下。不要延误,绝对不可泄露军机!”
光秀跪拜答道:“属下遵命!”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声音太小听上去显得有些低三下四,于是挺起胸膛,直视着青山与三的面孔抬高声音说:“请您在主公面前酌情回禀!”青山与三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光秀心思细密,条件反射般地感到难过,他心想难道自己脸上有那么令人惨不忍睹的阴云吗?
与三站起身说道:“那么,您多保重。”说完就离开了。
光秀出门送他,然后从玄关返回室内。夜风吹过人影斑驳的院子,光秀感觉脚跟有些不着地,悬空起来,“就在几年前,即使辞行归来的晚上,信长公也会让我临行之前再去一次,再喝杯茶,早上出发的话就让我天亮之前过去,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有些啰嗦。怎么会变得这么讨厌我呢?他派青山与三来,就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故意不让我登城吧?”
越是努力劝自己不要思考、不要想,心中无言的独白、牢骚就越是像死水中的泡泡一样冒个不停。“这花已经没用了,谁会看啊?”他将手伸向壁龛处放着的大花瓶,那些插得很漂亮的鲜花在他的手腕中散落,瓶口溢出的水一直流到了走廊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该走了!离开这里!准备好了吗?”他大声唤着家臣,两手斜着将花瓶举到肩头,朝着院子里放鞋的石板使劲摔过去。土陶的碎片与飞溅的水花发出令人愉快的声响,弹回到光秀的脸上和胸前。光秀仰起被打湿的面庞,看着夜空,一个人呵呵笑起来。
夜深了,雾气笼罩上来,湿漉漉的,显得更加闷热。家臣们全都准备好了行装。行李已经放到马背上,弓箭武器在随从的手上或肩上,从先出发的人到最后一名随从都已经来到门外,排列齐整。马望着低低挂在天空的积雨云发出嘶鸣。
随从头领边快步走着,边提醒大家:“准备雨具了吗?”他又望向门内,大声喊道:“今夜一点儿星光都没有,下起雨来的话路会很难走。最好多准备些火把!”因为职责所在,只有随从头领的声音响亮有力,一种如铅一般沉重的气氛笼罩着全体家臣。武士们的面庞一个个就像今晚的天空一样黯淡。严厉的眼神、含泪的双眸、悲痛的目光、闷闷不乐的无神的眼睛,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一匹马离开大门口的矮篱笆墙,飞驰过来。光秀开口了:“到坂本这么近,几乎看得到的距离,即使下一阵雨,打一鞭也就到了。别担心,别担心!”没想到主人的声音如此响亮,随从们听了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今天傍晚,御医说光秀有点发烧,给他开了药。侧臣们听说此事,担心地问如果半夜遇上雨怎么办,光秀既是回答身边人的问话,也故意大声说给伫立在大门内外的家臣们听。
一看到光秀的身影,随从就用一根火把引燃另一根,很快聚成一片火的海洋。先头部队举着火把陆陆续续地出发了。走了四里地,果然白色的雨丝从夜空洒下来了,也落向熊熊燃烧、冒着煤烟的火焰,一颗颗雨滴发出噗噗的声响崩开了。
“安土城中,人们还没有睡,看来是要熬夜了。”光秀没有看雨,他勒住马回望湖岸,看到天守阁巍然屹立在夜空中。屋顶上的金色兽头瓦据说在雨夜中会更亮,似乎在黑暗的夜色中睨视着什么。楼台殿阁中的众多灯火映在湖水中,怕冷一般闪烁着。“将军!将军!雨下起来了。可别加重了感冒!”藤田传五将马靠近主人身侧,给他披上了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