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翠纱帐中
左马介光春突然睁开眼睛,因为隔着两间房,值夜房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将他吵醒了。他感觉睡了很久,估计已经是丑时三刻了吧。过了一会儿,脚步渐渐近了,拉门被轻轻地拉开了。还没等对方开口,光春就问:“什么事?”值夜的武士一直以为他在睡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跪拜在地,回答说:“大将军光秀大人在主城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所以才突然来迎接您。”
“是吗?”光春立即毫不犹豫地起床了。洗脸、漱口之后又梳了梳头。然后一边换衣服一边问:“现在是什么时刻?”
“子时一刻。”
“原来是三更啊。”他走出房间,看到漆黑的走廊尽头的杉板门那里蹲着一位白发老人,越发感觉这次意外迎接非同小可。前来迎接的人并非光秀身边的侍童,而是老臣齐藤利三。
“是您老人家啊!”
“……哦,不敢当!”
“深更半夜,有劳你了。”齐藤利三拿着火把走在前面。绕来绕去的长廊中没碰到一个人。主城也是夜深人静。只有最里面的一角充满着非同寻常的气氛。有两三个房间似乎有人没睡。
“将军现在在哪里?”
“在寝殿。”齐藤利三来到寝殿的走廊口,将火把熄灭了。他将沉重的门打开,用眼神催促光春进去。
光春一走进去,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到寝室之前还有三个房间,只有最里面透出浅绿色的烛光。光秀就在那里,身边没有近臣和侍童。他独自坐在那里,身穿白色便服,旁边放着一把刀。烛影看上去透着绿色,因为光秀的周围挂着翠纱蚊帐。睡觉的时候,翠纱蚊帐的四面都会垂下来,现在只有前面被打开了,像幕布一样挂在撑蚊帐的竹竿上。
“左马介,靠近点儿。”
“是。”光春靠上去问道,“什么事啊?”
“这事很重要……你肯为我卖命吗?”光春没有回答,仿佛忘记了自己有一张会说话的嘴,一直都没有回答。隔着烛光,他的眼睛与光秀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依然在相互凝视。
两人都不作声。你肯为我卖命吗?光秀的话简单明了。自光秀到达坂本城以来,光春梦寐之间也在暗暗担心,他预感有一天光秀会败给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光秀终于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光春并没有被这句唐突的话吓到,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像冰一样凝结住了。真是个可怕的人,他事到如今才这样看待这个人。
从十二三岁开始,就与他同吃同住,后来又在战场上同生共死,今天才重新认识到这一点,似乎显得过于愚钝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明智日向守光秀这样的人竟然会想到这样的事。
“……光春,你不愿意?”不一会儿,极为沉痛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传到光春耳内。光春依然没有回答,光秀也继续沉默。他的脸多么苍白啊!这并不是因为翠纱蚊帐的映衬,也不是烛光摇曳的结果,而是光秀内心的颜色。
如果光春说不愿意,光秀就必须立即执行事先的决定。光春不需要深思熟虑,就直接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虽然隔着蚊帐,在九尺大床旁边,有个小隔扇,里面藏着武士。藏在里面的刺客的呼吸和杀气,使隔扇上的金粉闪着令人可怖的光辉。另外,右侧的大隔扇外面也悄无声息,感觉刚刚带自己到这里来的齐藤利三正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偷听。除了齐藤利三之外,好像还有几名提枪握刀的武士同样僵直着身子在听。
光春很显然早已识破了这些。光秀将自己拉到这样的环境下,只问一句肯为他卖命吗,光春窥度他纠结挣扎的内心深处,无法憎恨他的无情和阴险行为。他首先会感到可怜,那么聪明的人,那么富于理性的人,就这样纠结挣扎吗?他现在只觉得所注视的只是那个人的形骸,自己从小就认识的明智十兵卫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光春,你的回答呢?”光秀有些忘我地靠过来。
光春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像重病发烧之人。他这才回答道:“您问我是否肯为您卖命,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难理解。”
他并非想巧妙地避开光秀想要的承诺,也并不是明明看透了光秀的内心却故意装糊涂。他还有一丝不舍,无法舍弃最后的希望,希望能有办法将这个人从那种暴动与不忠的想法中拉回来。然而听了他的话,光秀的眼角几乎要和太阳穴突起的青筋连在了一起。“……这话你要问我吗?”声音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哑着嗓子问,“从离开安土到现在,我心中的郁闷无法挥散,一直怏怏不乐,左马介,你没察觉到吗?”
“基本上察觉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需要多说,只要回答是否愿意就行,先让我听听你的答复。”
“将军!”光秀不作声。
“将军!”光秀还是不作声。
“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在这里说一句话,不仅关系到明智一族的浮沉,还会牵扯到全天下。您才需要清楚回答呢,将军!”
“回答什么?”
“您怎么了?像您这样的一个人……”光春眼泪簌簌而下,他刚要将手放在榻榻米上,却突然靠近光秀说,“我从没像今晚这样不理解人类。我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在父亲家里同窗共读,读过什么书,学到了什么道理?我国的先贤留下的遗书中,有一字半句可以弑君的内容吗?”
“光春,小声点儿。”
“有什么好泄露的。小隔扇后面,大隔扇外面,都是刺客的刀刃,就等您一声令下了。将军,聪明的将军,我从未怀疑过您的睿智。可是,自从在坂本城见到您,感觉您完全变了一个人。您不应该是那种自制力弱的人啊!”
“已经晚了,左马介,要是想劝谏的话还是算了吧。”
“我还是要说!”
“没用。”
“就算是没用,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很遗憾,太可惜了!”光春趴在自己的双手上,颤抖着呜咽起来。
此时,藏着武士的小隔扇咔嚓一声响了。也许是因为潜藏在里面的刺客发觉事情难办,正在摩拳擦掌吧。可是光秀还没有做出任何暗示。他将脸转过去凝望着一边,似乎努力不去看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光春。“您比别人读的书要多一倍,又比任何人都具有理性的思维,您也过了不通晓事理的年龄,又不是个糊涂人,正因为如此……恕我愚钝,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就连我这样的人,至少读了忠孝二字也会铭记于心,贯穿于血脉之中。哪怕您胸中有万卷诗书,如果看不见这一点还有什么用呢?”光秀没有回答。
“将军,您可以听我一言吗?我们都是继承了名门望族土岐源氏血脉的人,我是相信一脉相通才跟您说这些的。一旦有辱家门名声,无论是对列祖列宗的灵位,还是对生身父母,都是极大的不孝啊!可是,您现在是多少孩子的父亲啊?”光秀还是不回答。
“嫁出去的千金,成为别人家养子的公子,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您一念之间就会让他们以及子子孙孙千秋万代蒙受屈辱,必须这样做吗?”
“要是说下去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左马介,我的心意已决,超越了一切。什么事我都考虑清楚了。而且我绝不会放弃。我是忍了再忍,思虑再三才下的决定。算了吧,别再说没用的谏言。你所说的顾虑,也是我每日每夜反复思考过的。唉!我只想说一句话,回顾五十五年来的人生道路,要是我没有生在武门,也不会如此烦恼,更不会想出这样的事。”
“对啊,正是因为生在武门,即便是多么难于忍耐,也决不能对主公那样。”
“就算是信长,也曾驱逐过足利义昭。火烧叡山等诸多恶行也是人尽皆知。你看,他的宿老林佐渡、佐久间右卫门父子、荒木村重等人的下场,我感同身受啊!”
“天哪,将军,您领了丹波六十万石的俸禄,又被赐封惟任这个姓,您也想想如此浩荡的恩典,一门之中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此前光秀如同井水一样,听了这话突然成为奔腾的河流,“这点俸禄算什么?要是我没有才能也不会得到这些。而且,等我完成了使命以后,在他眼里我只是安土养的一条狗,只会觉得我是无用的赘物。他下令让我跟在秀吉麾下攻打山阴,这不是预告了不久的将来明智家的命运吗?我生在武门,作为男人继承了土岐源氏的血脉,岂能屈身受信长驱使,结束自己的一生呢?光春,难道你看不透信长的黑心肠吗?”
光春失望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的心意都对身边的哪些人说了?”
“除了你之外,对光忠、光秋,还有……”说到这里,光秀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心腹之人有妻木主计、藤田传五、四方田政孝、并河扫部……村上和泉守、奥田左卫门、三宅藤兵卫、今峰赖母……另外还对沟尾庄兵卫、进士作左卫门、齐藤利三等人讲过。”
“只有这十三人吗?”
“我有没有提到天野源右卫门?还没有啊?我想应该告诉他了。四方田右兵卫虽然是年轻人,但是我曾吩咐他执行特殊的任务,某种程度上他应该觉察到了我的心思。”
“唉!”左马介光春一听完这话就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了一声,接着又说,“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既然您已经向这么多人透露了。”
光秀一下子靠过来,动作非常突然,他立即用左手抓住光春的衣领,右手握着短剑的剑柄,用令人可怖的力量勒紧光春,问道:“愿意还是不愿意?”光春没有回答。
每次被推一下,光春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仰面朝天,脖子左右摇晃,脸上珠泪纷飞。“要是您还没向其他人透露的话也就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那么,你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起义吗?”
“我和您虽是两个人,却跟一个人没什么两样。要是没有您,我也不想活下去。无论是以主从的名义,还是从血缘上说,既然我们是同根所生,共同走到今天,我本来也是打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您共同承担。可是,话虽如此……”
“不要担心,光春。虽说是孤注一掷、听天由命,既然我决心起义,又跟众人讲了,还是胜算在胸的。事成之后我也不会让你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坂本城,至少我答应让你做几个国家的太守,享受仅次于我的荣华富贵。”
“啊?不,不是这个问题啊!”光春挣开抓着自己衣领的手,猛然将光秀推倒在榻榻米上,“我,我……我想哭!将军,让我哭吧!”
“有什么好悲伤的,傻瓜!”
“唉!愚蠢!”
“傻瓜!”
“愚蠢!”
“你是傻瓜!”
“你愚蠢!”两个人互相对骂着紧紧拥抱在一起哭了,就那样放声大哭起来。藏着武士的小隔扇后面和大隔扇外面的阴影里都传出了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