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造反
六角的南门、锦小路的北门、洞院的西门、油小路的东门,本能寺四面的门都被明智军的铁甲包围了,士兵们争先恐后,人声鼎沸。那道土墙乍一看很容易越过,然而由于面前有一道壕沟,事实上很难靠上去。他们只不过是举着长枪、旗杆、步枪、长刀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堆而已。
“什么啊?”
“我来!”
其中有些性情急躁的人朝着土墙根跳过去,还有一些跳空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坠入了壕沟中。由于身上的铠甲比较重,一掉进去下半身就陷入泥沼中,泥土就像散发着恶臭的铁浆一样,士兵们无论怎么喊叫挣扎,就连战友也不肯相救。
锦小路那边的部队马上开始破坏附近贫民窟的民房。抱着婴儿的女人以及老人和孩子们就像逃离贝壳的寄居蟹一样,从倒塌的房子中四散而逃。转瞬之间,明智军运来柱子架在壕沟上,又用门板和房顶将壕沟填埋起来。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聚集在土墙边。步枪队拿起枪朝里面的殿堂射出了第一发子弹。那时候,本能寺和各个建筑还静悄悄的,没有丝毫抵抗。前殿的门都紧闭着,甚至让人怀疑敌人是否在里面。
这个早上,火苗与浓烟最先从本能寺外的尿小路升腾起来。大火在倒塌的房屋下,瞬间就冒起了烟,轻易就将一个个木板房烧着了。因此这一带的贫民骚乱起来,几乎出现了踩踏事故,他们哭叫着空手跑到街上或者河滩。从正门望去,人们以为己方士兵已经突破了后门,开始往膳房放火,因此才冒出了烟。于是,云集在正门前第一军的主力英勇地喊道:“不能输给后门的将士!”一群将校待在吊桥这边举棋不定,时间白白流逝了。
“踏平本能寺!”
“冲啊,干什么呢?!”
就连后面队伍中下层士兵的叫喊声都像炸开了锅。三宅式部、村上和泉守等人对门内的卫士说:“我们是前往中国地区的明智军队,想请右大臣检阅,才集结来此拜见,麻烦打开城门。”他们是想尝试用计骗敌人打开正门,结果反倒耽误了时间。本来看到这样的阵势,守门将士也不可能不怀疑,而且也没理由不问信长的意向就擅自开门。
只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稍等”之后再无声音。一定是去向前殿告急,奔走着去布置临时防御了。要过这么一道壕沟竟然还用计,后面的将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地喊道:“冲啊,冲啊,犹豫什么?!”
“爬墙!”他们一下子拥到了前排其他位置,为了抢到最前面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畏缩的士兵都被推倒在一边。因此,前排中有一部分人不由分说地被推进了壕沟中。一时之间,壕沟里和岸边都爆发出呐喊声。几乎是故意如此,后边的队伍又拥上来,又有人掉下去,眼看着空壕中有一处已经被浑身泥土的人填满了。
“对不住了!”一名披着战袍的年轻武士踩着那些人朝土墙根跳过去。
又有人效仿他,高声喊着:“垫着点儿,垫着点儿。”他用长枪捣地借力,踩过人群,迅速攀上了土墙。壕沟中的人像泥鳅一样挣扎着想跳出来,但是不断有武士穿着草鞋从他们的背上、肩上、头上踩着经过,他们成为了悲惨的牺牲品。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无名功臣,其他人才得以迅速爬上本能寺的土墙。
号称明智的“三只乌鸦”的古川九兵卫、箕浦大内藏、安田作兵卫三人自豪地高声叫道:“第一!”另外还有一些武士拥挤着攀上来了,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其中也有四方田右兵卫、堀与次郎、川上久左卫门、比田带刀等人。当然,土墙里面已经有织田的武士从守门的小屋或者马厩边冲出来,顺手抄起一件武器,来阻挡决堤河流般的攻势,但是这就如同用手去堵切断的大堤一样。明智的先锋完全无视那些刀枪,一个个从土墙上跳下来,一经交战马上就跨过几具尸体,身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志在必得地说:“右大臣才是我们的目标!”说着突然朝前殿和客房冲了过去。
前殿的廊檐下和客房的栏杆处传来了射向那里的箭声。这个距离非常方便使用弓箭,但是大多数箭都没有射中武士,有的射到了土中,有的滑到了地上,还有的射到土墙上弹回来了。其中有些勇士只穿了一件睡衣,有些裸露着上身,而且手上没有武器,就这样和穿着盔甲的敌人厮打在一起。
这些守门的士兵正好当天轮班休息,夏天的夜晚很热,他们非常放松地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出来迟了感到羞愧,几乎只凭着全身的勇气,拼命想拖住明智方的进攻。然而铁甲汇成的怒涛已经逼近了殿堂的大屋檐下,无法阻挡了。
信长大步回到室内,在白绫的窄袖便服上套上宽大的裤裙,咬着牙系紧了腰带:“弓,拿弓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接二连三地要弓,有人跪在他身旁,将弓呈到他面前。他一把夺过来,说道:“女人们逃跑吧!女人要想逃并不难。不要碍手碍脚的!”说完就从旁门跳了出去。
四处传来踩破拉门的声响,女人们的哭叫声、呼喊声与悲鸣让摇晃的屋顶下显得更加凄怆。她们发狂般地在一个个房间里逃来逃去,越过栏杆,在走廊里奔走,那些裙摆和衣袖如同穿越黑暗飞溅的火花,有白的、红的和紫的。附近的吊窗、柱子和栏杆上都中了箭或者子弹。信长已经来到走廊一角开始射箭,那些集中射向他的箭或子弹有一部分射偏了落到了房间里。“匹夫!”他说着放了一箭,“竟敢造反!”他怒目圆睁着又射出一箭。那些女人看到了信长的战斗姿态,吓得迷失了自己,不敢逃到他那里,只是放声大哭。
“人生五十年,比之化天间,如梦亦如幻。”这是他喜欢的小调中的一节,也是他从年轻时就形成的生命观。他绝不认为今天早晨醒来后发生的是天灾,只是觉得人与人相处难免会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如今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而已。话虽如此,他并没有闭上眼睛说:“不行了,死到临头了。”他并没有马上放弃,反倒是斗志昂扬的姿态,仿佛在说岂能死在这里。心中的理想、终生的事业连一半都还没完成,难道要中途被挫败吗?那就遗恨无穷了。难道今朝就要丧命吗?真是死不瞑目。箭搭在弦上,拉弓射箭,每一次拨弦的声音都像是发泄心中的愤怒。弦快要散开了,弓也要折断了。“箭!没箭了,拿箭来!”他一边朝身后喊着,一边捡起敌人射落在回廊里的箭射了出去。
这时,有一名头上缠着红梅花纹的丝绸手巾的女子,将一只大花纹的袖子脱下来麻利地绑在身上,她抱来一捆箭,抽出其中一支递到信长手上。信长一看,说道:“是阿能啊!好了好了,逃吧,赶紧逃吧!”他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示意她快走。可是阿能依然不停地将箭递到信长右手上,虽然遭受斥责也不肯离去。
气魄比本领重要,与其说是射箭的力度,倒不如说是一种气魄。信长射出的箭发出了豪壮的声响,仿佛在说:“算你们这些匹夫走运,能够得到天下之主恩赐的箭!”他动作很迅速,以至于阿能运来的箭顷刻间就用完了。寺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被他的箭射中倒在地上的敌人。可是那些身穿铁甲的敌人冒着箭雨,高声呼喊道:“那就是右大臣!现在他难以脱身了。大胆地上去取下他的首级吧!”他们从栏杆的正下方或者桥廊下攀爬着拼命逼近信长,就像早晚聚集在这个寺庙里的皂荚树上的乌鸦一样。
当然,围在信长周围的近臣和侍童们站在他身后或者两侧的回廊上,拼命挥刀阻止敌人靠近。森兰、森力、森坊兄弟三人也都在那里。鱼住胜七、小河爱平、金森义入、狩野又九郎、武田喜太郎、柏原兄弟、今川孙二郎等人也始终不离主公身侧,防御敌人的进攻。已经战死、血染走廊的尸体中,有饭河恭松、伊藤彦作、久久利龟之助。其中有人与敌人撕扯在一起,同归于尽了。
同时,守卫在前殿的一队人以正殿为战场,为了阻止敌人靠近信长的寝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血战,但是眼看通往寝殿的桥廊入口就要被敌兵占领了,他们全体人员聚在一起,朝里面奔来。说是全体,也仅仅不到二十人。因此,攀到桥廊下的明智士兵遭到了夹击,有的被刀刺中,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桥廊下堆满了尸体。一看到信长依然平安无事,从前殿赶来的将士忘我地叫喊起来:“趁现在!机不可失!请您赶紧撤离这里!”
“愚蠢!”信长扔掉了弓,因为弓也折了,箭也用光了,“已经无路可退了!把长刀给我!”他高喝一声,从臣下手里夺过武器,像狮子一样在回廊里奔走起来。他看到那边栏杆上正要爬上来的一名敌兵,上前砍了一刀。
明智方的川上久左卫门罗汉从松树后将弓拉开了一半。箭射中了信长的手臂。信长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吊窗上。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点儿小伤就屈服。想当初天正四年,他四十三岁,在大阪若江战场上,虽然他已经是大纳言右将军这样的高官,却依然在步卒中奔走厮杀,腿上也中了子弹,身上也被刀砍伤,仅带了三千士兵就打败了一万五千人的敌军。他不怕死,但是也不会白白送死。而且他决不拘泥于贵族的名分,敢于和敌方的小兵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