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寂静的火
正在此时,西面的土墙外也爆发了小规模的战斗。原来是村井春长轩父子和他的家臣小厮组成的一队人马从本能寺附近的所司代官邸杀出来,想从外面突破明智军的包围,尝试着冲进正门。
头天晚上,春长轩父子和信忠一起陪信长聊天到很晚,回到官邸入睡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因此睡得很熟,这也是造成今天早晨失误的原因。从他的职责来讲,至少明智军踏足京城内的时候他就应该获悉这场变故了。而且一旦得知就必须马上前往本能寺告急,哪怕是赶在敌兵到来前一步。一切都太大意了。然而,不只是信长一个人大意了,可以说下榻在市内或者家在市内的人全都疏忽了。
“好像外面在吵嚷什么,”刚被吵醒的时候,春长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如此巨变,他对部下说,“是在打架吗?你过去看看。”
然后他慢悠悠地起床,听到小厮在土墙府门的屋顶上说:“锦小路一带冒着烟呢。”他还咂了咂舌,嘀咕道:“尿小路又失火了啊。”
他误以为天下如此太平,一下子忘记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只是同处战国下的一天,这里也是战国下的京城。
“什么?明智军?”他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哎呀!”他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冲出了府外。只是一看到黑暗的晨雾中黑压压的全都是列阵森严的骑马与刀枪,他又急急忙忙回到府中,打翻装盔甲的柜子,穿戴整齐,拿起武器,说道:“随我来!”带领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家臣,总计三四十名亲兵,想要奔赴信长身边。
话虽如此,明智的各支队伍早已将本能寺包围起来,分别占据了四面八方的大小道路,瞬间切断了交通。冲突从西面土墙的拐角处开始,那里展开了猛烈的白刃战。他们冲破了一小队岗哨,逼到了正门附近,然而明智方的中坚力量回头看到他们,嘴上喊着:“可恼!”提枪前来包围他们,结果他们完全不是明智方的对手,被打得七零八落。
长门守父子也受伤了,一小队人马已经死伤过半,因此决定和信忠联手,改道奔向妙觉寺。回头一看本能寺的大屋顶,发现此时已经有乌云般的黑烟升腾起来。在寺中放火的人是进攻方的明智军还是信长的家臣,抑或是信长本人呢?以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辨别。
前殿、寝殿中的一个房间和膳房几乎同时冒出了烟。膳房那边,有侍童高桥虎松和两三名士兵正在奋力杀敌,异常勇猛。这里的勤杂和尚似乎早就起来了,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一个能蒸两斗米的大锅架在炉灶上,下面还烧着柴火。虎松站在泥土地的外间门口,面对着拥上来的明智军,他一枪刺死了两个,手中没了枪,他退到铺着地板的里间,顺手抄起厨房的各种器具扔向众多敌兵。一个叫针阿弥的茶童和一个叫平尾久助的少年侍童也挥着刀与他并肩作战。眼前只是三四名弱冠之年的敌人,而且没有全副武装,众多铁甲武士开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却迟迟没能攻入铺地板的里间。
“干吗浪费时间!”一名看似部将的武士瞧了瞧这边,从灶下抽出燃烧的柴火,突然朝着高桥虎松和针阿弥等人的脸上掷去,又扔向储藏室和天花板。
“朝里走!”
“里面才是重点!”
“信长才是目标。”
听了这话,众多武士一下子拥进去,草鞋踩到了柴火上,火星四溅,之后柱子上和隔扇上都着火了,火苗就像爬山虎的红叶一样四处乱蹿。高桥虎松与针阿弥身上也着火了,已经动不了了。
马厩那边非常嘈杂。大约十匹马发狂了一般踢着地板和壁板。其中有两匹终于撞开门闩冲到外面去了。它们狂奔着冲进明智军队中,其余的马看到火光越发大声嘶鸣起来。矢代胜介、伴太郎左卫门兄弟、村田吉五等守卫马厩的武士离开了那里,来到信长所在的寝殿的石阶下,尽了最后一点力,全都战死在那里。
二十四名马夫想跑的话也不是跑不掉,然而他们全都跟随首领战死了。其中有虎若、小虎若、弥六、彦一、岩、藤九、小驹若等小厮。虽说他们平日都是些无名之辈,今日浴血奉公,无言之中证明了他们并不输给那些位高爵显的人。住在京城旅馆里的汤浅甚助和小仓松寿是两位品格高尚、值得赞扬的侍童。他们一听说这场变故,就直接奔向本能寺中。估计是拼着性命混进了明智军杂乱的队伍中吧,他们一来到被浓烟包围的信长寝殿附近就高叫道:“甚助到此!”“松寿到了!”一边叫着,一边与眼前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明智方的进士作左卫门刺倒了汤浅甚助。他提着被鲜血染红的长枪,向前迈出四五步,在浓烟中看到了同伴箕浦大内藏的身影。
“是大内藏吗?”
“是!”
“你找到了?”
“还没呢。”他们互相询问信长的所在地。不,应该说是在竞争。他们马上分开,各自又潜入烟火之中。
火似乎已经蹿上了屋顶,殿堂中发出了嘎吱一声。一碰到甲胄,就会觉得皮革和金属都烫手了。放眼望去,顷刻间已不见人影。所看到的要么是死尸,要么是明智方的同伴。由于大梁也着火了,大多数人都在慌慌张张地向外跑。事实上,还在殿堂内四处奔走的人时而被烟熏到,时而被火燎到。大厅的门和隔扇都已经被踩破,烧成一片一片的金线织花的锦缎和零碎的木板片带着火不断被吹进来,就像熊熊燃烧的原野一样一片通明。相反,里面的小房间和等候间附近却灰蒙蒙的,由于浓烟,几乎无法分辨中间的走廊和尽头的走廊。
森兰丸如今背对着一扇紧闭的杉木板门,凝然屹立,守卫在那里。他手握沾满鲜血的长枪,左右张望着,一感觉到脚步声,马上把枪对准那边。
“还没发出声音啊……”他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听着室内的动静。刚刚跑进里面的白色身影正是右府信长。直到看到寺内四周都着火了,近旁的人大都战死了,他还在坚持战斗。面对着敌方的小兵,自己也像一名小兵一样奋战。
“被无名之辈取了首级真是太遗憾了。”他并不顾虑这些。难免一死,他并不贪生,只是惋惜身负的事业。二条妙觉寺离得很近,所司代的官邸就在旁边,还有一些武士住宿在市内。他想万一有事,只要可以跟外面取得联络,也不是不能杀出一条血路。不,谋反之人是那个秃子。像明智这样的人,既然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做好了滴水不漏的准备。终归要认命了吗?这两种想法正在他脑子里斗争。他悲悯地看着那些共同战死的侍从的尸骸,眼看着这些人死去却无法让他们复生,信长终于觉得时机到了,他停止作战,让兰丸守在外面,自己退到了一个房间里。
“你要是听到里面传来我的声音,就说明我已经自尽,你马上将隔扇堆在我身上点火。在那之前不要让敌人闯进来。”信长对兰丸如是交代。
杉木板门很结实。四面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绘画还安然无恙。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些轻烟,到火焰烧过来为止似乎还有一点时间。要从容赴死,不需要慌张。他感觉似乎有人对自己这样说。一进房间,比起四周的热气,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口渴。他像支撑不住了一样,一下子坐到了房间中央,但是转念一想又移到了高出一截、长度约为四块榻榻米的壁龛那里。因为若在平日,下面一般都是臣子坐的地方。他想象自己已经喝下一杯水,努力让气沉入丹田。为此,他端正了坐姿,想要保持平日里在此君临臣下的姿态。
粗重的呼吸需要一点时间平息,但是他内心非常平静,自己都怀疑是否会这样死去,甚至想发出呵呵笑声。他想自己也是失误了,想想光秀的秃头,如今也没有任何愤怒了。他也是人,如果恼上来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吧。即便如此,自己的疏忽真是一生最大的失策,令人可笑。而光秀的愤怒也不过是一种愚蠢的暴动,令人怜悯。他想问一问:“天哪,光秀,你还会有几天就会步我的后尘呢?”他左手握住短刀的刀鞘,右手将它拔了出来。他又对自己说,“火还没有烧到这间屋子。”
信长闭上了眼睛。于是,从刚懂事的少年时代到今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就像骑上千里马看了一遍一样浮现在脑海里。这看上去需要很长的时间,实际上不过是呼吸的一瞬间。将死的刹那,人的生理会发挥异常的功能,似乎要通过类似平时的追忆来向自己走过的整个人生诀别。
“此生无悔!”信长大声说道。他睁开眼睛,四周墙上的金漆与绘画映出了红红的火光,天花板格子上的牡丹图也已经化为火焰。他这一声此生无悔也传到了外面,兰丸马上跑了进去。白绫的便服上已经沾满鲜血,信长趴倒在那里。兰丸将隐藏武士的小隔扇拉开,抱着信长的尸体放了进去,仿佛是收入了棺材之中,又轻轻地将隔扇拉上,从壁龛那里退了出去。他也手握短刀准备自尽,但是直到房间完全化为火焰为止,他一直瞪着炯炯的眼睛守护着信长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