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死后亦效劳

早上见到的人傍晚已经不在了,傍晚见过的人第二天就死了。这并不是要让人相信无常观,这些事在战场上已司空见惯,就像看树梢上每天飘落的红叶一样。可是为什么唯有半兵卫重治的死让秀吉如此悲痛不已呢?

他过度的悲号让在场哭泣的人们都感到惊讶。良久,秀吉终于像一个发泄完的孩子一样清醒过来,他将已经变凉的半兵卫的身体从自己膝头轻轻移到白色的被子上,就像对着活人般嚅嗫说道:“你的志向如此远大,就算让你比别人多活两倍三倍也还不够。别说是处在理想道路的途中了,就连头绪都还没有呢……你一定不想死吧……即便是我,如果现在阎王爷要收我,我还不愿意呢……重治啊,你该多么遗憾啊!可惜了你这般才能,生在这世上,却连百分之一的愿望都还没能实现,不想死是理所当然的啊。”

这是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人啊。他又对着尸体抱怨,没有合掌念佛,只是不停地絮叨着牢骚。“刘玄德好不容易建立了蜀国,却将遗孤托付给孔明溘然长逝。据说孔明悲伤得忘记了饮食。而我和你正好相反,我就是失去了孔明的刘备。啊,孔明仙去后留下来的刘备。光是想想不就够落寞了吗?我的沮丧、我的凄凉无法言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营房外传来。官兵卫听了松寿丸带去的消息,从战场上坐着轿子急慌急忙地赶来了。官兵卫拖着瘸腿走进来,一边大声地回应周围的人,似乎很遗憾地说:“什么?已经不行了?……我没赶上啊?”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枕边眼睛红红的秀吉,又看了一眼如今已是一具冰冷尸体的友人半兵卫重治,“呜……呜……”他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声,似乎身心都受了挫折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官兵卫和秀吉都将目光盯向某个地方,一直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何时起室内完全暗下来,就像一个黑洞,也没人去点蜡烛。只能看见死者的白色被子,如同谷底的残雪。

“……官兵卫,”秀吉先开口了,就像全身都在发出叹息一般,“真可惜呀。虽然我早就觉得他这病不好治……”对此,官兵卫也没能多说什么。两人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官兵卫说:“唉,人生真是难以预料。我被关到伊丹城里时,心想这条命算是没了,已经放弃了,结果却还活着,重治大人老是说好多了好多了,结果还没过半年就这样了,真是没想到啊。”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吩咐道:“喂喂,左右侍卫们,老是哀叹有什么用。还不赶紧点灯!然后要清洗重治大人的遗骸,打扫房间,好生安置。别管怎么说,这里是战场,虽然不能够做到万事俱备……”不知什么时候,秀吉已经离开了。

烛光摇曳中,人们动起手来。结果从重治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遗书。大约写于两天前,写给黑田官兵卫的。

重治的遗骸暂时被厚葬在平井山上,吹动丧旗的秋风让人感到凄凉,颓丧过后开始感到疲劳,大白天在战场上也很容易觉得寂寥。黑田官兵卫走进静悄悄的营房,将一封书信交给秀吉。“什么?你说半兵卫的遗书在枕头下面?……是写给你的啊。”秀吉马上展开信读起来,其间好几次眼圈发红,用手指擦拭眼睑,最后竟将脸侧过去,没能一口气读完。

虽说是在去世前两天写给好友官兵卫孝高的书信,信中却无只言片语提及自己的遗愿以及朋友交情。从开头到结尾,全都是涉及主公秀吉的事,关于未来治国提出自己的忧虑,交代官兵卫妥善处理,并将自己平日里脑中所想的经世治国的策略详细记录下来。其中有如下一段:

即使此身化为土中白骨,将军若能不忘我的一片心意,哪怕是一瞬间能够在心中想起我的话,重治的魂魄无论何时都会保佑将军,在九泉之下为您效劳。

活着尽忠还不够,英年早逝却不怨恨这个世界,临死之前相信变成白骨也可以继续效劳。一想到重治的忠心,秀吉就忍不住哭泣。无论怎么调整情绪,还是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将军……现在可不是悲叹的时候。请看一下信中其他内容,仔细考虑一下。里面应该有半兵卫大人写下的关于攻下三木城的计谋。”官兵卫加重语气说道。他一直都对秀吉非常崇敬,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明显看到秀吉愚痴的一面,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重治在遗书中预言:三木城不出百日当可破也。但是他又指出,如果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并留下了最后一计:

要说敌方三木城中最懂大道理的人物,那么非别所的家老后藤后藤将监莫属。据我所看,他不是那种不明大势所趋、盲目应战的有勇无谋之人。战前我曾与他在姬路城同席,有过数次交谈,也算是有些交情。我另外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派人携书信到城中拜访他。他如果能对其主公别所长治说明利害、晓谕大势所归的话,长治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一定会幡然醒悟,打开城门请求议和。不过,这件事关键是要把握好时机。

晚秋之际,地上风卷枯叶,天上孤月寒星,士兵们的心也不由得开始思慕父母亲人,为乡愁所笼罩,此时便是最佳时机。一想到寒冬即将到来,饥肠辘辘的城中士兵一定会更加悲壮,坚定必死的决心。此时若要强攻,反倒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战死沙场的机会,还要搭上己方士兵的性命。不如暂且休兵,给他们一个静思的闲暇,然后将我的书信送过去,以诚挚的真情劝说城主与家老,那么最迟年内也能解决了。

然后他还不忘加强大家成事的信念,又添了一句:

行事之前自身先疑惑事成与否,事必不能成。

尽管如此,秀吉依然有几分怀疑的神色。

官兵卫孝高于是补充了遗书中没有写的内容,他说:“其实,半兵卫大人在生前也曾提及这一计策,只是因为时机尚早,因此暂缓执行。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末将愿随时前往城中会见后藤将监。”

“不,且慢……”秀吉摇了摇头说,“今年春天,靠着浅野弥兵卫的养子这一关系,对城中一将用过这一计谋。结果,左等右等也没有回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个人由于劝主人别所长治降服,其他将士怒不可遏,当即将他斩杀。半兵卫遗留下来的计谋,与这个非常相似,或者可以说是完全相同。搞不好只会让对方了解我们的弱点,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半兵卫大人所讲的把握行事时机很关键,就是这回事吧。我想现在已经到了。”

“你是说时机吗?”

“我坚信不疑。”

“……”

此时,营房外传来人声。除了听惯将士的声音之外,似乎还有女子的声音。没想到,这个来阵中拜访秀吉的女子竟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一听说兄长病危,她就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不顾危险从京都出发,日夜兼程,心里想着好歹要见他最后一面,可是毕竟是女人走路慢,越是靠近骚乱的战场行路也就越不顺畅,终于没能赶上哥哥的临终。

“……原来是阿优啊。”

秀吉望着她那长途跋涉后简直判若两人的打扮和憔悴的面容,打了个招呼。官兵卫孝高和其他侍从特意避开,走出了营房。

阿优泪眼婆娑,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秀吉。无论是在旅途当中,还是长期留守在家,令她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却不敢靠近了。

“半兵卫去世的事……你听说了?”

“……听说了。”

“没办法,节哀吧。”

对秀吉而言,也只能做到这样抚慰了。阿优听了秀吉温柔劝慰的话语,心中的克制之念如冰消雪融般消失,禁不住泪如雨下,放声痛哭。

“好了,别哭了,太不像样子了。”秀吉慌忙离开小凳,站起身来,却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眼前无人,营房外却有近侍,他似乎有些介意隔墙有耳。

“我们俩去给半兵卫上坟吧。阿优,跟我来。”

秀吉走在前面,从营房后面沿着山路登上一个小山丘。凉飕飕的晚秋之风呼啸着吹过一棵松树。树下有个土坟包,土色还是新的,一块石头摆放在那里,被当作墓碑。长期对垒中闲来无事之时,在这棵松树下面铺上席子,官兵卫、半兵卫与秀吉抵足而坐,一边赏月,一边谈古论今。

阿优在草丛中四顾寻找能供奉的野花。然后跟着秀吉向土坟叩头。她已不再流泪。山上的大自然以晚秋的草木来教给她宇宙中的天理,秋去冬来,冬去春至,自然之中没什么可以悲叹流泪的,也无须为人的寿数悲泣。

“将军……”

“什么事?”

“我有一事相求,想在哥哥坟前郑重地说出来。”

“是吗……嗯,原来如此。”

“以将军您的胸怀,一定会明白的吧。”

“我明白。”

“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您能同意,哥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重治虽然肉体被埋在地下,但是临死前说魂魄还要继续效劳。既然他生前有心愿未了,我怎能违背他的意愿?你就随心所欲吧。”

“多谢将军。既然您已同意,我就遵照兄长遗命,带着他的遗物……”

“去哪里?”

“去找一处草木掩映的尼姑庵。”

说完又是泪流不止。秀吉也将脸转向别处。同样生活在大自然中,人类似乎就只能是烦恼。飘落的红叶、啾啾的小鸟,它们的那种清爽,秀吉也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