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牙黑浆将军
这座城直接继承了足利将军的奢侈之气和室町御所的规模,奢华得简直不像是座城。
在紧邻爱宕、清水的城的一端,日暮时分,百间廊下处处笼火,御所的贵人或风情万种的风尘女们或怀抱琴瑟,或提着酒壶来来往往。
“谁,是谁在庭院中?”
义元微醉地摇着银杏扇问道。
随从、小姓们穿着光彩夺目的衣裳在后面跟着走过彩虹似的朱栏拱桥。
“我去看一下。”
一名小姓返回桥廊下,向庭院方向跑去。有人在暮色的广庭悲鸣,义元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声音,觉得很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那个小姓……也不回信了。伊予,你也去看一下。”
“是。”
河合伊予也向庭院方向跑去。那庭院就像富士山麓的原野的延续一般宽广。
义元靠在桥廊下与回廊相连处的角落的柱子上,以扇拍手打着拍子低唱起京谣。让人怀疑是否是女子的,那白白的脸庞,是因为化了妆吗?富有脂肪的皮肤原本便是白色的质地。今年四十一岁的正当壮年的义元正是人生得意、尽享世间乐趣的时候。
发型是公卿风的总发,牙齿是牙黑浆染成的黑色,鼻下蓄着胡子。两年前义元身子便开始发福了,长身短腿的身体愈发显得畸形,不过他身上的黄金大刀,贵重服饰无不彰显着老爷的尊严。
有人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了。义元停下了吟唱:“是伊予吗?”
那人站住道:“不,是氏真。”
“啊,是和子啊!”
义元总是称嫡子氏真为和子。这是一位和父亲一样逍遥的青年。
“天早就暗下来了,你还在庭院那边干什么?”
“我责罚了千鹤。拔出刀后,吓得她到处乱跑。”
“千鹤……千鹤是谁?”
“是个侍女,氏真将爱鸟交给了她。”
“侍女啊。”
“是的。”
“她犯了什么错,要你亲自处罚她?”
“真是可恶!京城中纳言家大老远地送给氏真一个名禽,她居然在喂食时一个疏忽,让那名禽从鸟笼中逃走了。”
氏真非常喜欢小鸟。若是能以名鸟相赠,他会没头没脑地高兴。所以京城的公卿们经常会送一些奢美的鸟笼和名禽到他的居所来。
为了一只小鸟就怒不可遏,要斩杀一个人,还像在说国家大事一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向父亲讲这件事。
“……岂有此理!”
面对氏真那愚蠢的怒气,对孩子宠溺的义元也不由得黯然。
这还是在臣下的面前。
再怎么是自己的嫡子,家臣们也都会因他此时表现出的这种愚不可及轻视他吧。
义元想到这儿,决定拿出大爱,训斥一下他,“胡闹!”
义元的声音非常严厉,“氏真,你多大了,已经早就举行过成人仪式了吧。你还是将来继承今川家的嫡男身份,现在竟然整日顾着玩小鸟,成何体统!能不能稍研究些禅理,读些兵法!”
经很少训斥孩子的父亲这么一骂,氏真觉得颜面尽失,不再吭声了。可是由于他平日里就已不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里,再加上又是对父亲也怀着批判的眼光看待的年纪,此时他的默不作声更多是一种反抗。
义元见状又有些软了下来,觉得这孩子真是蠢得可爱,自己的作为也不能说给孩子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行了。以后注意点……听见了没,氏真!”
“是。”
“你怎么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我没有不满。”
“那就退下吧。现在不是养什么小鸟的世道。”
“那,那……”
“什么?”
“那您的意思是现在是与京城的歌姬们饮酒,歌舞升平的世道吗?”
“住嘴,休得胡言乱语!”
“可是,父亲您……”
义元将手中的扇子掷向氏真的脸,“你与其在这里与自己的父亲争论,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守好你的本分。不寄心于兵法军学,不学习经世治民的学问,这可不是义元的路数。你父亲在禅寺一直待到青年时期,遍尝苦行,经历数次合战。纵然现在这样,也还是抱着大志展望中原的。你这样胆小、志小的家伙,怎么会是我义元的孩子。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
不知何时,义元的随从们已经都跪伏在了大廊下,他们为义元的话语所动,都黯然俯首。
“……”
氏真也低下头,盯着落在脚边的父亲的扇子。
这时,外面的侍从来报说:“禅师、元康殿下,还有其他各位都已经聚集在橘坪了,在等着老爷您。”
所谓橘坪是一座建在多橘树的南坡的别殿,今晚义元以招待茶饮为表面借口,将临济寺的禅师等心腹召集了过来。
“哦,是吗?……大家都已经聚齐了。我作为主持,怎好迟到!”
义元说着向大廊下的那边走去。父子之间揪心的沉默终于告一段落了。
原本,所谓茶事不过是装样子给外人看的。义元的同朋伊丹权阿弥届时会手提灯笼到中门相迎各位,周围一片灯影绰绰,虫鸣唧唧,风雅的氛围就如同真的夜间茶会一般。义元一来,门户一关闭,便会有每组七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不间断地巡视附近,进行严密警备。
“老爷!”
“来了!”
橘坪静静的屋内,权阿弥和其他一名同朋,就像是警跸一般,向里面传达着。
那二十坪左右的寺院风的室内,闪烁着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
在座的有:临济寺的雪斋和尚、老臣庵原将监、朝比奈主计等。
“……”
分坐在左右两边的人默默低下头向正座方向行礼。在连衣服的摩擦声都清晰入耳的寂静中,义元落座。
这里没有一名小姓、近侍。
只有同朋二人在两三间远的地方候着。
“来晚了!”面对诸位的行礼,义元打招呼道。
接着,他又慰问雪斋道:“长老,劳您的年迈之躯往复,辛苦了。”
最近,义元每次见到师父,都会慰问、了解一下师父的身体状况,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五六年来雪斋总是生病,明显见老。
义元从弱冠起便受雪斋的熏陶,被雪斋鞭策着,保护着,鼓励着。全亏了这位师父的治世之道、计谋和雄略,义元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就。这一切,义元都感恩在怀。
所以,望着雪斋的老去,义元感觉就像自己也老去了一般。不过,这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这几年不依赖雪斋,今川家的势力也丝毫不减,还有越来越昌隆的势头。不知不觉地,义元开始觉得弱冠起的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他在与雪斋闲聊时曾说道:“义元现在已经成熟了,治国之道、军事策略等等不用再担心了。长老您就尽情享受余生,专心布道吧!”
最近在政事上,他开始有些回避雪斋的介入。
可是在雪斋眼里,他永远都是“麻烦的”孩子。
就像义元看他的儿子氏真一样,雪斋也总是担心义元。尽管他明白义元以他多病为由,对他多有躲闪,他还是不顾老躯,留心参与政事、军事。
尤其是今年春天以来已经召开了十次的橘坪会议,病中的他没有缺席过一次。
在这次的会议上大家围绕“做?还是时机未到?”犹豫不决。这是个关乎今川家沉浮的问题。
室外的虫鸣唧唧,这里正在秘密举行着震天动地的会议。
虫鸣戛然而止时,手提长枪,负责警戒的士兵正在走向橘坪的垣外,要在那里守候。
“主计,上次评议时吩咐的那个调查,有做好吗?”
听义元这么一说,“我大致说一下。”朝比奈主计展开了随身带来的文件,在会议之前,先进了一番说明。
这份文件是一份关于织田家领地、财务调查,以及算出的兵力、武器等的详细记录。
“虽说是小藩,近年来织田家的财政复苏很快……”
主计边说边将一份数字表格给义元看。
“说到尾张国,尾张东部南部的东春日井、知多乡中有像我们攻占的岩仓城一般的存在。另外,归属于织田的那些人中不能说没有二心的。按现在的形势,我觉得织田的领地大概是尾张国的一半以下,差不多五分之二的样子。”
“嗯,是这样啊,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小藩。兵数有多少?”
“尾州五分之二的话,领地额有十六七万石。按一万石能养兵二百五十人算的话,总共也就是四千内外。除去守兵,只有三千内外。”
“哈哈哈哈!”
义元突然大笑。
他笑时总是身子稍稍倾斜,用银杏形的扇子遮住那染得很漂亮的牙黑浆。
“三四千啊,这就是支撑一国的兵力?长老曾说在上京途中,尤其要注意的敌人是织田,你们也总是织田织田地说个没完,所以我让主计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才三四千的兵,还用把义元的军势放在心上吗?只要我们稍挥挥铠袖,这些人便可被荡平。”
雪斋陷入沉默中。
牟礼主水正、庵原将监、斋藤扫部助等也都没有作声。
因为他们明白义元已经有了不可动摇的决定。
义元的上京和称霸天下的计划已经筹备数年了,无论是今川家的军备还是内政,都是奔着这样一个目标。现在时机成熟了,义元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勃勃斗志了。
从今年春天起,义元便不断召开评议会议,商讨计划最终的实行。现在还没有真正的行动,是因为在中枢内部,有尚早论者坚持提出还不是时机。
这尚早论者便是雪斋。
比起尚早论,雪斋的消极更体现在他只为义元的内治献策上。对于义元挺进中原,一统天下的大志,雪斋不说不好,也没有表示过赞同。
之所以持这样的态度,雪斋是有他的苦衷的。从义元弱冠起,他便教导义元:“今川家可是当代名族。足利将军家若是没有一承大统的血脉,由三河的吉良氏继承,吉良氏那边没人时,由尊府今川家挑起重任。你一定要胸怀大志,从现在开始要有天下之主应具备的才能。”
比起一城之主,要成为一国之君;比起一国之君,要成为十州太守;比起成为十州太守,要成为支配天下的人。
这是当时武人教育的套话。当时的武家子弟无不怀有风云之志。
雪斋也是这样教育义元的。他自从辅佐义元以来,今川家的国势急剧膨胀,朝着霸业一步步走来。
不过,雪斋近年来开始对自己的教育和辅佐方式产生怀疑。在义元越来越有自信、不断推行一统天下的计划的同时,他总有种不安感。
“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无奈老爷没有那样的能力。”
从义元的操行上看,尤其是他近年来愈来愈自大,雪斋不得不担心他难成霸业。
“现在就算顶峰了。他的能力已经发挥到最大了,不能再勉强而为之了。”
可正因自己治理下的繁华而得意的义元哪里肯听雪斋的劝谏,甚至笑雪斋年纪大了,顾虑多了。他确信天下的一半已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在责怪义元的自高自大前,雪斋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让他抱有不切合自身能力的大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事到如今已经不该再阻止他了。”
雪斋不再谏言,只是在每次评议会议时提醒义元谨慎从事。
义元总是说:“凭骏远三的大军和义元的威势,进入京都有何难?”
雪斋一面责备他,一面派人探沿途诸州的虚实,想尽量帮助义元制订出一个尽量不动兵卒的上京计划。
可是,且不考虑强国美浓、近江之类的地方,最先避免不了的战争恐怕就是与织田方的一战。
这个敌人看起来弱小,可是既没办法通过外交斡旋,也无法动之以利,打起来还很棘手。织田方与今川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敌人了,早在四十年前,信长的父亲、义元的祖父一代起两方人马便你夺我一城,我夺你一寨;你烧我一町,我烧你十村,战火时起,国境上埋满了两家的白骨。
织田对今川上京一事早有耳闻,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今时终于要有所了断了,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义元则将定要发生的这一仗看作是可以给自己的上京壮声威的一场血祭,也在不断地商讨与织田作战的策略。
今夜已经是最后的军议了。
雪斋、元康等人退下时,府中的大街小巷已处在了深夜的沉睡之中。
“只能向上天祈祷好运了。上了年纪,这把禅骨越来越不禁用了。真冷啊!”
在这不算冷的夜里,雪斋仰望着银河星系,低声自语,仿佛又瞬时老去了许多。当天边再次泛白,雪斋再也没能踏上这片土地。临济寺中秋的落寞中,一名高僧悄然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