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菊信
即使在偏僻的乡村草屋,最近也颇为盛行品茶之风。
因为世道变化太过剧烈,充满血腥味儿,人们反而追求起“静谧”来,渴望借品茶的片刻远离嘈杂,渴望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原本是在东山殿的奢美和无聊中产生的充满贵族趣味的行为。不知从何时起,作为过去的某种象征,东山殿的足利文化竟开始蔓延到草民之中,变成了非常受欢迎的平民化的、生活化的追求。
最初热捧这“动”的生活中的“静”的一瞬,热捧这种雅境的是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的武士。近来,各地出现的专门以此为业,称流称派的茶人们,将茶道又带到了草屋檐下,使其在坊间广为流传。
不知是跟谁学习的,宁子也大致懂些茶道。
与独自练习弹琴、让悠悠琴音飘扬垣外不同,点茶也别有一番风味。最主要的是父亲又右卫门爱好喝茶。宁静的清晨,濑户黑茶碗中飘出清香四溢的茶香,再加上父女和睦的场景,这是多么温馨的生活。
“庭院里花草上的露水明显地多了起来,菊花的花蕾还那么紧。”站在外廊上,望着只有十坪的院子,又右卫门嘀咕道。
“……”
宁子正在炉前拿着茶勺从茶釜中舀着沸水。当沸水打破屋内寂静,如同从泉口中涌出般被汩汩倒入茶碗,宁子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外边坪上的菊花已经有两三朵绽放花香了。”
“是吗,开花了吗?今天早晨拿扫帚清扫的时候,没注意到。花也是,若是将它放到庸俗之人的檐下,会觉得无趣,变得冷淡吧。”
“……”
茶刷搅拌茶粉的声音在宁子的指间唰唰唰地发出。随着又右卫门话音的落下,她的面颊涂上了一层羞赧的绯红。
又右卫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靠近茶碗,用心品尝。心情因为美好的清晨变得畅快。
再望望庭院,想到冬天来了,万木皆枯,庭院中将别有一番风景时,突然又想到:
“女儿若是嫁往他家了,将不会再饮到这样的茶……”
“打扰了……”
小拉门的外面有人走了过来。
“七曲殿吗?”
见到妻子,又右卫门将茶碗递给宁子,“给母亲也点一碗茶。”
“不,随后吧。”
只见七曲殿手中拿着一个信匣,说是刚有使者送来的。又右卫门接过信匣,放在膝上打开盖子一看,“咦?”又右卫门一副诧异的样子,“主公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大人的来信。怎么回事?”
又右卫门赶紧站起身来,漱口、净手后拿起书信拜读。若是主公的族人的话,虽说是信件,也要像面对其人一般,有礼有节地对待。
拜读过后,又右卫门望着妻子,“信使呢,还在吗?”
“在。他说给个口头上的回复就行了。”
“不不,那太失礼了!拿笔墨来。”
“好的。”
又右卫门又迅速修书一封,返给信使。
信的内容让妻子七曲殿很是挂心。主公信长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居然特派信使给末臣送来信件,这是极其少见的事。
“到底什么事?”
又右卫门也似乎还在困惑。信中的内容非常轻松,既没提到什么密事,也没有诸如“特别拜托”之类的言辞。
我今日一日在堀川的闲居闲读。亲自栽种的菊花在这好日头下,清香阵阵,只可惜无人共赏。不知你是否有空。如果方便的话,静待来访。
只有这短短两行文字。可不应该只是读书赏花这么简单。又右卫门并不精通文墨,也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连自家门前的菊花他都未曾注意过。若是弓上有了灰尘,他倒是会很介意,至于菊花,他会毫不留意地将它们踩在脚底下。
“不管怎么说,去看看。七曲殿,帮我拿衣服来!”
又右卫门站起身。七曲殿和宁子在左右帮又右卫门整理好衣襟,系好带子。
“走了。”
站在明亮温暖的秋阳下,又右卫门回头向家望了一眼,宁子和七曲殿正在门口目送他。又右卫门朝她们微微一笑,宁子和七曲殿也露出微笑。又右卫门转身大跨步走去,有弓组的同僚从庭院、窗口向他打招呼,他回着招呼通过。
哪里的宅院都依旧是一副清贫、质朴的景色。又右卫门行走间,望着这些宅院,祝福着织田的家臣们永远健康平安。家家都多子多福,包括弓组的长屋宅区,家与家的墙垣上四处搭着被晾晒的襁褓。没有亲生子嗣的又右卫门想到自己那一直当作女儿般抚养长大的侄女不觉已到了妙龄,“自己的家里快该有孙儿的襁褓了。”
当然,又右卫门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里,这并不让他觉得特别感慨兴奋。他倒更愿意将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腿脚身手上。前不久田乐狭间一战上,丝毫不打算落后于他人的他,最后虽然留有遗憾,但绝没有放弃在以后的机会中驰骋疆场、青史留名的志愿。
“……哦,已经到了。”
在城下町的堀川边,他见到了将要拜访的闲雅的小房。这座房子原是一间小小的寺院,被信长的堂兄弟因幡守改造成了自己的另一处宅子。
用大门口的撞木撞了一下访钟,有侍从出来接应。
名古屋因幡守见到又右卫门这么快就来了,非常高兴。“啊,来了,今年虽然依旧战乱,我还是偷出雅兴种了些菊花,随后咱们去菊田里看看。”他非常坦率地招待着又右卫门。
但毕竟因幡守是主公的亲人,“是、是!”
又右卫门谦恭地远离席位。同时心中费解地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
“又右卫门,不用那么拘谨。坐下吧!”
“是。”
“在这里也能望到菊花。赏菊不仅仅是看它的花,更要赏其中的精髓。将花儿展示给别人,并不是为了向人炫耀,而是为了分享欢乐,因别人的喜悦而喜悦。能在这样的好天气下,嗅到菊香,也是一种君恩啊!”
“是啊。”
“我们此刻更加能深切体会到我们有一个好主公。桶狭间那场战争中的信长主公的身影,终生难忘。”
“恕在下冒犯,那一天的主公,我认为是人类之上的武神的化身。”
“不过,身为臣下的我们做得也很好啊。你们弓组,那一天都成了长枪队吧!”
“正如您所说。”
“有与今川交锋吗?”
“蜂拥奔到那边的小山时,在敌我不清的混乱中听到了已取到首级、骏河公已被斩杀的喊声。后来得知,是毛利新助秀高。”
“你那一组里有叫木下藤吉郎的吧?”
“是的。”
“犬千代呢?”
“他以戴罪之身,请求跟在队伍后面,进行了战斗。在战场上,回来后,我还都没有见到他,他得以重新出仕了吗?”
“是的。你还不知道,前两天他陪主公去了趟京都,现在已经平安归城,在城内供职了。”
“去京都,主公怎么也去京都了?”
“现在说来也没关系,主公带着三四十名侍从,包括自己都打扮成东国武士的样子,在那里待了四十余日。那段时间主公装作在城的样子,瞒着所有家臣。”
“哈!”又右卫门就像那些事后知道真相的家臣们一样,大吃一惊。
“走吧,带你去菊田看看。”
因幡守说着起身走到檐下。鞋石上放有新草鞋。又右卫门像侍从一般跟着因幡守走向庭院。因幡守讲了许多关于自己对菊花的苦心经营的故事。包括从长出嫩叶到开花这段时间,自己是如何无论风雨朝夕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呵护菊花的等等。
“听说你有个爱女叫宁子,是独生女吗?”因幡守问道。
走回檐下,重又坐入席间后,话题转移为女儿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若是独女的话,是不是打算招上门女婿之类。
哈哈,又右卫门明白了,原来这次叫他来是为了谈宁子的婚事。没想到主公的亲人会跟他谈起这件事,又右卫门觉得无比荣幸。
“您所问到的宁子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养女。她原是从播州龙野移居到爱知朝日村的木下七郎兵卫家利的女儿。他家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我们领养了这个女儿。木下七郎兵卫家利祖上是平相国之孙维盛一脉,杉原伯耆守的十代末孙,拥有不错的血统。”父亲的爱女之心想包也包不住,又右卫门高兴地叙述起来。
因幡守点点头,“血统是一方面,听说她是一位性情非常好的姑娘,经常听人说起她。”
“过奖过奖。”
“是无论如何都要继承姓氏的。”
“是这样想的。”
“那这个上门女婿,因幡守来推荐一个如何?”
“……是。”
又右卫门屈身叩拜,心中有些犹豫。突然涉及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迷惘。
因幡守就像没注意到他的迷惘一样,自顾自地说道:“我有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你就放心吧,不会错的。”
“不胜惶恐,实属有幸。归宅后,会将您的这份厚意也转告给贱内。”
“可以商量一下。我说的这个女婿人选碰巧和宁子的亲生父母家同姓,叫木下藤吉郎,你也知道他的。”
“啊……”又右卫门错愕失声。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责不已,却无法掩饰巨大的意外感。
“你的意思如何?”
“是。这……”
又右卫门没再说出什么,当日毫无结果地告辞了。他想问为什么,怎么回事,很多问题,可因为对方与主公的血缘关系,无法继续追问。
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正焦急地等他回来。听他说了这件事,妻子七曲殿有些责备他没有立即答复的样子,“就接受了吧,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姻缘不是一朝一夕修来的。和藤吉郎的事,既然一次次地到了这一步,说明他们宿世的缘分不浅。不要因为是主公亲人开口,你即使不得已答应了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想想,既然主公亲人都能站在中间撮合这件事,说明藤吉郎他是有自己的长处,有前程的。明天就答复了那位大人吧。”
“我得问问宁子怎么想的。”
“这不是她提出的吗?”
“嗯……我得问问她的心意现在有没有变。”
“什么事宁子不轻易开口,她既然说了,做了决定,不会轻易改变的。”
“……”
又右卫门在担心女儿的归宿的这份爱意中,踌躇良久,似乎还只是在原地打转,他不禁有些无力感。
藤吉郎最近完全没有露脸,还在想他是不是忘了这件事,现在又再次出现在这个家庭中。
第二天,又右卫门没再耽搁,去了名古屋因幡守那里进行答复。
一回来,妻子便说道:“有一点还真是搞不懂,没想到因幡守大人会提出藤吉郎和宁子的亲事。”
妻子一看丈夫的笑颜,便略知了几分外面的事情。看来事情进展顺利,丈夫的心结打开了,宁子的问题终于能迎来光明了。
“今天我下决心问了因幡守大人,怎么会突然提起为宁子推荐夫婿这件事,因幡守大人似乎不好说的样子,再三追问下,原来是因为犬千代进行了拜托。”
“啊,犬千代拜托因幡守大人……拜托因幡守大人做宁子和藤吉郎的媒人!”
“前段时间陪主公微服上京的途中说的。信长主公该是对这件事也多少有所耳闻了。”
“这……真是不胜惶恐!”
“是啊。旅途中闲来无事,犬千代、藤吉郎等在主公面前不避讳地谈起了宁子的事情。最后他们推出让因幡守大人做媒,想办法满足藤吉郎的愿望。”
“这么说犬千代是没有意见的。”
“犬千代事后也去了因幡守大人那里拜托此事务必尽力。他是没问题的,看来完全不用担心他那里了。”
“那么今天有明确答复因幡守大人吗?”
“嗯,说这件事就拜托他了。”
又右卫门的某些忧虑烟消云散,挺起了胸膛。妻子七曲殿也说:“这下可安心了吧。”他替丈夫、替女儿长出一口气,高兴着。
在另一间不远处的板顶房子里,宁子像往常一样做着针线活儿。她拿出了祖母一代传下来的窄袖便服等衣服,拆出旧线,将旧线团成团,并浆洗被分开了的一块块的布料,将其重新缝制成厨房衣物。
有时,宁子也会独自一人在房间内弹会儿古筝。古筝和琴弦都已经有年头了,又右卫门每次听到琴声都会嘀咕上一句:“该买新的了。”
可凭现在的家计状况,是给女儿买不上新琴的。除非再有一场仗打,能在战场上取了某位名将的首级。
现在,上门女婿又要来了。又右卫门和七曲殿定下这件事后,在了却一桩心事的同时,焦虑感随之而来。
贫困归贫困,事情还是要准备的,之后到底怎样了呢?
日子走过了旧的一年,到了永禄四年。战云依旧翻滚,世事并没有因为一个家庭停滞。婚嫁一事中途一再遭推迟,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夏季,到了秋八月。
事情定下来后,这位上门女婿如黄鼠狼被切断了道路一般,不见了踪影。直到八月三日这个良辰吉日,浅野家的宅内终于举行了花烛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