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玩的就是心跳
躺在石棺中的齐武帝生前虽然对于他的这个皇孙萧昭业有过警觉,但他永远也不会真正知道,他圈定的这个接班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这点来说,萧昭业不愧是个天才的演员,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能使他最亲近的人都无法识透他的真正面目。直到今天,没有人清楚永明十一年(公元493年)齐武帝的遗诏究竟是何人所拟,但不管怎样,萧昭业终于如愿地继位为新帝。
萧昭业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自己的母亲王宝明为宣德太后,为齐皇室最高权力象征,封弟弟萧昭文为海陵王,其他兄弟也都各自分封为王。
大约是十一二岁时,萧昭业即被父亲文惠太子萧长懋寄养在他的叔父萧子良府上,并随叔父萧子良学习书法和经史。十多年前,萧子良镇守西州,少年萧昭业自然也随同前往。萧子良一心只在佛学和文学,却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叔父。因无人管教,萧昭业乐得与一群西州阔少整日的斗鸡弄狗,醉酒狎妓。萧昭业“眉目如画,容止美雅”,算得上一个美少年。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是一个仕女崇拜却又并不排测男色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美男也比比皆是,西晋的潘安自不必说了,据说他每次出门,都会有一群群的妇女围着他,那些大胆的女子用水果去掷他,用出火的眼神勾引他,潘安每次出门都能满载而归。
除了潘安,还有“嵇康风仪”,“沈约腰瘦”等等。那时候对美男的标准是人要长得修长高挑,皮肤白皙,再加上飘逸的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就构成了一个美男子的全部。萧昭业就符合了这个标准,不仅女人喜欢他,男人也喜欢他。一个美貌的男人不仅在官场上能够畅通无阻,在风月场上同样如鱼得水。对于皇帝的孙子来说,做官的事自然不在考虑之例,萧昭业就成了风月场上的得水之鱼,欢畅之鱼。后来娶了一个妻子何妃又是一个极顶风骚的女人,这对年轻的夫妇,你有狎妓的便当,我有猎色的自由,只是各自心照不宣,互不干涉。
不管什么时候,风流都是需要钱来铺路的。萧长懋对儿子管得紧,萧子良又是一个比较清廉的丞相,自然没有多少钱供萧昭业挥霍,于是,萧昭业开始学会“打白条”。“白条”的内容或者是钱,或者是官,萧昭业声言,凭着这些“白条”,等到将来自己做了皇帝,一定一一偿还,决不食言。后来就闹出几桩人命案来,惊动整个西州。皇帝的孙子打死人,谁还敢兴师问罪?萧昭业越发肆无忌惮。这一切,父亲萧长懋以及叔父萧子良都看在眼里,却又都无可奈何,只是瞒着老皇帝。
萧长懋死后,萧昭业自认为是杨婆巫术的成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当他的爷爷前来吊唁时,萧昭业立即就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致老皇帝都觉得心疼。老皇帝觉得,真是难得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孙子啊。但老皇帝哪里知道,这个宝贝孙子正利用杨婆的巫术,巴不得他早一天死掉呢。后来老皇帝果然就病了,萧昭业每次去探病,都哭得像个泪人儿,老皇帝伸手搂住这个可爱的孙子说,宝贝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将来好好治理天下,也让你爷爷在九泉下安息。老皇帝又哪里知道,萧昭业背过老皇帝,立即就给何妃写了一封信,信上一个大大的“喜”字,周边再围绕三十六个小喜字。
现在,喜事真的降临了,老皇帝爷爷死了,老皇帝的宝贝孙子萧昭业做皇帝啦。
老皇帝爷爷的遗体刚刚入殓,做孙子的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寝宫。连日来发生的一系列鸟事让这个新皇帝够心烦的了,随着齐武帝的死以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权位之争的结束,一切都划上了句号,现在,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帝了。从延昌殿方向传来一阵阵哀乐,皇家乐队已经没日没夜地将这哀乐演奏了三天三夜了,这些哀乐,萧昭业都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天气太热了,他想放松一下,萧昭业脱掉最后一层衣服,让自己一丝不挂。又想,应该为自己庆祝一下,庆祝自己终于做了皇帝。他不想再听这种让人心烦的声音。
于是,他让人将皇家乐队调到自己的寝宫,命令他们改奏一支欢乐的曲子。皇上的命令,没有人敢不从,于是,整个东宫就响起一支欢乐的曲子。三个月后,先皇遗体移葬景安陵,庞大的皇家仪仗队敲着编钟,举着招魂幡,一路浩浩荡荡。因为是暑天,死者的遗体难免不发出阵阵恶臭。不等队伍走出建康城,萧昭业就以头痛为由半途折返。一回到寝宫,他立即让人奏起一种古怪的曲子,跳起一种异族的舞蹈。以后的很多天里,这种古怪的曲子就一直在东宫反复演奏着。这曲子与延昌殿皇妃们的哭哭啼啼实在很不谐调,以至老臣王敬则说,我们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啊?连羽林军首领,也是萧家近族萧谌也看不过去了,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的新皇总会有他哭的时候。这或许就是一句谶语,辽人有首《伎者歌》:
百尺竿头望九州,
前人田土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
还有收人在后头。
用此诗比之萧昭业此时的处境的确十分贴切,接下来我们自然会看到。
二十岁的萧昭业顺利登上皇位,做皇帝的感觉实在是够刺激,够新鲜的,但这种刺激也罢,新鲜也罢,也都是经不住时间打磨的。当所有的刺激和新鲜感都消失之后,萧昭业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重复过去的生活。
这个在太平年代里成长的孩子虽然生于帝王家,却偏偏有一种嗜好,平日里,他专爱扮成布衣平民,只带一二名随从,游走于街头乡坊,混迹于一般的地痞游民中间。那些地痞游民们只把他当作一个富家子弟,又见他用钱阔绰,出手大方,多喜欢与他结交。这样,萧昭业就与杨珉之认识了。偏偏这杨珉之也是一个美男,两下里便都有了故事。
萧昭业第一次造访杨珉之的家,就被杨珉之的新婚妻子吴阿娇迷住了。那皇宫里自然有三千佳丽,八百美女,任你挑选,任你临幸,萧昭业怎么偏偏迷恋上一个草民女子?杨珉之当然也从萧昭业的那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里看出了内容,起初他还防着萧昭业,后来见萧昭业在他家大把地扔钱,便一下子就想开了。
那一天杨珉之在家里摆了几样时新的菜蔬,两人对面而饮,难免吴阿娇不时过来陪酒。萧昭业一杯又一杯,不一刻就面如桃花,有了几分醉意。杨珉之借故出门办事,于是就带上房门,将一对男女留在房里。
杨珉之刚刚离去,萧昭业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只朝吴阿娇的脸上痴痴地看着,眼里露出色迷迷的神情。萧昭业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再加上一副富家子弟所特有的风流倜傥,吴阿姣早就有意于他了。丈夫的有意外出,便也就此地无声胜有声了。
吴阿姣说:“你怎么总看着我,我脸上有字吗?”
萧昭业说:“阿娇你额上有只蚊虫。”
吴阿娇伸手在额上拍了一巴掌,哪里有什么蚊虫?萧昭业说:“呵,我眼睛花了,原来那不是苍蝇,是阿娇点的胭脂。”说着,竟无端地哭了起来。
吴阿娇说:“你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
萧昭业说:“阿娇你不知道,我原本有一结发妻子,小名娥娘,常也像阿娇一样,喜欢在额头的正中点上胭脂,娇美无比。娥娘待我如同亲娘,每回我吃酒醉了,就喜欢吃娥娘额头的那颗胭脂,久而久之,就成瘾了。”吴阿娇听着,觉得新奇,就说:“那你赶紧回家吧,吃你家娥娘额头上的胭脂去。”萧昭业又哭起来,说:“实话告诉阿娇,我的娥娘早在三年前一场急病死了,所以,今天见到阿娇,自然就想起了娥娘,这才禁不住伤痛,就哭了。”
阿娇听到这里,便有了一丝感动,说:“想不到公子竟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位娥娘嫁了你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值了。”
“呵呵,阿娇在这个家里过得不舒坦吗?”
“不说也罢,”阿娇说,“我是一个命苦的人,有你家娥娘一半的福分也就知足了。”阿娇说着,竟真的引发一阵伤感,滚下一滴泪来。
“阿娇,阿娇,”萧昭业贴近阿娇,一连声地叫着,那种眼神,那种声音,那种姿态,真正是此地无声胜有声。对于那个吴阿娇来说,杀伤力真正是够大的。吴阿娇就真的被他感动了,触到了自己的伤心处,于是就止不住地哭起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萧昭业止不住心头那小鹿样的撞动,越发不能自禁,嘴里呼着:娥娘,我娘,娘……
吴阿娇抬头瞥了萧昭业一眼,带着眼泪,却破涕一笑,说:“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你叫我娘……”
萧昭业就一口气地叫了十多声娘,每叫一声,就朝吴阿娇身旁贴近一步。那边吴阿娇再也支持不住,两下里就贴到一处了。
两人手忙脚乱、急不可耐地把一件事做了。没想到吴阿娇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就哭了起来,说:“公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出这等事来,这事迟早要被我婆婆和丈夫知道,到时候非休了我不成。”
萧昭业说:“你丈夫要是休了你,你就做我的娥娘,日后等我家老皇帝死了,我登基,坐了皇位,你就是皇后娘娘。”
吴阿娇以为他在说疯话,就说:“我做不了皇后娘娘,那就做你娘吧。记住,你要发誓,千万不要辜负阿娇。”
萧昭业的魂就这样丢在杨婆家了。杨婆的家就成了萧昭业的又一处行宫,两人所有的浪声笑语几乎都当着杨婆母子的面。
据说南北朝时,任何一个丈夫都可以为随便一点小事将妻子像一盆水一样泼出大门。东家墙内的枣树将成熟的枝条伸进了西家的院内,西家的妻子顺手摘了一颗给丈夫尝鲜。那丈夫得知枣是妻子偷摘于东家的枣树,觉得有辱自己的斯文,于是立即就一纸休书将妻子扫地出门。一个嫂子无意中向外人表达了对只专心读书,不事生产的小叔子的不满。丈夫听到了,认为妻子的存在不利于兄弟间的和气,于是就将妻子休回了娘家。奇怪的是,被休掉的妻子固然百口莫辩,而作为娘家,似乎也拿不出什么理由去与婿家争个高低。这样说来,我们就知道杨婆母子居然默许吴阿娇在家里与人通奸在当时是多么开放了。
久而久之,萧昭业皇太孙的真面目就暴露在杨婆一家面前了。一家人先是吓得脸发青,眼泛白,接着一个个喜极而泣,怪不得杨婆半年前卜得一卦,说西方有贵人降临,现在,一个真正的皇太孙、未来的皇上,就真的降临这寒门小院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观音菩萨,西方大士,太上老君……呵呵,杨家到底是哪世的阴德,竟然有了今日的造化?
吴阿娇从此就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萧昭业身上,吴阿娇练得一手床上功夫,又极会娇声浪语,每次都能让萧昭业遍体骨酥,恨不得立刻就化在吴阿娇的怀里。每次完事后,萧昭业偎在吴阿娇的怀里总会情不自禁地说:“等我做了皇帝,一定封你为后。”这件事到底还是让街坊们知道了,以致建康城里,都知道杨家有个吴皇后了。
杨珉之牺牲了妻子,却换来可以随便出入深宫的自由,这对于出生于寻常街巷的杨珉之来说,是作梦都没有想过的美事。杨珉之是一个极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宫城里三千粉黛并没有让杨珉之看花眼。杨珉之偏偏盯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萧昭业的妻子何妃。这何妃本来就是一个风骚的女人,现在萧昭业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她又怎能甘之寂寞?杨珉之的到来,正好填补了何妃床榻上的空白。也就在萧昭业的眼皮子底下,杨珉之毫不手软地将备遭冷落的何妃揽入怀抱,让萧昭业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为了能尽早当上真正的皇后,吴阿姣当然与萧昭业一样,盼望着齐武帝早一点驾崩。有一次,她忽然对萧昭业说:“我的婆婆有一种神奇的巫术,她的诅咒能让一个活得好好的人早早去见阎王。”萧昭业说:“呵,老婆子会有这种本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呀?”萧昭业缠住了杨婆,于是,二人也就有了上文所说的那场交易。
新皇登基的第二天,萧昭业带着真假两位皇后以及杨珉之,第一次走进祖父所说的五万亿钱的国库。那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时刻,五万亿钱,堆放在一座巨大的库房里,那是一座高耸的山,一片恣肆的海,金的山,银的海。他在那金山上攀爬着,他在那银海里畅游着,他闻着那钱的铜臭味,就像闻到了世界上最醉人的气味。他爬到钱的山顶上,双手捧起一把把铜钱,就像捧起一把把沙子。他把那些钱向空中抛去,他听到钱落在钱堆上所发出的锐响,他的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过去的二十年里,钱曾经让他疯狂,曾经让他彻夜不眠,为了得到钱,他不得不一次次降尊纡贵,走进那些想尽办法巴结他的王公贵族家里,用种种办法借、讹、骗。到后来,那些王公贵族们开始怕他,躲他,见到他就像见到瘟神。现在,这所有的钱都属于他了,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把这些钱赠给谁就赠给谁。
萧昭业向他的皇后们说:“现在,敞开你们肥大的胸怀,尽情地将这些可恶的铜钱揣在你们肥大的奶子间吧。”他向杨珉之说:“解开你的腰带,将这些发着铜臭的钱塞满你那骚哄哄的裤裆吧,记住了,这些钱全是我的。”他们在钱的山上追逐着,叫闹着,用钱作为武器相互击打着,他们在钱的海洋里疯狂地做爱,将他们原始的激情,尽情地释放在这间散发着铜绿和血腥的房子里。
随后,萧昭业又带着他的奴仆们来到隔壁的一间更大的库房中,那里堆放着玲珑剔透的玉器,以及闪着美丽光泽的翡翠和五颜六色的珊瑚、玛瑙。不知哪位皇后无意间打碎了一块玉器,玉器碎裂的声音竟然是如此清脆,如此动听,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不过的音乐。于是,他们把定期举行的“派对”安排到这间堆满玉器的库房里,乐手们敲击着玉器,舞女们扭动着腰肢,一群人在珊瑚群中翩翩起舞。
不管多么带刺激性的玩法,总有厌倦的时候,萧昭业对宫廷“派对”不再感兴趣了。他还是喜欢郊游,郊游能激发人性中原始的狂野和激情。这一天,他借口要去给皇爷爷守陵,便带着他的卫士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建康城外,杨珉之以及一帮少男少女们早就等候在这里。萧昭业回头向他的卫士们说,你们都给我滚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卫士们乐得清闲,于是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离开森严的东宫,萧昭业有获得解放样的轻松和自由。杨珉之带来的这帮少男少女,有的是萧昭业的旧知,有的则是新朋,总之,都是一些时尚男女,玩的就是心跳。
除了少男少女,杨珉之还带来十几条狗,二十几只鹰。一群人一路上人喊马嘶,鹰疾狗跳,扬起一路烟尘,不一刻就来到老皇帝安睡的地方——景安陵。秋天的山岭野菊盛开,自由的风掠过湛蓝的天空,掠过碧绿的池塘,在人的心头荡起一阵涟漪,让久憋在东宫的萧昭业心旷神怡。做皇帝有做皇帝的威风,做野民也有做野民的欢畅,难得的是一个人既有做皇帝的威风,又有做野民的欢畅。萧昭业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坐稳皇帝的龙椅,死了都要快乐。萧昭业说:“现在,你们谁都不准叫我陛下,你们都得叫我的小名,不,小名也不准叫,从现在起,我就是大黄蜂的屁股,对,你们都叫我大黄蜂的屁股,你,杨眠之,朕现在赐你一个好听的名字:尖叫的狗屎……”
老皇帝一生没打过仗,没出过远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唯一的体育运动就是射雉。据说老皇帝对五弟萧晔的不快,就是从射雉开始的,原因是这个狂妄的五弟每次总是取得第一名的成绩,这让老皇帝在众人面前很没面子。老皇帝每次出行射雉都会带着他的宝贝孙子萧昭业。从小的耳濡目染,萧昭业自然也是身手不凡。一群少男少女放出鹰,撵出狗,但却并没有太大的收获。萧昭业并不知道,他的皇爷爷当初所射的雉,其实都是事先有人悄悄放在那些山岗上,现在少了这一环节,射雉的游戏自然就不好玩了。他们换一种新的玩法。将一个个女孩子脱净了,放在不同的路段,然后各骑上一匹马,在同一声口令下开始策马飞奔,谁能在飞奔的马匹上同时将那些脱净的女孩子捞上马来,那个猎物就归了谁。
玩累了,他们坐在老皇帝的陵寝上拾柴野炊,他们喝着美酒,嚼着野味,直到一个个酩酊大醉。在秋天的阳光下,他们尖叫着,呐喊着,全然不顾那睡在地底下老皇帝的幽灵会发出怎样的吟叹。
萧昭业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吃喝玩乐上,偶尔上朝,也是草草了事,不等下朝,就一头钻进后宫,再也不肯出来,接着从那里就传来鼓乐笙弦之声。内外事务,只交给他的两位近亲萧谌、萧坦之上下传递,凡有公文奏折,则全都交给宦官徐龙驹处理,自己乐得做一个甩手皇帝。直到有一天,他的宠幸杨珉之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就像出了头的脓疮,所有的事情都一并暴发了。
杨珉之家里出的这件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就在不久前,杨珉之的小舅子被人打死了。杨珉之小舅子被人打死的事很快闹到皇宫里,引发一桩宫廷血案。
这件事还要从萧昭业的恩人杨婆说起。
建康城里杨婆的巫术果然灵验,齐武帝死,萧昭业认为杨婆有功,按照先前的协议,萧昭业自然不会让杨婆吃亏。杨婆儿媳吴阿娇不断给萧昭业吹枕头风,吴阿娇的丈夫,也就是杨婆的儿子杨珉之则被直接提升到东宫做了后阁舍人(管理皇帝生活起居的官)。
这段日子里,杨婆的家里门庭若市,他们大部分是来求杨珉之解决问题,请求官职的,乃至街坊乡里鸡毛蒜皮类的你争我斗,都希望杨珉之通过萧昭业论个高低,据说没有办不成的。自然,杨珉之也不会白给你办事,所求官职,按照大小取价,所办事务,按难易收费。相比起来,其母杨婆的老本行就小巫见大巫了,于是,杨婆改做杨氏卖官公司出纳兼会计,杨家很快就成为建康城首屈一指的巨富。
买官卖官的历史早在秦汉时就有记载,据《后汉书?孝灵帝纪》说,当时的官位大小与买入价之间已有了明确的规定。不同的价钱,去买不同的官阶,甚至让求官者自己投标,就像现在的拍卖行。一位名叫崔烈的人就以五百万的半价买了个司徒;而另一个叫曹嵩的富豪出钱一亿才买得一个小小的太尉,后者自认倒霉。南朝刘宋时,出钱八万,可得五品正令史;钱十二万,赐四品令史;钱十五万,或相当于同等钱价的杂谷一千五百斛,可赐三品令史。当时一位叫邓琬的大臣父子俩都有卖官的权力,父子俩便差家中的婢仆“出市道贩卖,酣歌博弈,日夜不休”,就像贩卖小商品一样。
萧昭业在未当皇帝之前就曾打过无数的白条,虽然做了皇帝的萧昭业可不必全部认账,但有些白条,他还是要兑现的。这样一来,他的宠幸杨珉之在家里开市卖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一天,杨婆家所在的这条街上又是一派热闹景象,因为又到了杨氏公司开门办事的一天。因此,从清晨开始,杨家就门庭若市,请求办事的人络绎不绝,竟然排起了长队。杨珉之的小舅子负责登记事务,杨婆负责收钱,为了保证安全,杨家又雇了一帮打手,帮着维持秩序。一些外地人不知究竟,以为是在卖什么紧俏商品,于是也不问究理,加入到队伍之中,待明白了,知道上当,自认倒霉,退出来,仍不甘心,便问人说:“这门前究竟为什么如此热闹?”那人回答说:“看来你是个乡下人,竟然不知道建康城里这家有名的卖官公司,你不知道这杨婆的儿媳是当今新皇的御外皇后吗,你不知道这杨婆的儿子把真正的皇后都睡了吗?你不知道这些,你自可筹一笔钱来再在这里排上几个时辰的队,交了钱,自然就有官做,这笔生意不比哪样生意强?”
因有杨家雇的打手在场维持秩序,杨家门前虽然人潮涌动,却也一直井然有序。临近中午,杨家门前忽然出现了骚动,一个醉汉气势汹汹地拨开人群,叫人散开散开,一直挤到杨珉之小舅子办公的窗口,接着就递过去一大包东西。小舅子头也不抬,问着:“你要谋个怎样的?”醉汉说:“你先看看东西再说。”小舅子见那包裹软软的,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便将纸包一层层打开,打到最后一层,却只见一堆臭哄哄的牛粪。
小舅子火了,待要发作,那醉汉抢先一步,捡起那包牛粪,猛地朝小舅子的脸上砸去,于是,小舅子的脸就成了一只酱钵。醉汉不等小舅子回手,接着就朝着小舅一拳击过去,小舅子的脸上的一钵酱就全都泼散开来,变得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了。小舅子捂着脸叫骂着:“狗日的东西,活腻了你,你也不睁开眼来,看看老子是什么人。”原来这醉汉一个月前曾托杨珉之买一官职,结果却只得到一个未入流的盐茶大使的小官,这人觉得物非所值,因此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要杨珉之退还银子,另求他人重新办事。但这一阵子杨珉之一直在萧昭业身边,抽不开身来,杨婆的家人又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只是告诉他,盐茶大使虽然不入流,但却是一个肥缺,换了别人,真是求之不得。但这富家子弟就是不买此账,一口咬定是杨珉之吞了他的银子,这才让他做了这不入流的盐茶小吏。
今天,这富家子弟趁着七分醉意,带着一帮打手,专门寻衅滋事来了。杨珉之不在家,杨婆毕竟是个女人,杨珉之的小舅子于是就顶缸做了一回替死鬼。仗着姐姐是新皇的女人,姐夫又是当今皇上萧昭业的红人,小舅子自然不买这帮人的账,一声招呼,杨家雇来的那帮打手立即奋起反击,双方人马从杨家门里打到门外,又从前街打到后街。这一下大街上那些摆水果摊的、卖茶水的、打烧饼的来不及撤走,就全都遭殃了。一时间,大街上一片狼藉。擒贼擒王,那富家子弟因见不到杨珉之,便把杨珉之的小舅子当了主打的对象,混乱中,小舅子就这样就不明不白地被打死了。
杨珉之这次吃了亏,当然不肯罢休,而吴阿娇兄弟被人打死,她更是不依不饶。于是,萧昭业就让他的亲信中书舍人綦毋珍之、朱隆之查办这事。但那富家子弟也并非没有背景,这件事很快就在建康城闹得沸沸扬扬,以致新皇与民女吴阿娇私通,杨珉之又与皇后有一腿的事在宫廷里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大臣们议论纷纷,觉得新皇萧昭业的确闹得太不像话了,先帝或先帝爷在天有知,还不伤心至死?
前面所说的“竟陵八友”之一的任昉,不仅没有接受萧鸾委以的“东宫书记”的差事,甚至还上书《上萧太傅固辞夺礼启》,指出萧鸾违背了齐武帝的旨意,未能起到辅佐大臣的责任,以致让萧昭业这样的人做上皇帝,进而引发一系列荒诞至极的事情。任昉的上书,引发了大臣们对萧鸾的讽谏之潮,历数新皇萧昭业自登基以来的所有恶行。有尚书省大臣说,先帝爷和先帝在世时节衣缩食,勤于国事,如履薄冰,才得以让南齐国库丰盈,天下太平。而现在新皇登基,整日就是吃喝玩乐,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所有这些,作为先帝在遗诏中委任的辅佐大臣、西昌侯萧鸾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吗?
有太府卿侍郎报告说,先帝爷和先帝在日时节家缩食,凡有支出,皆经皇上严格审查,以此才有国库存钱五万亿。如今短短数月,国库损耗过半,如此下去,若遇冰雪灾害,南北征战,南齐朝廷拿什么去补那些窟窿?
明眼人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正是萧鸾所需要的结果,一只黑鸟,正要从自己的巢穴中飞出,去实现自己的真正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