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诗人沉浮
建康城里的皇权大战惊心动魄,而地处江南山区的宣州(今安徽宣城)却是一派风和日丽。
建武五年(公元498)正月十五,敬亭山下张灯结彩,整个宣州城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欢庆之中。远在广州任刺史的范云利用回京述职的机会,特意绕道前来看望他的好友、宣州太守谢朓。南齐永明十一年的那场政变,王融下狱赐死,萧子良不久也郁闷而亡,“竟陵八友”从此分崩离析。这是两位好友自那场政变后第一见会面。就在几天前,谢朓刚刚接到朝廷的任命,将去南徐州(今江苏镇江一片)晋安王萧宝兴府任“镇北谘议”,因此,这也是谢朓在宣州度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
据说当时萧鸾曾征求谢朓的意见,问他究竟有怎样的选择,谢朓就选择了宣州。从尚书中郎到宣州太守,由京官迁至地方官,有人说他赚了,有人说他亏了,但谢朓却觉得这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差。宣州地处江南,山清水秀,正好实现了他“凌风翰”、“恣山泉”的愿望,又远离了建康是非中心,何乐而不为?
三年前,谢朓来宣州时,特意将他的府第筑在陵阳山上,站在这里,可以远眺对面的敬亭山,可以俯瞰山下的城池,谢朓就在这里一边写着诗,一边欣赏着山区一年四季变幻不定的景色。坐在陵阳山的那处“高斋”里,他把属于自己的山水诗写得激情飞扬,又将宣州治理得政通人和,宣州人感激他,于是称他“谢宣州”。
在那些日子里,他总爱站在陵阳山头注目沉思。余霞如绮,澄江如练,再加上碧绿如画的敬亭山,这正是谢朓爱之不尽的江南风光,他就是这样被宣州的山水一次又一次陶醉了。在宣州,他写下了他人生中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美妙文字,以致二百多年后的诗人李白每当站在敬亭山下时,总禁不住就要拿谢朓说事:“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谢朓自然会时常想起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他与竟陵八友们的欢乐聚会,谈诗、醉酒、闲游、放达。在竟陵八友中,谢朓是性格最中和的一个人,他不像王融那样有强烈的政治抱负,也不像任昉那样有激烈的个性冲突,谢朓比其他人更清楚自己,自己就是一个文人,除了写诗,别无他能,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玄晖兄,我一直就想看看你的那些山水诗是怎样写出来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范云说。
“当初我选择到宣州时,也曾有过犹豫,有过彷徨,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否能接纳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溶入这片我早就向往的山水之中。”
“这从你刚来时写给我的诗中可以看出。你看,后人或许会说,谢朓与宣州,是历史几千年才有一次的最美妙的安排,谢朓的生命,与宣州的山水终于有了最巧妙的契合。”
谢朓说:“彦龙兄过奖了,那些诗都是不足道的,重要的是,宣州给了我做人的自信,苍天又格外垂青于我,这三年,除了去年的一场旱灾,宣州基本上算是风调雨顺,我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因此,宣州的百姓才这样拥戴我。”
“玄晖兄还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可惜啊,你我都是生不逢时。”范云一想起早逝的文惠太子和竟陵王萧子良,就会禁不住连声叹息。
“我可不这样认为,”谢朓说,“充其量,我只是一个文人,你难道看不出吗,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文人充其量就是一个时代的点缀,一个达官贵人家里华贵的摆设。”
范云不得不承认,谢朓说出了一个真相,士大夫们需要文人,犹如文人需要士大夫。“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这样精美得让人落泪的颂歌,几千年也不见得有一行啊,但齐武帝萧赜就得到了,于是,齐武帝萧赜被人当作很不错的皇帝。萧鸾没有多少文化,当然更需要谢朓这样的文人,虽然他从不强求文人一定要为他写歌功颂德的诗文。
山脚下响起阵阵锣鼓声和震天的鞭炮声,逶迤的山道上,几十名傩人扭着古怪的舞蹈,一路向陵阳山走来。几名壮勇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匾额上覆盖着红绸,看样子,那是百姓们送给他们尊敬的父母官谢朓的。
“呵,这就是傩吗?”看得出,范云对第一次见到的傩很感兴趣。
“傩是驱邪的祭祀,又是迎新的庆典。去年,宣州百日无雨,为了祈雨,我曾让人在陵阳山上搭起一座高台,百姓们在高台下跳了三天三夜的傩舞,我也在那高台下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头上,宣州上空忽然雷鸣电闪,大雨如注。”
浩浩荡荡的队伍已来到府前,谢朓邀他的好友范云一同出门迎接,他愿意让范先生看看,他这个太守究竟做得如何。
长者说:“请太守揭匾!”谢朓看了看他的好友,伸手揭开那块覆盖在匾额上的红绸,匾额上“看门太守”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谢朓将早就准备好的几封银钱以及糕点分别送给傩者,又取来米酒,请范云与长者共饮。傩者跳起古怪的舞蹈,一边叫着:“吼、吼、吼……”现场气氛异常热烈。
范云带着几分醉意说:“玄晖兄,我羡慕你,人生能得如此,是该满足了。”
“是啊,可我却要离去了,离开这个让我梦萦魂牵的所在,不得不去另一个地方。”
“你高升了,应当高兴才是。”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几年一直是东奔西走,似乎是在一眨眼间,人就老了。”
“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就像一叶浮萍,随处飘零,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根究竟是在何处。”
“我并不是一个为官的人,我厌恶官场的险恶,却又没有勇气去做又一个陶渊明。”
“别想得太多,”范云说,“南徐州为建康北大门,是首都的一处重要门户,调兄去做镇北谘议,可见明帝对玄晖兄的器重。”
“今天,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与民同乐。南徐州地处要冲,越过长江,那边就是北魏的地域,江防任务十分严峻,晋安王萧宝兴素有废疾,千斤重担,只压在我一人身上,我之此去,只怕再也写不出一首诗来了。”
范云不知该怎样劝慰这位当今最伟大的诗人,范云素来不是一个惯于用假话来安慰人的人。他本能地感觉,谢朓此一去,只能是凶多吉少。
齐明帝萧鸾病入膏肓,他杀了太多的人,作了太多的恶,上天报应他了。萧鸾开始安排后事。他立次子萧宝卷为皇太子,同时也不冷落他的哑巴长子萧宝兴,让萧宝兴到南徐州做晋安王。萧宝兴自知难以胜任,便向父皇提出,他需要一个“镇北谘议”。萧鸾问他看中了谁,萧宝兴便比划出一个人的名字:谢朓。
萧鸾沉吟许久才说:“你这个哑巴够奢侈啊,不过那要看人家答应不答应。”萧鸾知道,谢朓在宣州干得不错,又是当今顶尖的诗人,萧宝兴觉得能把谢朓弄到手上,就好比穿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既漂亮又管用。
应该说,这是齐明帝萧鸾对谢姓家族特有的礼遇,就像四年前他让谢朓去宣州任太守一样,他会事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谢朓完全可以借各种理由推掉这个差事,譬如身体方面的原因,譬如母病,譬如……,但是,谢朓还是禁不住“镇北谘议”的诱惑,实际上是萧宝兴的全权代理——这是一个肥缺,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差事。
谢朓是在当天夜里悄悄地离开宣州的,尽管如此,得到消息的宣州人听说自己最敬重的父母官即将离任,几百居民跪在路旁,哭声震天动地。但是,宣州的百姓还是没能留住他们的谢宣州。谢朓或许同样流下不舍的泪水,他或许在最后的一刻动摇过,但是,他不能不去南徐州,就像他不能不经常地写一些违心的诗句一样。无论是范云还是谢朓都不会知道,谢朓将去赴任的南徐州将是诗人沉沙折戟的所在,一代诗人的悲剧,将在那里演绎出灰暗的篇章。越过二百余年的风雨,当生活在气象高阔、个性张扬的盛唐时代的诗人驾着敬亭的白绮,乘着澄江的云霭而与谢朓会晤时,李白难免不为他喜爱的谢朓掬一捧感伤之泪。
哑巴萧宝兴乐得在纸醉金迷中享受着人生的欢宴,把南徐州的军政大权全部交到谢朓的手中。比起宣州太守,这是一个更能让人施展抱负的职守。谢朓也终于学着将宣州一点点淡忘,开始认真地做起这一份新的工作。
谢朓离开宣州不久的一个晚上,他的小舅子王幼隆前来看他,并带来父亲、会稽太守王敬则的问候。谢朓知道,他一直是岳父的骄傲,王敬则大字不识一箩筐。在很多场合,王敬则总是不失时机地将他的乘龙快婿谢朓当作炫耀的材料,即使是在谢朓面前,王敬则也是诚惶诚恐,好象高攀了这样盖世文才的女婿,实在是自己的罪过。
王敬则给人的感觉一直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心思的老头,但谢朓知道,岳父就像一座冰冷的火山,内里却掩藏着一股随时喷发的炽热的岩火。王敬则最近的情绪很不好,老头儿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白天与一群仆役拼命赌钱,赌输了就喝酒,喝醉了就骂娘。这一切,皆因不久前明帝任命光禄大夫张瑰任平东将军,张瑰率领二万精兵驻守到吴郡,吴郡的东边就是会稽了。谁都知道,吴郡所在的扬州向来富裕,既无贼寇,又无外侵,明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所谓平东将军,其实就是用来监视和防范王敬则的。王敬则说,平东,平东,东边有什么呀,不就是平我嘛,何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王敬则甚至说,他萧鸾想让我端他的那只金杯(毒酒),休想。
谢朓当然也清楚小舅子深夜来访的目的,但他还是请小舅子转告岳父大人说:“《论语》云,君子不为名牵,不为利役,便俯仰无愧,便坦荡自得。如此,岳父大人又何必在意平东还是平西呢?”
王幼隆说:“姐夫虽是文人,但身在官场,对宫廷的险恶,也该有切身体会。明帝自继位以来,自知取之不义,一直心怀忧戚,猜疑心又极重,高、武诸王几被诛尽,高、武旧臣也是被他视为心腹之患。前有萧谌被杀、继又萧诞被诛,不久前大臣王晏又满门被斩,现在又平白无故地在会稽以北安插下一个平东将军,其司马昭之心,不是路人皆知吗?”
“萧谌因欲而生怨尤,萧诞有司州失守之过,王晏被诛,更是因其贪财无厌,岳父大人素来不谋私利,更无愧于朝廷之行迹,依我之见,明帝决无要对岳父大人动手的理由。”
“萧鸾现已病入膏肓,眼看将不久于世,皇太子又尚年幼,萧鸾必将在其有生之时为皇太子扫平障碍,一切高、武旧臣,都在被除之列。家父说得对啊,平东,平东,东边不就只剩下会稽,不就只剩下一个七十老儿王敬则了吗?”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家父粗放豪爽,但却决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家父说,齐明帝无非是要让我乖乖喝他那壶让无数人喝过的毒酒,老子偏不尿他这一壶。”
谢朓说:“五弟深夜登门,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王幼隆说:“昏君无道,杀人如麻,我一门父子已被逼走投无路,唯有揭竿而起,或可逃生,望姐夫鼎力……”
谢朓伸出手,一把堵住小舅子的嘴,心砰砰地跳着。他四下看看,自知这样的深夜,自己的宅上并无外人,然而仍禁不住浑身索索发抖。谢朓说:“五弟请回,请转告岳父大人,好好颐养天年,此事万万不可再提,否则,杀身之祸即在当前。”
这是齐明帝建武四年(公元497)二月。又过了几个月,谢朓一直没有听到来自会稽方面的消息。在这期间,他不敢打听关于岳父的任何消息,每当夫人问起,他总是说,岳父大人很自安,老人家知道怎样安享晚年。王幼隆与他商议的事情,谢朓压根也没敢告诉夫人,生怕夫人会为此而担心受怕。一连几个月,会稽方面并无消息,建康方面也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样。但他知道,一切该来的总会来的,这表面的风平浪静,或许正酝酿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果然,五月里的一天,会稽府正员将军徐岳受王幼隆之命前来南徐州,当面将一封绝密信件呈于谢朓,信袋中除了那封绝密信件,另有断金一截。谢朓将信和断金原封不动地放入信袋,向来人说:“会稽方面的事,我无从过问。请转告王大人,颐养天年为要,千万不可惹生事端。”
“三公子仲雄前日于东宫无端受刑而死,昏君旨意,必在会稽。大司马让我转告谢太守,太守是大司马的女婿,打碎骨头连着筋,会稽的事,也是南徐州的事。是生,是死,错失一步,终生难悔。”
谢朓背过身子,以免让徐岳看到他脸上难以遏制的紧张和恐惧。王敬则或许真的被萧鸾逼得走投无路了,现在,自己也同样被王敬则逼到毫无退路。会稽方面显然已经有了动作,建康那边也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齐明帝与王敬则之间,他必须尽快做出选择,或者死,或者生,他知道,无论生还是死,都将让他付出毕生的代价。
天边响起滚滚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谢朓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嘴里喃喃自语:“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徐岳说:“古人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如其坐以待毙,不若揭竿而起。太守名为镇北谘议,实则军政大权尽在掌控之中,南徐州与建康咫尺之遥,直可朝发夕至,大司马拟三日后于会稽起兵,大公子黄门侍郎王元迁已约定在北徐州遥相呼应,如太守在南徐州协同,可形成扇形包围之势,攻取建康,可谓易于反掌。”
天空雷鸣电闪,室外暴雨如注,时间在令人难熬的等待中艰难逝去,忽然,谢朓转过身来,猛丁里一声大喝:“来人呐,乱臣贼子就在眼前,还不快给我拿下。”
几名兵勇应声而入,三两下就将徐岳捆得像个粽子。徐岳似乎还未回过事来,一边挣扎着说:“太守,这不会是开玩笑吧?”
谢朓并不理会徐岳,只是冷峻地吩咐属下:“今晚暂且委曲正员将军一夜,明天一早单舟而上,直发建康,十万火急,不准拖延。”
徐岳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太守要大义灭亲吗?大司马一家性命将断送在太守手中,身为一代诗才,你愿意在身后留下无尽骂名吗?”
谢朓说:“正员将军勿怪我。身为朝臣,忠义孝悌,我只能选择其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