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女人如棋

明帝当政五年,没有任何政绩。现在,萧宝卷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同样不想有任何作为,但在昏庸和杀戮上却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五年来,整个江南就像是处在一座巨大的火山口上,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而远在襄阳,坐拥雍州大地的萧衍却过着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这期间,他的好友沈约曾来襄阳看望他。沈约在东阳做太守,然而他这个太守做得极不舒畅。说不清沈约不舒畅的理由,似乎也不要什么理由。在当年的竟陵八友中,沈约与谢脁的成就最高,但两人都有同样的性格:悲观哀怨。顺也哀怨,逆也哀怨,晴也哀怨,阴也哀怨。总之,生命中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怨”,正应了人们习惯说的一句话:悲愤出诗人。作为东阳太守,沈约在那里也是做了一些事情的,譬如刚刚修建的玄畅楼。这玄畅楼坐北朝南,面临婺江,楼高数丈,前后四进,高耸于百余级石砌台基之上。登楼远眺,碧空万里,白云悠悠,南山连屏,双溪蜿蜒,尽收眼底。沈约将他为玄畅楼落成而写的诗歌《登玄畅楼》高声朗读给他的好友萧衍听:

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焕景烛中浔。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一如沈约此前的风格,这首《登玄畅楼》依然在清怨中透出一股清新之气,不失为一首优秀的山水诗篇。

而这些日子,萧衍所做的一件让后人对他大加赞赏的事,就是将流传于江汉一带的民歌进行了收集和整理,从而形成独特的地域风格。后世有研究诗歌者认为,流传于长江下游的吴歌与流传于江汉一带的西曲形成乐府诗的两大高峰,为唐代诗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这一点来说,萧衍功不可没。受此影响,萧衍这一时期的诗歌明显带有西曲的风格,如《江南弄》、《西洲曲》中的《采莲》、《采菱曲》、《捣衣》以及《织妇诗》等。让沈约惊叹不已的是,萧衍在雍州所写的诗歌中有大量描写爱情的内容,那种对爱情执着的追求,甚至对两情相悦的直白表露,不能不令读者怦然心动。沈约知道,他的好友萧衍坠入爱情之河了。

沈约的揣测没错,继谢采练之后,萧衍再一次坠入情网。这个让萧衍神魂颠倒的人就是十四岁的樊城少女丁令光。

认识丁令光,完全又是一次谢采练的翻版,但浪漫中又多了几分现实。

果然就如萧衍断言,他的妻子郗氏以自身的实践粉碎了那些阴阳师们第三次伟大预言,继长女萧玉姚,次女萧玉婉之后,萧衍有了第三位公主萧玉环。郗氏知道自己生儿无望,不得不接受六弟萧宏的建议,将他的儿子萧正德过继为子。

谢采练死后,萧衍重新又对下棋有了浓厚的兴趣。在雍州,萧衍很难遇上真正的棋手。有一次,他竟别出心裁,自己独坐城头,摆开棋盘,招揽棋友。他甚至别出心裁,雍州府招贤纳士的标准之一就是棋艺。于是,前来与刺史大人下棋的人络绎不绝,然而,那些人纷纷败倒在萧衍的手下。

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女坐到他的棋盘前。他打量了一下这少女,令他倍感震惊的是,这少女是如此酷似当年的谢采练,无论是那娇小的身姿,还是那种天然而未曾雕凿的性情。他心里涌出一丝悸动,于是,他开始让少女执白先行。棋盘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要看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将如何战胜赫赫有名的棋坛高手,而且是他们的刺史大人。那只嫩葱般玉白小手在他的面前不时来回着,萧衍的心,竟然有些零乱。好几次,他竟然犯下大错,却正好被少女抓住战机。而每每稍有胜局,少女总会抑制不住抬起头来,朝刺史大人狡黠地一笑,那笑,竟然让萧衍不得不举手缴械了。这盘棋,谁都看得出刺史大人心不正焉,输得不明不白。在周围人的鼓动下,少女与他接着又下了一盘,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局萧衍依然败北。当然,观棋的人都看得出,这一局,刺史大人显然让着少女,以满足少女那特有的自尊。

那次棋局之后,萧衍竟然时常魂不守舍。他的家童陈庆之似乎看出主公的心思,于是说:“主公的棋瘾又上来了吗?”萧衍说:“可惜没有对手。”陈庆之说:“要不要让我派人将那个叫丁令光的姑娘叫来陪你杀上一局?”萧衍知道什么也瞒不过陈庆之,于是便笑着说:“只怕后院火起。”陈庆之说:“夫人不是还在建康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双方的对话,再明白不过了,主仆双方都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照不宣。于是,少女丁令光再次光临刺史府,双方的棋局一场接一场,那只嫩葱般玉白小手在萧衍的面前来来回回,萧衍连连失误,这一次,丁令光似乎有所察觉,她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看着刺史大人,说:“大人,你怎么了?”丁令光看到一对特别的眼神,那是深邃的,就像一汪深潭,又是澄澈的,透出一股明亮。丁令光的脸倏地红了。十四岁的少女不能不从刺史大人的眼里看到一种她久已渴望的内容,于是,她将一粒棋子放到棋盘上。这一次,她完全放错了位置,但是不要紧,接下来,刺史大人没有逮住战机趁胜追击,而是伸出手来,一把就抓住了这只纤细而温润的小手。

当他的从舅张弘策再次来到雍州时,他看到萧衍脸上洋溢着不一样的神情,他知道,对于孤身在外的萧衍,少女丁令光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份特别礼物。萧衍的胸中藏有千军万马,但他却又是孤独的,对于孤独中的萧衍,丁令光的到来,是多么重要!

张弘策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明公真正是乐不思蜀了。”

“让弘策笑话了,”萧衍说,“我正要告诉你,我打算明媒正娶丁令光进门。”

“呵,你不怕后院起火吗?”

“真要起火,也由不得人了。”他一想起那个为他而死的谢采练,就从心底里涌出一股胆气和豪情。

张弘策知道,萧衍是一个铁血将军,又是一个柔肠百结,多情多义的男儿,他既然说出这种话来,可见丁令光在他的心里已经是不可替代了。

“明公内心的郁闷,也需要有人分担。”

“你总是把我看得透透的,”萧衍接着又问,“建康的形势如何?”说到建康的形势,萧衍的眉头又凝结成一串疙瘩。张弘策何尝看不出,萧衍表面的平静之下,其实难掩内心的忧愤,于是便将明帝死后,萧宝卷称帝,朝中“六要”专权,“八贵”横行的情况说了一遍:“建康纷乱如麻,对天下大事,将军宜早日定夺。”

这么多年来,张弘策一直在萧衍的帐下任录事参军,他不仅是萧衍最知心的朋友,也是他最可信赖的军师和顾问。说起建康那边的局势,二人分析说,明帝死后,十六岁的荒唐小儿萧宝卷继位,萧宝卷早在做太子时就以轻浮、凶残和残暴闻名,他必然不会听命于明帝所托付的这六位辅佐大臣。六位辅佐大臣中,始安王萧遥光早就图谋不轨,却徒有小谋而无大智,而且此人心胸狭窄,只能成为一场夺权斗争的牺牲品;徐孝嗣虽然有长期从政的经历,但他老迈而昏庸,并没有实际才能,一旦遇事,即行退缩;江佑、江祀弟兄优柔寡断,刘暄头脑简单,萧坦之眼光短浅。这六位所谓辅佐大臣,都不是能够成就大事的人。而且他们各怀鬼胎,相互猜忌,时间久了,必然内讧,那时候,萧宝卷朝廷立即就会土崩瓦解,天下大乱的格局势必形成。

萧衍说:“建康的乱局即将形成,现在需赶紧派人前往京城,将妻小接到雍州,还有四弟萧畅、五弟萧融,我都不放心他们。”

张弘策说:“这个好办,我立即派人前往建康,将夫人及三位千金接到雍州来,四弟萧畅,五弟萧融,也急速让他们立即动身,前来雍州。”

“这件事交吕僧珍去办吧,你来了正好,”萧衍切断张弘策的话题,“有件更重要的事只能拜托于你,你请速去郢州,听听我大哥萧懿对当前时局的分析。”

张弘策当然明白萧衍的意思。其实,还在萧懿在益州担任刺史时,萧衍即有联合大哥,对付朝廷之心。但益州地处川西山地,历来并非军事重地,萧懿名为益州刺史,手中的兵马不足三千。而现在,萧懿驻守郢州,郢州控扼长江中游,襟带中原,萧懿手中领兵近万,早已今非昔比。萧衍知道,在东晋南朝史上,二百多年来,屡有方镇拥兵,宗室起事,兴兵发难,图谋弑君的事件发生,却尚未有一次成功的先例。所有义士,不管他们当初是怎样的雄心勃勃,最后无不以流血失败而告终。萧衍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还远不足以与萧宝卷朝廷抗衡,但如果能联合大哥萧懿,雍、郢二州并肩协同,就一定会形成对萧宝卷朝廷的强大威慑。

在吕僧珍前往建康,着手将所有家属及弟兄迁至雍州的同时,张弘策受命来到益州,将萧衍的亲笔信呈上。萧衍在信上说:西晋时,庸主当政,诸王手握重兵,互相争权,从而酿成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西晋也随之灭亡。当今朝廷之乱,与西晋犹过之而无不及,明帝的六位辅佐大臣各怀心思,都以一已之私,欲控制萧宝卷以独断专行。萧宝卷则既无令誉,又凶残无道,滥杀无辜,残暴凶狠,又岂肯听任“六贵”摆布?“六贵”以专权计,相互猜忌,必将会有一场内讧。如此,一旦内乱发生,南齐朝廷必将土崩瓦解。你我兄弟,虽有旷世之才,却惜逢乱世,报国无能。幸而你我镇守边陲,兄之郢州为战略要地,南控荆湘二地,西注汉、沔二水;弟所在雍州,同样拥精兵数万。凡一切智者,皆应把握时机,及早准备,一展宏图,且莫坐失良机,后悔莫及。

萧懿看过三弟的信,却长久不语。张弘策看出萧懿内心的复杂和矛盾,于是说:“虎踞二州,参分天下,将军宜及早纠合义兵,为百姓请命,废昏立明,一旦起事,易如反掌。”萧懿仍是不语。

张弘策在荆州盘桓数日,但萧懿对萧衍联合起义一事一直未作任何表态,张弘策失望而归。萧衍知道,大哥自幼受父亲影响,忠君报国,致死不渝,即使朝廷拿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哥也不会说一个反字。既然雍、郢联合没有指望,就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单独行动了。他相信,萧齐的时代大势已去,在辽阔而富饶的梁、楚、汉大地上,那未来收拾残局,重振河山的英雄究竟是谁?

萧衍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底,这些年来,他的军中可谓藏龙卧虎,一批批将帅之才荟萃而至。江夏内史王茂、沔北大将曹景宗、旧属郑绍叔、后来被历史上称为“战神”的韦睿、部将吕僧珍、襄阳令柳庆远等,这些人都是正当盛年,而且一个个英勇善战,即使没有大哥萧懿的合作,他也有信心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萧衍开始了认真的部署,他一边命人秘密打造武器,一边让张弘策在附近山里建造了上千间房屋以备起事时屯兵,又砍伐了大量木竹沉入檀溪,以备起事时造船之用。

他想起慧超和尚的话,“未来那兴起于天下的英雄,安知不是将军吗?”他知道,一只“笼鸟”就要放飞,一只雍州虎就要出现了。

这一年八月,萧衍不顾夫人郗氏的反对,正式迎娶丁令光进门。萧衍对丁令光约法三章:一,萧府上下,事无巨细,悉听郗氏安排,丁令光不得越权;二,若生下男丁,归郗氏扶养,只唤郗氏为娘;三,我若今后贵为天子,丁令光只为贵嫔。对此约法三章,丁令光一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