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表兄外甥与阿舅
萧宝卷在建康玩疯了,他没有意识到,三年还未过去,父皇的余威却渐渐失去灵验。常常是在临近中午,当听到从清晨起就站在太极殿外等候上朝的大臣们失去耐性,发出抱怨声时,萧宝卷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一股推翻他的暗流开始涌动。
然而,萧宝卷还没有玩够,他的荒诞不经的游戏正做在兴头上,就像一匹狂奔的野马,他一时还无法收住缰来。
萧鸾在临死前的托孤大臣共六位,世称“六贵”,再加上左仆射沈文季、太尉陈显达,人称“八要”。这八人中,右仆射江佑和侍中江祀二兄弟是萧鸾的姑侄,萧宝卷的表兄,萧鸾生前也最信得过他们。萧宝卷当然不会知道,在父亲萧鸾临终前嘱他“三年后,他们必然起事,你就毫不手软地杀掉他们”之前,曾同样悄悄地附在二江兄弟的耳边说:“太子若不成器,就废掉他。”
“废昏立明”是历史上辅佐大臣们的职责,二江兄弟自觉责任重大,但又觉得凭一已之力,恐难成功,于是便去找另一辅佐大臣,同时又是三朝元老萧坦之密议。姜当然还是老的辣,这弄不好要让全家人脑袋搬家的事,萧坦之当然不肯轻易表态。老家伙故作深思状,就是不肯吱声。二江再三逼他,萧坦之只好说:“当年先帝发动宫廷政变,从萧昭业手中夺取皇位,遭天下人非议,前世之师,后世不忘,如今三年才过,如果再行废立之事,必然引起一场内乱。此等事,你们自作主张,好自为之,我不参与,也不反对便也罢了。”
二江知道,老家伙太滑头,看来指望不到他,但二江毕竟不甘心,过了不久,二江中的弟弟江祀与刘暄相遇,几杯酒下肚,江祀便把对萧宝卷的失望一一倾诉,没想到竟找到知音。刘暄对萧宝卷的不成器同样感同身受,二人知心话说了一箩筐。乘着酒意,江祀便把“废昏立明”的事大着胆子抖落出口,刘暄说他也早有此想。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剩下的,就是由谁来替代萧宝卷了。刘暄提出,废掉萧宝卷,禅代者只能在萧宝卷的几个弟弟之间选择。萧氏兄弟的母亲是刘暄的姐姐,萧氏兄弟中任何一个做了皇帝,都不会改变刘暄国舅的身份,这是一笔怎么算都划得来的买卖。对此,江祀似乎也无异义,但江祀却提出一个令刘暄最不喜欢的人选,这个人就是萧宝卷的三弟萧宝玄。
几年前,年仅十二岁的萧宝玄被父亲派往郢州任刺史,刘暄被明帝派去做萧宝玄的录事参军,其实正是代理刺史的权力。当时府中有一名婢女名阿杏,年龄仅在十二三岁之间,却做了刘暄的爱妾。当时只以为萧宝玄尚未成年,刘暄对他没作任何防备,谁知有一次刘暄从外面回来,却看到萧宝玄与他的爱妾赤条条睡在一起。看到刘暄进门,萧宝玄并不遮掩,反而说:“你整天对我指手划脚,如何这,如何那,这等好事,你却从不肯教我,不是阿杏,我哪知人世间有这等快乐。”气得刘暄几乎当场吐血。那个爱妾从此就被萧宝玄霸占去了。对这件事,刘暄一直记恨在心,因此,当江祀把立萧宝玄的话刚一说出来,就立即遭到刘暄的反对。江祀说:“依你见,立谁为宜?”刘暄提出,不如立萧鸾的十一子、萧宝卷的另一个弟弟萧宝贞。没想江祀立即摇头,连说“不成,不成”。江祀认为萧宝贞年岁太小,刘暄要立这么小的孩子做皇帝,目的就是要把小皇帝控制在手里,身为老舅的他可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关于“废昏立明”,萧宝卷的两位至亲第一次密议就无果而终。
然而事隔不久,刘暄又有意无意间把二江要“废昏立明”的建议透给了萧宝卷的堂兄萧遥光,希望萧遥光能支持自己立萧宝贞的建议。刘暄哪里知道萧遥光早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萧遥光想做皇上都想疯了。萧遥光是萧宝卷的堂兄,也是萧宝卷这一辈中年龄最长的,而且当年在扶助萧鸾戮杀萧昭业家族时立过大功。他觉得如果废掉萧宝卷,只有自己更有资格取而代之,别的任何人都不合适。
萧遥光一夜未眠,睁着眼睛,做了一夜的皇帝梦。第二天,他提着礼品来到江祀的府上。江祀与他年龄相仿,两人私交原本不错,虽然萧遥光说话闪烁其词,江祀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萧遥光要做皇帝,自己又不好开口,是要利用他带着发话,占据主动。萧遥光并且许诺,如果自己做了皇帝,就让江祀做尚书令。这对于江祀来说,是不小的诱惑,于是,江祀去找自己的兄长江佑,提出立萧遥光的理由一二三四等等。江佑拿不准主意,接着又去找刘暄,刘暄一听,立即反对,说:“废掉萧宝卷,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萧遥光,一个瘸子,走路尚且要人搀扶,居然还想去做皇帝?”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废除萧宝卷的共同话题下,萧宝卷几位最至亲的“辅佐大臣”们这种走马灯似的绕来绕去。“废昏立明”的事变得越来越复杂,各人的心思也越来越不可捉摸。
然而二江仍不甘心,觉得“废昏立明”这样的大事必须拉一个笔杆子参加才好,思来想去,二江想到了当今的文豪谢朓。想来这二江兄弟也够糊涂,竟然忘了几年前王敬则欲揭竿而拉谢朓入伙,结果被谢朓告密,王氏父子七人尽被斩首的教训。谢朓当时因告密有功,被明帝连升三级,但谢朓自己觉得这官来得到底不够光明,明帝三次任命,他三次辞呈,不得已,还是接受了吏部尚书郎的职务。但几年来却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连诗也写得少了。现在,二江找上门来,谢朓再也不敢搅这趟浑水,说:“这种事你们千万不要找我,我谢朓只有一颗脑袋,还要留着它喝碗稀粥呢。”但二江认准了谢朓,非拉他加盟不可。江佑说:“萧宝卷这小疯子小魔王杀人如吹灯,总有一天,他的那把刀会架到你的脖子上,到时候,你想明哲保身都难。”谢朓一介文人,被江佑这么一吓唬,真的就软了。江佑觉得有戏,但他不想把谢朓逼得太紧,决定过几天再上门说。
盯上谢朓的不仅是江佑,萧遥光不知怎么也打上了谢朓的主意。江佑前脚刚走,萧遥光的说客后脚就上门了。如此这般,仍然是江佑曾经说过的话:国家社稷,百姓生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谢朓本来就对萧遥光不怎么感冒,见萧遥光要利用自己,十分恼火,便毫不客气地将萧遥光的说客撵出门了。萧遥光见这书呆子不配合,气得直瞪眼睛。
本来,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或许杀身之祸还不至于降临到这位谢诗人的头上。中国有句古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萧遥光的人刚走,谢朓的眼睛皮就开始发跳。他觉得今天的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萧遥光决不是什么好鸟,一旦东窗事发,萧遥光第一个就会拿他去顶缸。诗人思来想去,越想越害怕,直想得浑身冒冷汗,竟然一夜未眠。天亮后,他不及洗抹,立即就去了与他要好的一个朋友太子右卫左兴盛家里。左兴盛有权出入于后宫,谢朓想把这件事告诉左兴盛,即使将来出事了,苍天作证,他可是事先就将这事告诉皇上身边的人了啊。
谢朓将有人打着“废昏立明”的旗号,要推翻萧宝卷,要另立他人的事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说:“老左啊,这件事,我可只是跟你说了啊,第一,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去搅这趟浑水,第二,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告诉你的这些告诉别人啊。”
左兴盛说:“诗人,你对我还不放心?这件事到我这里就算结束,我左兴盛决不将这件事向任何人透露分毫。”谢朓原意却并非如此,听左兴盛这么一说,却又表情复杂起来。左兴盛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当然,方便时,我会给皇上提个醒。”谢朓觉得目的达到,顿时轻松了许多,终于满意地回家了。他决定从心里把这件事抹去,就像把一泡屎拉掉一样,从今往后,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不管那些屁事。
如果谢朓真的将这件事在心里轻轻抹去,就像把一泡屎拉掉一样,或许他仍然能够与一场灾难擦身而过。事实上,那个叫左兴盛的人不仅没有把谢朓告诉他的这些向皇上提醒,也没有向其他任何人谈起。左兴盛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他知道,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在谢朓这里,轻松并不持久,就像一个写错的字,就像一句不合韵的诗,怎么看怎么别扭。那些日子里,谢朓整天就觉得会有大祸临头,他茶不饮,饭不吃,他觉得必须要有另外的表现,否则,到时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鬼使神差的,谢朓竟然又去找刘暄。刘暄是当今皇上的亲舅,平时又与他处得不错,他觉得这件事必须向刘暄说明清楚。他把在左兴盛处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刘暄同样告诉他说:“老谢啊,你对我还不放心吗,这些话到我这里就算到头了。”
一个王敬则事件就够让谢朓在历史上难堪的了,现在又添上一个萧遥光事件,谢朓或许并不会想到,他的墓志铭上在赫然地刻着“南齐时代最伟大诗人”的同时,历史又将另一个最肮脏、最被人不耻的名词刻在他的墓志铭上,这个名词就是:告密者。谢朓人生中的这两次告密事件,也必然为他的人生留下极不光彩的一笔。
谢朓的担心并非多余,他的直觉告诉他,大祸就要临头了。刘暄虽然与萧遥光不合,但在推翻萧宝卷问题上,刘暄却与萧遥光有着利益上的苟合。于是,刘暄将谢朓告诉他的话立即就告诉了萧遥光。刘暄对于谢朓的为人太清楚不过了,他知道,谢朓决不会把萧遥光谋反的事仅仅告诉他一人。他提醒萧遥光,谢诗人不仅不可靠,而且很危险,弄不好,你我都要步王敬则后尘。
萧遥光本来想利用谢朓这根笔杆子,却没想到谢朓会出卖自己。对于萧遥光来说,捏死个谢朓,就像捏死只臭虫一样容易。于是,趁着“告密者”尚未行动,萧遥光便在萧宝卷面前奏了一本:关于谢朓为人为事的种种……
直到谢朓被逮捕下狱,他仍然不明白,他到底犯在了谁的手里。可怜一代风骚,竟以三十六岁的年龄结束了自己才华横溢的一生。
谢朓死了,谢朓的名字很快就被萧宝卷忘记了。谢朓的死,并没有缓解表弟外甥老舅子之间皇权争夺大战。萧遥光接着又把仇恨结到刘暄的头上。他觉得是刘暄坏了自己的好事,如果不是刘暄,二江头脑简单,只要稍加利用,即可就范。现在偏偏有个刘暄在其中作梗,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如此纷乱如麻。于是,萧遥光决定除掉刘暄,以扫除自己禅代的障碍。
暗杀在一天早晨进行。那天清晨,正准备上朝的刘暄坐驾刚刚启动,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车轴断了,马车被掀倒路边,刘暄和车夫同时被压在马车轮下。随即从路边窜出四个蒙面汉子,手持快刀向这边直扑而来。刘暄索性装死,他的车夫却大叫:“来人哪,有刺客!”黑灯瞎火,刺客辨不请主次,便用乱刀朝二人砍来,车夫奋起与刺客搏斗,一边仍大叫不止。刘府中人听到门外叫声,知道刘暄出事,一帮人赶紧扑来援救。刺客不敢恋战,割断一颗人头好去交差,接着就四散逃去。事后检查,那辆马车大轴被人事先做了手脚。
刘暄思前想后,认定干这事的没有别人,只有萧遥光。萧遥光要禅代萧宝卷来做皇上,因为他的反对,萧遥光加害于他。刘暄想,你不仁,就不怪我不义,于是当天即求见萧宝卷,将萧遥光要谋反的事一一说出来。
但令刘暄意想不到的是,萧宝卷听到汇报,似乎并不当作什么大事,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刘暄吃了一颗冷山芋,心里堵得难受,不知道自己的告密到底是对还是错,于是整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竟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