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步步莲花

萧宝卷似乎还没有心思去对付那些叛逆的至亲。经过工匠们近两年时间的建造,神仙、永寿和玉寿三座宫殿终于落成。三座宫殿的墙壁上镶嵌着从新疆运来的玛脑,从波斯运来的翡翠,从东印度运来的钻石,每一块地面方砖上都用纯金镶有一朵巨大的莲花,萧宝卷说要让他的爱妃俞妮能“步步莲花”。

一天萧宝卷头脑发热,忽然想起前朝宋文帝刘义隆也有一个漂亮的妃子姓潘,于是就强行将这个俞妮也改姓为潘。

潘贵妃新的宫殿造好后,正是她十八岁生日,潘妃提出,要回家省亲。萧宝卷于是立即为省亲再作准备。潘妃极爱花草,萧宝卷便让人在省亲的路上铺设花草树木。那边,潘妃的老家也在为皇后的省亲做着最铺张的准备。为了让潘妃在老家有一个如同皇宫的居住环境,潘妃的父亲便极力张罗,以国丈的名义派发请柬,凡送礼者,均发一黄色布条,上盖国舅印章,许诺今后凭此条可加官进爵。终于等到省亲的一天,京城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来不及躲避的人自然遭殃。从京城建康到潘妃的老家相距数百里地,沿途戒备森严,百姓一律回避。而到了潘妃的家乡,萧宝卷却脱下皇帝的龙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乡村女婿,让他的媳妇骑坐在一只瘦毛驴上,自己牵着毛驴,一路走进村去。及至进了岳丈的家门,却又洒扫庭堂,前后忙碌,俨然一个孝顺女婿,吓得潘妃一家不知所以。

他终于玩够了,他记着父皇的遗言,在第三个年头终于收敛起他个性中顽劣的一面,将人性中的另一面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要让那些仍将他当顽劣之徒的人知道,萧宝卷成熟了,就像他父亲教导他的那样,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他的至亲,只要危及他的皇权,他会像杀掉一条狗一样杀掉他们,毫不手软。

谁也没想到,忽然就在某一个晚上,萧宝卷突然派人分别围堵住江佑江祀二兄弟俩的府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二江的全家斩尽杀绝。

萧宝卷杀掉二江兄弟,用的是敲山震虎的伎俩。接下来整个皇宫里平安无事,例行的盛大“派对”开始在新的皇宫进行,宫城内依然桃红柳绿,一派歌舞升平。依然像从前一样,每当宫廷“派对”时,他总会将他的舅舅刘暄以及堂兄萧遥光安排在最贴近自己座位的地方。酒喝到一定的份上,也就没有了君臣之分,萧宝卷时而会拍着刘暄的肩说上一个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懂的黄色笑话。刘暄不得不尴尬地笑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萧宝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而对于他的堂兄弟萧遥光,萧宝卷仍像从前那样“阿光,阿光”地叫着,显得特别亲热,毫无君臣之分。不久,甚至还任萧遥光为大司马。

最先憋不住气的是刘暄,他终于经受不住萧宝卷对他的这种精神折磨,开始装疯卖傻,大白天竟然脱得精赤条条,在皇宫来回狂奔,口里叫着含混不清的句子。萧宝卷站在远处看着他的阿舅,脸上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刘暄终于跑到他的跟前,嘴里叫着:“呵,呵,我不曾谋反,我不曾谋反……”萧宝卷顺手扯下一个太监的上衣扔给刘暄,说:“阿舅,老大不小的,就不怕人笑话?”接着又当着众人说:“有人向我告发,说阿舅放着国舅不做,竟要谋反,你以为我会信吗,世上哪有舅舅谋杀亲外甥的?虽说当年我的父皇,也就是武帝的亲侄子谋反杀了萧昭业,那是萧昭业自作自受。我这么好的皇帝,对大臣,我有恩必报,对百姓,我亲如民子,世上哪有我这么好的皇帝,谋我的反,难道真疯了不成?”说得刘暄心惊肉跳。这一回,刘暄真的疯了,他吃粪,喝尿,满身污秽,将裸奔进行到建康城的大街小巷,弄得满大街的人躲避不及,似遇瘟神。萧宝卷觉得不能再让刘暄再疯下去了,便派人把他杀了。当然,一同被杀的还有刘暄的全家。

二江兄弟以及刘暄相继被杀,萧遥光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一边故作镇定,与萧宝卷虚与周旋,一边暗中派人与远在江陵当刺史的二弟萧遥欣联络,商议起事。兄弟俩开始在暗中招兵买马,秘密组织。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准备,一切安排停当,商定由萧遥光首先占据东府城(建康三城之一,其他为石头城,台城)立地为王,萧遥欣由江陵带领兵马顺江而下。然后于永元元年(公元499)八月初七里应外合,攻进台城,一举杀掉萧宝卷,再取而代之。

起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萧遥光仍然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又去联络右仆射大将军萧坦之。萧坦之说:“你要谋反,我不反对,此前我已回答过二江了,我不参与其中,也不反对。”萧遥光见萧坦之不予合作,又怕他暗中告密,于是便决定先杀了萧坦之再行起事。当夜,萧坦之光着膀子在家睡觉,忽然发现院墙外有了动静,透过窗户,他看到无数的兵器在星光下闪着寒光,一帮人正悄悄逼进他的住宅。萧坦之吓坏了,连忙光着身子跳窗而出,一路跌跌撞撞地向皇宫所在的台城方向逃窜。在台城城门口,萧坦之遇到了正在巡夜的士兵,士兵并不认识萧坦之,因见他赤着身子,惊惶失措,便将他扣押,送到卫队长颜瑞那里。颜瑞见到萧坦之如此狼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扯件衣服让萧坦之穿了,让他慢慢诉说。萧坦之惊魂未定,急急巴巴好不容易张开口来说:“萧遥光,他,他,要谋反,快去报告皇上。”颜瑞说:“不可能吧,萧遥光与皇上好得不得了,他怎么吃错了药,要谋反呢。”但颜瑞还是亲自悄悄前往东府城打探消息。果然发现东城府内戒备森严,萧遥光的人马正在紧张集结,似乎有什么大动作。颜瑞知道,萧坦之的话没错,萧遥光果真是要造反。颜瑞连忙骑上快马,奔进皇宫,将萧遥光要谋反的事向萧宝卷一一禀报。

萧宝卷正抱着美人睡得正酣,听到颜瑞的报告仍然不置可否。

而在萧遥光那边,部将们见萧坦之从刀下逃脱,料知他现在一定已逃到台城向萧宝卷报告,萧宝卷一旦得知萧遥光谋反,必定会派大军前来镇压,遂建议萧遥光立即动手起事,免得夜长梦多。然而萧遥光虽准备多时,却对决胜并无把握,他还在等待着,一是等待其弟萧遥欣前来接应,二是期待台城内官兵自举义旗,好里应外合,一举破城。

萧遥光的犹豫,倒是让萧宝卷赢得了时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当萧宝卷从美人怀里脱身,忽然想起昨晚有人禀报萧遥光谋反事,立即召集大臣议论此事。萧坦之将他的所见所闻一一诉说。萧宝卷知道,萧遥光放下大司马不做,要谋反了。真的吃了豹子胆,萧宝卷骂了句粗话,当即进行紧急部署,派徐孝嗣带十万官兵守卫台城,另派萧坦之率十万兵马前去围剿东城府叛军。

一场皇亲国戚之间的交战正式拉开战幕,这天是八月初七的清晨,占据了东府城的萧遥光久久不见二弟萧遥欣的人马前来接应,只好孤军奋战。萧坦之一连攻打数天,虽不奏效,却也并不着急。就在这时,萧遥光内部发生兵变,几名将领带兵出逃,投降官兵;接着萧遥光又接到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从江陵那边顺江而下的二弟萧遥欣在临近建康不远的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附近遭遇狂风,战船沉没无数,萧遥欣也不幸沉尸江底。萧遥光仰天长叹:天灭我也!东城府守军见萧遥光气数已尽,便轰隆一声打开城门,萧坦之率领大军一举攻进东府城,未经厮杀,萧遥光的叛军即溃不成军。当官兵扑来时,推车的士兵扔下萧遥光赶紧逃命,萧遥光腿有残疾,只得束手就擒。

至此,萧鸾临终前托付的六名辅佐大臣已先后死去四位。

发生在宗亲中的政变让萧宝卷意识到,所有的人都不可靠,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积蓄力量,伺机推翻他。宗亲如此,何况远臣?父皇的话是不错的,对于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只有一个字:杀。

他的嬖臣茹法珍说:“萧坦之也不是什么好鸟,当初刘暄要造反,第一个就拉上他。现在萧遥光造反,又看上了他。这些人为什么偏偏要拉上他萧坦之?”于是萧宝卷很快就把目标锁定了萧坦之。事先有人密告了萧坦之,劝他赶紧逃走。萧坦之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的一颗忠君之心,自有天鉴。”那天,当捕杀萧坦之的军士冲进萧府时,却只见萧坦之府上一片血流成河。原来萧坦之料到难逃活命,便先杀了全家,然后自己坐在厅堂,从容饮酒。面对萧坦之的从容坦然,刽子手们竟一个个难以下手。这时,萧坦之突然大笑一声,一股黑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随即倒地而死。

萧宝卷杀人要快,不要理由的风格,应该是继承了他父亲萧鸾的传统。现在,他把目标锁定了辅国大臣沈文季以及尚书令徐孝嗣这两位文职官员。沈文季的儿子沈昭略在宫中听到风声,连夜去通报父亲,让他联合徐孝嗣,赶紧商议废昏立明之计。沈文季同样经历南齐三代君主,他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因而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险机。萧宝卷称帝后,沈文季干脆托病在家,不问政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萧宝卷会杀他。

沈昭略见父亲冥顽不化,便又去找徐孝嗣,让他早作废昏立明之计。徐孝嗣知道,此生死存亡之际,唯有放手一搏,或可绝处逢生。他去找沈文季商议对策。沈文季说:“通过政变取胜的可能性只在四成,但有一条妙计,成功的可能性可在七成。”沈文季的妙计就是趁萧宝卷出巡后关闭城门,再召集大臣们商议废昏立明良策。沈文季的所谓妙计实在是太小儿科了。沈昭略见两位老臣如此迂腐,便顿脚出门,说:“古人说,当断不断,必有祸乱,你们,就等着去送死吧。”然而沈昭略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是在家里干着急。

徐、沈二人暗自联络的事很快就让萧宝卷知道,第二天一早,徐孝嗣就接到萧宝卷手谕,让他前往宫内议事。徐孝嗣知道,他的死期到了,慌得一时乱了阵脚,他的几个儿子说:“昏君把人逼到绝路上了,还是赶紧想办法吧。”徐孝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几个儿子,真是心如刀绞,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忽然就冷静下来,说:“你们几个都给我在家好好呆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一人去死,或能保住全家。”几个儿子自幼受父亲影响,只管读书,却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更无一兵一卒,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前去送死,府中哭得天翻地覆。

及至进宫,却见沈文季叔侄双双被押。这时,萧宝卷的阉党梅虫儿已端上毒酒,命三人喝下。沈文季见到毒酒,吓得面如土灰,浑身乱颤。徐孝嗣说:“忠君受命,死而无憾,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矣?”沈昭略对着叔父和徐孝嗣大骂:“当初先帝曾对我亲口而言,萧宝卷如不成器,可废掉他。你们身为辅国大臣,却优柔寡断,误国误民,今又搭上我一同送命。”

徐孝嗣善酒,连喝八碗才渐渐昏沉。沈文季无言,不得不流着泪将那碗毒酒喝下。沈昭略愤恨难平,他端起毒酒,口内仍骂声不绝:“愚忠老朽,我沈昭略临死前要让你们做一个破面之鬼。”说着,便将那毒酒向叔父和徐孝嗣的脸上泼去。二人的脸上立时被毒酒烧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