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雍州虎

萧衍只用了短短九天时间,就以智拿下荆州,实现了雍、荆联合作战第一步战略。用张弘策的话说,那叫“两封空函定一州”。

荆州百姓一听说萧颖胄要与雍州人联合反叛昏君,个个欢喜。不到三日,萧颖胄竟募得钱二十万,米一千斛,盐五百斛。荆州为古城,城内寺庙香火很旺,几天之内,城内各大小寺庙捐献黄金上百万两,萧颖胄在荆州威望大增。

雍、荆联合,让人们看到萧衍的真正实力,也看到萧宝卷朝廷的末日,四方猛士纷纷归顺。除此前归附的江夏内史王茂从郢州而来,襄阳令柳庆尽诚协助,北伐沔北的曹景宗也率部南下投附,旧属郑绍叔由豫州同道西奔,六十岁的齐兴太守韦睿率两千人马前来投奔;西邻的梁、秦二州刺史柳惔,东面的华山太守康绚等也率众响应。

一个叫冯道根的布衣平民正在家中办理母亲丧事。听到萧衍起兵的消息,他对众亲戚说:“金革夺礼,古人不避。扬名后世,光宗耀祖,难道不是最大的孝行吗?”于是,率领一千乡人子弟奔赴襄阳,投奔萧衍。这些人后来都成为萧衍成就大业的鼎力大将。

宣布起义仅区区数日,人马便增至五万余人,萧衍当年曾嘱张弘策在沔水南岸秘密建造房屋千间,这时正好用以屯兵。早在一年前,中兵吕僧珍即领命秘密建造战船,船造好后,以茅草遮盖,无人发现。现在,这些大船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一个个都称之为奇。萧衍于是命吕僧珍赶紧训练水军,以便尽快适应长江水战。

雍、荆二军原定于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即挥师南下,然而就在义军准备发兵南下时,占据沔水北郡的北魏军队开始在雍州边境进行小规模骚扰,似要探听雍州虚实。雍州所属为汉水以南的部分地盘,而雍州以北,即沔水五郡,均在北魏的控制之下。雍州军大部挥师南下后,万一魏军发觉动态,乘虚而入,占领雍州,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萧衍一面作出大规模南下的姿态,一边侦探北魏的动向。直到次年,即永元三年(公元501)一月底,萧衍才发兵。

发兵前,萧衍派八弟萧伟,十一弟萧儋镇守雍州,萧衍对两弟说,此次南下,意在直取建康,改朝换代。雍州大营,就交给你们了,望你二位竭诚团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大部队在二月初由襄阳出发,萧衍仍不敢大举南下,而是先在离雍州不远处屯兵达四十余日,以观察北魏动向。也是天助义军,在此期间,除了小部分北魏军队在雍北边境稍有骚扰,被萧伟、萧儋击溃后,一直未有北魏的大部队行动。

当雍军大部于二月上旬开赴竟陵以南杨口(今湖北潜江北)时,萧衍突然作出决定,雍军原地驻扎,这一住又是月余。郢城近在咫尺,大部队却久驻不进,对此,大部分将士都不解其意。只有张弘策知道,萧衍这样做,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荆州方面中途变卦。虽然荆州军在王天虎的人头胁迫下共举义旗,但雍、荆联合并非坚如磐石,如果雍军过早进入长江防线,荆州萧颖胄部自上而下反戈一击,雍军必然会陷入首尾夹击的危险之中。另一方面,防备北魏军队乘虚占据雍州。

事实证明萧衍的顾虑并非多余,二月下旬,在萧颖胄的掌控下,荆州方面迫不及待地另立中央,拥戴十三岁的萧宝融为和帝,组成“西部朝廷”。西部朝廷发布一系列任命诏书,却没有对萧衍的头衔有任何加封。

而北境,就在萧衍自襄阳发兵东下之际,北魏朝廷很快就得到襄阳城内部虚空的情报。北魏镇南将军元英立即上书北魏朝廷,主张乘机南下,占据襄阳,再顺江东下,进拔江陵。东豫州刺史田益宗则主张首先攻取司州,占据义阳(今河南信阳)。车骑大将军源怀则主张东西并举,趁着南齐的内乱,全面进攻。只是北魏宣武帝元恪刚刚登基称帝,再加上经过数年南北交战及迁都洛阳,北魏国力羸弱,民心不稳,这些上表或压而不发,或议而未决。这是北魏为萧衍的起兵东下间接地帮了一个大忙。

萧衍不急不躁,不管西部朝廷如何用心,讨萧宝卷檄文已经发布,雍、荆二州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而且,荆州兵的大部,毕竟都在萧衍的掌控之下,主动权在萧衍方面,而不在荆州。萧衍让王茂率领大部队缓慢南下,他自己却带着另一拨人马驻扎在沔水以南,以随时观望来自上游的荆州动向。

大部队缓慢南下,着急的不是萧衍,而是西部朝廷。萧颖胄还算聪明,知道他与萧衍已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久,西部朝廷重新下诏,任萧衍为“征东大将军”,并授予萧衍持有最高生杀大权的黄钺(斧),全权指挥雍、荆大军。同时又派冠军将军邓元起率领留守的部分荆州兵增援萧衍,又派湘州土霸杨公则带着本部人马顺江南下与萧衍会合。

得到全权指挥雍、荆大军的权力,萧衍立即派人送信西部朝廷,表示拥护和帝萧宝融,并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长史王茂心下不解,私下里找到军师张弘策说:“我等追随在萧将军身后,就是要推翻萧宝卷朝廷,一个朝廷还没推翻,又来了一个西部朝廷。南康王萧宝融是萧宝卷的亲弟,现在萧颖胄举着他的旗号,无非是效法当年的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点野心谁还看不出来?”

张弘策一笑,说:“一个南康王,不过是讨伐萧宝卷的权宜之计,萧宝融也不过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何必拘泥于此一个傀儡政府的名号?你且等着萧将军如何应对。”

萧衍命中兵参军张法安镇守竟陵城,命雍州长史王茂、竟陵太守曹景宗为先锋,雍、荆二路大军开始向郢城大规模进发。这已到了四月,距离发兵日已达三月余。

郢城位于长江南岸,为萧衍义军南下必经之城。尽管萧衍数次派人前往郢城,晓之以理,动之于情,希望郢城刺史张冲能归顺义军。但张冲不仅怒杀来使,且与隔江相望的鲁山城守将房僧寄签订共守同盟,誓死效忠朝廷,坚拒萧衍义军顺水南下。

长史王茂主张强攻,荆州军首领邓元起则提出,在全力攻打郢城的同时,可分兵两路,一路继续攻打郢城,一路强渡汉水,袭击西阳(今湖北黄冈东)和武昌(今湖北鄂城),占据这两座同样重要的城池,以胁迫张冲放弃郢城。

萧衍推出他的棋童陈庆之,说:“庆之,你也不小了,这些年跟随我转战南北,该有些长进了。你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陈庆之被主公推到桌面上,小小少年脸红了一阵,终于不慌不忙,指着沙盘纵横捭阖:“汉水宽不过一里,我军船行中流,敌军若夹岸射箭,其箭均可射中我船。强渡汉水是一着险棋。而郢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不到万不得已,南齐朝廷不会放弃。而且,城内兵力很强,又早有准备,强攻也不可取。”

陈庆之一番分析,同时否定了两员大将的作战方案。陈庆之说完,脸上现出少年郎的羞涩,只是不安地看着萧衍,不知道自己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的造次是否有当。邓元起首先拍案叫绝,说此前自己的方案的确有失妥当,又说:“想不到庆之如此年少,竟能将战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将来必是一元天才大将。主公何愁不能取得天下?”

萧衍满意地笑笑,说:“庆之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思,房僧寄重兵固守鲁山,与郢城隔江相望,互为犄角。我军若强攻郢城,房僧寄必然引军断我后路。那时我军必然腹背受敌,陷于被动。”

萧衍命王茂、萧颖达二人带领一支人马继续在郢城周围作不时攻击,同时,又在鲁山城下安营扎寨,作长久驻守的准备。又命令水军军主张惠绍、朱思远等率兵船游弋江中,以断绝郢、鲁二城的联络。

雍军大将王茂与荆军萧颖达奉命强渡长江,在距离郢城约十里地处安营扎寨,开始对郢城的长久围攻。偶尔,王茂会率领将士对郢城作一次攻打,稍有胜局,即刻回营。果如萧衍所料,郢城守军开始处于被动,再加上粮草供给日紧,城内居民怨言四起,刺史张冲开始感到极大压力。时至春夏之交,城内暴发瘟疫,城内居民死伤无数。而雍、荆大军粮草丰盈,士兵们每日在城下列阵操练,喊杀声传进城里,城内军民更是人人胆寒。

五月,郢州刺史张冲死于霍乱。消息传出,雍、荆义军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郢城守军仍坚持不降,继续顽强抵抗萧衍义军。

五月下旬,远在建康的萧宝卷意识到郢城在战略上意义重大,立即派吴子阳、陈子牙率两万官兵由建康西上,直逼西阳、武昌,形成对萧衍义军的直接威胁。

义军自二月发兵,已三个月过去了,郢城仍久攻不下,西部朝廷不断来信,命萧衍放弃鲁山,急速南下,直捣建康。一些将士开始泄气,几乎每天都有士兵逃出兵营。

萧衍仍是不急不躁,该吃饭时吃饭,该下棋时下棋。傍晚,他会带着陈庆之,去附近的村庄闲逛。这一天,他在一条村路上迎面遇到一个穿着孝服的白发老者,双方凝神很久,终于相互认出。原来,又是一个当年竟陵王府时的好友,他的名字叫范缜。与陶弘景的面红齿白,悠游清闲相比,比萧衍年轻三岁的范缜却未老先衰。这是自然的,逍遥者适意,忧愤之人却总是难经岁月。

一年前范缜老母病逝,范缜辞官还家,此时正是他的丁忧之期。

“我听说你在宜都大毁寺庙,禁绝香火,老佛爷没怎么样你吗?”见到当年的老友,萧衍心情大为舒畅,禁不住哈哈大笑。

“早就听说叔达替天行道,在雍州起事,一直想去看望老兄,无奈母亡,不能远出,今在此与兄不期而遇,该不是佛的安排吧。”

“长才范镇字长才兄不信佛,可佛却安排我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不久前陶弘景来访,在此处又巧遇范缜,这冥冥中的奇遇,让萧衍又增添了一份欢喜,一份信心。

“萧宝卷祸国殃民,我兄萧懿及另二弟均惨遭毒手,我不得已而举起义旗,长才兄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范缜说:“义军屯兵鲁山虽已久矣,但攻克鲁山为全局成败攸关之举,叔达兄切不可急于南下,以免被人断后路。”

“呵,现在偏偏有人一道道圣命,让我放弃鲁山,急速南下,去和萧宝卷决一死战。你说,我该怎么办?”

范缜说:“我记得叔达兄一篇关于围棋方面的文章中有云:‘痴无成术而好斗,非智者之所为’,叔达岂会是痴无成术而好斗者?鲁山为汉水之口,不仅通荆、雍二州,且能控引秦(今甘肃天水市)、梁(今陕西汉中)二州,可谓四通八达,而且粮运资储,十分便捷。驻守此地,雍、荆义军可全面控制长江、汉水以及湘水的所有水上运输,郢、鲁二城给养必不长久。现在,义军可兵分两路,一路驻守汉口新城,控制鲁山城,另一路渡过长江,进逼郢城。这样一来,既切断郢、鲁二城的联络,又可保证义军后方的粮草足、军队畅通无阻。义军兵多粮足,郢城、鲁山顿成孤城,到时,两城何愁不破?”

范缜是本地人,对本地的形势当然比别人更加熟悉,也更有发言权。范缜所说,正是萧衍所想,而范缜的分析,更增加了萧衍坚守鲁山,占领汉口的信心。萧衍指着长江以北的那一片开阔地带说:“长才兄请看,那一片开阔地带对于我义军的后方是何等重要,我岂可轻易放弃?我正是意识到鲁山的重要,所以才坚守在此,拿下鲁山,攻取武昌,到时请看吧,我萧衍将引长江之水,浇一炬之火,直取建康,将萧宝卷巢穴烧个老底朝天。”

说起当年的“竟陵八友”,二人免不了一番嘘唏。萧衍又问起沈约,范缜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据说年初即去了天台桐柏山,在金庭观做了道士。活见鬼了,逃遁世俗尚可理解,装神弄鬼天理不容。”

“世道昏懵,装神弄鬼也不失为一种逃遁世俗的方式。”

“以我对休文的了解,休文又岂是一个甘心逃遁世俗之人?”

萧衍说:“要不了半年,他就会自己走出桐柏山的。”

范缜引路,萧衍来到范家,在范母灵位前恭敬跪拜。再看室内,仅有一床,一灶,一屋零乱书籍。萧衍感慨说:“长才兄为官多年,竟家徒四壁,如此官员,得之其一,朝廷之幸,得之其十,国运绵长。长才兄,你且安心在家为伯母守灵,等我攻克建康,生擒了萧宝卷,再来找你。还有休文、彦龙、任昉、丘迟等,我不会让大家闲得头皮发胀的。”

范缜握住萧衍的手说:“叔达雄才大略,范某盼你早成大业。”

急不可耐的西朝政府又派来使以劳军之名,向萧衍口头转达了西朝政府的意见:义军屯兵长江两岸,郢、鲁二城久攻不下,时间久了,必对我不利。今萧宝卷又派兵大举增援,起义一事有可能中途夭折,可否派人求救于北魏,令其南下援手,以为权宜之计?

对于西朝的意见,萧衍只当是吹来一阵风,全不把它当回事。但他还是说服西朝来使:“现在郢城、鲁山两地兵力、粮草均已有限,还能坚持多久?以我正义之师、数州之众,诛除昏君佞臣,如同悬河注火,哪有不灭之理?现在求救于北魏,必将被天下人所不耻,更会失去民心,况且北魏未必可信,届时如不施援手,我军反而陷于被动。”

西朝来使理解了萧衍的意图,萧衍让来使转告西朝实际人物萧颖胄,我军粮运储足,郢城已陷最后绝境,破城之日即在眼前。

正如萧衍所分析的那样,自郢城刺史张冲病亡之后,继任守将薛元嗣虽然仍顽强抵抗,但却信心大挫。据从郢城逃出来的民众说,薛元嗣每日求神拜佛,祈求护佑,而城中粮草几近断绝,城里百姓不得不到长江边捕鱼为食。

时令已进入六月,江南的黄梅雨季将至,萧衍坚持封锁长江,并围城不懈。而此时,由吴子阳率领的救援官兵正沿西路向汉口一带扑来,准备西上,攻打驻扎在鲁山之下,汉口之滨的萧衍义军。萧衍看了看天象,兴奋地对部下们说,天将助我,破城之日,只在眼前。

萧衍命人赶在吴子阳到来之前即在其必经之地渔湖、白阳等地修筑城垒,欲将围剿官兵堵在距郢城三十里的加湖(今武汉东北一带湖畔)一带。一切就像按萧衍的部署那样,吴子阳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雨季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竟下令依山傍水,在加湖岸边筑起营垒,伺机向萧衍义军发起总攻。

江南的雨季如期而至,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加湖水位猛涨,吴子阳官兵营寨眨眼之间就被洪水浸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正当吴子阳官兵忙着从洪水中逃脱之际,萧衍的大将王茂率一支水军突然堵住被围在加湖的敌军。吴子阳官兵被杀及落水淹死者数以万计,吴子阳战死,副将陈虎牙不得不率残余部队仓皇逃到父亲陈伯之任刺史的浔阳(今江西九江市)。

加湖大捷,前来救援的官兵遭到毁灭性打击,被围困了近半年的郢城顿时失去最后依靠。月底,郢城守军率先启开城门,宣布投降,对岸鲁山城见郢城已破,便也主动举起白旗,放弃抵抗。

萧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而就在这时,从雍州赶来的张弘策向萧衍报告了另一个消息,丁令光已于半月前顺利产下一名男婴。丁令光请张弘策给萧衍捎信,请萧衍为这儿子取一个名字。

当张弘策来向萧衍报告这一喜讯时,萧衍的案前正铺着一幅军事地图,案桌的一旁,是萧衍刚刚写就的《子夜四时歌》:

其一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

其二

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

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

张弘策知道,萧衍想家,想夫人丁令光了。再看那地图,先后有雍、荆、梁、湘、司、郢六州均被萧衍用朱笔圈定,在通往建康的道路上,现在只剩下江州、襄垣(今安徽芜湖)和姑孰(今安徽当涂)了。现在,萧衍举起的笔正落在通往建康的最后一道城池“江州”上。听到张弘策报告的喜讯,萧衍似乎并没有意料中的兴奋,他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字:统。这就是萧衍长子、《昭明文选》的作者萧统的名字。

张弘策当然明白萧衍的意思,说:“郢城破后,我义军的实力更加强大,将士们纷纷请战,要求担当攻打江州的主将。江州,或许是建康路上最后一枚硬钉子了,等拿下江州,直取建康,整个江东,就尽在将军的一统之下了。”

萧衍放下笔走到帐外,凝神着远处的江流,很久都没有出声。张弘策说:“将军,你在想什么?”

萧衍放下笔走到帐外,他凝视着远处的江流,很久都没有出声。张弘策说:“叔达,你在想什么?”

“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啊,”江风梳理着萧衍的一头乌发,他贪谗地吸了几口从江面上吹来的清新空气,说:“一年前,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回到江洲去,听听采莲曲,做做诗词歌赋,一心沉醉于江南的山水……可一年后,我却不得不举兵起义,与昏君朝廷进行抗争,弘策,你说,这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

“江南,就要归于您的名下了,这绝对不是梦。叔达,你应该着手考虑怎样治理这个战乱频仍的江南天下了。江南百姓需要你。”

“现在说这些还早吧,”萧衍说,“你忘了,崔慧景已经打到台城根下了,还有陈显达,他们哪一个不是盖世英雄,可到最后都免不了兵败一溃,马革裹尸的命运。”

“叔达,”张弘策打断了他说,“你不是崔慧景,你也不是陈显达,你的智慧和谋略是那些草莽英雄所无法相比的。更重要的,你在雍州起事,一切都是顺天应人,夺取天下,即将成为现实。”张弘策为他分析了当前形势。齐王朝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萧衍振臂一呼,天下归附的局面。而在北方,随着北孝文帝的死,北魏朝廷一时再也无法顾及南边的事情,这又为萧衍东进建康创造了条件。而目前萧衍所拥有的团队实力雄厚,前所未有。这个团队由三大集团组成。其一是以范云、沈约等旧友文人(包括张弘策)组成的谋士集团;其二是以王茂、邓元起、曹景宗、韦睿以及吕僧珍所组成的将帅集团;其三是以萧伟、萧儋等兄弟组成的家族集团。拥有这三大集团的萧衍,足可以将江南的天下揽入怀中。

张弘策是萧衍的从舅,又是他不可多得的私人郎中,他总能根据萧衍的内心对他或补或泻。张弘策的一番话,让萧衍对即将到来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建康离我们还远,且让萧宝卷再快活几天吧,眼下,我们需要对付的不是建康,而是江州。”

“是啊,江州是一根硬骨头,不好啃呢。”

“弘策,你还记得太宁元年(公元325)发生的苏峻之乱吗?”

张弘策怎么会不记得发生在那一年的苏峻叛乱事件,那一年,趁着明帝病死,历阳(今安徽和县)太守苏峻起兵,很快就攻进建康。战败的辅佐大臣庾亮不得不乘一艘小船逃到浔阳,与曾有前嫌的荆州刺史陶侃以及江州刺史温峤三相联合,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再从江州出发,终于打进建康,平定叛乱。

萧衍说:“浔阳地处江左,襟江带湖,控扼荆、湘,也是建康的最后一道水上咽喉,可退可攻。正如你刚才所说,拿下江州,对于下一步的战略十分重要。可是,江州刺史陈伯之可不是温峤,更不是陶侃,这个老狐狸狡猾着呢。”

萧衍的棋童陈庆之将一件斗篷披在萧衍身上,夜已很深,凉意正浓。张弘策催萧衍回到帐内。

萧衍打了一个哈欠,说:“弘策,你能猜得出,现在我们的对手江州刺史陈大人在干什么吗?”

“或许也正像你我一样,对着一张地图苦思冥想吧。”

陈庆之说:“或许,他儿子陈虎牙正在向他哭诉加湖失败的惨痛,老家伙正在陪着抹眼泪呢。”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萧衍说:“那么,陈伯之下一步会有什么打算?”

张弘策似乎受到启发,说:“陈伯之首鼠两端,我们何不将对付荆州萧颖胄的办法,再对付他一次呢?”

萧衍说:“你说得对,征战未必全凭军事进攻,气势上先镇住对方更为重要。加湖之战,义军声威大振,陈伯之必然心有余悸,陈伯之之子陈虎牙在加湖之战中狼狈逃归,浔阳城内必定人心惶惶,在这种形势下,义军更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陈庆之说:“我在俘虏营中认识一个棋友,棋下得比我还好,我正打算将他引荐给主公。他原是陈伯之的一员部将,言谈中对我们主公十分崇敬。我明天就将他带来,主公何不让他回到江州,去做又一个王天虎呢?”

第二天,陈庆之果然就将一个人带到萧衍帐下。此人名叫苏隆之,来之前,陈庆之已经把意思向他说清了,所以此人一进帐立即就说:“我虽为江州军士,但却久仰扶国大将军英名,愿意为扶国大将军效犬马之劳。”萧衍十分高兴,对苏隆之厚加赏赐,并让他转告陈伯之:如果陈伯之愿意归降义军,可让他继续做江州刺史,再任命他为安东大将军。

正如萧衍棋童陈庆之所料,浔阳城里,陈虎牙正向他老子陈伯之哭诉着加湖之战的惨痛。正在这时,从萧衍处回来的苏隆之请求会见。陈伯之二话没说,立即让人绑了苏隆之,命拉出去砍了,却被他儿子陈虎牙劝住了。陈虎牙说:“萧衍大军目前正势如破竹,我区区江州兵,岂是萧衍的对手。杀了苏隆之,等于正式向萧衍宣战。萧衍要是真的发起攻击,一座浔阳城如水淹土城,你我父子逃都没法逃出去。”

苏隆之趁机转达萧衍的许诺,说:“萧宝卷荒淫乱国,又何必再为他继续卖命?萧衍顺天应命,振臂一呼,天下响应。是战是和,望刺史大人自己把握。”

陈伯之一把年纪了,本来只想在富庶的江州过一过安稳日子,没想到萧宝卷将天下玩成这种模样。他知道南齐的劫数将尽,但他对萧衍也不太能吃得准,毕竟前有陈显达,后有崔慧景谋反的例子。陈伯之不想急于表态,他还要再看看,看准了再下筷子不迟。他听信了儿子的话,让苏隆之继续回到萧衍处转达口信:“那就请转告萧将军,关于和谈之事,容再协商。”

然而一连几天,江州方面没有任何行动。萧衍知道,陈伯之这老家伙真正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给他一点厉害,他是不会轻易打开江州大门的。萧衍派大将邓元起向离江州最近的城池柴桑(今江西九江城郊)发动猛攻,自己带大部人马殿后,形成对江州的灭杀之势。邓元起不到半天就拿下柴桑。柴桑失守,陈伯之知道,真正是兵临城下了,不得不打开城门,与萧衍义军作城下之盟。江州这最后一颗硬钉子,就这样轻易地被拔除了。

这是齐永元三年(公元501)九月,萧衍义军自二月从雍州发兵,至此已是半年有余,将士们已经够疲劳。有将士建议,可在江州作短暂休整。然而第二天,即发生一起强奸事件和另一起抢劫事件。而案犯恰恰就是荆州兵邓元起的一名部下。当那个被害人的老母哭诉着来到萧衍帐前,请求公正时,邓元起毫不手软地就手刃了他的这名爱将。那颗罪恶的人头就这样被悬挂在浔阳城头,一批批人前来萧衍帐下,请求加入萧衍义军。

萧衍不敢在江州久留,当即决定,第二天即顺江东下,扑向襄坦。然而萧颖胄那边又出事了,原来巴西(今四川绵阳)太守鲁休烈接到朝廷命令,起兵讨伐叛臣萧颖胄,几天之内就到了离荆州州府所在地江陵几十里处的上明(今湖北枝江),萧颖胄慌了手脚,火速派人向萧衍讨要救兵。萧衍让来人传话给萧颖胄,让他自行解决鲁休烈的事。此刻,萧衍倒是真希望那个鲁休烈能替他去狠狠收拾萧颖胄,江陵暂时失守又算得了什么?此时的萧衍眼里就只有一个建康,建康就像一个绝色美人,将他的一颗心死死套住。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别的,何况一个江陵,何况一个萧颖胄。

东征前,萧衍对各州府再作精心部署。除雍州有萧伟、萧儋镇守外,其余各州同样需小心从事,切不可掉以轻心,若再度丢失,前功尽弃。萧衍命大将张法安守竟陵,韦睿镇郢州,郑绍叔守浔阳。萧衍说:“世道昏懵,今我受和帝萧宝融之命,替天行道,挥师东征,讨伐独夫,以固皇基。各位务必备足粮草,随时接应东征义军,大局当前,胜利在望。如果这时发生郢城断后,浔阳不守或竟陵失据中的任何一种情况,就会导致东征大军粮运不济,援兵不至的严重后果,那么,整个局势将会在顷刻间逆转,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在此,萧衍拜托了。”

郑绍叔说:“大将军只管挥师东征,有绍叔在,浔阳城就在。”

老将韦睿说:“当初大将军在雍州起事时,我即决定投奔大将军,我的两个犬子曾对此发出疑义。说这几年,先有陈显达起义,后有崔慧景起兵,均先后败于朝廷,父亲为何独独看好萧衍?我回答他们说,陈显达谨小慎微,本非济世之才,崔慧景缺少智慧,又优柔寡断,当然难成大业。在此乱世,唯有萧大将军能平定天下,成不世伟业。韦睿老矣,蒙大将军不弃,委以郢州大任,韦睿父子愿以死相报。”

张法安也当即立下军令状,愿与竟陵共存亡。萧衍眼中含着泪花,抱拳向大家一一致礼说:“如此说来,诸位就是我的萧何、寇恂了。我等将士只要齐心协力,建康城即被我们踏在脚下。一个改朝换代的时刻就要到来!”

将士们举起拳头,大声呼喊:“建康!建康!”

萧衍内心涌出一丝冲动。啊,建康,建康,这座有着二百年历史,先后承载了四代王朝的都城在他的面前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