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天监五年(公元506),江南又是一片赤地千里。人们抬着龙王,敲着锣鼓,对天祈雨。然而一连数月,老天爷仍是滴雨未下。

这个时候,萧衍忽然想到那个疯和尚宝志。正要派人去找宝志,宝志突然出现在他的奉天殿里。

“承蒙大师上次替朕把脉,朕已明白杀障欲障乃人生的大病。现在老天有病,该如何诊治呢?”

“胜鬘、胜鬘。”宝志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朕明白了,”萧衍追上去说,“过几天就是观世音菩萨的圣诞,朕这就去请慧超在光宅寺讲七天《胜鬘经》可吗?”

“可、可,未可、未可。”

虽然不明白究竟是“可”还是“未可”,但萧衍还是请慧超在光宅寺讲了七日《胜鬘经》。慧超讲经圆满的那天,宝志来了。萧衍连忙迎上去说:“老天爷病得不轻,大师还有另外的治法吗?”

宝志抬头看了看天,又趴在地上听了听,说:“刀覆盆水。”

萧衍让人准备了一盆水,然后再将一把刀搁在水盆上。奇迹发生了。从天边忽然传来隐隐雷声,刚才还烈焰腾空,立刻就乌云翻滚,不等人们省过事来,大雨倾盆而下,一直下了几个时辰。人们在大雨里载歌载舞,萧衍激动得泪水满面,说:“这个宝志虽然处身在尘垢的世界,但他的精神却悠游于静寂的太空。他是我们当今世界真正的圣人。”

道教领袖与文坛霸主之间关于“崇佛”还是“崇道”的争论终于结束,陶弘景收起他的乩尺,拿着皇上赠他的黄金、白银和珠砂回到茅山,开炉炼丹去了。他觉得,或许再过几年,当皇上宣布“舍佛事道”时,沈约又会写出大量关于道教正统的文章来。而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趁着皇上对道教的兴趣未减,赶紧炼出一炉好丹来。作为一个职业道士,一切的嘴上功夫都是假的,炼出丹来才是硬道理。

建康刚刚平静,僧正慧云忽然又向皇上报告说:“范缜自从被贬广州后,一点儿也没有消沉,他将十几年前的那本小册子《神灭论》删繁就简,做了重新修改,在士大夫中间广为散发,其矛头直指皇上的以佛治国之道。”

萧衍终于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范缜的消息了。

“好久没听到那个范先生的危言高论了,不知道他在广州过得怎样啊。”

沈约说:“听说他过得不错,他在郊区买了一栋旧居,每天就在那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还有钓鱼和带孙子。”

“难得他过得如此悠闲,这倒不像他的性格。”

早在永平年间,竟陵王萧子良在西邸开办盛大的文学沙龙,吸引了无数文学发烧友前往。在那些文学发烧友中,当然不乏饱学之士以及“八友”那样的文学才俊,但更多的是一些附庸风雅者。这些人多出身士族,文学既是他们的爱好,也是他们跻身进阶的阶梯。范缜出身寒门,六岁时,他的父亲就死了,母亲含辛茹苦将他送到私塾念书。虽然他赤着脚,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但他在那些公子哥儿面前一点也没有自卑的感觉。相反,那些富家子弟常常因为他的危言高论而对他五体投地。由于范缜出身寒微,直到三十岁时,他的才华才被朝廷看中。然而,他的一身傲骨以及他的另类个性,总是让他官场不顺。一次次的打击,并没有让他从此消沉,相反,他在寂寞中不断磨砺自己的剑锋,然后在他认为必要时猛然出击。他吼出的每一嗓子,都成为那个时代不和谐的音符。

萧衍不仅欣赏范缜独树一帜的学识,更欣赏他的桀骜不驯,在当年的竟陵王府,两人很快就成了铁杆哥们。

萧子良经常会请一些京城高僧来西邸举办讲经活动,当那些懵懂的文学发烧友们被几位高僧的佛世界弄得神魂颠倒、六神无主时,范缜却在一天跳起来,大声地说:“在我们这个世界外,决没有另外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神佛。”范缜吼出的这一嗓子,也让他从此在人们的眼里成了另类,一个与当下的潮流格格不入者。最不能接受这种另类议论的当然是西邸集团的首领、丞相萧子良,萧子良说:“你怎么能说世上无佛,你不承认有佛,也就是不承认有因果存在,你不承认有因果,我请问你,为什么这世上有人生来富贵,有人生来贫贱?”

范缜原以为萧子良会用些稍微高深些的理论来驳击他,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些鄙夫陋妇般的腔调,顿时哈哈大笑,说:“贫贱富贵,原是偶然,就像同样的种子,随风飘落,那落到肥沃之地者必然肥硕,那落在贫瘠之地者必将贫瘠,又与因果有什么关系?”

范缜性格外向,极具张扬,越是面对众多的敌手,越是能刺激他的论辩神经,让他处在极度的兴奋状态。人们把他看作一个斗士,一个辟佛狂人,或者就是一个疯子。他的友好王融看不过去了,王融知道,范缜对抗的不仅仅是一个竟陵王,而是一股潮流。而对抗潮流的人,最终是一定会被这股潮流淹没的。他劝范缜说:“老朋友,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精力向别处转移?以你的才干,何愁不能把官做到中书郎的位置,你又何必要与竟陵王大唱反调?”范缜哈哈大笑,说:“如果我范某人出卖自己的观点去换官做,又何止于中书郎?尚书令都做上了。”

听到范缜在广州的消息,萧衍忽然就有些想念那个不修边幅、一身傲骨、不附潮流、不慕权贵的老朋友了。想到自己依仗皇上的权威,为了一丁点事情,就将人家贬到边远的广州,多少有些不够厚道。好多次,他都想把范缜再召到京城来,给他一个虚职,将他养起来。他知道,范缜会在心里蔑视他,甚至会怀疑和嘲笑他作为帝王该有的胸襟。陶弘景与沈约之间的论战刚刚结束,寂寞的宫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随着他帝位的稳固,人们围在他的身边,唱着同一首歌曲,说着同一种话语,这样的学术气氛,是他所不乐意见到的。趁着慧云攒足的火药味,他决定再拿范缜的《神灭论》说事。就像当年萧子良的西邸文学一样,来点儿胡椒面加大葱,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当萧衍读完范缜经十年功夫重新修改的《神灭论》后,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这本《神灭论》,是范缜对两汉魏晋以来所有神灭理论的综合与发展,又结合中国几千年来传统的自然与名理进行论辩的方法,神灭的根本即是佛灭。几年前,作为朋友的萧衍曾在私下里向范缜指出神灭论立论上的空虚以及文字上的漏洞,范缜接受了他的这一批评。慧云说得没错,被贬广州的范缜并没有在钓鱼和带孙子这两件事中消磨时光,他接受了萧衍的意见,在《神灭论》上重新下了一番功夫。现在,这部另类著作终于以较为完备的理论再度问世,接受了萧衍意见后修改的《神灭论》,正好砸到正欲推行佛化治国的萧衍的脚了。正应了一句成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天监六年(公元507),萧衍作《敕答臣下神灭论》,正式拉开一场关于神灭还是神有的大辩论的序幕。

慧云立即将皇上的这篇文章印成册子,散发于士大夫及僧侣中间。借着皇上的权势,慧云号召诸王、尚书令、中书令、卫尉、吏部尚书、常侍、侍中、太子詹事、太常卿、黄门侍郎、石卫将军等王公、朝廷大臣、武将以及地方长官、长吏如丹阳尹、建康令、扬州别驾,建安王功曹等,还有五经博士、司徒祭酒等学官群起响应,撰写批判文章,形成对于范缜“神灭”危言的舆论声讨。皇上都在批判神灭论了,臣下就没理由不跟着起哄的。短短时间内,即有六十四篇针对神灭论的批判文章问世,从而形成对范缜的群体攻势。萧衍把这六十四篇文章逐个看过,他不能不承认:这六十四篇文章无论是在观点还是在文字上,都难能与被批判的对象站在同一高度。虽然士大夫们争相建寺、造佛,但若要问他们对来自西域的佛究竟了解多少,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子丑寅卯。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就在萧衍陷入困境时,沈约求见皇上。萧衍知道,沈约虽然在他的《郊居赋》中将自己说成比晋时的陶渊明还陶渊明,但沈约从来就不会甘于寂寞,在刚刚结束的佛道之争中的沈约并未能占上风,在这场批判范缜的大论战中,沈约是一定会有上乘表演的。

沈约呈示给皇上的三篇文章分别是《形神论》、《神不灭论》和《难范缜“神灭论”》。到底是文坛领袖,果然出手不凡。萧衍认为,沈约的三篇文章虽然不能将范缜彻底击溃,但至少能让范缜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有对手的。

然而远在广州的范缜读到沈约的三篇批判文章后,在第一时间里就作出回应。他写信向皇上说,作为另类个体,不日他将买舟东上,与沈约为代表的政府集团军进行论战,“就请皇上洗净耳朵,再听臣下的危言高论吧”!范缜的回应正触到萧衍的兴奋点上,萧衍当即决定:等范缜来京,立即在奉天殿举行一场关于神灭还是神有的辩论,双方各自亮剑,一定胜负高低。

范缜临来京时,他的妻子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件体面的衣服,又给他穿上一双她连夜赶制的布鞋。范缜就是穿着他妻子为他准备的衣和鞋走到皇宫的。想着那一年他离开建康时曾说,要不了多久,我范缜还会再来的,现在,自己终于来了。他踏上岸来,建康一切依旧,只是在他的眼里,建康的一切都充满了火药味。远远的,他看到奉天殿里黑压压的人群:诸王、尚书令、中书令、卫尉、吏部尚书、常侍、侍中、太子詹事、太常卿、黄门侍郎、石卫将军等王公、朝廷大臣、武将以及地方长官、长吏如丹阳尹、建康令、扬州别驾,建安王功曹等,还有五经博士、司徒祭酒等学官等分列在神武殿的两侧,正中的龙位上坐着他昔日的文友、当今皇上梁武帝。此刻,奉天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冷得像刀刃一般的目光朝他这边刺来。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七岁那一年他第一次到私塾上学时的情形。那天,他穿着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件干净的衣服,脚上是母亲给他赶制的布鞋。他一连走了十几里路,当他走到私塾门口时,他看到那些穿着时鲜衣服的纨绔子弟们正堵在私塾的大门口。他忽然心疼母亲做的那双布鞋,于是脱下鞋,将两只鞋猛力拍打了几下,就这样赤着脚,一直往前走去。

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他的童年时代,还是那句老话: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于是,他沿着一级级汉白玉台阶,向奉天殿走去,就像七岁那年坦然地走进私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