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向皇上叫板
公元535年,南梁皇帝萧衍改国号大同。这一年即是大同元年。
这几年,武帝萧衍不停地更改国号,由天监而普通,由普通而大通,再改为中大通。现在,是第六次改国号了。或许这位年迈的南梁皇帝觉得他在位时间太长了,长得有些让人极不耐烦,于是,他便以这种频繁更改国号的游戏让自己对他的帝国始终保持一份新鲜。
无法考察武帝的这些国号的典故,我们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带着浓厚佛教色彩的名号所象征的意义。虽然武帝在同泰寺的佛号声中日渐沉迷,但在他的心中,谋求南北统一,追求中华大同,没有哪一天不是他为之梦想的内容。
就在南梁皇帝萧衍为他的国运长久,创晋、宋以来历史之最而自我陶醉时,在北方的大地上,那个叫北魏的国家就像一截面团,在一个又一个政治家狂野的揉捏下,终于分成两半,史称东魏和西魏。历史证明,每一次的大分裂,无不以人民的血肉之躯作为代价,无论是东魏还是西魏,他们都以正统自居,并随时做好吞并对方的准备。于是,说不定是在什么时候,又将会有新的血肉之躯去为铺平通往帝座的道路而作出新的牺牲。好在无论是东魏还是西魏,都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今不如昔,在强大的南梁帝国面前,再也不能横刀立马,便不得不一次次派出使者前来建康,谋求通和。这让本来就十分自负的南梁皇帝萧衍更有一种成就感,也更加相信他的以佛治国是一条成功之路。
大同元年(公元535)十一月,南梁帝国丞相徐勉病死于他的府宅,享年七十七岁。徐勉是继范云之后南梁帝国又一位重要的守门人。徐勉虽办事稳妥,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在品德和才学上都不及范云,也缺乏范云那样的骨鲠正直。临死前,武帝前来与他作最后的道别,徐勉忽然想起当年范云对他的教诲,让他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千万不要随顺皇上。徐勉从床侧取出当年范云交给他的武帝亲笔书写“第一直臣”四字,顿时泪流满面,虽然他已不能言语,但武帝还是能够明白徐勉此时的心境。
几个月后,沉迷在同泰寺香火中的南梁皇帝萧衍得到他昔日好友、著名的茅山道士陶弘景故去的消息。陶弘景与萧衍,这两个不同的人物曾经因为同一种爱好走到一起,后来,却又分道扬镳。一生沉醉于道教的陶弘景死了,死在他八十一岁这一年。按照道信徒们的理解,陶弘景是飞升上天了,但直到临死前,陶弘景都没有放下这个现实世界的芸芸苍生。他留给他昔日好友的萧衍的绝笔信是一首意味深长的诗:“王衍任散诞,何晏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陶弘景的这首绝笔诗很少有人能够读懂,连他的昔日好友萧衍也似懂非懂。陶弘景毕竟是出世的,只有出世的人才能从出世的角度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所谓太平盛世的危机所在。面对这个太平盛世中士大夫们清淡成风,不务实际的现状,陶弘景预感到一场危机即将暴发。
事实上,能够从太平盛世中看到危机的不可避免者,并不仅仅陶弘景一人。早在梁普通三年(公元522),就有郭祖深上封一事。当时,郭祖深曾在上书中列举南梁朝政的种种弊端,共有十九条内容。在这些内容中,郭祖深特别指出朝廷在对待百姓与对待士大夫问题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急于黎庶”而“缓于权贵”,对生活在下层的百姓是如此苛刻,对上流社会的士大夫们是如此宽宏。虽然郭祖深在上书中同时指出佛教滥殇所带来的社会矛盾将不可避免,但就整个上书而言,这只是十九条中的其中一条。或许是因为郭祖深上书的言辞并不激烈,萧衍对郭祖深的上书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大同二年(公元536),又有江四子上书,指出朝廷在政治上的一系列失误,其中谨慎提到武帝将太多时间耗费在同泰寺的香火中,以致某些地方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武帝萧衍虽然对江四子的上书略有不快,但他对上书的内容基本认同。他甚至在江四子的上书后批道:“屋顶漏雨,屋底下的人应先知道;朕居于屋顶之上,看不到屋顶下的漏雨,希望大家替朕多看着点啊,以免有一天大厦将倾。”武帝虽然是这样说,但熟悉他的大臣们都知道,随着晚境的渐至,武帝越来越好人佞已。他只愿意听赞歌,并不愿意听反调。这或许是很多老人的通病,于是,任凭屋顶漏雨,大家淋着就淋着点吧,别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才好。然而总有人不肯淋这个冷雨,总有人当看到屋顶漏雨,大厦将倾,会不由自主发出自己另类的声音。
大同三年(公元537),一名叫荀济的大臣再次上书朝廷,与以往上书者的内容不同,这次荀济上书的内容只有一个:佛教误国,僧尼妖孽。同时,荀济批评武帝一味沉迷于佛教,造成南梁大厦将倾的严重后果。武帝一反过去对郭祖深、江四子上书的宽容,对荀济的上书大动肝火,当众表示要破杀戒,对荀济治以死罪,吓得荀济连夜逃往东魏。
随着这一年的逝去,萧衍已是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了。这一年正月,当武帝在南郊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祭祀天地后,御史中丞贺琛忽然越过中书舍人朱异,将一封奏本直接递交到武帝的手里。贺琛的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武帝似乎知道贺琛上书的内容,他展开贺琛的奏本,只是在那上面浏览了几眼,就清了清嗓子说:“你终于耐不住寂寞,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多么好啊。现在,就请你把这封精心炮制的上书当着大家的面念一遍吧。”
所有的文武大臣,包括太子、诸王等,都知道那是一封怎样的奏本了。有人开始为贺琛捏起一把汗。就在一年前,荀济的上书曾让皇上勃然大怒,荀济如果不是逃得快,或许早就命丧黄泉了。现在,贺琛居然又将一封令武帝不快的奏本直接递交给皇上,贺琛真是不要命了。
皇家祖殿明堂里一片沉寂,似乎能听到武帝衰老的心脏激越的跳动声。贺琛接过奏本,他知道,现在,他只有豁出去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尊敬的陛下,在我发表以下意见之前,请原谅微臣的大不敬。但微臣要说的,并非微臣一人之言,而是大家之言。”
贺琛开始对他的奏章照本宣科:“在英明的吾皇陛下的统治下,我南梁帝国日渐强大,令北方的敌国东魏臣服。为此,我强大的帝国应该适时让百姓休养生息,国家正可以利用这大好时机积蓄财力,以应对新的战争和各种危机。但国家苛捐杂税太多,各级官府只知横征暴敛,不顾民生危艰。百姓苦不堪言,不得不流离失所,境内户口严重减少的事实有目共睹。政府大员时常到郡、县出访,每次出访,前呼后拥,百姓不敢说话,官员满载而归。事实上是,每下去一位官员,百姓就受到一次骚扰。下级官员们垂手听从上级官员的盘剥,又借这一名目对更下一级官员加重盘剥,盘剥到最后,只有百姓遭殃。这样的结果是,虽然朝廷年年降旨要人民恢复生产,多次下令减免赋税,而百姓的负担却越来越重,不得不四处流浪。”
贺琛已经豁出去了,他索性丢掉奏本,放开直言:“当今社会,奢靡之风盛行。一些官员利用婚丧嫁娶大操大办,同级官员竟相攀比,每次宴会,必是酒池肉林,果品堆积如山,纵有百两黄金,仍不够一次酒宴的费用。这些钱,他们是哪里来的?是他们俸薪所得吗?当然不是。不仅如此,现在的官员骄奢淫逸,蓄养妓女成风,有的甚至姬妾成群,儿女上百,这些都需要巨额资金。一些官员离任后才觉得钱不够花,于是那些在任的官员便加倍敛财。因为短暂的荒淫之后,钱像水一般流逝,方恨所敛之少,便再继续利用职务收受贿赂,盘剥聚敛。这种现象非一人,一地,而成全国趋势。官员贪污贿赂成风,百姓对国家失去信任,各地暴民起义风起云涌。长持下去,国之大厦必遭倾覆。”
有人开始阻止贺琛的继续发言,武帝却挥挥手说:“让他把话说完,否则他会憋死。”
于是贺琛又继续说道:“自从范云逝后,陛下身边只有阿谀,没有直臣。阿谀小人又测得陛下内心,只报喜,不报忧,以骗取陛下信任。这些人因陛下的信任而大权在握,利用这些权力,他们铲除异己,结党营私,贪污腐化,恶贯满盈。长期的南北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现在战争结束,南北通和刚刚开始,朝廷却开始了永远也完成不了的各种工程,人民在结束战争恐惧之后,接着又是日日加重的徭役负担。再加上帝国政府机构愈加庞大,各级官员愈加臃肿,落实到百姓头上的各种摊派越来越多,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犯罪率居高不下,社会矛盾日渐突出。”
贺琛又说:“英明的陛下,古人说,一叶以障目。当前人们只看到一派盛世,歌舞升平,却看不到在这盛世之后掩藏的社会矛盾,有的士大夫明明看到,却不肯放言直陈,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在此期间,武帝一直闭着眼睛,似听非听。一直等到贺琛陈辞结束,武帝终于睁开眼睛,说:“你讲完了吗?呵,今天,你终于把自己积蓄很久的话讲完了,你也就痛快了。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就请允许朕就您的奏本作几点回答。其实,你上书的内容并不新鲜,早在天监时期,朕就在公车府设立磅木、肺石二函,听取各方意见。朕执政四十多年来,公车府送来的每一条意见我都认真地看,认真地听。只是苦于时间有限,不能一一回复。你不必说自己是何等卑微,其实,你是早有预谋。今天,你终于将你积蓄已久的愤懑一并发泄。刚才你在发言时,朕就在想,如果你只是希望增加知名度,你只要站在大路上,向路上行人炫耀说:‘我敢直接向皇上上书,我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就行了。你所列举的案例并不具体,你要说清是哪一位刺史横征暴敛,是哪一位太守贪婪残暴,是哪一位尚书、兰台奸诈狡猾,又是哪一位钦差鱼肉百姓?这些人夺取了谁的物品?你应该明确地说出来,好让朕对他们或杀头或罢免。说到士大夫的婚丧嫁娶,你认为宴请过度奢华,假若加以严禁,该怎么禁?难道说让政府执法人员到他们的密室,挨家挨户地搜查吗?如此一来,恐怕到时候像你这样的人又会在朕的头上增加一项骚扰百姓的罪名。你既然没有指出具体人名,看来你指的是朝廷,或者就是朕本人了。众所周知,早在天监初,朕即下令禁用牛、羊、猪三牲作为祭祀用品,你可调查清楚,建康城很久没有屠宰牲畜的现象了。朝廷如有宴请,也只是一些蔬菜瓜果,你不能要求朕连一些蔬菜瓜果也禁用了吧。如果这样,朕就成了一日就死的蟋蟀了。如果你认为供佛过于奢侈,但朕要告诉你,那些供品都是朕自家菜园里的东西,是朕的亲自种植。即令如此,为了节约,朕还是下令把一种瓜改做几十个品种,把一种菜改做几十种味道,因此才有供桌上的多种花样。显然,所谓奢侈浪费与你所反映的事实并不相符。平常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出席国宴,朕从不吃国家的酒食,这种自我约束朕已坚持很多年了。说到寺院的建筑,那些请来的工匠或建筑寺院所用的材料,都是朕自己的多年积蓄,决没有动用国库一分一厘,这些都是有帐可查,有根可据。你所说的骄奢淫逸,也与事实不符。众所周知,朕断房室三十余年,朕的居室一丈见方,只能安置几排书架和一张床榻。朕一冠三年,朕的木棉蚊帐是十年前所制,如今仍是补补连连。过去皇帝的衣服从来不洗,换过就扔,朕的衣服却已经洗得失去原来的颜色,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朕每天三更就起床公务,事情少时,午前即可结束,事情多时,仅日中一食。如有更忙,直到傍晚才喝上一碗稀粥。朕以前腰围超过十围,如今只有两尺余,旧的腰带仍在宫中,你有兴趣可以去看。”
明堂里开始有了不断的低泣,在场人们被武帝的陈述深深感动了。这些年来,武帝就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人,他在宫中的生活,甚至够不上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标准。这样的皇上,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吗?
武帝看了看那些受感动的大臣们,稍作停顿,继续说道:“你说朕周围多奸佞小人,可否请你说出姓名?如果你认为哪位官员不适合在朕身边工作,你可否为朕推荐一个更为合适的人?这么多年来,朕一直记住古人的教诲,专听一面之辞,就会产生奸佞小人;独任一方,必生祸殃。当初秦二世把国家大事委托给赵高,汉元帝的皇后把一切托付给了王莽,结果造成赵高指鹿为马,王莽颠倒是非,朕当然不能去效仿他们。你说朝廷各大机构宏大,工作人员臃肿,现在诸官署衙门、各王府官邸、各驻京办事机构等,你说哪些机构应该革除,哪些人员应该精简?你说现在工程太多,你说哪些工程可以停建?哪些赋税可以减轻?休养生息绝非一句空话,治理国家也并非若若空谈。朕愿意听你的继续陈言,倾听你重新奏报,并会重新审查,并请尚书省向全国颁布,让改革维新的美誉,能再现当今。但假若你所列举的事实仍不具体,朕则认为你有哗众取宠之嫌。”
在这过程中,贺琛早已大汗淋漓。武帝言毕,朝中大臣相继发言,对贺琛的狂放言论进行批驳。批判的调子越来越高,态度越来越激烈,最后竟上升到敌视朝廷、目无纲纪的高度。贺琛只得跪伏在地,表示要收回自己的言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大臣们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喊着口号,现场的气氛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