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条圣人 第二节
正近在鸭川边洗了脸,卸了妆。这时期的和尚有个奇怪的风俗:登坛讲经时,必须上点淡妆。
他沿着河滨往下游走去,想快点找到嬉野。
嬉野住在更下游处,离九条有段距离的宇贺松原。其实,应该说是正近让她住在那边才是。
因为她是正近的女人。
“有人在家吗?”
正近敲着河滨松原里那栋房子的门。他必须小声的敲,因为他可是人尽皆知的圣人。
当时,和尚不可犯女戒,不只不能娶妻,甚至不可跟女人接触,这才是国家认可的僧侣。僧侣必须受戒、接受位阶,登入叡山南都的僧籍中,也就是所谓的“官僧”。而正近则是“私僧”,擅自剃光头,穿黑衣。他并没有僧籍,所以可以自由娶妻生子。
可是,正近既然被尊为“四条圣人”,为了保护名声,还是必须守住女戒,所以世人都不知道嬉野之事。
“是我,圣人。”正近凑到窗边小声说道。
一个月前,正近在万里小路的三条角捡到嬉野,那时她正在街上拉客。
然而,她本来并不是妓女。
嬉野是肥前武士的女儿,陪同父亲来京都办理土地诉讼事宜,不料随行人员在路上陆续病死,父亲才刚到京都,也因相同的病死去,只剩嬉野孤身一人,不得不当妓女维生。她站在外面拉客那天,正好碰上正近。
“当我的女人吧!”
正近说,并提出送她一栋房子和一个煮饭下女的条件。嬉野答应了。
(当僧侣的妻子吗?)
嬉野才十七岁,未经世事,只感到十分奇特。
她开了门。
一进门就是泥土地,右边是上木板地的边沿,那边沿的横木非常高,显示出从屋外看不出的特别质感。上了木板地,在宽广的地上放置着五个座垫,这也是一般庶民家所没有的,也透露出这个家的生活有多优渥。
嬉野准备好食物。
餐盘上,放着位于内陆的京都难得一见的海鱼。这是从日本海经过丹波的鲭街道运来的鲭鱼,通常只会出现在贵族的餐盘上。
“很贵吧?”
正近一问,嬉野睁大眼睛不说话,慢慢点头。那种天真烂漫的表情,带着佛的法相。
“起码可以让我纾解一下心情。”
自源氏灭亡,正近被打败后,平家搜括各国的财富,享用史上空前的荣华富贵。在义朝麾下的鎌田正近,则变成奇怪的圣人,在京都的河滨盖了一栋小屋,靠慰藉平民之心过活。而他舒解心情的方式,就是吃一些过去当权时没有吃过的佳肴美酒。
“真是奇妙!”他边剔着鱼肉边说:“若在黑暗中吃这么好吃的鱼,会怎么样呢?嬉野,你觉得呢?”
“不好吃吧!”
“对。有灯光照着鱼肉,才显得好吃。可是,更好吃的方式,是跟众多同伴一起喧闹着吃。舌头真是奇妙!”正近话锋一转:“我真是可怜。被尊为四条圣人后,本来是连鱼肉都闻不到的。大家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我这四条圣人会在京都郊外的松原里,顶着和尚头吃着鲭鱼吧!我避人耳目地偷吃,其实跟在黑暗中吃鱼没甚么两样。”
“不好吃吗?”
“还好啦!”他用纸擦着嘴说:“欲望真是无止尽啊!女人也一样。与其让你住在这么僻静的小地方,而我躲着京都数万人的眼睛,沿河滨偷跑来这里,还不如留在市区,光天化日下住在一起,那不知会有多快乐!”
“你可以不当圣人啊!”
“不可以!”
正近慌忙挥着手。不当圣人,就等于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一定会被平家逮捕。而且,就是因为当圣人,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奢侈,否则大概只能饿死河滨。
“我恨这世界,所以我要当圣人,来满足我的五欲。”他说着前后矛盾的话。
“吃鱼是一种复仇吗?”
“当圣人赚钱也一样。”
“为甚么呢?”
“我也讲不清楚。我只知道,像这样卷起黑袖子吃鱼,吃完后坠落地狱深渊,并拥抱着你,是我发泄胸中积郁的唯一方法。”
“会下地狱吗?”
“坂东武者所走的路,一定下地狱。”
正近说完突然警觉起来,因为他从来没让嬉野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是坂东武者。
“你听到了吗?”
“听到甚么?”
嬉野疑惑地抬起头,她似乎没听懂甚么是坂东武者。
“今天……”正近恢复阿弥陀如来般的表情,说道:“我有事情拜托你。”
“甚么事?”
“我要你先答应我。”
“要我的命吗?”
“很类似。”
“我已经是孤身一人,只要你不抛弃我,我甚么都愿意做。”
“这说得有点夸大了,其实,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希望你不要当人。”
嬉野沉默了。
她不是个美女,不过,她的脸色很苍白,透明到看得见蓝色的静脉,黑眼珠则大得有点不太协调。光是这样,她的脸就给人一种黑白分明的印象,看到她的模样,人们会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
(南无不可思议光……京都没有这样的女人。)
正近在万里小路拣到她时便这么想。
“很容易,你会默默的跟随我吗?”
“我会。”
嬉野点头。正近站起来准备煮开水,嬉野也跟着帮忙。
正近将柴火丢进炉灶中时,不禁想着,以前源氏的首领义朝十分欣赏自己的纯良,可是,自从脱下盔甲,成为河滨圣人,开始传讲人们见都没见过的极乐世界后,自己就变坏了。
(小时候,我就认为僧侣好像是坏人的工作。)
坂东士兵喜爱杀生,嗜好复仇,都是无法往生极乐世界的人——京都人都这么说。不过,正近认为,或许他们还比僧侣好。
“伸出头来。”
十一点时,正近对嬉野这么说。
“要做甚么呢?”
“剃头。”正近回答。
嬉野很惊讶,可是,她极力克制自己,保持镇静。她不想违抗正近。在这广大的人世里,她只能靠四条圣人活下去。
“要我当尼姑?”她怯怯的问。
“不是普通尼姑。”
“那……”
“是当毘沙门天的化身。”正近说着,一会儿工夫便剃完嬉野的头发。
接下来要备妥尼姑的法衣。
第二天,正近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让嬉野穿上法衣。只见嬉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清秀的尼姑,连正近都忍不住看呆了。
“从明天开始,接连三、四天,你要参加我的四条法坛。做法很简单,只要混在群众中听法就可以了。”
(大家一定会对她谈论不已吧?)
人们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引人注目的年轻尼姑。
“我会先对众人说,我做了个梦,毘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表示想知道融通念佛的好处,想听我说法。然后我再说:‘恐怕毘沙门天就站在这法场的某个角落,跟众人一起听法吧!’那么,众人应该都会相信才是。因为在良忍上人的时代,鞍马的毘沙门天就已经现身过,将自己的名字登录在念佛者名册中。很快的,狂热份子必然会注意到你起身回去,并且跟踪你。”
“我要回九条吗?”
“这里是京都南方,毘沙门天一定是回到北方。北方有鞍马山,你要往北方走。”
“该怎么应付追踪者呢?”
“反正是黄昏时刻,你可以在市区把他们甩掉,只要让人知道你往北方去就行了。”
“可是,他们如果跑来问我呢?”
“你只要说‘回鞍马’就可以了。人们光听到‘鞍马’两个字,就会产生无限想像。那种想像带有力量,会变成事实,很快流传开来。然后,你不要再在四条出现,就躲在这里,让头发渐渐留长。”
正近的计划如愿以偿。
才不过十天,这件事就在京都城里传开了。正近窄小的河滨小屋内,听法的信徒爆增到无法容纳的程度。
“圣人,毘沙门天真的化身为尼姑来听法吗?”
不知道有几十个人问过正近相同的问题。
正近一律回答:
“拙僧亦不知。拙僧说法、唱佛号的时候,身体已坐于净土之中,身旁有大慈大悲的阿弥陀如来。我无暇注意当时是否有类似毘沙门天的下级佛天(下级的佛法守护神)在听法。”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传到后来,大家都说,鞍马寺的毘沙门天每天在空中飞来四条河滨听法。
“进行得很顺利。”
正近很感谢嬉野。四条圣人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到了夏天,嬉野的头发稍微留长了,她面对人世的智慧,也随着头发而增长。
她轻易的明白,世人都被正近的小把戏骗了。
“如果死去的父亲也有这种手腕,晚年就不会那么惨了。”
她对正近说出平常绝口不提的事。
“对了!我都没听你提过父亲的事。”
“我只是个女人,不太了解详细情况……”
根据嬉野所说,她死去的父亲河野次郎直政,出生于肥前藤津郡嬉野小庄园里的庄官之家,家里有一点私田,也算是个土财主,由于幼年丧父,由叔父越智十郎代管财产,不料长大后,叔父仍不肯将代管的土地交还。
其实,这种事情十分常见。地方武士争斗的火苗,通常都起于土地问题,而嬉野家这种情形可说是典型。
最后,叔父与侄子数度刀兵相向,但还是没有结果。
后来,平家在京都崛起,一统天下,也成为地方武士权益的代言人。诸国武士竞相要求加入平家阵容。
河野家族中,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不谙世故,叔父越智十郎却对局势很敏感,一听到在平治之乱中,平家把源氏赶了出去,并控制宫廷的传闻,他马上从遥远的九州西部来到京都,到六波罗役所拜会,发誓要当平家的家臣,并要求平家保护他的领地。
平家当然答应了。结果,越智十郎抢来的土地,就名正言顺成为他的财产。
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因而在家乡没落了。
后来,次郎来到京都,向六波罗役所投诉。
“那块土地是我的家臣越智十郎所有,不会错的。”
平家拒绝他的投诉,次郎只好黯然回乡。
不过,河野次郎还是不死心,他带齐了同乡熟稔的武士所写的介绍信、证明等资料,变卖了仅剩的田财家产当旅费,带着嬉野再度来到京都,不巧却染上夏季传染病而亡。他可说是个缺乏生存手腕的人。
“原来如此。”
正近也是因为源氏败亡,而失去位于坂东的领地,成为无依无靠的男人。他很能了解嬉野亡父的心情。
“你没有兄弟吗?”
“我有一个弟弟,可是,他身处遥远的家乡,无法跟京都联系。”嬉野继续说道:“平家最好灭亡!这样一来,就可以收回亡父的领地,说不定还可以再见到留在家乡的弟弟。源氏……不会再卷土重来了吗?”
嬉野的声音转小了。连这么不涉世事的女人,都知道“源氏”这个武家集团的称呼以及悲惨的结局。
“目前还不会吧!”正近答。
就连源氏排名第一的部下鎌田家的嫡长子正近,都抛弃了尘世,当起怪异的僧侣了。而原属于源氏的坂东武者们,现在也都各自成为平家的家臣,接受平家的统治,受平家保护私有领地或庄园。
“平家会灭亡吗?”
“目前,除非大地崩溃,否则平家大概不会灭亡。”正近黯然地说:“而且,本来只是武家的平家,现在还当上了公卿,独占了大臣、大将、大纳言、中纳言、参议等官职,连还没成年的孩童都担任右近卫少将、左近卫少将等。他们掌握武力与权力,还行船往来于大宋国(中国),财宝丰富,这一族怎么会灭亡呢?”
正近绝望的话,听在嬉野耳中好像在赞美平家。
“和尚可以为平家效力吗?”她突然以充满恐惧的表情问。
“甚么?”正近慌忙挥手辩解:“我是服侍阿弥陀如来的人啊!”
“可是,”他又补充:“只有源氏能消灭平家,因为藤原氏是文官,没有兵力。”
“‘那个’源氏?”
“是的,目前正销声匿迹的源氏。”
帮嬉野煮饭的厨子是个老妇,这日,她在灶间听到了这一席话。
(原来我的女主人也是有身分的人。)
老妇很高兴。虽然不是太高的身分,可是,也算是偏远地区庄官的女儿。尽管是在偏远的乡下,毕竟还是出生在有点名望的家庭里。
常常有人问老妇:
——你家女主人是甚么人啊?
每当有人这样问,她就很困扰。她想,现在总算有足以夸口的材料了。她舌根蠢动,等待着几天后的机会。
偶尔再被人问起,她总算有话可答了:
“虽然是在偏远地区,可是在肥前,也算是中等人家的孩子。她是因为土地诉讼的事情,来找平家帮忙,结果平家不受理,因此他们的土地才被别人拿走。”
虽然平常老妇的口风很紧,不过,这点小事情,她还是会积极的告诉旁人。
“是这样吗?”大家都十分佩服。
京都的市井小民,几乎没有人会照实传话。他们总是彼此观察对方的动静,互相打探,用巧妙的方式来散布听到的传言。幸好在京都市井中发展出的丰富语言,比其他乡下地方还出类拔萃,最适合传述谣言。
京都人不爱转述单纯的真相,他们对操纵语言有一种艺术性的兴趣与嗜好,谣言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精巧细致,自然也远离本来的面目。
“那位独居在九条宇贺松原的女人,可不是普通人。她是西国某武士家的女儿,追溯她的家谱,听说还是孝灵天皇的后裔。”
事实上,九州肥前的河野家族里,真的传说自己是孝灵帝最后的子孙。
“听说她逝去的父亲,因为平家而失去了财产,因此怀恨在心,于是跟一群随从在六波罗殿前互相对刺而死。”
最后,传言更加戏剧化了:
“她女儿也因此怀恨在心,便住在离六波罗殿不远的九条宇贺松原,想要用一把太刀替父亲雪恨,所以每天都徘徊在六波罗街上。”
结论是:这女人真是孝女啊!
当然,这谣言也传入京都少年警察队那帮短发少年耳中。
“去剥掉那个孝女的假面目。”他们兴奋地说。
某日,天色未明时,将近一百个人包围了宇贺松原,然后逐渐缩小范围,锁定嬉野的家。
运气不佳的是,四条圣人鎌田正近从前天晚上就住在这里。
“嬉野,有人敲门!”
正近跳了起来,心想不妙。他是隐世而居的源氏,又是德高望重的清僧,被人在此地发现可不好。
他快速穿上黑色僧衣,用粗草绳绑住衣服的腰部,卷起宽袖子夹在背后,以方便逃跑。
不只如此!他还把纯白的五条袈裟从头上套下,蒙住脸,类似叡山荒法师裹头巾的方式。
他往房间角落跑,拿起藏在那里的太刀。他把刀藏在嬉野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后,他靠近窗边,从缝隙中往外看,惊讶地发现外面竟有这么多火炬,可见来人之多!他马上跑回嬉野身边。
“嬉野,看来我的身分暴光了。抱歉,我没把过去的身分告诉你,现在也不需要隐瞒了。我是源氏首领排名第一的部下鎌田兵卫尉正清的长子正近。我现在要逃离这里。平家不会对女人下手,你好好在这里生活吧!”
他说着就往下跳到泥土地上,打开门锁,脚一抬往门外冲。
立刻,鲜血迸裂——他砍了近在眼前的一个红直垂。
不愧是坂东武者中的杀人高手,他才跑十步,便又砍了一个人。在跑出松原这段时间内,他每十步就杀一个人,尸体七横八竖倒在地上,掩映在未明的阴暗天色中。
被留在屋中的嬉野和厨子最倒霉。红直垂重新布好包围队形后,敲坏门窗,乱箭便往屋里射。不久,太阳升起,整个松原天色大亮,他们蜂拥而入。
嬉野跟厨子是不可能存活的。
衣物间、墙壁、地板……到处都插满了箭。在无数乱箭中,嬉野和厨子只不过是被射中的物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