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河关 第一节

九郎持续过着孤独的生活,在路上,为了获得食物和住宿处,他帮农家做粗活,在乡下武士的牧场上到处奔走工作,每天都辛苦度日。

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禁忌:连讲梦话都不能泄漏自己是源义朝的遗孤,否则供他住宿的主人不是打死他,就是把他抓起来送去目代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没命。

没有身分,他只是个流浪儿,不管受雇于谁家,都可以在泥巴地上捧着碗吃东西;给他一团稻草,他就可以窝在仓库一角,像潮虫般弓起身子忍耐着寒冷而睡。

(不过……)

年轻人想,坂东原野原来这么宽广!天高地远,让人看不到彩霞的尽头。

他生长于彷佛手制盆景般的京都盆地,从没想过世上有这么宽广的原野。

坂东可说是王权可及的最北极限。

“东国”这两个字的语感,在古代似乎是鬼魂栖息之地的感觉。可是,在年轻人踏进关八州的这个时代,则已经成为武士这新阶级的天地了。

再次重申,当时的武士和后世的定义不同,他们类似大农场或大牧场主人。

那时,东国的农业技术十分进步。

九郎出生以前,将水引到远处平地灌溉形成水田的技术尚未出现,只能将山谷间的平地当成水田耕作。可是,半世纪以来,灌溉技术发达,平地陆续开垦为良田,关东平野有一半以上都变成田地。

因此,开垦地的地主(武士)急速坐大,人口也大量增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住在荒蛮关东的武士国,开始跃上历史的舞台。

九郎必须前往奥州。

他在关东各村落中流浪,持续北进,终于进入那须山区中喷火的区域了。

那须位于关东东北角。越过国境,就是白河关,已经不在王权管辖范围之内。白河关的另一边,展开着一片宽广渺茫的奥州蛮荒之地。那须可说是本土的尽头。

那须也是火山与牧草之地。大和朝廷的时代,还被称为“那须国”。

景行帝在世时,日本各地盛行征服边境,当时那须国有个势力强大的蛮王,因为归顺大和朝廷,所以被任命为那须国造。这位国造不知道为何会使用唐的年号,也不知道属于哪类人种。

到了九郎这时代,那须只不过是下野国的一个郡而已。从事开垦荒地,推展畜牧、农业的事业主(开发地主)中,最强大的七家称为“那须七党”,其中又以那须家势力最大。

(去那一家吧!)

年轻人想。

他穿过森林,渡过河流,一心一意往那须家走去。那须氏现在也受平家保护,可是以前属于源氏势力,曾向年轻人的亡父献上名册,隶属于其下。

(若是个足以信赖的人,我就要向他表明身分。)


那须家的主人是个叫资高的老者。武士通常子嗣众多,如此有利于开垦及战斗,使家势更加强盛。资高有十二个儿子,依照关东武士的惯例,兄弟感情绝对不会和睦。特别是那须家,第十一个儿子与市就面临孤立的局面。

十二个儿子的母亲都是不同的女人,然而,与市之母是那须家牧场下人所生,跟其他儿子的母亲比起来,身分就低了很多,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与市受到哥哥们的轻视,将他排除在外,不跟他交往。

他的年龄和九郎义经一样,都是十六岁。他跟哥哥们都住在父亲的那须馆,可是事实上,他大部份时间都待在位于户野部落的母亲家里。

与市善于骑马射箭。就像中世纪的蒙古人一样,骑射是坂东村落贵族日常生活的一环——策马在原野、山中奔驰,看到走兽就追赶过去,从马上射箭狩猎。

这是个秋深的日子。

整天在山野中奔驰的与市觉得口渴,便策马来到放牧场中有泉水之处。

长着樰树的悬崖下,涌出一股清泉。与市操纵着马缰,正要走下悬崖,突然发现清泉旁蹲着一个旅行者,头上戴着小冠。

“小冠的!”与市坐在马上用关东话问着:“是谁准你在这里喝泉水的?”

“这泉水还有主人吗?”九郎惊讶地抬起头,用京都话反问。

“有,这是那须家的东西。”

与市边说边下马,可是并没有赶走年轻人,而任他捧起水来喝。

(这水又不会减少,坂东人真小气!)

年轻人这么想。

可是,一喝完水,跟那须家十一男与市宗高谈过话后,他就了解个中缘由了。

坂东常常因为土地而动刀抡枪吵架,就连亲戚间,也会发生暗杀或大规模战斗。

在新兴土地上,田地因为“开发”而不断扩展,再加上人口增加,区分土地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详细。

然而,是由长子或父亲指定的孩子来继承土地呢?这类的继承习惯还没有确立,所以兄弟间很容易发生纷争。

“一所悬命”这句后世通用的话,就是源自坂东,乃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而拚上性命之意。

根据那须与市宗高所说,这座牧场是那须家的财产。邻接地虽然是别人家的,可是对方的牧场没有出水的清泉,所以他们的佣人常常会牵着牧马到此喝水,为了赶走他们,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那须家便声称:

——这泉水是我们的。

“如果是那一家的佣人,我早就用这支箭把他的脑袋射下来了。”

与市说着抽出背后的箭给九郎看。

箭头大得吓人,大概有凿子大小,而且他的弓是西国所没有的强弓,绝对有五个人的拉力。最令人感到恐怖的,则是坂东人强烈的斗争心。

(如果在战争中用上他们这股剽悍的话,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倒京都平家或西国武士了。)

九郎这么想着。眼前的与市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

“你从哪里来的?”与市问。

九郎老实回答。他说自己在京都出生,于鞍马寺长大,从寺里逃走后走过许多地方,正要前去奥州。不过,没提到他的身分。

“你是谁家的孩子?”

与市看年轻人的穿着打扮,虽然风尘仆仆,可是仍戴着武士乌帽子,腰上佩着太刀,可见他一定是小武士家的孩子或部下。不过,他的衣服还真破旧!

“我父亲被杀死了。”年轻人只是这么说。

“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九郎连食物都还没有着落呢!他到现在还空着肚子,在这里喝水就是想止一下饥饿。

“请给我工作。”他向与市提出要求。

“可是,收获期已经结束了。”

进入农闲期后,就不需要雇用别人工作了。

“九郎,你来!”

与市上了马,让马脚刨着地,俯瞰着年轻人。他是个热心肠的男子,准备拜托母亲收留九郎。据他所说,父亲的住处从来不收留来历不明的旅行者住宿,因为外地人常常引来强盗。

“今年春天,听说住在下总葛饰的深栖陵助家的小冠者,放火烧了房子后逃走了。据说那个小冠者自称是源家的公子。”

与市穿过已经转红的落叶树林,用明朗的声音说着。鸟啼声很吵,若不大声说话,声音就会被掩盖住。

九郎默默的数着落叶,与市不会发现自己口中的小冠者就是他吧?

“对了,”与市从马上往下看,说道:“对我说话要客气一点。我是不在乎,可是,我母亲就很罗唆。母亲虽然出身卑贱,可是她很自豪生了那须家的孩子。如果旅行者对我说话粗卤,母亲会很悲伤。”

与市在马上拉弓瞄准树梢,漫不经心似的说着。

“你是旅行者,所以不知道,在这一带,一提到那须,就等于是京都的王。我就是那须家的公子。”

短弦咻地一声,箭已飞过头顶,射中一只苍鹰的翅膀掉了下来。

(真厉害!)

九郎不禁惊讶于他的神技。

“去帮我捡来!”与市命令他。

九郎跑了过去,老鹰虽然被射中翅膀,还是在地上挣扎着。九郎敏捷的压住它的头和爪子,拿给在马上的与市。

“你帮我拿着!”

于是,九郎自然的变成与市的随从了。可是,他心中的激动还未平息,他心想,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啊!将来举兵的时候,若手下有这么强的弓箭手,一个人就可射中二、三百个平家武士。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是为将来而问的。

“你要说——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

九郎沉默着。这个年轻人没有虚伪做作的能力,如果不想演戏,就连为一时方便而作假的心机都没有。他缺乏在政治上所需要的敏锐性。

可是,与市跟九郎的性格多少有点相似。说完那句话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捡起一根枯枝,在黑色火山灰的地面上,用假名写下自己的名字。

九郎很惊讶,他虽然听说坂东武者都没有读书,可是,看来连身手这么敏捷的与市,也不会写汉字。

“我是说,汉字怎么写?”

“我不会写。你会这么问,表示你懂汉字了?”

“多少懂一点。”

“不愧是京都人。我也该开始跟人交往,学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余一”吧?因为他是“十”多出来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出名了之后,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写成“与市”。

“就是这里!”

在离树林有段距离的房子前,与市系上马。那是栋茅草盖顶的简陋房子。与市的父亲那须资高,就是来到这贫贱之家行妻问之礼吧!

九郎见到与市的母亲,她的年龄约三十二、三岁,拥有坂东人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手脚也没坂东人那么粗大。她的名字似乎叫花井。

(很像我母亲常磐。)

他突然这么想。

那须家这位花井的境遇,可能跟常磐很类似吧?当九郎这么想的时候,花井那很有京都人风味的细长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九郎的脸。

他们没有让九郎睡在泥地上,而是招待他睡木板地,还给了他一间房间,寝具旁并放着一张矮桌子。

与市宗高回那须家后,九郎就留宿在此。

第二天,与市回来了。

“冬天就快来了!”与市说。

在奥州,此时冬天已经来临了。与市希望九郎住下来,等春天到来再说。

“我母亲也要我劝你留下来。”

九郎没有异议,对这位年轻人来讲,不管在奥州或那须,只要有个可以让他的肉体长大成人的地方就可以了。大概自古以来,很少有人那么期待自己长大吧?长大后就要向平家报仇,这是这个小冠者唯一的愿望。

“我想跟你学射箭。”九郎说。

与市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项要求,当天便开始教他。

“晴天和阴天的射箭法不同。”

一个连汉字都不会写的男子,一搭上弓箭却解说得头头是道。九郎也学了骑射法。可是,他射箭的天分似乎不如他熟习的刀术,因为他身材较矮小,无法拉起大弓,臂力又比他人小,不能拉开射程很远的强弩。

十几天后的某个夜晚,与市的母亲请九郎坐上座垫,犹豫一番后问道:

“你是不是源家的九郎殿下?”

花井曾风闻下总深栖馆发生的事。

(会不会是那位九郎殿下呢?)

九郎一到来,花井就如此怀疑。

花井见过九郎的亡父三次,他是个皮肤黝黑、额头窄小、眼神锐利的男人,仔细看去似乎有点神似九郎,可是又不太像。九郎皮肤白,骨架细,恐怕是像母亲吧?

(不是他吗?)

她有点失望。可是,就在她灰心之际,突然发现九郎露出一个很像义朝的表情,她又彷佛发现一丝曙光,于是决定孤注一掷,询问九郎本人。

九郎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那位九郎殿下,他日必定会想报仇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到那时候,请带我们家的与市加入你的军队,这是一个母亲对你的请求。”

“为甚么?”

“他是那须的第十一子,在家里不会有前途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第十一个孩子,娘家又没有势力,当然不可能会分得土地,成家立业。

将来长子继承家产,几个哥哥分家,长子会成为被官,与市就会成为兄长的家臣部下,一辈子看兄长脸色过活。

“那太悲哀了!”花井说。

与市将来若要有前途,就只有处于乱世,例如源氏抬头,推翻平家,发生天地倒转般的革命,与市就可以藉机成家立业。十位哥哥们自然会遵惯例为平家拚命,若要一赌自己的命运,与市就必须帮助源氏。如果源氏有幸得到天下,哥哥们将会被放逐,与市就可继承那须家。

这是花井要与市参与的一场跟身分不符的赌博。事实上,这场赌博与市赢了。他所有的哥哥都帮助平家,只有与市参加源氏军队,结果与市继承了那须家,正如他母亲所期望的。

九郎甚么都没说,可是,他听到这番话绝对没有任何不愉快。

——有人认为我的血缘这么有价值吗?

九郎义经感到高兴。他继承自义朝的血缘,正是将来革命的唯一资产,但住在东国的人们过于冷淡,正使他开始有点绝望。

但是,意外发生了,不,也可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须家的长兄太郎光高,由于生母是下野豪族小山大椽政光之妹,所以在那须家拥有最大的势力。次男是次郎泰高,接着是三郎干高、四郎久高、五郎之高、六郎实高、七郎满高、八郎义高、九郎朝高、十郎为高。一日,众兄弟发现十一男的生母家,住着一个可疑的旅行者。

他们调查一番后,发现很可能是放火烧掉下总葛饰深栖馆的流浪儿。

“把他杀了,将他的头挂在街上,让路过旅人都有个警惕吧!”次男和三男对长兄这么说。

按照武门的习俗,他们发誓要效忠未来将成为本家长者的长兄。只要能取悦长兄,就算要杀掉排行十一的弟弟,他们也毫不犹豫。

“等一下!”

长兄太郎光高深谋远虑,他犹豫着是否要赶尽杀绝。如此一来,对方的尸骸就跟老鼠、小偷一样没有价值;可是,如果活捉送去京都,只要对方是真正的源家遗孤,那可就价值非凡,也许平家还会赐个官位呢!

附带一提,当时,能给东国这些草莽武士的官位,也不过是“陵助”这种最低级的官职。“陵助”就是皇陵的警卫,根本没有实际的勤务,只是个名目而已,也没有报酬。虽说有名目,可是,也只是比太郎、次郎高一点而已。然而自古以来,东国武士的子弟为了赢得这样的官位,纷纷自费前往京都,在公卿家免费服务,做他们的跑腿,从家乡送金钱五谷来贿赂公卿,过了几年后好不容易才赢得一官半职回乡。从前公卿中的藤原氏,是卖官职的仲介人,可是,近年来源氏和平家的首领成为官职仲介人,东日本的武士来京都源氏家服务,西日本的武士服侍平家,变成一种惯例。源氏没落后,东日本也附庸于平家,来平家求取官职。

长兄太郎光高想要官位,如此便可以超越父亲,不仅能确认继承权,面对弟弟们更可以高高在上。也就是说,获得官位有很多好处,可以确立在族里、家中的地位。一切都是为了巩固地位。

“那个小冠者,将是我赢得官位的王牌。”长兄这么想。

他没有跟父亲资高商量。在坂东的惯例中,连父亲都对这类确认继承权的微妙问题,不敢轻忽大意。太郎光高不用那须家的兵力,他打算借用母亲娘家小山大椽政光的武力,因为他们在下野拥有比那须家更大的势力。

小山家慷慨允诺。一切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