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治双颊微微地颤抖,“褚遂良也不识好,朕把他召回来,却不帮朕说话,一味依附舅舅,看他的眼色行事。”
“皇上,这一次只怕你错怪了他,他主张立忠当太子显然是对的。忠儿是你的长子,皇后的义子,不立他立谁?”
“素节怎么办,往哪儿摆?”
“素节已授封为雍王,长大了好好安置不就得啦。”
听武则天如此一说,李治一下子蒙住了,眼睛冒金星,耳内嗡嗡响,陷人了迷惘和惶惑之中。夜晚,武则天安置他睡下后,又细谈慢说开导了一番,谈吐自然、酣畅,说得入情入理,李治终于被说服了。七月二日,被逼无奈的李治,在孤立无援的情况,颁诏册封陈王忠当太子。大赦天下,大酺三日。十岁的太子忠迁进东宫。李治任命左仆射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右仆射张行成兼太子少傅,侍中高季辅兼太子少保,共同担负教育太子的道德文章和仪礼。东宫中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钟罄齐鸣,热闹非凡,隆重举行册封太子的庆典活动。坐在东官正殿显德殿的李治,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紧咬着嘴唇,直咬得下唇变成青白色。他身旁的皇后一边听演奏,一边观赏歌舞,身子像在春风中拂动的柳丝,晃晃悠悠地抖着,透露出胜利的自我陶醉和得意的表情。太监和宫女扶持着太子忠趔趔趄趄走上殿,样子畏畏缩缩。他跪倒在地,嗓音发颤地说:“儿臣叩见父皇母后。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李治冷若冰霜,咧着嘴巴不吭气。皇后偷觑了李治一眼,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平升。忠儿,父皇立你当太子,要用功读书,莫使父皇失望。”
“儿臣谨记下了。”
李治双肩耸了耸:“下去吧。”
太子忠重新跪拜行礼,由太监和宫女拥着退下了殿。歌舞仍在继续。李治无心看下去了,乘辇离开了东宫。萧淑妃终因寡不敌众而惨败。她陷人了绝望的境地,眼帘一片黑色的太阳,饮恨吞声,花容退色,肌肤萎黄。外朝响起嘹亮的号角声,钟磬鼓吹声声入耳。素节从书房走到母亲身边,疑惑地问:“外面是什么声音?闹得我读书都静不下心。”
“那是在庆贺太子人主东宫。”
萧淑妃满脸悲愤的神色。
“父皇不是说让我当太子吗?”
“他说话不算数,我们不要再理他啦。”
萧淑妃抱着儿子痛哭起来。侍女匆匆进门禀报:“娘娘,皇上驾到。”
“你说我病了,”淑妃气恨地一挥手,“不愿意让皇上看见我的憔悴的样子。”
李治得知淑妃不肯原谅自己,悻悻然返回去了。初战告捷,皇后着实髙兴了一阵子。柳氏庆幸陪伴女儿有功,沾沾自喜,飘飘然如坐春风。升任中书令的柳奭,自以为得计,进宫也跟着多起来。后宫虽然禁止成年男子进出,但唐代对皇后的亲属,则破例允许进入后宫。因此,柳奭可以随时去见皇后。由于他地位高,又是男性,自避嫌疑,出人很少与太监、侍女等宫人打招呼,显得自髙自大,目中无人。柳氏一心只想提髙女儿的身价,弄巧成拙,好像拉架子似的,反而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皇后是一个阴气很浓的女人,寡言少语,冷冰冰的,不谙人情世故,没有把下人放在心上,奖赏极少。她缺乏亲信,信息不灵,处事只能以母亲的意志为转移,依赖柳氏和舅舅柳奭出谋划策。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富有战略眼光,运筹椎幄,深谋远虑,加之贵族血统的高傲态度,孤芳自赏,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在,廷内外都没有扎下根基,也没有抓住根本。李治并不宠爱皇卮:也不中意太子。在决定立陈王忠当太子时,他主要是迫于元舅无忌等大臣的压力,而不包含他与皇后的感情等因素。对于王皇后来说,所得到的收获只有一点,就是皇太子照例向她叩头请安。这是回报,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毕竟忠是养子,当她听到“母后”二字时,心里总觉得不够滋味,没有亲切感。她强作欢颜,生争硬而勉强地嘱咐道:“好好用功,莫贪玩,快念书去吧。”
“是。儿臣告退。”
年幼的太子忠如释重负般的诺诺而退。皇后望着义子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她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天伦之乐,情绪陡然跌落下来,陷入了空虚寂寞之中。从太子礼节性的问安受到启示,王皇后也礼令性的奖赏了打倒情敌萧淑妃的“功臣”武则天。武则天则以超过皇后赏物价值一倍以上的实物来答谢她。她们之间开始了礼尚往来的交流。武则天得闲便去翔凤殿看望皇后和柳氏。皇后也不时到就日殿走一走。作为女人,她对婴儿有着一种好奇的喜爱,出神地凝视着摇篮里的弘,还连带流露出对其母子以保护者自居的神情姿态。武则天表面上虚应着,心里却很不自在。不久,李治得知立陈王忠当太子,系柳奭活动无忌,强迫他所为,懊恼不已,把皇后当作了一个玩弄权术的女人,印象变坏了。联系到她肯收容武照,似乎也是为了达到此目的,感激之情也一笔勾销了。李治畏惧无忌,不敢发怒,闷在肚子里又叫人难受,只有武昭仪为人谨慎,守口如瓶,善于体会“龙心”,于是像诉苦似的向她和盘托出。
武则天果然既有同感,又深表同情,甚合“朕意”。从此,李治一有心事便首先告诉武则天,遇到什么难题也先找她商量,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患难夫妻。内心的苦闷,也只有在她温润绵软的身上发泄了。中秋前后正是长安最舒适的时候。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均匀。没有像冬春那样从西北刮来的风沙,没有冬干春旱,没有寒流的侵袭,也没有伏天挟着冰雹的暴雨。蓝天明净如洗,太阳鲜亮而温暖,鸟雀的歌声和昆虫的营营声,充满空间,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呈现出一种成熟的色调。发源于甘肃渭源县鸟鼠山的渭河,横贯秦川,秋水盈盈,鸣声溅截,一层一层的波澜泛着粼粼的白光,向远处扩展延伸,顺流东下在潼关附近注人黄河。相拥在禁苑中游幸的李治和武则天,他们所见到的又是一番景象。白杨树的树干泛着淡淡薄薄的银光,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片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桂花树阵阵馥郁的香味,随风吹来,扑鼻的芬芳沁入肺腑。浓阴覆地,流红滴翠,假山怪石、竹洞花房,和掩映在林荫中的殿堂楼阁、院廊亭榭,或连栋比栉,或疏落有致。青松亭畔,仙鹤翩翩起舞。荼蘼架下,孔雀交颈双栖。八鸾喈喈,呦呦鹿鸣。金水河载着落霞由南向北流进波光潋滟的昆明池。迷津似的曲径向各方蜿蜓伸展,时而穿山渡水,时而闯进花圃,时而跨过小挢,时而连接长廊,时而通向亭榭,断而再连,隐而复见。他们边走边看,抚石依泉,凭栏赋诗,流连忘返。李治一仰脖子,喝下半杯红葡萄酒,举着空水晶杯,笑呵呵地说:“昭仪偏爱葡萄酒,这种酒朕也饮习惯了。确实好。你知道么?三国时期,曹丕在军中写信给他父亲曹操,夸奖葡萄酒比髙粱酒的味道还要胜过一筹。”
“那时候,”武则天补充说,“葡萄酒是野葡萄酿的,不及现在的葡萄酒甘甜醇厚。”
“喔唷,你的知识好丰富哟!朕说什么你都懂得,还能发挥,真了不起!”
“皇上过奖呶,臣妾不过略知一二,皇上才是真才实学哩。”李治脸上透出喜色,又斟了半杯葡萄酒,一口干了。武则天也陪着饮了一杯。她亲身体验到,自己的命运全在李治的掌握之中,这是非常脆弱的。因此处处小心在意,不越雷池半步。同时又不断摸索他的心理,迎合他的爱好,逗他开心,进而驾驭他,左右他。武则天的住处,除了皇子弘的奶妈外,又新增调了侍女和太监。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恩人。她请母亲杨氏带着一箱珍贵珠宝和一箱金玉首饰,代替她去曹王明的府邸,送给表姨杨妃。可是,杨妃坚决不收礼,杨氏只得又将原物带了回来。
“你表姨不承认她给你帮过什么忙。这个女人经历的事情多,把什么都看透了,也就无所求了。”
“也不尽然。”
武则天推断道,“她不想惹麻烦。对我有些信不过,怕今后有什么事扯到她的身上,连累她。”
“分析得对。她叫我转达,请你再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只要心里明白就行了。”
“噢,表姨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明说,只有所暗示。”
“怎么暗示的?”
“她问我带雨具没有。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笑着回答:外面出太阳哩。她扬起眉毛,郑重其事地说:天有不测的风云,时时都要小心在意,注意气候变化。”
“提醒得好!”武则天联想到当年侍候李世民时,稍有不慎,差点连性命都赔上了一血的教训啊!一宫廷是个是非窝。表姨,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纯防御还很不够,还要善于打进攻战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一必须以绝对的优势压倒对方,直至取而代之,消除危险因素,才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君主是权力的终极,蠃得李治的宠信,无疑是立于不败之地和取胜的根本之计。她知道帝王向来是唯我独尊,神圣不可侵犯,在妃嫔宫女面前,更是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萧淑妃的受宠和失宠,足可以为殷鉴。武则天继续在性侍候上下功夫,房中秘术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变化多端,奇招迭出。她好比一团销魂蚀骨的火焰,热切而美妙,让他随心所欲地摆弄,倒风颠鸾,尤云滞雨,描不尽的柔情,道不完的绸缪。李治沉迷到了忘情的地步,犹如被魔力所缠住,日夜相守着她厮磨。受用武则天,不止在闺帏性发泄上,同时还有另外一种情趣与享乐。
当他觉得咽干时,善解人意的武则天用嘴叼着一枚又一枚开胃果,送进了他的口里,又解渴,又甜蜜。他惬意地打了个呵欠,眯上了眼睛,躺在她温软的怀中,不知不觉地进人了梦乡。一觉醒来,盥漱之后,燕窝粥又端到了他的手上。一次又一次,她体贴人微地侍候他,听他摆布,高高兴兴地为他效劳,爱的雨露频频洒播在他的身心上。日子愈过愈顺遂,愈来愈香甜。他们的生活愈来愈融洽,配合默契,心心相印,举案齐眉。颇具文学天赋的李治喜欢舞文弄墨,时不时地吟吟诗,翻翻书,谈一谈经史文章。武则天则又是他的知音,他的作品的第一位读者。花前月下,相随相依,低吟慢唱,和诗联句一红袖添香夜读书!一一切磋经典,评点历史,博闻强记的武则天也接应得上来,顺着他的思路道古论今,卓见绝识,切中肯綮,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无法和她相比。好似蜜蜂见了鲜花,猴子进了果园,李治的心田里像灌满了蜜,眼角眉梢漾着喜气,沉醉在舒畅的温柔乡里。武则天独占了皇帝,众多的妃嫔空守闺房,眼睛都红了。王皇后悲愤交加,心头像滚油燃烧。柳氏比她更生气,双颊抽搐,太阳穴“突突”直跳,怨这怨那只不怨自己,骂三骂四最后骂到了武昭仪的头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娼尼,比大屁股还要阴险狡诈,谁知道她背着你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
“也不能都怪她,太子忠那个笨头笨脑的样子,我也看不上眼。”
“自古以来,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忠儿是你的义子,皇上的长子,不立他立谁?”
“立忠儿当太子,我知道,她还是帮我说过话的。”
“你知道个屁。”
柳氏脑袋一摆,“老实肚里空,屁眼里耍龙灯,她呀,口是心非,两面三刀,皇上不来了,必然是她挑拨的。”
“无凭无据,不好轻易下结论。”
“立储以后,皇上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当然是她玩的鬼嘛。”
“我不怕她。”
“不要小看她哟,那贱人一旦形成了气候,翻云覆雨,只怕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快把她压下去,最好是再赶回尼姑庵。”
“好吧,我马上去找萧淑妃,同她和解,联手反击武昭仪。”
皇后屈驾造访,萧淑妃感到意外,诧讶之余,怒火陡地升起:“我母子被她整到了这步田地,她还要趁伤口未愈合,在上面撒把盐。好歹毒呀!”但是转念一想:太子忠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处境反而比以前更坏了,皇上也让武昭仪独占了。唔,她是不是为这事来找我的?不管怎么说,拒之门外完全没有必要,不如先见见面,摸一摸底细再说。皇后不是来羞辱她的,也不是来挑畔的,而是主动上门和她交心通气、握手言和的。双方屏退左右宫人,互相道歉,互诉衷情,尽弃前嫌,把矛头指向了共同的情敌一武昭仪。
“皇上愈来愈瘦,那尤物愈来愈胖,怕只怕皇上的骨髗都会让她吸干喽。”
皇后说着说着流出眼泪来了。萧淑妃瞟了皇后一眼,见她声泪俱下,受了感动,也就把自己用重金收买来的情报,经过一番想像与夸张,绘声绘色地渲染道:“她死死缠着皇上不放,不分白天黑夜地纵欲求欢。皇上行幸之后,她接着就喂壮阳丹给他吃。刚刚睡醒,又给他吃春药,要他再往她身上爬。圣上的龙体本来不怎么样,你说说,他吃得消吗?那骚货不是人,她是一条化作美女的毒蛇,来毒害皇上的。”
“难怪她神通那么大,早在尼姑庵时,就把皇上勾引去了。由此看来,纵欲乱国,美女蛇比夏朝的妹喜、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要规劝皇上和她断绝往来,保养龙体。”
“最好再把她送入感业寺,斩断这条祸根。”
两个女人你一篇来,我一篇去,一唱一和,愈唱和愈气愤,义愤填膺,誓欲置武昭仪于死地而后快。隔墙有耳。武则天的耳目照样捕捉到了皇后和淑妃的谈话内容,随即告诉了她。李治驾临就日殿,武则天笑笑呵呵将他接进殿内,带着关切的神情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辛苦啊!”
“朕有爱卿体贴,疲劳恢复得快,精力相应充沛,也就不觉得太累。”
“生活似乎还单调了一些,还不够丰富,皇上可以去皇后和淑妃那里调剂调剂。”
“皇后那样子,冷得像块冰,朕看见她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她们寂寞呐,皇上长期不和她们往来,会发牢骚,不敢奈何皇上,怒火就会集中喷发到臣妾的身上。”
“朕绝对不去翔凤殿。”
“先和萧淑妃亲近亲近,皇后那里过段时间再说,好吗?一家人,丢生了不好。”
“朕去过,她不接驾。”
“当时正在气头上,也难怪她。现在火气消了,后悔了,再去,就不会让皇上吃闭门羹了。”
听到“接驾”的传呼,萧淑妃跪到李治的膝下,抱住他的大腿,赛如久别重逢那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李治心肠慈善,又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惭愧。弱者同情弱者,跟着淑妃流下了眼泪。二人和好如初,李治频频到她这里来消磨时光。皇后和萧淑妃也常来常往。三个人不期在淑妃的寝殿相遇了。王皇后主动上前搭话,问寒问暧。
“皇上近来气色好多了,臣妾不胜欣慰。”
“联的身体向来如此,”李治自顾自地坐下来,“无所谓好与不好。”
萧淑妃见皇后和皇帝谈不拢,插进来帮腔道:“皇后的话是好意,我们跟皇上这么多年了,感情自然要深些。”
“有话直说嘛,”李治瞟了皇后一眼,“何必转弯抹角。”
王皇后抽了抽鼻子:“臣妾的话够明白的了,皇上远离美女蛇才好,以免伤了元气。”
李治脸往下一沉:“不要话中带刺,出口伤人。”
萧淑妃把话转了个弯:“美女蛇是迷惑君主的妖精,好比妹喜、妲己、褒姒,毒害皇上,祸国殃民。”
“你们住口,让朕清静清静。”
李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后宫一直不安宁,鬼吵唐朝,接连不断。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想不透,也猜不出来,“武昭仪、王皇后、萧淑妃,她们当中到底谁是美女蛇?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天气沉闷,他脑袋发胀,想走动走动,到御花园去散散步。东南方乌云翻腾滚涌,潮湿的热风带着墨汁般的雨云向天空漫过来。太阳不见了,光线愈来愈昏暗。李治吩咐高延嗣说:“快去备辇,带雨具,朕今晚睡甘露殿。”
电光闪了闪,隆雷炸开,秋雨点点滴滴往下掉落。李治走进一座圆亭,一妇人双手抱着头跟在他背后跑了进来。她放下双手,一眼瞧见了李治,惊慌得浑身发怵,连忙跪下了双膝:“民女不知皇上在这里,万望恕罪。”
“你是谁?”李治转过身子,“怎么认识我?”
“民女是武昭仪的姐姐武艳,无职不敢接驾。”
“昭仪的姐姐,便是朕的姐姐。你尽管抬起头来,和朕说话。”
“谢皇上开恩。”
武艳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
“唔,你先说说,到底怎么认识朕的?是不是在就日殿?”
“皇上聪明天纵,一猜即中。不过,民女当时是回避不及,仅仅瞄见了一眼。”
“你的眼力真好。”
“堂堂大唐天子,气象自然不同凡响,即使没有见过,也可以悟出来嘛。”
“你很会说话。起来吧。”
武艳站立起来,腼腆地笑了笑。李治见她粉脸含春,眉目清秀,丹唇犹如爱神拉开的弓,极富诱惑力。她的穿戴有着一种淡雅的朴素,尤其光艳的脸蛋,带着健康的红润,更使人一见倾心。他眉毛动了动,露出和悦的笑容:“果然有其妹必有其姐,有其姐必有其妹。”
“民女怎敢跟妹妹相比,妹妹有皇上宠爱,享不尽的荣华富虫”页。
“你就搬进宫来跟昭仪一起生活吧。”
“谢主隆恩。”
武艳又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头。
“等住了雨,你陪朕去御花园消遣消遣。”
李治把武艳扯起来。她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娇羞而粲然迷人地笑着。他见她身材颀长而又匀称,丰满却不失锕娜,比起武昭仪似乎还要略胜一筹。好奇心一下跳了出来,李治全身起了一种潮热,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她那黑艳艳的大眼睛像海水一样又蓝又亮,频送秋波,露出了挑逗的神色,含情脉脉,勾人心魂。他的手一接触她的身体,就被她撩拨得火烧火燎,好似纵情声色的登徒子,急不可耐地把她拉到了面前。两个人互相瞧了瞧,一拍即合,紧紧地抱住了。六谋逆的始末与启示朔风卷着雪花刮了一天,断黑后,慢慢停了下来。灰白的天幕映衬着皑皑积雪,星星如棋子一样散布的夜空,跳动着点点寒光。披着清辉的甘露殿,窗棂中透出荧荧的烛光,昏昏然闪闪烁烁,又给宫廷幽深而宁静的雪夜,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神秘色调。暖阁里面温暖如春,御榻前摆着精美的晚点。近侍和宫女都退了出去。武艳的身体紧紧贴着李治,情意缠绵,相亲相爱。他俩边吃喝边交谈。他抚摩着她,以各种调情的方式唤醒她。她渐渐地苏醒过来,脸色艳丽得像一朵新绽开的樱桃花,眼波盈盈,乖巧柔顺,顾盼流转。
“陛下免了早朝,妹妹会产生疑心的。”
“疑不到你身上,她也不敢奈何朕。”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许多的事情都等着陛下去处理。”
“三五日不去何妨。”
李治乐以忘忧,“有的事不拖一拖,还看不准嘞。朕和你呆在一起很快活,你比昭仪还要温柔多情。”
武艳心里乐滋滋的,口头上却说:“国事为重,朝政不可荒废。
“有无忌等大臣支撑着,天塌不下来的。”
“民女闻听长孙大人大权独揽,什么都得依他的,所奏必准,似乎有要君之势。”
“他是朕的舅舅,先帝的托孤之臣,自然享受特权,众臣都敬畏他,非议难免。”
“常言道,众怒难犯。闹出事来,可就不好收拾呐。”
“不要怕。元舅手握兵符,谁敢奈何他。”
他俩又一起干了一杯。微带醉意的武艳那隐藏的欲念被解放了出来,做好了冒险的准备,以眉飞色舞的挑逗迎接他那色迷迷的挑战: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民女又何尝不能?我可以像他一样,置道德于不顾,也不必难为情。皇帝虽然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伹猎奇却另有一番滋味。他说话的声调、一举一动都变了,像个偷情的野男子,沉缅于从她身上发现美妙之处的欣喜狂欢之中,寻求新的乐趣。她模仿下三烂的淫秽样子,表情娇慵、懒散,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故作惊疑地说:“啊,他的权利真大。”
“这是先帝的安排。先帝以知人善任着称于世,大概错不了,错了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你们女人不懂政治。要知道,历史形成的东西,一下子是改变不了的。要改,除非他死。呃呃,朕累了,歇息吧。”
李治唠唠叨叨地说着,口齿也有些不清了,醉醺醺地拉着武艳上了御榻。她服侍他脱下衣帽,盖上龙凤锦被;然后自己卸妆解带,脱掉衣裙,半裸着身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当他拥她人怀时,她浑身颤栗,几乎晕厥。脱胎换骨的火在他们体内燃烧,紧张感在拥抱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她不再压抑自己,心底有一种潜在的欲望去迎合他,自我放纵,和他一起进入炽热的中心,融合为一,在你怜我爱的兴奋中一块燃烧。担任夜值的太监叩阁求见。高延嗣出来挡住了:“三更半夜上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长孙太尉要觐见皇上。”
“他?”高延嗣迟疑了一下,“待我去奏报。”
听到髙延嗣的喊声,李治疲劳地睁了睁眼睛:“哎呀,朕吩咐你一律挡驾,你又来吵,叫我怎么睡得安宁?”
“长孙大人有紧急事奏报。”
李治皱了皱眉头,又瞧瞧武艳白皙、丰美的胸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叫舅舅去两仪殿候着,朕过一会儿就来。”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长孙无忌、李筋、柳奭、褚遂良,以及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来济等大臣,排班进殿。叩拜毕,李治赐众大臣坐下来。他眯缝着双眼,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事呀,累臣等连夜上朝?”
“高阳公主和房遗爱密谋造反。”
无忌奏道,同时把其长兄房遗直的奏本呈上御案,“遗直说,当他们恶贯满盈时,灾祸可能连累到他,以及他的家人。”
李治打开折子一看,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瞪大眼睛望着无忌:“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这可如何是好?”
“立马将他们逮浦下狱,依法判决。”
“使不得,使不得,他们都是皇亲国戚。”
“谋逆切不可等闲视之,皇上赶快下诏。”
李治静下心来思考了一下,对长孙无忌说:“先召房遗爱,审问明白,查证落实,再作处理,怎么样?”褚遂良奏道:“国舅德高望重,刚正不阿,此案可由他秉公审理。”
柳奭潲来济附合说:“大逆事件延宕不得,宜从速从严惩办。”
大臣们你一篇来,我一篇去,都显得很焦急。烛光摇曳,殿内空气紧张而沉闷。李治头昏目眩,眼花缭乱,恍恍惚惚,依了众卿所奏,授命长孙无忌先行调查,查明事实真相。长孙无忌领了圣旨,刻不容缓地将房遗爱传到大理寺,天明便开始审问。房遗爱胆战心惊,招了口供。老辣的无忌不放过任何细节,顺藤摸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李世民是一个多子女的皇帝,共有十四子,二卜一女。子因母贵。通常,皇后或以次的贵妃及四夫人所生的子女,要比其他的皇子、公主高贵。第十七女髙阳公主的生母地位甚低,却得到了父皇的宠爱,其例并不多见。武则天在当李世民的侍女时,她常到甘露殿来赖着父皇撒娇,丝毫不畏惧父皇的威严,连当时最受宠的魏王泰也没有她放肆。她的年龄处于李治和武则天二者之间,比治大两岁,比则天小两岁。十六岁时由太宗做主,下嫁开国功臣、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的次子遗爱。任性的高阳公主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位满身蛮劲而无学识的驸马都尉,没有和他同过床。她送了两名美眷给驸马爷,自己长期和辩机和尚私通。辩机文质彬彬,才学出众,二十几岁便大展才华,加工整理出了由玄奘法师口述的大唐西域记,又独力翻译了瑜彻师地论一百卷中的三十卷。房玄龄死后不久,李世民从御史台的奏文中得知爱女高阳公主与辩机私通,怒不可遏,降诏腰斩辩机,并处死了高阳公主的随身奴婢数十人。虽然没有明显处罚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但却无限期地禁止公主人宫。辩机死后,高阳公主也没有和遗爱同房。遗爱有美眷和侍妾服侍,性生活不亏,对公主继续采取仆人对主人的态度。
公主也不断为他争取更髙的地位。两个人心平气和,相安无事,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夫妻关系。不过,公主与遗爱的长兄遗直却非常别扭。李世民在世时,公主就曾告过他的御状。李治即位,由于她从小与李治的关系密切,便不遵禁止人宫的禁令,进宫觐见皇上。李治没有拒绝她,无忌等大臣也不愿旧事重提,让她自由出入。日子长了,她又老调重弹,翻来覆去褒奖遗爱而大肆贬责遗直。遗直和遗爱两兄弟因财产纠纷打官司,两败俱伤,遗直被贬为隰州〔山西隰县〕剌史,遗爱被贬为房州〔今湖北房县〕剌史。高阳公主恼火李治把她的话纯粹当作了耳边风,没有给一点面子。又深知李治软弱,朝政由无忌垄断,因此更恨无忌。这时候,她想到了另一个兄弟的身上,他就是吴王恪。恪乃李世民的第三子,为大杨妃隋炀帝之女所生,身材、相貌和气质酷似父皇,体魄雄健,文武双全,又深得人心,官拜司空,出任安州都督。他按例来长安面圣。髙阳公主性喜富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随即前往府上拜访,倾吐了个人的苦衷和对无忌的憎恨。她像发了疯似的,自不量力地在亲友中串联反无忌,又派人诬告遗直对她做出了淫秽行为。遗直一忍再忍,实在忍无可忍了。当御史台监察御史进行调查时,他愤怒地举报道:“我向来光明正大,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是她和遗爱在暗中活动,图谋反叛朝廷。”
“你敢写么?”监察御史问道。
“怎么不敢。我要向皇上上本,告发他们。”
无忌在审问中,灵活运用迂回与攻坚相结合的战术,威逼与引诱双管齐下,房遗爱的精神防线崩溃了,供出了内情。高祖李渊的第十五女丹阳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薛万彻,在贞观二十二年征高丽时,无功而返,大发牢骚,被开除官籍,流放象州。李世民驾崩,遇赦回京,去年授予宁州〔甘肃宁县〕刺史。公主按常例留住长安。万彻进京时,就去找好友遗爱,发泄对无忌专权的不满。二人密议说:“当国家发生变故时,我们就请出司徒、荆王元景作盟主,起兵夺取皇位。”
元景是李渊的第六子,亦即李世民的异母弟弟。他和薛万彻是郎舅弟兄。他的女儿嫁给遗爱之弟遗则为妻,遗爱应称他为亲家爷。双方关系很好,常来常往。交谈中,元景对遗爱说:“有一次,我梦见一只手握住太阳,一只手握住月亮。”
他也不满无忌专制朝廷,虎视眈眈等待时机打倒无忌,逼李治退位,自己做皇帝。卫州〔河南汲县〕剌史、驸马都尉柴令武,也参与了这项阴谋。他的妻子一一李世民第七女巴陵公主一生病,他便以此为由长期留在长安。其母是李渊的第三女,即已故的叱咤风云、极富传奇色彩的平阳公主,她以女儿身创建娘子军,为大唐开国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留下了许多浪漫而感人的传说和民间故事。巴陵公主是丹阳公主的异母姐姐,遗爱和令武便是连襟。这些失势的皇亲国戚,非常仇视无忌独裁,叹惜李治懦弱无能,秘密结成了一个小集团。在频频交往中,借酒消愁,发泄牢骚,伺机篡位。不过,他们还没有议出什么纲领和谋划具体行动,事情便暴露了。薛万彻和柴令武被捕下狱,荆王元景及巴陵、髙阳二公主被监禁在本人家里。房遗爱联想到贞观十七年太子承乾大逆未遂事件,剌客纥干承基背叛雇主承乾太子,告发他阴谋造反,将功折罪,不仅躲过了死刑,还被授予佑川府折冲都尉和平棘县公的爵位。他仿效其法讨好无忌,做出懊悔的样子,涕泗交加地说:“我受了吴王恪的骗,实际上他是幕后操纵者。”
当初李世民立治为太子后,总觉得他缺乏天子的大器,想说服无忌同意改立恪当太子。无忌坚决反对,并以辞官相威胁,迫使李世民不得不放弃更立太子之事。李世民还曾经提出过立恪的生母大杨妃当皇后,升恪为嫡子。无忌觉得留下恪,无论对李治,对长孙一族,都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和危险。吴王恪内心极端僧恨无忌,然而他相当稳重,很少与人交往,更没有加入遗爱一伙吃酒放疯出怨气。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无忌当然明白恪与他们毫无联系,但他决不肯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审定谋反事件,须经中书省、门下省和大理寺共同裁决。中书令柳爽等要员,均系无忌的心腹,他的意愿不折不扣地成为了合法的现实。年关已过,寒意未消,长安城内外依然冰天雪地。雪刚融化,—夜北风,又结成了一层薄冰。冰混着雪,雪拌着冰,脚踩下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李治退朝,乘辇来到就日殿,武则天见他愁眉不展,脸色和黄昏的天色一样阴沉,无精打采,落座后半天不说话。她陪伴他坐下来,关切地问道:“皇上,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唉,家门不幸!”李治摇头叹息。
“我去年就跟你说过,要査明事实真相,皇上不如亲自审问一下高阳公主和吴王恪。”
“朕不想看见他们。”
李治又气又恨,“他们太不识好歹,朕视他们为骨肉之亲,对他们十分宽厚,而他们却不以为德,反以为仇,串联叛逆,蓄谋废掉朕。”
“他们未必那么绝情,那么齐心。高阳公主虽说浮躁、狂悖,对你却并无反感,还经常来看你,亲近你。”
“他们都是舅舅亲自审理的咧。”
“要点就在这里。他们对无忌专权不满,矛头是对准他的,并没有直接指向你。”
“舅舅忠心辅主,反无忌当然是反朕嘛。”
“没有无忌,皇上不是照样可以坐江山吗?眼看又有这么多人惨死在他的手下。”
“是呀,朕就是不忍心。尤其高阳公主,她和联自幼一起玩耍,长大后也格外亲密,想不到就这样永远分别了。生离死别,我心里好难受哇!”李治哽咽难言,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武则天竭力抚慰李治,一边替他揩泪:“皇上不必难过,臣妾愿意代你去看看高阳公主。”
“好,好。爱卿,你真能体会朕的心意。”
李冶收住眼泪,感激地抱紧了武则天。永徽四年二月二日,定罪的圣旨下达:“驸马都尉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斩首。吴王恪、荆王元景、高阳公主和巴陵公主,赐自尽。在下诏书时,慈善的李治愁肠百结,疾首蹙额,失声痛哭,流着泪,对近旁的大臣说广荆王系朕的六叔,吴王乃朕的三哥,巴陵公主是朕的七姐,高阳公主是朕的第十七姐,可不可以赦免他们不死?”
“皇上的仁慈,臣等非常感动。”
兵部尚书崔敦礼上前奏道,“但这是谋逆事件,罪不可赦。”
“哎,自家骨肉相残杀,朕实在不忍心。”
“他们的罪行已经三司裁定,”柳奭拜罢起居,“没有更改的佘地。皇上若顾及骨肉之情,赦减罪犯死刑,那么,就不足以震慑谋逆者,会给国家留下无穷的祸患,天下也会指责皇上枉施妇人之仁。皇上,社稷为重,当以大义灭亲。”
李治无话可说了,身子往后一靠,长叹一声,眯上了肿胀的泪眼。长安西市刑场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诛杀皇亲贵族,人们都很感兴趣,指指划划,满脸通红,不知是兴奋还是被风雪刮红的,也许兼而有之。行刑前,薛万彻扯着嗓子叫道:“薛某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本来可以干一番事业,却落了个如此的下场。”
“驸马爷,不要牢骚满腹,安心走吧,转去一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刽子手劝解说。
“不甘心呀,我死得太冤枉。”
“我比你更冤枉,更不甘心嘞。”
房遗爱颤抖着嗓子,哑声现气地说。薛万彻转眼瞧见了面如死灰、哆哆嗦嗦的房遗爱,恨恨地瞪圆了眼睛:“你这个卑鄙愚蠢的小人,和你那任性的骚老婆,把我们活活地断送了。”
房遗爱想回话,可是他的嘴被绳子勒紧了,再也发不出声来了。长孙无忌怕柴令武的定罪节外生枝,不肯免他一死,临刑前早就用绳子勒紧了他的嘴巴,不让他开腔了。在赐死的几个人当中,吴王恪死得最冤枉,而又最不甘心。自杀前,他呼天叫地,惨烈地诅咒道:“苍天有眼,无忌窃弄权柄,陷害忠良,我大唐祖先神灵共鉴,不久必灭长孙一族!”
“不要骂了。”
站在门外监督的韩瑗威胁道:“再骂,割掉你的舌头。”
“韩瑗你助纣为虐,也没有好下场!”
“我的下场好不好,与你无关了,快走吧,有话对你老子去说好啦。”
“大胆的奴才,你竟敢不尊重我父皇!”李恪气得暴跳如雷。
“太宗皇帝早走了,他不理事啦。”
“父皇哇,你睁开眼睛显一显灵,看看这些乱臣贼子的所作所为。他们无中生有,借题发挥,陷害忠良,诛杀我李氏皇族,你难道不闻不问,轻易地放过他们?”
“你走不走?不走休怪不客气了!”
“父皇,儿臣来啦。”
吴王恪踏上矮几,把头颈伸进悬吊在横梁上的白绫的圈套里,踹掉矮几。一会儿,便没有声息了。收尸时,只见他眼珠子鼓得像拳头一样大。大杨妃哭着用手摸了好几次,他的眼皮也没有合拢来。直到其长子仁再三叩头,再三抚摸,哭哭啼啼地说:“父王,你不必担心,儿子会好好活下来的,继承我李家的一脉香火。”
说来也怪,听到这几句话,恪的眼睛蓦地闭上了。李恪的四个儿子:仁、玮、琨、境,均被流放到岭南。李仁逆来顺受,抵御一切恶劣条件,避开岭南瘴气,奇迹般的大难不死,后来重新任职封王。他的三个弟弟都在岭南病死了。髙阳公主准备上吊时,穿着大红披风的武则天赶到了房遗爱驸马都尉府。御使通报道:“皇上手谕,武昭仪代替皇上给髙阳公主送行!”大门口持戈佩剑的羽林军闪开一条路,武则天用手提一提披风的一角,镇定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披头散发的高阳公主转悲为喜,迎上前来:“昭仪,是不是皇上下了特赦令?我知道嘛,九弟不忍心让姐姐死。”
“朝廷没有下达特赦令,”武则天毫不矫饰地回答说,“皇上叫我代他来和公主告别。”
“我不相信九弟不救姐姐。”
“叛逆罪,谁也救不了谁。”
高阳公主愣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皇上是让你来教训我一顿的吗?”
“他没有这个意思,”武则天的话语软了下来,“而是替你难过得流泪。”
“谎言!既要杀我,又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杀不杀你是依法行事,想不想念是骨肉私情。”
“照你这么解释,我想通了,不怨我的九弟、当今天子无情了。”
“想通了就好。”
武则天平伸出一只手,“公主,请上路!”
“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也不放心,无忌挟持皇上,独揽大权,倘若起歹心,谁来收拾他?”武则天眉尖一挑,露出狡黠的难以捉摸的微笑:“公主操心过头呶。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强中必有强中手。皇上君临天下,自然有人辅佐,谁想动他一根毫毛,定叫谁死无葬身之地。”
“我心里有底了,无忧无虑了,死也瞑目了。”
高阳公主踏上矮几,抓住白绫,目光放亮地低头望着武则天:“昭仪,拜托啦姐姐在天之灵保佑皇上和你!”
“公主安心去吧,皇上和我忘不了你。”
武则天转身朝门外走。高阳公主的脑袋慢慢伸进了绫套里面。大门砰然一响关上了。门内传出来一声惨叫。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不夜的长安城闪现出一片辉煌的灯火。这时候,武则天的神经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特别敏感,精力集中,细心观察、分析、判断,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以及所波及的人。恪的同胞弟弟、太宗的第六子蜀王愔和大杨妃,都被贬为庶人,流放到巴州〔四川巴中县〕、薛万彻的弟弟万备,流放到交州〔越南河内市〕、高阳公主的三个孩子名义上跟遗爱姓房,实际却是辩机所养,流放到岭南。房遗直是大逆事件的告发人,特赦免罪,却受遗爱的株连被贬到春州铜陵〔广东阳春县〕北担任县尉。遗爱之父、故梁国公房玄龄,也受到了株连,撤除其配李世民同享香火的祭祀牌位。
他是唐初的贤相,与杜如晦并称“房谋杜断”,共同掌理朝政,位极人臣。其女儿嫁给高袓李渊的第十一子韩王元嘉为妃,髙阳公主下嫁给遗爱。当荣誉地位达到极顶时,他反复警告全家老小:“月满必有缺。戒骄戒躁,奉公守法。”
然而逝世不到五年,便家败人亡。另外,李渊的第三女即九江公主的丈夫执失思力,以突厥酋长归顺唐朝,官拜左骁卫大将军,还有侍中兼太子詹事、平易县公宇文节,二人都因与遗爱友好,交往甚密,也被流放到岭表大庾岭以南的广东省。流放人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江夏王李道宗。他是李唐宗室的重要人员,李渊的堂弟绍的儿子,从十七岁开始,便跟随李世民四处征战,为大唐开国功臣之一。在中国历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贞观十五年似正月当时的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到吐蕃王国西藏,出嫁松赞干布国王弃宗弄赞,松赞干布以中原女婿的礼节叩见李道宗。无忌掌权后,因与其不和,贞观二十一年,他以病请求调闲职,任命当太常卿。他景仰古圣先贤,晚年勤于学问,在宗室中最受尊敬,也最有力量,皇帝对他也格外礼遇。无忌既畏惧他,又憎恨他,视为肉中刺,掌中钉。他要借这难得的机会,把自己的对立面和危险分子彻底铲除,暗中指使属下诬陷李道宗与遗爱也有往来,不让他进行辩解,当即流放。道宗有冤无处申,五脏俱焚,到达岭南桂州〔广西桂林市〕,仰天长叹而逝。享年五十四岁。打击的范围不断扩大,惩办的严厉和残酷,都达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生杀予夺的大权几乎全由无忌操纵,独断专行,为所欲为,莫名其妙的李治简直成了傀儡皇帝。在晕头转向和无可奈何的境况下,为了摆脱压抑感,解除烦恼和忧愁,寻求安慰,惟一有效的法子就是向武则天说出心里话。她最体谅人,既知心又可靠,处处替他着想,又愿意为他效劳,排优解难。
“舅舅的手段太辣了,”他摇着头说,“借大逆事件消灭异己,已经不择手段。而这些对象,大都是朕的兄姐和叔父。咳,家中出现这么多的罪人,是朕的无德,也是朕的不幸。”
“皇上认为吴王恪死不死得冤枉?”武则天试探性地问道。
“那还用说。三哥平时很少出头露面。这次进京,首先就来朝见了朕。高阳公主去看过他不错,但他并没有和他们勾结起来。舅舅借题发难处死他,至少有些过分。房遗爱和宇文节还算勉强可以沾得上边。至于江夏王与执失思力,那跟房遗爱是打屁巴不上腿,纯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怎么不坚持,或者周旋一下,或者拖一拖?”
“他不听我的,反倒还怪我心慈手软嘞。”
李治显得很懊恼,而又力不从心,“我没有直接审问,仅凭想像和推断,没有说服力,舅舅不听我的话,我也拿他没法。还有一点,受株连的人特多,舅舅精通法律,连坐运用得可谓得心应手。”
武则天听得很认真,内心不停地运转。她想:无忌其实有忌,并且大忌特忌。既固执,又狡诈,更叫人恐惧。他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玩弄政治必须有铁的手腕。不要怕双手沾满鲜血,就怕稍存恻隐之心。从这一点上说,残忍便是魄力的同义词。李治并不糊涂,只不过生性懦弱,尤其是他奈何不了无忌。无忌手握军政重权,形成了占压倒性的优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朝臣们都惧怕他,只能唯唯诺诺依附他,服从他,一切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按他的意图办事。告诉徒弟打师傅,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孙无忌最后死于他直接扶植当上皇帝的外甥李治之手,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出自武则天的精心策划。而武则天恰恰借用了他的策略谋划:分化瓦解,个个击破,消灭生力军,最后彻底击溃。史学家评论说:“长孙无忌嫉妒,后来全家被灭,岂不是暗下毒手之报?”报应渺不可期,历史变化无常,令人目不暇接,心寒胆战。从李治伤感的叙述中,从耳目搜集来的情报中,武则天得到了大量的上层与下层的消息。老百姓和低级官吏对于贵族官僚受刑,不管真假,都异常惊喜,不但不反感,而且很兴奋,甚至幸灾乐祸。当然,不可忽视舆论导向。这时候,袁天纲的预言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她知道,为实现自己的宏愿,迟早会与无忌交锋,展开一场血与火的殊死较量。不过,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必须韬光养晦,蓄积力量。七血的代价“好美呵昭仪,快来,你看,这片刚落下来的枫叶比那片还红些。有人说,霜叶红似火。依我看,比喻得还不够确切,火没有花鲜艳,霜叶红如二月花,对吗?它像火更像花,像红花一样色彩斑斓,殷殷欲滴。”
武则天从一棵桦树下探出身子,瞧了瞧孩童般兴高采烈的李治,迈着细碎的步子,悠闲而轻盈地走了过来。
“依臣妾看,最好把枫叶比做朝霞。它不但色红,而且光彩,红灿灿的。”
她接过李治手上的枫叶,“哟,这片叶子,愈看愈美,好比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殷红如葡萄酒,浓艳如血,绚丽多彩,光艳四溢。”
被薄云轻轻遮掩的日轮,斜斜地投射出宽阏如扇面形的乳黄色光线,分外柔媚,带着梦幻般的情调。天气干爽,冷得令人愉快。朝阳越升越高,越过面山巅峰的树林,情形又起了变化: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筛落下来,微风摇着枝梢,叶面上反射出无数闪烁的金箭。风卷着松涛,像吹海螺似的打着唿哨。红叶在风中纷纷凋落,每一阵风过去,离枝的叶片就像迁徙的候鸟似的,在风中李治偕武则天游幸骗山温泉,刚抵达行宫,就迫不急待地爬上了山坡,游山观景,玩了个痛快。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然后心满意足地下山,又一起泡进了温泉里面。秦岭大断层有许多温泉分布,以画山温泉最为出名。画山位于长安的东方,离城五十里,海拔八百多米,东西长约十里,南北宽约六里,系秦岭山脉的一个支峰。山上有两峰,称东绣岭和西绣岭,覆盖着茂密的树木,枝叶婆娑,参差披拂。西绣岭山麓涌出的温泉,丰沛而清冽。在温泉里泡一泡,不但舒服,而且提神,仿佛肌肉里注入了新鲜血液,令人精神焕发,朝气蓬勃。十月小阳春,天高气爽,团团浮云缓缓向半山空旷处涌流,时而滚作一垛垛棉絮,时而化作一块块洁白的绫纱,绕着山头悠悠然飘过来,又散开成羽毛状的薄云,映衬得底下的山岭和树木更加峻峭,更加斑驳陆离。从温泉洗浴出来,他们歇息了片刻,又饶有兴致地走到山间散步。太监、宫女和禁卫远远地跟着。李治很放松,玩得很开心。他手搭凉棚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手指着左前方的一片枫林:“我们第一次……是不是在那里?”
“还要偏过去一点,”武则天纠正说,“你的记性真差,我们当时是在一棵大栎树下。”
“我的记忆力不比你差。你记得吗?那夜天穹布满了繁星:大星星,小星星,白的,黄的,宝蓝色的,还有眨眼的和一眼不眨的。银河像一条宽阔的白缎带,横过无垠的天际,你用手指给我看,那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
多少年了,他们对于初次偷情,仍然记忆犹新。那时候的武则天,与其说偷情泄欲,倒不如说是借泄欲谋求生存,改变命运。骊山幽会,彻底瞒过了圣明天子李世民。他所担心的“唐三代,女主昌”的种子,恰好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埋进去的。
“我只记得你当时好紧张的,又要和我约会,又害怕,战战兢兢,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嘲笑我。自己怎么样?嘿,连裙带都找不着。”
李治反唇相讥。
“那是因为天黑看不见。”
“解了两三次才解开,又是天黑看不见?”
“除去裙带,还有腰带、裤带,当然要解几次嘛。”
“手抖呢?”
“你是箍着我的肩膊,没有接触手。”
“那你肯定是抱着我的腰,抱得那么死,弄得我差点儿抽都抽不动。”
“羞,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