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则天刮了刮脸。
“男子无丑像,我才不羞。咦,当时好像你问过我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没有讲完,就分开了。今天天气好,我们一起爬上山顶,去看看烽火台的遗迹。来一次现场讲解,怎么样?”
“好,好,”武则天做出髙兴的样子,“就走吧。”
“你的肚子这么大,能走不?要不要备辇?”
“我能走。怀孕是女人的本分,不算额外负担。况且,我的身体好,妊娠反应不严重。”
他们沿着弯弯的山道往山顶走,李治讲起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褒姒禀性忧郁,难得一笑。她喜听撕裂丝绸的声音,幽王便命宫女整日撕扯丝绸,博得她的欢心。可是仍不见笑。大臣虢石父呈献烽火戏诸侯的法子。幽王就在观宫设宴,下令将画山一带二十余处烽火台上的烽火全部点燃,并擂响大鼓。大臣郑伯友谏止,幽王不听。众诸侯望见烽火,连夜率兵赶到骊山勤王。周幽王手一挥,带着戏谑的口气轻松地说:没有外敌入侵,你们回去吧。”
“褒姒笑了没有?”武则天故意地问道,其实她知道这个故事。问一问,无非是迎合李治的兴趣,恭维他知识广博。李治的情绪更加高涨,脸上绽出了一丝得意的笑纹:“笑啦。褒在宫楼上俯视诸侯们急急而来,悻悻而归,不禁噗哧一笑。幽王大喜,赏赐虢石父千金。周幽王十一年,犬戎大举入侵,包围了西周京城镐京。幽王即命虢石父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又是戏弄他们的,都不发兵。虢石父迎敌大败,被敌将砍死。犬戎追赶西周君臣至骊山,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骗宫。突围中,郑伯友被乱箭射死,幽王被砍杀在车上,伯服同时被杀死,褒姒也做了俘虏。西周灭亡。”
“褒姒后来呢?”武则天显得很感兴趣,边走边瞅着李治问道。
“犬戎的主将用车把她载回军营,供将士们享用取乐。”
“那她怎么受得了?”
“叫化子背米不动,自讨的。”
李治双肩耸了耸,“后来,秦、郑、晋等诸侯国的兵马赶到了,打败了犬戎。妖妇亡国,褒姒本人也落了个自缢而死的下场。”
“西周的灭亡,应由昏庸无道的幽王负主要责任。骂褒姒为祸水尤物,把罪责都归咎到她的身上,似乎不太公平。”
“你总喜欢替女人说话。”
“我自己也是女人呐。”
武则天委婉地解释说,“当然,女人也和男人一样有好有坏。对于坏女人,那倒不必姑息迁就。”
“嗳,你这一打插,把故事插掉了,刚才我说到哪儿啦?”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山野的宁静,快马日行六百里的急报传来了睦州〔浙江淳安县〕造反的消息。高延嗣不敢怠慢,立刻奏请皇上和武昭仪下山,返回行宫。李治换上朝服,在行宫召见了赶上山来的兵部尚书崔敦礼。崔敦礼奏道:“妖女陈硕贞,自称文佳皇帝,命妹夫章叔胤当仆射,宣扬受天命所托,用妖术筮言蛊惑民众,百姓纷纷加入女王的神兵行列。十月甲子日夜晚,章叔胤率军攻克了桐庐。陈硕贞敲钟焚香,带领两千人取了睦州和于潜县,继续攻打歙州。”
“舅舅知道吗?”李治锁紧了眉头。
“知道。”
“他怎么说的。”
“长孙大人请皇上起驾回宫。”
李治带着武则天和随驾侍从,慌忙返回太极宫,诏命扬州刺史房仁裕讨伐“贼军”。陈硕贞派部将童文宝统领四千人马,攻打婺州〔浙江金华市〕。民间盛传:“天遣神兵,刀枪不人,英勇无敌,不可战胜。”
又说:“他们有神灵呵护,谁敢冒犯,全族一定遭受诛灭。”
州军躲躲闪闪,只图保命。司功参军崔玄籍见状,怒发冲冠,呵斥道:“明明一群乌合之众,你们却被妖言吓破了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如今正该用命的时候,三军却畏缩不前!”刺史崔义玄知道族弟崔玄籍勇而有谋,命令他当先锋,迎击敌军,自领中军押阵。两军在淮戌桐庐县东五十里相遇,左右随从赶紧举起盾牌遮护崔义玄。
“闪开!”他用力推开盾牌,“剌史如果惧怕敌人的箭,谁还敢向前杀敌?”接着闯到最前面,身先士卒,陷阵冲锋。官军士气大振,勇敢地掩杀过去。
“神兵”土崩瓦解,被斩首数千级,其余全部投降。十一月,房仁裕率领大军赶到,与崔义玄会师,势如破竹,锐不可挡,生擒陈硕贞和章叔胤等首领,斩首示众,残余部众悉数歼灭。崔义玄凭一州的兵力,以弱胜强,因功升任御史大夫,从三品。崔玄籍、房仁裕等也有不同程度的升迁和赏赐。崔敦礼升任侍中。武则天从李治口中得到平乱的消息,兴奋得流下了眼泪。她以手加额,庆幸这次“女王”起义事件,帮她彻底扫除了“女王武氏灭唐”的流言。当年李世民借故处死乳名“五娘”的左武卫将军李君羡,抵了她一命,使她转危为安,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疑虑。
“五娘”听起来像女人的名字,而李君羡实在是男性,他不可能成为女王。五娘的“五”仅仅与武氏的“武”同音,不能说二者等同。因此,武则天始终心有余悸,生怕别人提起“女主昌”之类的话语。陈硕贞自称“文佳皇帝”,这位“女王”的惨败,才最终抹掉了人们心目中的阴影,使她吃了定心丸,洗净了内心的恐惧。
春节刚刚过去,武则天又生下了第二胎。李治得到高延嗣的奏报,立刻乘辇到了就日殿。武艳朝李治笑了笑:“恭喜皇上,又添了一位小公主。”
“唤。”
李治应了一声,抬跟问道:“昭仪可好?”应国夫人杨氏从奶妈手上抱过小公主,送到李治跟前:“托圣上的福,昭仪安康,小公主也长得乖,模样很像皇上。”
李治打量了一下襁褓中的女婴:“果然像朕,呵呵,唔,她也像昭仪,长大了一定是倾城倾国之貌。”
“皇上不要重女轻男哟,”武艳凑趣地说,蓦地转身喊道:“弘儿快过来,父皇来啦。”
两岁的李弘跌跌撞撞跑过来,边跑边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皇,父皇!”一下摔倒了。李治上前弯腰抱起弘儿:“摔痛没有?”弘儿摇摇头。李治腾出一只手指着小公主:“叫妹妹。”
弘儿连续叫道:“妹妹,妹妹。”
“好儿子,”李治乐得眉开眼笑,“真听话。”
边说边在他脸上亲着。从寝房内传出武则天的招呼声:“弘儿,不要老缠着父皇,快下来,出去玩。”
李治放下弘儿,走进寝房:“昭仪,朕还没有向你问安咧。”
“领当不起,领当不起。”
武则天亲昵而谦虚地说,“我们母女都好,皇上尽管放心。这段时间臣妾不便接驾,皇上多去皇后宫中走走,免得她又埋怨我。”
说罢,差点流出眼泪来了。武则天劝李治去皇后宫中的话,很快传到了王皇后的耳朵里。王皇后又震动又感动,觉得武昭仪比萧淑妃通情达理些,至少还没有忘记她收容她的恩情。而萧淑妃始终对她心存芥蒂,还时不时地流露出来一种戒备心理。她们的联合显得脆弱,往来也相应地减少了。王皇后推断萧淑妃不可能再从武昭仪身上夺回皇上的宠爱了,决计放弃她,重新和武昭仪亲近,重归于好。可是,柳氏绷着面孔,语气严厉地坚决反对说:“她比萧淑妃更会迷惑皇上,野心也大得多。你远不及她的心计,接近她,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吃大亏,上大当。”
“这样下去也不行哇,”王皇后吃吃地说,“实际上我已经孤立了。”
“她不是也一样孤立了吗?”
“不。她有皇上的宠爱,自然会有附合她的人。”
“你是皇后,六宫之主,你怕谁?谁也奈何不了你。”
柳奭进宫来了,坐下来听了一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皇后是六宫之主,宫人有错,皇后可以动用家法,寻个岔子,还怕她不死?”王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如何使得?”
“我们背后有长孙大人撑腰,胆子尽管放大些。”
“皇后不要再犹豫了,”柳氏怂恿道,“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有豁出去了。”
“怕只怕皇上震怒,”王皇后顾虑重重,“降罪于我。”
“皇上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柳奭说,“什么事情都得听长孙大人的。到时候他替你开脱几句,皇上还敢把你怎么样?”
“武昭仪十分机警,找错儿也不容易。”
“咳,无事可以生非呀,”柳氏气得顿脚,“怎么寻不到错处呢?”
“娘,凭白无故栽赃也不好,后宫有好多双眼睛瞧着哩。”
“常言道,成者为王败者寇。皇后娘娘,请你仔细想一想,老臣告辞了。”
柳奭起身行礼后,退了出去。皇后有个近侍太监,个头矮小,名字叫做丁点儿,鬼小神通大,随机应变,眼眨眉毛动,十分灵泛。武则天在皇后身边当侍女时,就看中了他。他母亲死了,一次给了他价值一百多两银子的珠宝和两颗大钻石,从此他就成了武则天的耳目。柳奭和柳氏一走,他便把他们和王皇后的谈话内容偷偷告诉了武则天。退走时,差点在门边碰到了李治的身上,吓得叩头如捣蒜:“皇上恕罪,小奴才有眼无珠,不小心,该死!”
“你来这儿干吗?”李治绷紧了面孔,丁点儿嘴唇哆哆嗦嗦回答不上来。武则天迎出来接着李治,替丁点儿开脱说:“他是特意来看小公主的,还送了她一把长命锁。”
“哦,哦。”
李治的脸色缓和下来,“朕错怪了他。”
武则天朝丁点儿努了努嘴:“皇上不怪罪你,快谢恩。”
丁点儿赶紧叩了个头,退回去了。武则天陪李治坐下来,把脸偏向高延嗣:“高公公,怎么不通报一声”、“朕出来随便走走,”李治说,“叫他不要通报。咦,应国夫人和武艳呢?”
“她们回家准备去了,给小公主做满月。”
“还有几天?”
“四天。”
“朕也来,大家一起庆贺庆贺。”
“皇上真的喜欢小公主?”
“嗨,那还用说。”
李治眉开眼笑,“小家伙赛过美靥如月的迎春花,像我又像你,朕当然最爱她。”
他在正殿坐了一会儿,进房看了看躺在摇篮里的小公主,返回了甘露殿。王皇后一直在思考柳奭的话。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做绝。想来想去,还是和为上策,便借给小公主做满月为由,先去就日殿试探一下,瞧瞧武昭仪的颜色,再作决定。用罢晚膳,皇后带着两名近侍来到武昭仪的住处。可是不凑巧,奶妈刚刚喂过奶,出去了。武昭仪有傍晚散步的习惯,也不在家。昭仪的侍女不知道如何应付,跪在一旁不敢抬头。王皇后打量了她们一眼,顺口问道:“昭仪哪儿去啦?”
“大概去了御花园,”侍女回答说,“她出去没有说什么。娘娘,要不要去唤她?”
“算啦。过两天我会正式来喝小公主的满月酒的,今天只看她一下。”
皇后边说边朝小公主的房内走去。她没有吩咐,侍女们不能乱动,都在外面待着。她一个人走进室内,弯腰伏到摇篮边,一股乳香迎面扑来,她抽了抽鼻子,觉得怪好闻的,好奇地揭开被子,抱起小宝贝亲了亲。房中的大铜炉内新添的木炭都烧着了,冒着蓝色的火苗。皇后周身发热,还有些头晕,重新把婴儿放进被子里头,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出了房门。
“娘娘,再坐一会儿吧,我们去沏茶。”
侍女毕恭毕敬地说。
“不。我有些头晕……你们代我向武昭仪问候,告诉她我会给小公主来做满月。”
皇后的近侍护着她蹒蹒珊珊地走了。武则天出门,其实没有走远。她望见皇后来了,以为是来找岔子的,不敢接驾,采取回避之计,从后门转进殿内,躲在暗室里,偷听她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当听见皇后说她会来给小公主做满月时心中不由得一喜,准备出来接驾。这时候,皇后一个人走进了小公主的房间,她又是一惊,怕皇后对小公主下毒手,吓出了一身冷汗。没隔多久,皇后出去了。她急切地走进小公主的房内见小公主睡在摇篮里没有动弹,又睡着了。她瞧了瞧小公主那嫩红的小脸,陡然冒出来一个邪恶的念头:用小公主的生命来换取我的人身安全。她的心一下紧缩了:我是她的母亲哇!十月怀胎,生下她来,多么不容易呵!小公主还在肚里蠕动的时候,她就在为她编织美好未来的花环,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却乐意这样遐想,仿佛她和她所想的都是一样。如今我却要亲手活活地掐死她,天呀天!武则天的胸口抨怦跳动起来,眼睛发黑,可是,王皇后不倒,我休想久活,更无出头之日。我死,小公主和弘儿跟着也会死。小公主一条命可以换出两条命。眼看王皇后就要向我下手了。失去这次机会,再迟就来不及了。她咬了咬细碎的牙齿,向小公主伸出了双手。浑身战栗,颤抖的手不听使唤,她不忍心,手下意识地放下了。
“与其我死,不如让她代我一死。”
她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又举起了双手,接着又放了下来。举起,放下,又举起。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她的神经麻木了,失去了理智,仅凭一种潜意识的感觉,向小公主深深地鞠了一躬,心一横,双手掐住了小公主稚嫩的脖子。小公主还没有来得及哭,也没有叫,就永远睡过去了。武则天双手一松,跟着倒下去了。她的腿像弹棉花一样痉挛,站不起来。站起来,又瘫软下去了。挣扎了好久,上唇和下唇都咬出了鲜血,才恢复知觉,终于站立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薄暮时分,皇上驾临就日殿,武则天匆匆出来接驾。侍女和奶妈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治和武则天落座,侍女端上茶点。两个人正在说说笑笑,突然从小公主的房间里传出来一声尖叫:“喔唷!不得了,快来人哪!”李治和武则天猛然一惊,霍地站起身来,冲进房内,只见奶妈搂抱着小公主,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武则天瞪着凤眼,问道:“出了什么事?哭什么?”
“小,小公主死,死啦!”奶妈抽抽噎噎地回答。李治上前仔细一瞧,小公主闭着两眼,脸色发乌,用指头掐住她的“人中”,也没有一点反应。神经脆弱的李治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身体向一边歪斜,差点跌倒。武则天连忙扶住他,慢慢坐下。听到哭声,太监和侍女一齐拥到门边。窗明几净的就日殿阴云密布,瞬间变成了伤心惨目、悲号恸哭的世界。李治伸出一根手指头,哑着喉咙喊道:“来人呀,快,快传御医!”
“皇上,没有必要了。”
武则天制止道,“人死岂可复生,何必兴师动众。”
李治痛苦地歪着头,指着奶妈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哭啦,好好说一说。”
“她,她好像没有什么病,我喂奶时,也吃,吃得很好,放在摇篮里,也,也……”奶妈泣不成声,像发疟疾一样,浑身颤抖不止。跪在一旁的侍女接替上来,战战兢兢说:“小公主一直睡,睡得很安稳,皇后娘娘进房逗了一气,抱起她来,也没有听见哭闹。”
“她来干吗?”李治厉声问道。
“她说先来看看小公主,过两天再来给她做满月,还,还说要我们代她问候武昭仪。”
“
“唤一一”武则天一声长叹,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李治心里也起了疑心:“那个妖精,自己没有生育,先头嫉妒淑妃,后来又嫉妒昭仪,专门挑矛盾,寻岔子,说人家的坏话……她来就日殿,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不安好心!”众人都沉默着,都不敢吱声。李治产生了一种幻觉,推断仿佛成了事实,他气得七窍生烟,狂怒地大叫道:“是她,是她,她杀死了我的女儿!”武则天俨然捅破了泪泉似的嚎啕大哭,涕泪交流。奶妈和侍女们又跟着呜呜地哭起来。李治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犹如火上浇油,气上加气,眼睛里闪着红光,头发直竖,恨不得咬住王皇后的咽喉,狠狠地咬她几口。他本来不喜欢皇后,而她又做出这种凶残恶毒的事来。他由嫌弃转入愤怒,又由愤怒转到深恶痛绝:“这个人面兽心的女人,毒如蛇蝎,如何母仪天下?”
“皇上息怒。”
武则天心中窃喜,口头上却劝解说,“不要说过头话。先查清楚,让她在事实面前低头,众人也心服口服。”
历史上有所作为的君主,往往同时具备霸气与才气,忍耐和果决并存,有魄力又有恒心,意志顽强,感情强烈,气度恢宏而又精细致密,对事看得透彻,处理也不偏不倚。李治其人,所谓无为而治的守成天子,多愁善感,忧郁怯弱,缺乏当机立断的胆略和勇气。他虽认定皇后动手杀死了小公主,忍无可忍,切齿痛恨,然而略一迟疑又产生了顾虑:皇后没有低头认罪,说不定又会出现像立太子时那样的情景,舅舅无忌和朝臣们袓护她,而自己却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强硬的无忌说不定会当众给他难看,那才不好下台咧。他犹豫了片刻,又反复琢磨了一气,才接受武则天的劝说,先行查实,再作处理。奉皇上的旨意,高延嗣领着数名太监,来到翔凤殿。他毫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股冷气,措辞圆滑而尖利刺耳地说:“皇上有旨,请娘娘说清楚在小公主房间里的整个过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皇后情知干系重大,伹她问心无愧,并无不良动机,更没有不轨行为,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愿意进行辩白。她是一个讲究体面的女人,时时不忘自己的地位,一向冷漠,不体谅宫人,也不屑于俯就他们。回答太监的问话,她觉得不合体统,有失尊严,彝孔里哼了哼,扬起下巴傲然地说:“在内宫行走这是哀家的权利和自由,不受任何人干涉,也没有说明的必要。”
皇后拒绝查询,太监们抹了一鼻子灰,灰溜澝地走了。不过,他们也不是好惹的,这些像阉割了的公狗般的半拉子人,阴阳怪气而又穷凶极恶,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也干得出来。谁对他们不客气,准叫谁倒霉。在他们的心目中,只知有主子皇上,不知有他人,皇后也不在他们的眼下。但皇后毕竟是女主人,主管后宫,在她面前不得无理,不得有违礼行为,更不得施展淫威,搞逼供信。李治已深信皇后用心险恶,手段毒辣。虽然还没有提出来要废黜皇后,但自此之后,他不再和她往来了。皇后无端地成了杀害小公主的凶手,有冤无处申,解释没有人听,说得再多也等于白搭。她怄了一肚子气,不甘心背污,整天摇头叹息,蹙着眉梢,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此后她极少公开露脸,如同幽禁了一般,渐渐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其母柳氏也难得进宫一次,她陷入了孤独无依和四面楚欹之中。侍女们犯了怠慢罪,当受笞刑,根据罪责轻重不一,奶妈甚至将被处死。她们恐慌到了极点,毛发倒竖,心裂胆玻。悲痛中的武则天不但不责怪下人,而且还在皇上面前替她们求情,免除处罚。宫人们莫不感激涕零,异口同声地赞叹说:“武昭仪自己受过苦,怜恕下人,难得如此宽宏大量。”
“即使做牛做马,也难报她的大恩大德。”
“我这条命是昭仪绐的,替她去死也死而无怨。”
奶妈视武则天为重生父母,感激之情更加深挚。小公主猝然而死,武则天受了严重的刺激,精神恍惚,常做噩梦,好几次从梦中哭了醒来。李治怕她忧悒成疾,便带着她驾幸万年宫调养,疏散疏散,以便消除她心头的郁积。万年宫在麟游县城西五里处,本为隋朝营造的仁寿宫,贞观五年扩建,更名九成宫,并置禁苑、武库及宫寺,永徽二年改名万年宫。时令正当暮春三月,百花吐蕊,蜂飞蝶舞,南山花放北山红。大自然慷慨地散播着的馥馥馨香,把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飞来飞去的鸟雀叽叽喳喳争鸣不已。湍急的溪流,悬泉瀑布,喧闹着,腾跃着,从谷口飞泻直下。山坡上,牛哞马嘶,羊声咩咩,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和喜气。一年四季中,武则天最喜欢春天。这时节,天是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寸草春晖,花团锦簇,树木都披上了嫩绿的新装。为了给武则天增添热闹,李治又命髙延嗣从长安接来了应国夫人杨氏和武艳。皇上的宠爱,亲人的陪伴,旖旎的风光,使武则天乐以忘忧,很快抚平了心灵中的创伤。她又怀上了第三胎,更增添了一种精神安慰。然而就在这一转折时期,她发现了姐姐和李治的暧昧关系,使她震惊不已,伴随妊娠反应,又重新陷入了痛苦和沉思之中。当时正是五月的雷雨季节,风雨喧嚣了整整一天,起伏的群山显得又青又黑又潮湿,恍若披上了一层黑纱似的。沉雷在屋顶上轰鸣,地面仿佛被震得发抖。
附近的树木在风雨中一会儿如同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一会儿又像发疯一般尖啸着,呼号着。半夜过后,雷雨大作,一道闪电斜着划破乌云堆积的长空,一声爆响,似乎要把整个宇宙炸碎。天国的闸门打开了,天河的洪流倾泻下来,暴雨哗哗地注落,黄土在雨水的猛烈冲刷下不断地流失。西边的山坡骤然崩塌,混浊的泥水突破了挡水坝,向着离宫急冲而来。离宫北门一玄武门值夜的禁卒见山洪来势凶猛,惊恐失措,四处奔逃。右领军郎将薛仁贵看到这一慌乱情形,攀登到玄武门的横梁上,挥着手臂扬声喝道:“不准乱跑!天子遇险,还能顾及个人的安危吗?全体将士赶快救驾,有不听指挥者,军法从事!”穿着睡衣的武则天突然出现在宫殿门口,双手插腰,威严地命令道:“一切听从薛将军的调度!有功者赏!逃跑者,杀无赦!”薛仁贵抽出佩剑,手起剑落,斩了两名乱窜的士卒,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迅急将宿卫分成三队,一队救驾,一队保护宫人转移,一队抢险排洪。李治、武则天和应国夫人杨氏、武艳,以及宫婢、太监,在禁卫的救助下,转移到了高处的山包。山洪很快漫过门窗,淹没了低处的殿堂亭阁。来不及逃离的宫人、官吏及百姓,淹死了大约三千人。雷雨过后,天渐渐亮了,寝殿仍然浸泡在洪水中,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李治和武则天暂且栖身在高处的阁楼里。身怀有孕的武则天又经受了大半夜的折腾,天明才在侍女的照料下入睡。一觉醒来,太阳升上了东山。她起床踱到窗口,伸了个懒腰,忽然望见李治走进了武艳的临时住所,房门跟着关上了。武则天奔下楼,绕到姐组住房的后檐下,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细听,听见了姐姐娇声娇气的声音:“……民女知道皇上会来……妹妹呢?”
“她睡着了,”李治嗓子略显嘶哑,“嘻嘻……我就溜下了楼。”
“妹妹精得很呐,小心点,发觉了难为情。”
“她非常疲倦,上午肯定起不来……昨天彻夜没睡,组织救灾抢险……薛仁贵和她都立了大功……没有他们救驾,朕恐怕早被冲到龙王爷那儿去啦……”
“皇上会重赏有功之臣吧?”
“当然,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我?”
“对呀,你侍候朕也有功嘛……朕要封你做韩国夫人,那样,进宫可就方便啦。”
“皇上真好……”声音愈来愈小,听不见了。衣裙窸窸窣窣,悄悄耳语着。看样子他俩抱到了一起,在那里亲热。站在门外的武则天气得两肺直炸,怒火从心中腾起。她准备破门而入,抓住他们。但是经历和经验迫使她冷静下来,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她紧握双拳,强压住怒火,返回了自己的寝房。乌云压在心头,怒潮似的翻滚,她宛若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来回转动,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姐姐你不该呀,做得太过分,太不近人情了!我从贞观十一年入宫,十七年来受尽了苦,饱经磨难,凭着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孤军奋战,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你难道不清楚?”眼泪扑簌簌地成串滚下,“如今虽然得到了一些补偿,但是并没有彻底摆脱困境,脱离危险。后宫可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啊!你不吃掉她,她就要吃掉你。作为亲姐姐,明知我和王皇后、萧淑妃在争宠中杀红了眼,你又插足进来,和我争宠。”
她缓了口气,反过来又替她想了想:姐姐年纪轻轻的独守空闺,时间长了,自然有些熬不住,分享妹妹一点幸福,并非完全不可理解,不可谅解。嫡亲姊妹共一夫,历史和现实都有这样的例子。赵飞燕和她的妹妹赵合德就是这样。由于家道中落,姊妹二人流落长安城,投到阳阿公主府上做了舞女。汉成帝在公主府见她舞姿轻盈,如凌空飞燕,怜而爱之,用车载回宫中,封为婕妤。后来又迎肌肤丰润的赵合德入宫,同样受宠。成帝废许皇后,立飞燕为后,升合德为昭仪。赵氏姊妹争宠,几乎闹翻。成帝一死,姊妹先后自杀,都不得善终。
“前车之鉴和严峻的现实都说明姊妹共侍一夫不可取,后果往往不佳。姐姐你又何必要这样做呢?灯蛾扑火,自取灭亡。你做出了初―,休怪我做出初二!”武则天牙齿咬得咯咯响,气得五官都挪了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自己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和姐姐争风吃醋的时候。暂时只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以一种姊妹共同享乐的姿态对待她,利用她缠住皇上,进一步取得他的好感,实现自己取代王皇后的理想。水患消退,万年宫又恢复了正常生活。武则天也度过了呕吐期,身体康复了。她不再让姐姐纠缠李治了,把他请回了自己的身边,牢牢控制住了。她脸上又出现了妩媚的笑容,大而黑的眼睛水波盈盈,闪闪溜溜十分动人,如同少女一样活泼、烂漫,逗李治开心。每天夜晚她都亲自动手和侍女一起收拾御榻,换上粉红色的罗帐,摘下枨钩上的香囊,改在枕边撒上新鲜的花瓣,又在窗台和御案摆上插着花枝的花瓶,让寝房飘溢着自然的芬芳。李治怀抱着美艳如花的昭仪,闻着她身上的体香和自然的花香,如同躺在花丛中一样,心花怒放,笑逐颜开:“爱卿,朕和你在一起总觉得特别偷快,但愿我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事嘛,”武则天用手指慢慢地梳理着李治的头发,“老实说,臣妾比皇上想的更多,有王皇后在位,天长地久就无从谈起。”
“朕就废掉她好啦。”
“不可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来。现在先拆她的后台,梆奭是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又是沟通她和无忌的纽带,要下狠心把他拉下来。”
“我所担心的倒不是王皇后的舅舅,而是我自己的舅舅。”
“咳,他老人家可就不一样喽,托孤大臣,重权在握,撼山易撼无忌难,只能用软法子,说服他,感化他。”
“你和朕可想到一块儿来了。”
“这就看你的呶。唉,可惜臣妾帮不上忙。”
“朕会要你帮上忙的。”李治在她下身摸了几下,“哎呀,好烫人,你说说,你不配合,我一个人怎么行?”他边说边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上爬。此后,李治在上朝或召对臣工时,总是给柳奭难看,故意冷落他,挖苦他,甚至挑刺寻他的岔子,鼻孔哼哼着,跟睛从不往他身上瞧一下。柳奭本来就缺乏政治家的手腕和风度,加上李治愈来愈明显的仇视态度,他汗毛凛凛,胆颤心惊,惶惶然不可终日。六月,恒州大水成灾,滹沱河决口,淹没和被激流冲走了五千三百户人家,损失惨重,民不聊生,痛苦万状。李治借题发难,大发牢骚,大骂柳奭掌握灾情不准,救灾不利。柳奭有冤无处申,又不敢反驳。曾经一度以皇后舅父的身份耀武扬威的柳奭,如今一副倒霉相,而且愈来愈狼狈。朝臣们怕受连累,都竭力回避他。他自知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优愁畏惧,自动请求解除中书令的职务。李治批准了他的请求,降任吏部尚书。柳奭自我欣赏有自知之明,明哲保身,可是事与愿违,此举恰恰是他踏上滑板的第一步,而且一步一步地在往深渊下滑。七月下旬,李治由万年宫返抵京师长安。处于幽禁状态的王皇后,好比身陷重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她的后台动摇了,出现了崩溃的迹象。武则天的精神状态恰恰和她形成明显的对照,舒眉展眼,笑口常开。第一步棋成功了,柳奭的气焰被压下去了,她和李治又着手谋划第二步棋。长孙太尉位居三公之首,又是皇帝的舅舅,权倾朝野,废立皇后必须事先得到他的认可。迫于无奈,他俩不得不去崇仁坊登门造访无忌的私宅,设法感动这位老顽固。尽管无忌是长辈,然而毕竟是臣下。当今天子驾临,且赏赐了十车金银珠宝和绸缎,实在荣耀之极,应该受宠若惊。无忌看见武昭仪随驾而至,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武则天面带微笑,亲切地喊道:“舅舅,舅舅,不必拘礼,一家人嘛。”
“呃,呃……”长孙无忌含含糊糊地应着。这是探亲,名义上是晚辈看望长辈,无忌的宠妾也得跟着出来迎接客人。李治说说笑笑,和舅舅谈天说地。武则天虚心下气,极力奉承舅舅,无话找话,和舅母拉家常。彼此心照不宣地闲聊,只不言及正事。无忌设宴款待时,武则天顺水推舟,说这是自家的私宴,要求无忌的宠妾和公子一同入席。酒过数巡,李治问起四位老表的情况,无忌一一作了介绍。他的长子冲,在贞观六年和李世民的第五个女儿,即长孙皇后的长女、长乐公主结婚,现任秘书监,从三品。另外三个为宠妾所生,才十几岁,尚无官爵。武则天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正经其事地向李治进言道:“舅勇躬身三朝,安邦定国,功盖寰宇,应该推恩加赐,遍及全穷”
“言之有理。”
李治会意,当即赐给无忌的三个儿子朝散大夫从五品的职位。这本是一种荣誉官职,有官名而无实职的散官,一般应赐给有德望的文官。
“无功受禄,老臣于心不安,望皇上收回圣意。”
无忌托辞不受,不肯谢恩。活跃气氛一变,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武则天一口干了手中的半杯酒,笑了笑,语气亲切态度热情地说:“舅舅过谦呶,你老人家劳苦功高,朝廷若无一点表示,臣民会说皇上赏罚不明,舅舅你也有推脱不掉的一份责任呐。”
“呵呵,”无忌矜持地一笑,“我问心无愧,怪有何妨。”
武则天并不生气,又转了一个弯,笑盈盈地说:“舅舅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公私分明,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正因为如此,舅舅理当接受。”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谋深算的无忌当然明白他们在用这种手段换取武氏的皇后宝座。虽然不好再辞,但心里并不舒服:当年不过太宗皇帝的一个贱妾而已,如今居然称我舅父来舅父去的。小人得志,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吐出了胸中的恶气,又轻蔑地瞟了武昭仪两眼,才命三个儿子离席下跪,向皇上磕头谢恩。无忌违背李世民的意愿,坚持立晋王治当太子,他的如意算盘是要让他成为傀儡皇帝。而今如愿已偿,朝政实际由他左右,一切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只有后宫之事,无忌不好插手,让李治自行处理。可是野心勃勃的武昭仪不安本分,诱惑皇帝俨然夫妻一般,双双私访自己,还给予优厚的赏赐,企图笼络他放弃原则。厉害呀!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对她不得掉以轻心。他自己提醒自己,必须站稳脚跟。大家频频举杯,酒宴气氛又升温了。趁着酒兴,李治鼓起勇气说道:“皇后自己不能生育,老是嫉妒别人,阴险毒辣,闹得后宫乌烟瘅气,朕也心中不安。不废掉她,后宫永无宁曰。”
“皇上气头上的话,老臣只能听听而已。你们是正配夫妻,有什么事,床边教子,枕边教妻,多规劝一下,不要互相怄气。”
“我见了她就头痛,无法跟她和好了。”
“皇上,”长孙无忌进一步开导说,“如今江山稳固,四海升平,来之不易呀!我们君臣都要好好珍惜,切不可意气用事。外乱有老臣在,皇上可以高枕无忧。内乱可就不好收拾喽。”
无忌一边轻咳,一边支吾,像老练的外交使节那样,把话题扯开,既不作正面回答,又处处以社稷安危相威胁。说他态度明朗,卖质上模棱两可;说他模棱吧,又似乎隐含着深层次的意思。李治当然不是无忌的对手,被无忌一席外交辞令似的话语说得哑口无言。而在一旁注视的武则天心中火烧火燎,却只能干着急,不能插话。再坐下去已觉无趣,他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带着不满和失望的情绪起驾回宫。临上轿时,武则天露出讨人喜欢的微笑,双手握着无忌宠妾的手,意味深长而话中带话地说:“天气冷热不和,舅舅和舅母要注意气候的变化,多多保重。”
御驾离开后,无忌宠妾将武昭仪的暗示性的言语转告了无忌。无忌向来倔强固执,刚正不阿。他嗤鼻一笑,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仅仅象征性地留下几件物品,略表拜领恩赐之意,其余的如数退回了宫中。好心没有好报,对无忌的怀柔举措事实上等于失败。坚无不摧的女强人武则天岂肯服输,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安排母亲杨氏以应国夫人的身份去无忌家中行走,一次又一次地送礼,讨好无忌的宠妾,请她在丈夫面前美言几句,疏通疏通。铁板一块的无忌根本不吃她那一套,不予理睬,不改初衷。出师不利,续战有始无终,无忌比想像的还要硬头,简直岿然不动。从冷遇和险境中走过来的武则天,她的应变能力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无可挑剔的地步,能屈能伸,能攻善守。眼下瘅碍如山,前途千难万险,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但她并不气馁,又重新议定了对策,由软取转变成强攻,以硬对硬,强行突玻,攻开这座坚固的堡垒。钉子碰上了铁,双方都不让步,无法达成妥协。一场新的火并即将爆发,同时可以闻到火药味了。八攻里与反击永徽六年正月初一日,李治前往昭陵祭祀先帝李世民。祭陵与登基、纳后、祭祀天地神灵、封山、大朝会等,都是国家的大典,非常隆重。昭陵位于关中盆地西北方的九崚山,在醴泉县东北五十里处。它始建于贞观十年十一月,文德长孙皇后先葬于此,贞观十一年后继续施工,于二十三年八月安葬太宗李世民之前峻工。陵墓修在主峰的绝崖上。工程进行时,在西南面架设栈道或筑飞阁高楼,凿开山腰的岩石,开造玄宫。先后葬下长孙皇后和李世民后,桟道拆除,上山便无路可通了。
祭典在陵墓前的献般举行,从陵园南门外的神道至献殿,有十几里长,中间备有斋室等,陵寝的西南面设文武百官的幄舍帐篷。祭陵时,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地方都督和刺史、外国酋长或使节、皇亲国戚、皇后和后宫的妃嫔等等,按例都得参加。这一次,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取消了资格。即将临盆的武昭仪本来可以不去,但是她想显示一下自己健壮的体魄,坚持要去。李治只得吩咐高延嗣带着御医和喜娘专门侍候,又命其母杨氏和姐姐武艳陪伴左右,一路同行。出发的时候,天气尚好,山峦、河流和树林都静卧在坦荡的苍穹下,驿道两旁堆累着有如层层白玉般的积雪。御马啸啸长鸣,卤薄仪仗映着雪光,车马人流浩浩荡荡,好似一条长长的巨蟒蜿蜓蠕动。雪凌和泥沙混在一起被践踏成了粥一样的胶结物,粘在靴底和车轮上,走得相当费力。天一黑一亮,玉屑也似的雪末儿纷纷扬扬,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时不时地揭开车幔欣赏雪景的武艳伤了风,发起高烧,颤抖着,呻吟着,身上盖着又大又厚的棉被,脑袋再也不敢伸出车窗了。车马转上山路,车轮经常打滑,又颠簸得厉害,风雪也加大了。由于强烈的震动,武则天的阵痛提前了。幸亏事前准备周全,有备无患,在车内顺利地产下了一名男婴。李治得到喜讯,即命女眷随昭仪母子返回长安。武则天姊妹一病一生育,都被严严实实地关在车内。此次偁然事件,却造成了往后的大悲剧一前往昭陵途中产下的这位皇子,误传为武艳所生。祭陵回宫,李治见新生的第六个儿子团团大脸,白白胖胖的,很可爱,赐名贤。正月十九日,授封武则天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三岁的弘当代王,贤当潞王。产后坐月的武则天,仍在搜肠刮肚地思谋如何坐上皇后的宝座。长孙皇后的女则三十卷在宫中广泛流传,获得好评。武则天自信教养与学识可跟长孙皇后媲美,决计撰写一本女训,展示自己拥有做一个皇后的贤德和才华。二月,女训写出来了,俨然以后宫实质上的女主人的身份,训示内宫女性应遵守哪些道德及礼仪。她熟悉经史,善于叙述和讲解故事,文笔优美,李治大加赞赏,宦官学士和宫人也很佩服她的才气,反馈回来的信息使她兴奋不已。王皇后更加焦急起来,坐卧不安,唉声叹气,莫测的命运总让她担心,生怕一纸诏书夺去她的凤冠。柳氏心疼女儿,想方设法宽解安慰,但是没有效果。王皇后愈来愈消沉,萎蘼不振。柳氏无计可施,只得祈求神灵的护佑。她秘密请了几个女巫,为女儿跳神驱邪,又想咒死武昭仪。不顾六月炎天,暑气逼人,紧闭翔凤殿后殿,设神坛作法。巫婆戴着假面具,手持令旗令牌,满口咒语喃喃,扮做厉鬼的巫女把针扎进小桐木人的头部和胸背。柳氏和王皇后跪在地上焚香化纸,纸灰乱飞,与香烛的浓烟混在一起,加上热浪的冲击,弄得后殿内乌烟瘴气。丁点儿发觉后,立刻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重赏了丁点儿,吩咐说:“你回去注意动向,做点手脚,搜查时暗中指点一下。”
李治和武艳纵欲过度,好几天没有上朝了。武则天妒火中烧,醋性大发,来到甘露殿,只见李治面容僬悴,连眼睛都凹陷下去了,斜倚在御榻上,一副衰弱无力的病样子。她目光一闪,转变了念头,决计摆开嫉妒心,巧妙地利用李治的虚症,嫁祸于王皇后。她急步走上前,装着心痛的模样把李治搂在怀里,边抚摸边温和地问:“皇上,你怎么啦?”
“朕不舒服。”
李治无精打采地说,“心中迷迷糊糊,脑袋昏昏沉沉,脚酸手软。你来得正好,多陪朕一会儿。”
“这些天来,我也经常心口痛。”
“你也病啦,”李治睁了睁眼睛,“朕和你真是同病相怜。”
“皇上,你知道吗?我们中了魇魔术。”
巫蛊、鬼道、邪道、厌魅等,统称魇魔术或厌胜术。它是人们乞求鬼神保佑或达到某种目的的诅咒法,可用于善或恶:善的方面主要是祈祷消灾灭难。恶则用纸或桐木塑成人形,在上面写上对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贴上符咒,洒上禽畜血或人血,在头、胸等要害处扎进针或钉子,使其病魔缠身,重则置人于死地。中国唐代,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最文明的国家之一。政治、经济、文化都采取比较开明的政策和措施。思想学术上,不像汉代那样把儒家定为一尊,而封本家老子李聃为“太上玄元皇帝”,把道德经和庄子等定为士子必读之书,使道教和道家思想得以盛行。对于佛教也加以提倡。从西域传来的景教、袄教、魔尼教和伊斯兰教等,也听任它们在国内传播。不过,知识阶层一般仍然尊崇儒学。皇宫大内严厉禁止厌胜术,施用巫术害人者,一经发现,从严处罚,甚至判处死刑。胆小的李治听说中了魇魔术,惊慌得打起寒颤,紧紧抓住武则天的手:“你怎么知道的?”
“臣妾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父亲对我说:巫婆设坛作法,要害皇上和你的性命。我拖住他苦苦哀求:功髙莫过救驾,爹爹,快救皇上啊。他说出翔凤殿三个字,我就惊醒了。”
李治十分震怒,即命巳升任内侍省总监的高延嗣带领太监和禁军去翔凤殿搜査。髙延嗣等闯进殿内,王皇后吓了一跳,口舌打结地问:“你,你们要干什么?”高延嗣拂尘一摆,皮笑肉不笑地说:“禁宫施行巫术,嘿嘿,又要恭请娘娘说一说。”
“祈祷神灵保佑哀家,消灾祛病,有何不可?”
“木头人呢?”
“你说什么?”
“请娘娘交出小木人儿,我们好向皇上交差。”
“哀家不知道。”
髙延嗣心里笑了笑:用不着装傻耍威风,哼,你称不了几天哀家了!他脸色一变:“娘娘不给面子,休怪无礼。”
“敢?”
“搜!”髙延嗣一声令下,禁军便散开围住了寝殿。鹰犬般的太监们跟随髙延嗣四处搜索起来。王皇后的近侍太监丁点儿等和一些宫婢、侍女也混在其中凑热闹。皇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冷气从脚心往上冲,眼睛一黑,栽倒在地上。太监们在陈放杂物的室内发现了一张供案,在植木箱内翻出了若干祭祀器皿、香烛、纸钱和一些甲骨,还有登坛作法的令旗令牌,以及装满香灰的青铜香炉。高延嗣如获至宝,放大了胆子,命令太监们继续搜。丁点儿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便领着太监跨进了皇后的寝房,翻箱倒柜大抄起来。一名小太监从床底下摸出来两个小桐木人,背上分别写着李治和武昭仪的姓名及生辰八字,身上都扎了好几枚钢针。皇后目瞪口呆,犹如被人抓住了粘满鲜血的双手一般,浑身痉挛,上牙磕打着下牙,结结巴巴说她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柳氏帮着女儿声明,供案、香炉等物是祭拜自家祖先用的,也祈祷过神灵保佑皇后的身体早日康复。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只围住皇后紧逼,叫她讲出真相和事情的经过。柳氏气得发疯,声嘶力竭地怒骂武则天:“别有用心栽赃,美女蛇,你,不得好死!”皇后寻死觅活地哭闹,蓦地又蓬头跣足跑到殿外,要去见皇上,禁军毫不客气地把她挡了回去。李治御驾来到了当场。皇后和柳氏跪倒在地,辩驳桐木人纯属诬陷,她们娘女摸头不知尾。然而赃证俱在,千担河水也洗不清了。李治指着皇后叱斥道:“你这狡诈的毒妇,朕亲眼所见,还想耍赖?告诉你,这回可赖不掉了。”
“皇上,此事与皇后无关,要怪就怪我好啦。”
柳氏伏地叩头请罪,愿意承担全部罪责,但求不要连累皇后。李治素闻老媪讨嫌,今天见了她这副模样,就像见了一只遍身疙瘩的癞蛤蟆,唾了一口痰,即命逐出宫外。柳氏曾经带人皇后宫中的几个女巫都找到了。高延嗣想从她们嘴里问出点端倪。然而女巫看出了对方的用意,明知不管真假,反正难免一死,因此不管如何严刑拷问,也不开口说话,一个个都惨死在刑具上。后宫充满了恐惧不安的紧张气氛,宛若铜锅里的开水一般,激荡沸滚,弥雾腾腾。有的人笑,有的人哭,有的人躲,有的人忙得团团转,有的人袖手旁观看热闹。太监“傻大,”告发了萧淑妃整天诅咒皇上和昭仪。李治又命高延嗣抄查了淑妃的寝殿。傻大哥身高臂长,四肢发达而思想简单。他可能阉割不尽,常有性欲冲动,被萧淑妃扫了两个耳光,还罚他吃了一嘴猫屎,从此怀恨在心。丁点儿和他相好,劝说他投靠了武昭仪。萧淑妃见高延嗣领着太监和禁军来了,心中无冷病,脸不变色心不跳,用冷嗖嗖的眼光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说:“髙公公,就动手呢,还是先歇一会儿?”周围的人差点被她镇住了,殿内立刻静了下来。高延嗣上前打了一躬,一字一顿地问道:“淑妃娘娘,请问你为何要骂皇上?”
“这事用不着你管,”萧淑妃眉尖一挑,“要问,皇上可以亲自来问清楚。”
“老奴奉旨询问。”
“既然自知是奴,在主子面前就得放规矩点儿。”
“连皇后都问得,怎么问不得你?”
“皇后是皇后,我是我。”
萧淑妃的嘴角边掠过一丝冷笑:“你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一条病态的老阉狗,狗眼朝寝房里瞧瞧,床上的那只波斯猫比你还管用,它能逮耗子,可不像你一样混嘶乱咬。”
“娘娘不要骂人。”
“骂了你又怎么样?”寝殿又是一阵难堪的静默。高延嗣气极败坏,脑袋一偏,太监们扎脚勒手行动起来。他带着火气冲进寝房,拂尘朝波斯猫猛抽过去。波斯猫咪地叫了一声,狂跳起来,像一团雪白的棉球从窗口弹了出去。
“打狗欺主哟。”
背靠着门框的萧淑妃,脸上仍然是一副轻蔑的神色。
“我打的是猫,嗨嗨。”
高延嗣觉得这句话回敬得好,扬起眉毛,显得很得意。
“你打猫,我就打狗!”萧淑妃顺手抓起一只花瓶,向着高延嗣砸过去。髙延嗣一闪身,啪哒一响,琉璃花瓶摔成了碎片。傻大哥乘乱窜进窜出,拎着一个酒坛走到高延嗣的跟前:“毒酒!”高延嗣心头一喜,转守为攻:“私藏鸩酒,你想毒死皇上?”
“皇上不会到我这儿来啦,”萧淑妃平静地说,“我是为自己预备的。”
、“你嘴硬,哼,不怕你不认罪。”
高延嗣边说边往外面走,傻大哥抱着酒坛跟在背后,太监和禁军一齐撤退了。李治降旨幽禁王皇后和萧淑妃之后,又敕令禁止皇后的母亲柳氏进入内宫。不久,贬吏部尚书柳奭出任遂州〔四川遂宁市〕剌史。柳奭离开京城长安,路过岐州〔陕西凤翔县〕的扶凤州治所在地,岐州长史于承素接人驿亭,设宴盛情款待,一醉方休。次日柳奭上路后,于承素抓住他的话柄,加以渲染,即刻参了一本,揭发柳奭泄露宫禁秘密,败坏朝廷的声誉。李治不问青红皂白,又以柳奭“泄密”为由,再贬到更遥远的荣州〔四川荣县〕当刺史。稀里糊涂的柳奭,犯了法还不知道怎么犯的。接旨后,改道由剑南南行,翻山越岭去了靠近云南边境的任职所在地。死后也没有运回长安,就地埋葬在那里。攻坚战进行得异常顺利,节节获胜,精于策划的武则天却没有被胜利打乱思路,宜急则急,宜缓则缓,该放弃的放弃,该进攻的猛攻,一切都在有步骤地进行着。李治和武艳在甘露殿偷情,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人留在寝房内,手捧孙子兵法,挑灯夜读。兵书上说:“战势不可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她边学边思索:假设把直取皇后的宝座当作正术,还不如运用奇术,逐步进行,步步为营,出奇制胜。接着她又仔细研究了宫廷的后妃制度: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四夫人,地位如同三公,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嫒、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为九嫔,正二品;婕妤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九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我国自古就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把“帝”称做天子,“后”则称做“母仪”,皇后为一国之母,地位如同天子。夫人以下均有职掌:夫人佐皇后“坐而论妇礼者也,其于内则无所不统”;九嫔、婕妤掌教九御四德,赞导皇后的礼仪;美人掌率女官修祭祀宾客之事;才人掌序宴寝。武则天反复揣摩着:从正二品的昭仪到皇后,中间要跳过正一品的四妃,跨得太远,不如走一步算一步稳妥。然而四妃没有空缺,“怎么办?”她自己问自己。惟一的办法是增设一名宸妃。
“宸”字在古代是用来表达天子的事,“宸妃”自然要排列在四妃的前面。这样,她实际上就成为了不是皇后的皇后。当李治来到就日殿,武则天绕了个弯儿,煞有介事地问道:“皇上在忙些什么,好多天都没有看见你?”
“朕一直在说服朝臣们,想早日立你当皇后。”
“进展得怎么样,皇天该不会辜负苦心人吧?”
“难呀!”李治摇晃着脑袋,“不是反对,就是不吭声。”
“那就暂且缓口气,避开立后,而在贵妃之上增设一名宸妃,作为我的名号。怎么样?”
“这样好,这样好。朕好说话些,阻力也许会小些。”
“他们不一定会听你的哩。”
“试一试也无妨嘛。”
次曰,在两仪殿前殿举行早朝下来,李治召诸宰执进人两仪殿后殿,提出了设立“宸妃”的事。侍中韩瑗和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奏道:“宸妃的名号古来未有,不宜特别设置。”
“朝内朝外的典章制度,从古到今也有不少更改的。”
李治解释说。顶替柳奭担任中书令的来济振振有词地启奏:“大唐的各项制度,均系高祖与太宗所订,已成定制,岂可妄加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