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默了一阵,大臣们开始议来论去。无忌板着面孔不说话,殿内又沉默下来。李治自觉没趣,又很恼火,迟疑了一气,退了朝。韩瑗和来济敢于顶撞当今天子,闹得不欢而散。事实明摆着,他们是站在无忌一边的“元老派”,或者更现实的说,是“反武集团”的得力干将。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清要官”,又有无忌作后台,因此才敢这样放肆。
“清要官”在官场中特别受重视,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本钱。隋末至唐初,李唐王朝在打江山和巩固政权时,本人的能力和实力比家庭出身显得重要些。武士鹱和李筋等人由平民发迹,并取得了高官,就是证例。可是,到了贞观中期,门阀贵族制度又重新抬头了。要想混迹官场,谋取好的职务,获得高爵位,家庭出身则成丫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当时的在职官员中,出现了清、浊即要职、闲职的区别。
“清要官”大体有两层含义:一是出身豪门贵族;二是本人行公道与直道之政,不贪赃枉法,品格高尚,才干又相当杰出的官员。在年轻官吏中,属于“清要官”的有:起居郎,侍候皇帝左右,记录其言行,从六品上;殿中侍御史,掌管宫中节仪及宫内的生活,从七品下;监察御史,巡回视察各地,考评地方官吏,正八品上,等等。担任这些职务,仕途有保障,前途有希望。门阀贵族间,为使自己的子弟取得这样的职务,也要进行一番激烈的竞争。韩瑗,京兆府人,世世代代都是长安名门。他年轻时在李世民贞观朝担任兵部侍郎,正四品下。其父韩仲良死后,他继承了父亲的颍川县公的爵位。李治永徽三年,升黄门侍郎;四年,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挤身宰相班列;六年,迁侍中,成为首席宰相。此时他的年纪才四十九岁。其妻系长孙无忌的表妹,姻亲之间关系密切,相互照应,荣辱与共,同舟共济。来济,江都扬州人,其父来护儿乃隋朝左翊卫大将军,封荣国公。隋末天下大乱,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宫廷政变,来护儿被诛杀,家庭离散,年幼的来济饱经了颠沛流离之苦。而他苦中苦苦求学,长大成人,贞观初年考中进士。十七年,发生了太子承乾谋逆未遂事件,李世民很痛苦,很尴尬,思想陷入了惶惑徘徊。他歪着脑袋,询问侍从官员:“该怎么处置承乾?”没有人敢答对。通事舍人来济说:“陛下得以仍是慈父,太子得以终其天年,当属最好的结局。”
其思辩和口才受到李世民的赏识,擢升中书舍人。永徽二年升中书侍郎兼弘文馆学士、国史监修。四年,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列班相位。五年,又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六年,四十六岁的来济,便取代柳奭担任了中书令。他的才气及经历与许敬宗颇相似,而遭遇却幸运多了,出身门第无疑是他得志的一个重要因素。唐代的元老重臣,一般指三师和三公。所谓三师,即指太师、太傅和太保。三公是太尉、司徒和司空。他们的官位最高,正一品。三师多赠与德高望重的老臣为荣誉衔,三公多为亲王或文武勋臣的加官,都没有具体职掌和专属的衙门。其权力因人而异,或举足轻重,或形同虚设,或者根本不过问朝政,或者对朝政无不过问。具体管理政务的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和隶属尚书省的六部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户部、工部、朝廷班子,还有秘书、殿中、内侍三省,与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合称六省;以及九寺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一台御史台,五监少府监、将作监、国子监、都水监、军器监等。军事机构有:南衙十六卫,统领禁卫兵,宿卫京师及宫廷。每卫约一万人,各置大将军一人,正三品,将军二人,从三品。其下有长史,录事参军及仓、兵、骑、胄铠等曹参军事。其中统领府兵的十二卫是:左右卫、左右骁骑、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不领府兵的四卫是: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北衙十军,一般称禁军,其中四卫是: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置内府翊卫。六军有:左右神威军、左右神武军、左右神策军,不置内府翊卫。以上十军,各置大将军一人,正三品,属官有统军、将军、长史、录事参军及仓、兵、胄等曹参军事。全国十道共设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为地方征兵府,即外府,隶属十六卫及东宫六率,长官称做折冲都尉,副职名叫左右果毅都尉。东宫六率担负东宫的侍卫、警卫、夜巡和诸门守卫,以及太子近身侍卫。内府贵族征兵府包括亲卫府、勋卫一府、勋卫二府、翊卫一府、翊卫二府,长官为中郎将,副职叫做左右郎将。尚书省是朝廷最高政令执行机关。凡中书省所出诏敕及批准章奏,经门下省过覆后,皆交本省颁下执行。九寺五监发往州府的符移关牒,亦需经本省下达发布。唐人说:“天下大事不决者,皆上尚书省。”
故有“会府”之称。其总办公署称都省,又名都堂,下分左右二司,左司管吏、户、礼三部,右司管兵、刑、工三部。每部四司,六部共二十四司,分掌全国的行政事务。因为李世民在髙祖武德年间曾任尚书令,此职遂阙而不置,以示对其尊崇之意,而以左、右仆射为长官,地位与门下省的侍中相等。另外还有左、右丞分判省内事务。六部皆置尚书、侍郞,诸司置郎中、员外郎等。中书、门下两省的衙门,设在皇城内的南部。中书省为最髙制令决策机关,攀草拟诏敕,签署后经门下省过覆,交由尚书省颁下执行。朝廷各职司部门及地方州府进呈奏表,亦由本省递呈皇帝,并参议得失,草拟批答。高宗李治以后,宰相办公厅即政事堂后称“中书门下”自门下省迁至本省。该省设中书令二人,中书侍郎二人是副职。属官中有:中书舍人六人,掌进奏及参议章表、草拟制策诏书右补阙、右拾遗各二人,主讽谏;还有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起居舍人、通事舍人等若干员。集贤书院及史馆亦隶属中书省。门下省在三省中居承上启下的地位,掌封驳制敕章表。中书省所拟诏令文书,需经本省过覆,交尚书省颁下执行,查有不妥者则封还中书省重拟。臣下章表亦由本省审验,交中书省进呈皇帝,查有不妥者亦可驳回修改。其长官有侍中二人,门下侍郎二人为副手。属官有给事中四人,掌审覆制敕,驳正违失;左补阚、左拾遗各二人,掌讽谏;还有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起居郎等若干入。弘文馆亦隶肩此省。门下省与皇帝最接近,侍中与侍郎有权将皇帝的圣旨送回复议,甚至驳回。这既是职权,又是职责。贞观初年,门下省对圣旨一律通过、照办,从未提出过异议或者驳回。李世民很不满意,严肃地申诫道:“你们这种不负责的作法,等于放弃了本身的职司。假使只要你们通过我的旨令,那就不必启用贤能之才,只用几名低级官吏即可以了。”
由于他的强调,加大了门下省的责任与权利。朝廷的要职,大都由出身豪门贵族的人担任,朝政也相应由他们把持。这个阶层的官僚,在太尉长孙无忌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形成了反对废掉王皇后而改立武昭仪为后的强硬势力。以无忌为首的豪门贵族势力当道,武则天寸步难行。她从剖析形势人手总结了经验教训,决计摆脱踌躇满志的“清要官”,从出身门第不高的“浊官”中发现和培植人才,形成自己的力量,与“清要官”集团抗衡,进而展开反击。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平日为无忌派所不屑一顾、遭歧视、受排斥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了。这时候,拥护武则天的人还没有形成气候,反对武则天的人其势汹汹,似乎锐不可挡。攻击和毁谤她的疏本雪片似的飞来,甘露殿的御案上摆着一摞又一摞如此大同小异的奏折。李治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了,也看不下去了。他满脸愁云,焦躁地踱来跋去。武则天倒颇有耐心,坐在御案跟前,一本一本地翻阅。她拿起一份奏章念道:“皇后是天下妇女的仪范,善恶由她发端,所以说嫫母辅佐黄帝,妲己倾覆殷朝。”诗经中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臣阅读古史,每每感叹兴亡,没想到当今圣明之世,也会出现不正常的现象。”
念着念着,不觉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了。李治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她:“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们在骂你。”
“骂臣妾倒无所谓,”武则天放下折子,“可笑的是他们胆大包天,居然把矛头指向了皇上。”
“朕是商纣王、周幽王,他们又敢怎么样?”李治紫涨了面皮,赛如被野兽咬噬一般地暴怒起来。武则天窃喜果然把他激怒了,一边举起大拇指叫“好”,一边起身走到李治身旁,给他打气:“皇上高倨九五之尊,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他们不过一群奴才而已,竟敢狂犬吠日,如此无礼,无法无天。”
“明日上朝,朕可要好好训斥他们一顿,谁再敢把朕比做夏桀、纣王、幽王,朕可要开杀戒啦。”
“如果他们只贬责臣妾呢?”聪明的武则天贴到李治的肩头,趁势又把话题转回到自己的身上。
“那也不行。”
鼓起了勇气的李治,像保护神那样一手揽着武则天的腰肢,“你忠心辅主,一心一意维护朕。没有你,朕不知哪一天会被他们吃掉。”
他用手朝御案上一拂,奏折纷纷落地。武则天俯下身去一份一份拾起来:“未必这些疏奏都是反对臣妾的,莫非皇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臣下帮你说话?”李治敲了敲窄窄的额头:“哦,早些天卫尉卿许敬宗进呈了一份奏章,他倒是主张立你为后。”
他伏到御案上翻了一阵,从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武则天:“你仔细看看。”
武则天重新坐到御案跟前,打开奏折瞧了瞧,不禁拍案叫绝:“好啊!此人不仅忠心耿耿,而且才高八斗,文从字顺,说话有理有据又有分量。”
“唷!”李治深深吁了口气,“你终于为朕找到了一位顺意的臣子,朕可要大大地奖赏你。”
“不用赏臣妾。皇上,要好好赏赐他,人才难得哩。”
许敬宗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拥立武昭仪当皇后,成为反对无忌势力的斗士,开创了武则天盼望已久的转机。他是杭州新城浙江富阳西南人,自幼擅长文学,科举及第,任通事舍人,从六品。隋末天下大乱,宇文化及在江都缢弑隋炀帝,妄图抢占天下。他父亲许善心当时任给事郎,唐朝改称给事中,正五品上,也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珍惜自己的才干,屈从在杀父仇人的手下任旧职。后来投奔李密,当元帅府记室。唐武德初,补涟州别驾。李世民求才心切,选拔他进了文学馆。当时能获选十八学士之一,和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虞世南、褚亮等名人并列,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也足可以证明其才学拔类出萃。贞观八年以后,许敬宗历任着作郎兼修国文、中书舍人、给事中兼修国史。十年,与长孙无忌一起修撰成武德、贞观两朝实录,因功封高阳县男。十九年,李世民亲征髙丽时,他任太子右庶子掌管政务,接着以检校中书侍郎从军,负责起草天子的诏令。李治即位,许敬宗任卫尉寺长官卫尉卿,管理武器、车马等,从三品。此时他年已六十三岁,但是雄心勃勃,仍想升任宰相,施展才华。专权的无忌,这位好恶露骨的强硬长者,却明显地表现出蔑视他的样子。许敬宗感到前途渺茫,内心对无忌等“清要官”产生了强烈的敌对情绪。由此对庶族出身的武昭仪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心理,并且敏锐地观察到了武氏崛起的可能性,决计先送她一份“厚礼”,取得她的好感和信任,和她结成联合阵线,内外呼应,向“清要官”公开宣战。李治赏赐十斗珍珠,给他壮了胆,增添了信心和力量。他喝了几杯酒,趁着酒兴驱车登门拜访无忌,冠冕堂皇地奉劝无忌顺从君命,立武氏当皇后。无忌原以为他是来探风声或者有事相求的,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狂妄,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火爆爆地吼道:“许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臣,如此不尊重自己,替一个卑贱的女人说话,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出身历史?”
“不对。”
许敬宗摊开双手,“一个人的过去并不等于他的现在,现在更不等于将来。我只讲眼前的事实,应该让皇上龙心大悦,毫无必要造成他的痛苦。君则敬,臣则忠嘛!”
“瞎说!”无忌暴跳起来,“忠君者,当以国事为重。发现皇上言行偏颇,应当谏止,怎么反而投其所好,推波助澜呢?咳,你老糊涂喽!”
“太尉大人,切莫误会我的意思,我这也是为你好。”
“谢谢,谢谢你的好意。”
发生争吵没有必要。目的已经达到,许敬宗即便告辞。无忌没有送他出门,让他自行走了。武则天的情报网已经伸到了宫外,她很快收听到了这一消息,喜不自禁,派遣髙延嗣和许敬宗正式取得了联系,并赠给他三支高丽贡参和一套御制文房四宝。许敬宗再次受赏,欣喜若狂,觉得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终于像玉石一般被人采掘出来,再经过一番琢磨加工,便可以大放光彩,实现人生的价值了。他庆幸自己苦尽甘来,更感谢上苍有眼,把辉煌的光环投到了他的身上。眼下第一件大事是进宫谢恩,直接领取圣谕,有目的地为皇命效劳,换取锦绣前程。刚刚备好车马,中书舍人李义府求见。他和李义府当时都以才学着称,交情颇好,不得不应酬一下。迎进客室,心不在焉地问道:“李大人有事?”
“下官是来向许大人辞行的。”
李义府哭丧着脸。
“辞行?”
“是哇。”
李义府嗓音打颤,眼眶发红,“下官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太尉,被贬为壁州司马。此行千里迢迢,恐怕再难返回京师了,也不可能再与敬宗兄凭栏吟咏,切磋诗文了。”
许敬宗产生了怜悯心:“圣旨下来了吗?”
“没有。”
“你何以得知?”
“我在中书省看到了草诏。老实说,是王德俭给我看的,草诏在他手上,遭贬的有二三十人,名单是太尉开列的。”
“他太专权了。”
许敬宗抽了抽鼻翼,“事到如今,义府兄,我倒劝你去碰碰运气。”
“碰运气?”
“对。皇上意欲改立中宫,却受阻于太尉一家之言,你何不迎合圣意上奏一本,若能得到皇上的赏识,便可转祸为福了。”
“可是,奏折都要经过太尉之手。”
“义府兄,你是急糊涂了吧?疏本可以叩阁直呈皇上。”
“这真是天助我也。”
李义府乐得闭不拢嘴,“今夜轮到王德俭当值,我去代他值宿,叩阁就方便啰。”
李义府告辞许敬宗,坐进马车,向中书省飞驰而去。他急急忙忙写好奏章,掌灯时分,走进值房,点燃灯烛,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坐不住了,起身踱到门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内,心儿忐忑,跳个不停。往事如奔腾的波涛,霎时间涌满胸膛。生于隋炀帝大业十年的李义府,此时年纪四十二岁,本籍瘰州饶阳〔河北饶阳县〕,跟随祖父在永泰〔四川盐亭县〕长大。他出身于一个低级官吏之家,却穷而好学,颇有才气。贞观八年,李义府二十一岁时,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视察永泰,闻李义府之名,带着一种好奇心想见见这位土秀才,为旅途助助兴。召见一试,李义府的学识和文采果然都很不错,便推荐他去参加“秀才科”考试。唐初的科举主要有进士、明经和秀才三个科目。
“秀才科”由地方的刺史或级别相等的官吏向朝廷推荐。推荐正了,皇帝将给予奖赏。倘若对策落第,推荐官员不但会由于“没有识人之明”丢面子,而且还要受处罚。因此推荐者分外小心谨慎,每年推荐的人和及第的人都不多,仅数名而已。
“明经科”和“进士科”便逐步成为了入仕的两个最主要的科目。唐代荣登科举的人,除对策及格外,还要身、言、书、判四者符合要求。
“身”指仪表端正,有当官的风度。
“言”指讲话发音准确,咬字清楚,畅达流利。
“书”即书法,指字写得好。
“判”则要有排解纠纷、判断是非的能力。李义府没有辜负李大亮的推荐,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关,其学识、辩才、相貌和举止都相当出色。特别是他那股年轻人的锐气,连太宗皇帝也很赏识。但是,在当年的宦海中,出身卑微之士,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再有才能也很难受到重视而被重用。李义府多次碰彝之后,外表和人格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本来身材修长而健壮,风度潇洒飘逸。如今却变得又高又瘦,背也驼了,脸上的笑容显得卑屈而又虚假,有人便给他取了一个李猫的绰号。他也只好逆来顺受,既不反抗,也不辩解。无忌觉得这酸不溜丢的样子不适宜做京官,要把他贬到边远的壁州〔四川通江县〕去当司马。犹如晴天霹雳,李义府的骨头都要震碎了。对朝廷的官吏而言,调任地方官,即使是升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更何况是贬往穷乡僻壤任职。他来自巴山蜀地,满怀豪情负笈京都,历经二十余年的辛苦钻营,好不容易得到提拔,历任监察御史、太子舍人、中书舍人等“清要官”的职务,还参加了晋书的编纂,并成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如果这样一个筋斗栽下去,只要有无忌在,他这一辈子就休想再翻身了。李义府愈想愈害怕,愈着急,穿过横街,走到斜对面顺天门东侧的朝堂内,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坐立不安。丁点儿提着一盏红绢灯笼从承天门走了出来。他像遇到了救星一般跑过去,塞了一包银子。瞎子见钱眼开,况且丁点儿和他是老相识。用手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咧着嘴巴笑道:“李猫兄,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我要觐见皇上。”
“叩阁?”丁点儿抬了抬小而圆的蚝蛳眼,“什么事呀,这么急?”
“奏请立武昭仪当皇后。”
李义府把奏折双手递过去,“事不宜迟。”
“不瞒老兄说,武昭仪是我的恩人,如今我正好转到了就日殿当近侍。奏折交给我吧,我帮你转呈。”
李治和武则天准备就寝。丁点儿走进甘露殿,呈上奏折,兴冲冲地说:“启奏皇上,中书舍人李义府叩阁上表,请求立武昭仪当皇后。”
李治“噢”了一声,接过折子,打开。武则天站在李治旁边,跟着观看,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奏疏上说:“臣闻皇后王氏阴险恶毒,行为有碍妇德,宜从速废除。武昭仪妇德卓越,学养深厚,堪为后宫典范,母仪天下。微臣乞请圣上顺应天下臣民之心,早立武昭仪当皇后。”
“写得好啊!”李治把脸偏向武则天。武则天感兴趣地问道:“这个人在哪儿?”
“正在中书省夜值。”
丁点儿回答说。
“皇上,立刻召见他。”
李治吩咐丁点儿:“宣李义府进宫。”
李义府从未进过内廷,胸口咚咚珧,不知是喜是忧是害怕,小心翼翼地跟在提着灯笼的丁点儿的背后,穿过漫长的回庳,转过—盏盏红色的宫灯,蹑手蹑脚地跨过高厚的门坎,弯腰进殿,走了几步,便双膝跪倒在地:“中书舍人李义府叩见陛下,深夜惊驾,罪该万死。”
“李爱卿平升!”李义府站起身来。李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在通明的灯火照射下只见李义府左肩微耸,颀长的身材显得单薄,长条脸,鹰嘴鼻,细眯眼挤出一丝笑纹,尖下巴上吊着一撮山羊胡子。形样斯文、温驯,然而显得有些迂腐、窝囊,憨厚中又隐含着贪婪,以及自许和不守本份的神情。李治先夸奖了一番他的忠勤可佳,接着用一种鼓舞的口吻说:“这样的疏本,爱卿不必深夜叩阁。”
“微臣不叩阁,奏折经过太尉之手,很难及时转呈御览。还有,长孙大人要把我贬出长安,再迟两天,肺腑之言便无法面奏圣上啦。”
“朝中还有拥护立武昭仪为后的人吗?”
“多着咧,比如说王德俭,”李义府讨好地说,“可惜都被太尉挡住了。”
“你安安心心留下来,多和朝臣们接触一下,有什么情况随时进宫面奏。”
“臣叩谢皇恩。”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义府退出甘露殿时,简直乐得神来天外,腰杆子奇迹般地挺直了,背也不驼了,长颈子长长地伸了出来。他如坐春风一般,飘瓢然,欣欣然,兴髙采烈地回到了中书省的夜值房,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值夜官员,可以不参加早朝。当别人进宫参加早朝时,李义府回到了家里,吃了早点,一觉睡到日影西斜。晚餐过后,髙延嗣和丁点儿受武则天的委托,秘密来访,赏赐了一斗珍珠和十匹绢,以示慰劳与鼓励之意。不久,便越级擢升李义府担任了中书侍郎,正四品下。许敬宗和李义府公开拥立武昭仪当皇后,都得到了李治的赏识,“浊官”中的大多数便纷纷仿效他们的作法,或上书,或觐见李治,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李治或明或暗都一一给予赏赐和勉励。王德俭继李义府之后也尝到了甜头,御史大夫崔义玄和御史中丞袁公瑜等人开始一边倒,大大加强了反对无忌派的势力。崔义玄是镇压陈硕贞起义建立奇功的剌史,他因祸得福,因偶然事件而平步青云,擢升御史大夫,一跃而为掌管国家治安的要员。袁公瑜则以刚正不阿、无私无畏着称。他们都出身寒门,和无忌为首的贵族集团的人员比较,即和“清要官”比较,显然都成了身价不高的“浊官”。所谓“浊官”,是指那些出身低微,或品格低下,以及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的官吏。虽然“拥武”的阵营扩大了许多,但其人员的地位、名气和能量都不足以和无忌派抗衡,面对面地展开拼搏。武则天清醒地看到了处境的艰危,进退维谷,急得心里火燎燎的,在殿内殷外转来转去。狂傲的无忌却没有乘胜追击,展开战略性进攻,进行毁灭性打击。他妄自尊大,骄矜自许,自我感觉强大无比,巍然屹立,如堡垒一般坚不可摧。一举手便镇压了高阳公主谋逆事件,连功髙德厚或颇孚众望的李道宗、李恪等李氏皇族、侍中宇文节等文武大臣,以及那么多的公主、驸马爷,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通通斩落马下,扫进了历史的深渊。他自我陶醉了,而且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为李冶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没有把武昭仪放在眼里。对于那些暗中活动的“浊官”,他更是嗤之以鼻,小泥鳅掀不起大浪,阴沟里翻不了大船。精明强干的武则天知己知彼,总是把自己放在拼的位置上,看准时机主动出击,打进攻战。当无忌集团处于休整状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即刻授意许敬宗仍以巫术为由,借题发难,上书李治,强烈要求废除王皇后。虽没有达到目的,但震动力却相当的大,好像走路一样,只剩下最后几步便可达到目的地了。常言道,行百里九十则半。最后的一小段里程,既要坚持,又要鼓劲,还必须稳重、妥当,环环扣紧,不可粗心大意,谨防疏忽失误,以免功亏一篑。八月,袁公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逮捕了长安县西安市西城县令裴行俭。裴行俭,绛州〔山西新绛县〕人,出身名门而好学,年少即为弘文馆的学生,博览群书,精通历数及阴阳之术,又擅长书法,尤以隶书、草书为佳。曾任左屯卫参曹军,是军中文官,七品或八品。名将苏定方很器重他,亲自传授兵法,使他成为了文韬武略的全才,三十七岁即升任长安县令。他从种种迹象中判断出武昭仪心怀不轨,将一发而不可收拾,右仆射楮遂良也有同感。二人相约找了长孙无忌,商议如何对付武昭仪。
“妖妇手段毒辣,”裴行俭急切地说,“又有心计,汉朝的吕后也比不上她。不尽快除掉,将会祸及社稷。”
“皇上执迷不悟,处处护着她,我说的他听不进耳,反而以为我多事。”
长孙无忌显出为难的神色。
“太尉随时可以进宫,不如先把她抓起来拷问。有了口供,就奏请皇上处死她。”
“这样做,未免太鲁莽,影响不好,还是以说服皇上为上策。”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急如星火,太尉不宜再犹豫了”
“处死一个小小的昭仪不难,但是不能损伤皇上的威仪。老夫自有安排,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好啦。”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太尉,事不宜迟哟。”
“我也有同感。”
楮遂良强调说,“妖妇神通广大,一旦成了气候,可就不好收拾啰。”
“不要想得太复杂。她的脚跨不出内宫的门槛,能把我们怎么样?”
“可是她的手很长,”裴行俭抬眼望着长孙无忌,“早已伸到外面来了,已经抓住了不少为她效劳的人。”
“她抓你也可以抓嘛。”
“有太尉这句话,裴某就可以动手了。”
“不过,也不能随便乱抓,要注意影响。”
“太尉,裴某告辞了。”
裴行俭双手一拱,转身走出了无忌的府邸。袁公瑜得到消息,赶到休祥坊应国夫人杨氏的住处,请她漏夜进宫,转告了武昭仪。武则天运用她那独特的各个击破的法子,在长孙无忌、褚遂良和裴行俭三人中间,选择了最弱的一环下手。时间紧迫,而危险就在眼前,她怂恿李治运用不需经中书、门下两省而立即生效的“墨敕”,调裴行俭出任西州都督府长史。第二天早朝,空气显得沉闷而紧张。百官在朝堂等候进殿时,才知道裴行俭调出了长安。长孙无忌震惊不已,因为李治一贯对他礼敬有加,从来没有使用过“墨敕”。他性格外向,喜怒都挂在他那铁板似的黧黑的长方形脸盘上,鼓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暴出来了,攥紧的拳头差点紧出血来。西州,是贞观十四年由名将侯君集所翦灭的高昌王国的所在地,位于天山山脉南麓东段的吐鲁番盆地。盆地比海平面低一百五十五米,而天山高耸挺拔,一般海拔在三千至五千米之间。从戈壁吹来的热风使这里风化成一片荒原,素有火洲之称。该地人烟稀少,民族乃卷发、碧眼、高鼻之胡番,恍若化外之境。都督府长史和长安县令的官阶同为正五品,这次调动可以说是打击、处罚和贬谪兼而有之。然而裴行俭并没有一蹶不振,经受了艰苦环境的锻炼,后来他以惊人的意志和魂力,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拓展了西域的领土,为西域的发展作出了有益的贡献。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九月,继李义府之后,许敬宗升任礼部尚书。拥武派的干将不断升迁,阵容不断壮大。而无忌派的柳奭和裴行俭前后遭贬谪,挫伤了锐气。武则天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坚韧不拔而又深谋远虑,她感觉到下层舆论愈来愈偏向于她,而上层还没有解冻,又撺掇李治烧了一把火。早朝下来,李治召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和李筋四位元老重臣进两仪殿议事。李筋却借口身体不适,请了病假。李筋,本来姓徐名世筋,高祖李渊赐姓李,故名李世筋。太宗李世民驾崩后因避讳,去掉了“世”字。
太宗临终前玩弄权术,测验他的忠心,无缘无故地将他贬为叠州〔甘肃叠部县〕都督。李治即位后的第三天,遵照太宗的秘密遗嘱,擢升他当特进、检校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李筋仍像赴任时一样默默地由原路返回长安,接着改任左仆射,恢复了相位。他出生于山东的一户殷实农家,跟随李世民纵横天下,为大唐开国功臣之一。其军事才能超群,屡建赫赫殊功。他和大唐名相魏镦一样,对太宗有着“人生感意气”的情怀。但自从太宗那么一试之后,弄巧成拙,李筋寒了心,一直以冷漠的态度对待朝廷。此时的李筋,是大唐顼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可谓国宝,担任司空。他年逾花甲,体魄却照旧强健壮实,气宇轩昂,凛凛大将风度。堂堂相貌,两眉浑似刷漆,眼光犹如寒星闪烁,雄风犹在,仍有匹敌万夫之气象。由于心里结了冰,看穿了天子无情,人生如梦,变化无常,为人处世已变得相当慎重。从不轻易流餺出内心的思想感情,态度模棱两可。
“宁静淡泊,趋吉避凶”成了他的座右铭和处世哲学。由于司空李筋缺席,在场的大臣一致反对,朝议闹了个不欢而散,李治气极败坏地退进了后宫。武则天见李治一脸惨相,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推测他又碰了钉子。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呵呵地宽解道:“皇上,没什么好气的,沉住气,着急不如摆计。总而言之,你是君主,他们终究得听你的。”
“哼,”李治可恼地紧了紧鼻子,“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君臣之礼来对待朕。尤其无忌那老头,处处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制我,似乎一切都得听他的,由他说了算。”
“他的确太狂妄了,一副不可一世的骄态,很有必要打掉他一点骄气。”
“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倒是有。”
武则天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口气,“不过先不要从他头上开刀,他是亲舅舅。”
“那么,在他们之中选择谁好呢?”
“到时候再说。明天你再把他们找来,我坐到帘后听政。”
当天晚上,许多的“清要官”聚集到了无忌的府第,只有李积托病未来。在场的人情绪都不正常,心事沉沉,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似的。无忌紧绷着面孔,花白胡须翘得高髙的,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打量着在坐的客人。唐初只有案几,没有桌椅,一般都是席地而坐,或者坐座垫、矮墩、矮凳,富贵人家多用胡床即绳床等坐具一一古代的床兼坐、卧二用。虽然早已有了茶叶,但喝茶刚形成习惯不久,茶具也没有后来那么讲究。家奴和使女上了特制的君山银针茶,漆器的盘子里摆着精美的干鲜果品,可是没有人吃。侍中韩瑗拿起一只桔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脱口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侍中,这话是什么意思?”右仆射褚遂良抬起头来,两目炯炯地望着他。
“意思很简单,”韩瑗苦笑了一下,“如果关键时刻该作出决断而不决断,以至贻误时机,就会遭受灾祸。”
室内的气氛顿时涨了上来,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议论论:“我们现在的作法,不知道是以攻代守呢,还是以守代攻?总让人觉得似乎很乱,处处被动,随时都在应付他们的进攻。”
“他们是突破,我们是狙击,不要光看表面现象,其实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上。”
“可是,皇上拥有决定权,终究还得听他的。”
“皇上一时受蒙闭,是暂时现象。”
议论还没有停止,中书令来济凑到长孙无忌跟前,问道:“明天皇上肯定会召我们复议,该怎么对待?”无忌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坚持,不让步。我们的职责义不容辞,没有妥协的余地。”
“太尉不宜直接出面。”
右仆射楮遂良劝阻道,“一且弄得皇上非难国舅,那情形就太尴尬喽。”
他从太宗朝起,就以直谏出名,总是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理直气壮地发表意见。司徒于志宁目光闪了闪,不解地问:“你以为谁出面适合些?”
“那还用说,”褚遂良用手托起自己的花白胡子,“当然是我啰。皇上为武氏所左右,反对立她为后的人,恐怕难逃厄运,不死也会脱层皮。太尉是皇上的舅父,司徒和司空是开国功臣,不可以逼迫皇上承担杀舅父、杀功臣的恶名。”
“你难道不考虑一下自己?”
“嗨,我不在乎。褚某犹如草芥一般,本来傲不足道,无功受禄,不胜诚惶诚恐。先帝临终时,曾将辅佐新君的重任托付于我,倘若亏负先帝的重托,死后有何颜面在九泉之下见先帝呀!”褚遂良一下子成了众目聚集的焦点。大家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既佩服又受感动。次曰早朝下来,大臣们又被召到了两仪殿后殿。端坐殿中等待的李治,清癯的长条形脸显得尖了些,微微发白,窄窄的额角上暴起几根病态的青筋,叫人看了又可怜又可恨。他下这么大的决心,众人都知道是武昭仪在背后操纵。事实如此,在李治宝座旁靠后的右侧,挂起了明黄色的纱帘,帘内透出一阵阵兰麝的幽香,武则天就坐在垂帘的后面,谛听与她成败攸关的这次朝议。大臣们叩拜之后,李治皱起低低的前额,满脸严肃,像背书似的引用孟子的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皇后未能生育,又用魇魔术图谋害朕。如此德性,何以为贤妻良母的楷模?朕要废除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她妇德高尚、教养良好、又为朕生育了皇子。众卿当体恤朕意,不宜固执。”
殿内陡然罩上了一层阴云,元老重臣们的脸色一个个黯淡下来。褚遂良须眉倒竖,袍袖抖动,大有“风萧萧兮”之势态。他跨步上前,跪在丹阶下,苦谏道:“王皇后出自名门,是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终时,在病榻上握住臣的手说‘朕将佳儿与儿媳全托付给你了’当时陛下曾亲聆先帝的嘱托,声音犹在耳旁。这么多年来,皇后没有什么僭越妇德的过失,对陛下也毕恭毕敬。犯罪并无确证,不应该轻易废黜。现在陛下所言,有违先帝的遗命,陛下宽仁笃孝,不应听他人的蛊惑,做出违背先帝之命的事情来。”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李治态度生硬。褚遂良跪行几步,直言不讳地说:“陛下如果一定要另立皇后,宜选娶天下名门望族之女,何必非武昭仪不可呢?况且她曾事先帝,有目共睹,掩不住天下人的耳目。陛下强行这么做,留下恶名,败坏的祸端便由此开始了。微臣违逆天颜,罪当不赦,只要不负先帝所托,臣万死亦无憾矣!”
“要死要活由你自己,朕的事你也不要一阻再阻。”
“先帝虚己纳谏,开创贞观之治。陛下,贞观遗风,还得继续下去呀!”
“你不要老卖弄自己,朕不否认你是先帝托孤之臣,可是也不要动不动拿先帝来压朕。先帝托孤是要你忠心辅主,而不是要你要挟朕,事事都得依你的。”
殿内充满惶惶不安的气氛,好像地球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大臣们都静听着,悄无声息。褚遂良呼吸艰难异样,把双手捧着的象牙笏放在丹阶上,摘下幞头,以头叩地:“象板是陛下所赐,臣今奉还,乞请陛下让臣这把老骨头得归故里!”他的额头碰出血来了,血流满面。李治惊慌得浑身发怵,额间和手心都沁出了凉汗。褚遂良想以退职要挟李治,可是在天子面前酿成了流血事件,无论动机如何,都属大不敬行为。武则天抓住这一点,咳了咳,提醒李治。李治这才回味过来,命令道:“拉出去,把他拉出去!”武则天见李治说话没有气魄,处事又不果断,心里火燎燎的,忍不住叫喊道:“何不就此处死这个老南蛮!”声音清脆、尖利而又异常威严,像母老虎一般怒吼,震慑殿宇。褚遂良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踉踉跄跄退出了殿外。长孙无忌强自镇定下来,躬身奏道:“褚遂良乃托孤大臣,忠心赤胆,有罪也应慎重处置,望陛下恩赦。”
“不管怎么说,犯下了大不敬罪,不可不作处理。”
“皇上,你也不要太做绝了,寒了臣下的心呦。”
“众卿听着,你们切莫像褚遂良一样耍无赖。把朕逼急了,到时候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武则天坐在李治身旁给他壮胆,软弱的李治似乎腰杆子粗壮了许多。今日的李治已非往日的李治,他红了眼,横下一条心,不顾一切,直接跟无忌等元老重臣对垒,终于借故把褚遂良逐出了殿外,并且诏命他在自己的住宅边养伤边反省,暂时不准上朝。无忌承认失策,但是又不甘心失败。他不相信李治“外甥不认舅”,把好心当做恶意,不以为德,反以为仇。更不相信“浊官”竟有那么大的能耐,斗得过“清要官”。同时还决计重振旗鼓,重新发起进攻,打破武昭仪不可战胜的神话,拚着老命也要与她较量到底,将她拉下马。九转机褚遂良回到家里,疲倦地躺倒了,昏昏沉沉,气喘咻咻,然而又兀的睡不着。长随和使女退下去后,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他睁了睁眼睛,起伏的心潮像打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流了下来,把睡意都流走了。思绪恰如烟雾似的袅袅绕绕,乱纷纷地飘着。他眼帘时而闪现出太宗李世民的影子,时而闪现出当今天子李治的影子。褚遂良特别崇拜李世民明于知人,从谏如流。联想到李治,却是如此的不识好歹,黑白不分而又刚愎固执。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进而又联想到长孙皇后是那样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处处以大局为重,以国事为重。而一心想爬上皇后宝座的武照刚好相反,放纵狂悖,贪婪狡诈,简直一个泼妇一居心不良啊!一皇上会死在她的手里,国家会败在她的手里。人生最髙境界不外乎忧国忧民,因此我不能退缩,得和昭仪这个妖妇斗下去,斗到底。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躁起来了,想起来走走,又感到很虚弱,脚酸手软,爬不起。风吹得梧桐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一角阳光斜照在墙壁上,闪闪烁烁。迷离恍惚中,他带着宝剑来到后花园的假山下,走行门绕过步,练起剑来了。左劈右刺,封前挡后。练着练着,不意武照从假山顶飞到了地上,手持鞭子跟他对打起来。那鞭子看上去像马鞭,又像是九节鞭。她来势凶恶,挥鞭便打。褚遂良也不甘示弱,举剑相迎。鞭子上扬似鹰击长空,抽过来如金龙摆尾。他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只想一剑刺中她的胸膛,置她于死地。二人来去斗了几个回合,互相厮拼,大汗淋漓,浑似死对头见面,仇恨刻骨,谁也不肯放过谁。她边斗边瞅着他的全身上下,仔细挑选攻击目标,攻防颇有章法,下手很重。他气力渐渐不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于是虚晃一剑,准备跳出圈子,抽身开溜。
“男不与女斗,我走。”
“往哪儿逃?嘿嘿,”一阵狰狞的冷笑,“老贼你逃不掉啦!”突如其来一声巨响,她一鞭子不偏不移抽到了他那受伤的额头上。他大叫一声,恍然要把天花板给震坍下来似的,惊了醒来。房门被敲得砰砰响,长随边敲边喊道:“老爷,快起来,长孙大人看你来啦!”褚遂良披衣下床,亲热地把长孙无忌、韩瑗和来济迎进东花厅,分宾主坐下,上了茶。
“仆射大人,伤好些吗?没有大妨碍吧?”长孙无忌一头至诚地问着,一头吩咐随人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到长条几上:一只鹿茸,两支高丽参,都用红绫桑皮纸裹着,还有一大包燕窝,以及一些名贵中药。另外是:西域的葡萄干、河套白果、君山毛尖、洞庭湖野莲子。褚遂良露出惊喜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飘拂到胸前的花白胡须索索地抖动着:“太尉,太客气啦,真是领当不起!额头只破了一点皮,没有什么大妨碍。只不过心里挺难受,又气又急,皇上偏偏听不进耳。”
“你当时也太激动了,”长孙无忌友善地望着褚遂良,“恕我直言,太鲁莽了一点。皇上胆子小,他从小就是如此,看见血就打哆嗦,事情急了就发倔气。把他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不像他父皇那样有胆识,有气量。相反,眼界不宽,心胸窄狭。谏诤不可操之过急,只能和风细雨,而且还要拐点弯,措词委婉一点,让他自己去想,慢慢想转来。”
“我看他是中了妖孽的邪气,不是倔气。妖精不除,他的倔气好不了。”
“现在情形变了。皇上死保她,除掉她巳经不可能了,只能设法挡住她的出路,防止她攀上去,摘取皇后的桂冠。”
“关键还是在皇上,”韩瑗插进来说,“皇上的态度不转变过来,除掉也好,阻挡也好,都无从谈起。”
“单纯转变态度还不行,”来济纠正道,“更重要的是把皇上的心扭转过来。兵法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果皇上心里向着她,那就只能望洋兴叹喽。”
“如何扭转皇上的心呢?”
“晓以祸福利害,动之以情,打动皇上的心。”
“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能劝谏,不能施加压力?”
“劝谏是上策。”
来济娓娓而谈,“譬如说,琴瑟不调,必须改弦更张。要是狠拨乱弹,弦就会被崩断。”
褚遂良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难啦。皇上如此对待臣下,还从来没有过。可见他巳经被美女蛇缠死了,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不能自拔了。”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任水流舟而不顾。”
韩瑗额角上的靑筋都暴了出来,“社稷为重,粉身碎骨,也不能放弃。”
“皇上听不进耳,我们就上奏折。”
来济接应道。
“我接触皇上的机会多,可以面对面地进谏。”
在新的一巡攻击中,韩瑗果然挺身而出,赤膊上阵,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他利用奏报政事,在李治面前哭泣流泪,竭力劝阻道:“王皇后出身门第髙贵,贤淑温良,是先帝给陛下选娶的佳偶,如果废黜,朝野都会引起强烈的震动。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不要凭个人的好恶意气用亊。”
“后宫的情况,你是道听途说,”李治板着面孔,“或者凭个人的想像,朕亲身体验,比你清楚。韩爱卿,”他瞟了他一眼,“你是国家的栋梁,这样哭哭啼啼的,有伤大雅,成何体统?”
“微臣太激动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由此看来,感情用事的,不是朕,而恰恰是你自己。”
韩瑗止住泪:“皇上,微臣是担心国家的兴衰安危。”
“国泰民安,外要有贤臣,内要贤内助。”
“武昭仪何德何能,毫无可取之处。”
“韩爱卿,话说够了吧?”李治皱紧了眉头,“该歇息啦。”
第二天,韩瑗又纠缠着李治哭谏,悲伤得不能自已。他说一回,哭一回,再说一回,再哭一回,哭得气短神昏。李治厌烦了,命人把他强行搀扶出去。韩瑗仍不肯罢休,再上疏切谏:“平民夫妻,选择对象,还要求门当户对,何况天子的配偶?”李冶把奏折往案角上一推,站起身来:“岂有此理!”
“皇上,你在生谁的气呀?”正在帮李治批阅奏疏的武则天,从御案左侧的案前抬起头来。
“韩侍中老缠着朕不放,接连在两仪殿哭了两天,今日朕想在甘露殿歇一歇,他又把奏本呈到这里来了。”
“这些清要官大都如此,生怕寒门庶族出身的人冒出来,和他们争权夺利。”
“朕偏不听他们的。”
李治像赌气似的扭着脖子。
“清要官把持朝政由来已久。皇上你比我清楚,贞观中期以后,先帝也往往屈从于他们,奈何不了。”
“他们把朕也逼得够苦的了,似乎立你当皇后,就会要他们的命。”
“皇上,臣妾把来济的折子念给你听听。”
“念吧。你有兴趣念,朕就听听他横咬些什么?”武则天清了清嗓子,模仿来济的语气,抑扬顿挫地念道:“君主册立皇后,应该依据天地之理,必须物色礼教传家的名门世族,娴静优雅,贤淑美好,才可与人的厚望相符,并使神明喜悦。所以姬昌造船迎娶他的妻子太姒,普及关雎的教化,百姓承受福拃。汉成帝放纵情欲,把婢女赵飞燕升到皇后的髙位,使皇统断绝,社稷倾覆。周代的兴盛例证如彼,西汉的灾祸例征如此,敬请陛下明察。”
“借古讽今,不安好心。”
李治耸了耸痩削的肩膀。
“他们的听腻了,臣妾跟皇上讲一讲新鲜事。”
“又有新的突破,是不是?”
“对。”
武则天娇滴滴地回眸一笑,“皇上睿智天纵,料事如神。早晨你没有起床,臣妾在外殿接见了李猫,他说他到了司空的府上,司空托病不上朝,主要是不想跟随太尉来为难皇上。”
“既然如此,朕就单独召见他一下。”
司空李筋跨进两仪殿,李治早已坐在殿内等待。赐了座位,李治以亲热的态度温言软语地说:“老元勋贵体欠佳,朕实不安,你不在场,好多的事情朕都处理不下。武昭仪对朕忠诚,服侍周到,她知书达理,擅长书法,学识文藻更是女中少有。朕欲立她为后,可是有的反对,有的赞成,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先帝曾瞩咐朕,有事处理不下犯难时,可问计于爱卿。现在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心里没有底,生怕李筋说出一个“不”字,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眼鼓嘴地望着这位屡建殊功的名将,连睫毛也没有泛动一下。李筋略一迟疑,言在意外地对答道:“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去问外人呢?”
“噢。”李治长嘘了一口气,仿佛把涌到喉咙眼儿的一颗心又放回胸膛里去了。
“对,对,多亏老卿家提醒。”
“臣乃一介武夫,考虑不周,立后是国家大计,陛下圣明,自然会慎重其事。”
身为三公之一的司空李筋,乃国家之重镇,本来最有发言权。可是为什么他一再回避,实在回避不了,又采取如此含混的态度对待其事呢?原因之一,就是太宗李世民临终时,实施诡计,无故将他贬出朝廷,交待当年的太子李治:“如不服从则杀之,服从则重用之。”
太宗驾崩,也没有让他回来吊丧。李治即位后的第三天,才将他从中途召回。他看透了天子无情,再不愿意推心置腹对待国君了。原因之二,李勤和贵族出身的无忌等“清要官”不同,他生不逢时,兵荒马乱,十二三岁就沦为无赖,杀人解闷。十七八岁从军,又把杀敌当作职责。二十岁当上武将,驰骋署场,大砍大杀,只不过这是为国家的统一而流血流汗。李唐王朝建立后,与蕃夷作战,他每每发挥其超群的军事才干,克敌制胜。他爱将如命,选拔人才。并且从不居功自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虚心求教,学识上也造就到了堪当重任的地步。然而世风日益注重家世与出身,重文轻武,李筋和“清要官”阶层的思想分裂了,同床异梦,合作不起来了,内心自然偏向于庶族出身的武昭仪。他自幼即往来于生死线上,往往靠准确的判断化险为夷。其观察能力、敏锐性和警觉性都比他人高出一筹。李筋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闭目养神,想心事。其长孙李敬业忽闪忽闪地走了进来,李筋捋了捋花白胡须,示意他走到跟前,坐下来。这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小青年,浑身洋溢精悍之气,长相也很像其祖父李筋。十几岁的年纪,就挺拔得俨然一棵白杨树,凛然英姿,虎气蕤蕤。他面孔嫩红俊美,眉清目秀,却又显得有点超年龄的早熟和狡黠。高昂的额头,黑鸦鸦的头发挽在脑顶上,横插着一枚玉簪。嘴角微微朝下弯着,勾勒出袓先遗传下来的几分刚毅的表征。牙齿白得如同珍珠一般,一笑一口亮。他穿着整齐,衣冠楚楚,一副从容的态度和潇洒的气派。李筋既爱他,又觉得似乎锋芒太露,浮躁肤浅,沾染了不少纨袴气习。祖孙二人的性格各异。李筋内向,老成持重。敬业则属于外向性型,心直口快,干脆利落。然而他们却合得来,常在一起厮混真是一个奇迹!——清闲时,李筋身边总少不了他,或者聊天,或者下两盘围棋,或者教他习武,练练剑,或者共同切磋一篇文章、吟几句诗。更多的则是临摹书法。李世民爱好书法,贞观朝的大臣受其影响,把“字”当作了一门学问。唐代开科取士就有明书一科,攻书也成了进身之阶。武将门则把写字与击剑结合,二者相得益彰。李筋和敬业除了把墨迹当作艺术品欣赏外,还临摹钻研,颇见功力,并能衍化成飞白。
“飞白”是枯墨用笔的一种书法艺术,字体苍劲活脱,因笔划中丝丝透白,故以此命名。李世民工王羲之书,尤善飞白,有其独到之处。他的书法备受称赞,臣民争相仿效。李筋和敬业对于李世民的笔法论、指法论和笔意论等文章,都能背诵,并且成了他们探讨书法技法的指南。
“学书之难,神彩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便到古人。”
“爷爷,”敬业喊道,“你又在背太宗皇帝的笔意论。他的书法你反复临摹,可谓倾倒,只可惜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